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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百花洲》2024年第1期|張楓:封刀
    來源:《百花洲》2024年第1期 | 張楓  2024年03月20日08:58

    福耀雕刻工作坊從千臺山的山腳搬到臺縣中心。

    今年的風(fēng)雨起了勁,泥石流卷著整座山壓下來,左右都沒了生氣。正逢時,原當(dāng)家許石頭竟意外身亡,縣里的人說是閻王收人—福耀的命數(shù)得跟著落坡。

    接手的是許福吉,三十六歲,矮個,寬肩短脖,紫斑胎記在額角,眉峰利落成一個小山尖,指甲總剪得平整,少言,步急身輕,常有壓迫之感,是個叫人耐得住尋摸卻不敢多揣度的角色。那雙看得清百米開外蚊蟲的眼睛里,偏看不著俗世里的人情賬。不知該怎么向人介紹這個人時,只需說奇怪便可。奇怪,奇怪,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猴子般。

    搬到文廟附近是頭等榮幸的事,只是跟下來的老雇工,阿莊和玲姨,他們的心情較新伙計而言更加復(fù)雜。開心之余,總想到許石頭的意外,他在月尾石礦洞里找鱟箕石來替代田黃,而爆破用的炸藥竟出了差錯,讓他跌入了深坑。阿莊差點背上命案,他是許石頭的關(guān)門弟子,出行專管許石頭的裝備,而炸藥出了紕漏,難免叫人議論。若不是公安的證據(jù)不足,加上阿莊終日寡歡,許石頭的死因可不會那么輕易就避了口舌。只是阿莊不再可能按原本的計劃接手工坊,必須得避開風(fēng)頭才行。

    見喪事連連,玲姨和福吉商議著按下喬遷的喜宴,免得讓人以為福耀是欺師滅祖,不顧情誼之地。要不是泥石流來得匆忙,許福吉在原當(dāng)家過世的當(dāng)口接手工坊,又趕忙搬址,確實落人話柄。畢竟人心不是山野之石,需要軟言好語、八面玲瓏才能好好地活下去。玲姨不想叫人毀了多年的名譽,暗暗點撥福吉,叫她收點鋒芒,少生事端。玲姨早年學(xué)過外文,縣里的外貿(mào)生意多少都經(jīng)過她的手,比起福吉和阿莊,她懂得生意場里門面、禮數(shù)占半邊天。

    現(xiàn)下搬到縣里便不如在山上安逸,需要考慮更多市場因素。阿莊提議購置3D打印機和激光刻臺,并配備電筆,這樣既節(jié)省人工提高效率,又賺了看頭。做這些事情,阿莊得心應(yīng)手。若真想在一個行業(yè)里立足,福吉的性格不討喜,肯定是讓人不服的。她堅持篆刻見心明性的想法,更適合當(dāng)個不爭不搶的藝術(shù)家。

    從我認(rèn)識她以來,便料定她要成古怪的事—篆不用刀、刻不尋石,狠心人做難人事,天經(jīng)地義。這幾年連續(xù)拿獎之后,王祖光、林友清幾個東門派的雕刻師父沒少尋她討教。二刀刻、定生死,人活就活在絕字上,真是難再找到第二雙手能做到手隨心動而開合起落,勢皆無遺。故而眾人只有背地恨,見面仍上禮求篆??烧f技藝,也只能護身,單憑功夫服人,實在小瞧了其他的本事。以我的觀察來看,沒幾個人是真心希望她出頭,因而聚會談話難免非議她,我不免添些傳聞,比如說她可能會封刀之類。

    這次搬工作坊是玲姨通知我的,她希望我能回縣里,我問是否和封刀的傳言相關(guān),她支吾后也就認(rèn)了。這熱鬧是有得看了,我沒有馬上應(yīng)下,只說得考慮考慮。畢竟趕到臺縣見她可能會招惹麻煩,稍加盤算便知縣里鄉(xiāng)親們對她的苛刻必然會波及她周遭的親友。

    和玲姨溝通后,我打算先發(fā)個郵件給福吉,探探虛實。她的回信很迅速,并沒有回答封刀之類的事,言語之間多是囑咐我要保重身體。信中提及上個月她寄來一塊小章,抱歉說其成色不算好,有明顯的雜質(zhì),不過覺著靈動便贈了我。我聞訊才從雜亂的包裹里挑揀出落名福吉的快件,由于現(xiàn)在多收的是名石或者字畫,小物件太多,難免疏漏。

    那原是一枚白底壽山石,確有殘缺,算是廢料,但是福吉利用邊緣凸起的黑斑,刻了一只在湖水里探出腦袋的犀牛。雜色的沙礫竟成了閃動的星,簡單的兩處落刀在左上角形成一輪斜月,望著、望著便感到一陣悲傷,好似自身也如那只沒入潭水的犀牛,前后孤身,空首望月,隱沒之間似是迷途乍悟,更加哀轉(zhuǎn)……我心下有說不出的感受,好像被帶回了一個許久不見的場景,她遞給我一塊橡皮,烏龜探頭、麻雀落枝,我們笑成一團。她的胎記隨著笑聲蜷起又舒展,星云一般的紫色洇著記憶,慢慢蕩開、遠去,捉不住的心情化作沒來由的煩悶。我把石頭棄在桌上,暫且把這些事拋卻腦后了。

    玲姨打電話證實她封刀的傳聞后,我私下多做考量,打聽到在她身上發(fā)生了許多的難事。

    業(yè)內(nèi)對她的爭議一直都有,并不曾隨著時日褪去,估計是因為她的做法影響了石頭售賣的情況。許福吉不喜歡質(zhì)量上乘的石頭,偏好“鑿山骨”,評論家評她的腕、臂之力如劈山斧,似有身法于其刀尖,有一處動,百枝搖的威風(fēng)。最妙的便是崩石而出的殘勁,這種喜好讓人揣測是個男人替福吉改章。不過,許福吉的章和訪談都很受年輕人的歡迎,更甚的是有學(xué)者認(rèn)為她能夠重塑開放的藝術(shù)標(biāo)準(zhǔn)云云。

    比起同時代的篆刻師父,許福吉贏在無門無派,既能師法古人,又能推倒框架,肆意多變,但無山可依容易招來攻擊。這次的輿論就由一方“二金蝶堂”的客單而起,這一印最重要的是二字上的紅點,看似崩壞的一點,卻讓整方印露出了樸拙的氣韻,但刻意凸顯它則顯得矯飾。福吉并未崩石來仿趙之謙,反而因用了偏向柔綿的側(cè)篆,恰落成把柄,這引起關(guān)于她是否名副其實的論爭。有人認(rèn)為因為福吉是女流之輩,大家出于謙讓,對她放寬了標(biāo)準(zhǔn),才使得她有了名聲。

    之后才知道那客人經(jīng)常挑事,專好四處求名家的刻章,再詆毀他們的技藝,算是同行競爭的一種手段。這種事情經(jīng)常出現(xiàn),福吉明顯疲憊了不少,作品質(zhì)量也開始忽高忽低了起來。業(yè)內(nèi)總傳出她江郎才盡的消息,不是說她打算操辦婚事,就是父親過世搞得鬼魂附體。我有時也以她舊交的身份談幾句她偷學(xué)篆刻之事,有心人或許會覺得她無門無派,單純的人聽去了也是一記趣聞。小時候壓根沒想到會羨慕臉上長胎記的福吉,因而現(xiàn)在聽人挑揀她的不是時,比起心疼,好像更多覺得“理應(yīng)如此”。

    猶豫之間,玲姨又給我打了電話,懇切地說福吉只有我這么一個摯友。我最終還是下了決心去見見她。玲姨讓我假借學(xué)篆之名多和福吉聊心事,于是我趁著中秋節(jié)回了臺縣一趟。

    迫近十五之夜,月亮越來越圓,它倒是塊上等的石頭,能劃出多少春秋。往昔就在一次次看向月亮的沉思中流去,不由得念起早年的光景,想到自己下決心從臺縣出來闖蕩的那晚,月亮卻是細(xì)長,在夜空中崩出一道裂痕,明晃得以為是為我而亮。

    新的工作坊真是漂亮。

    我去過木屋一趟,陪福吉去取她爹特制的刻刀,一把銹了的剪子,福吉天天用布裹著揣在身上。后來,福吉開始當(dāng)幫工,我沒能再在縣高中看到她,那之后我們走兩條路,離得不遠,卻總隔著一道灣。

    現(xiàn)在的工作坊是青磚水泥撐著,除了門梁刻了紋飾,內(nèi)里的擺設(shè)絲毫沒有典雅之氣,幾張尋常的木凳上面放著待刻的石頭,就連參賽的作品也隨著印臺丟在防塵墊上。玲姨說福吉和她爹一樣喜歡樸素的生活,有時聽著,會以為他們是甜蜜的父女倆。店里只有阿莊顯得干凈透亮。

    我去的幾趟,他都坐在角落磨石頭,處理姓名章。阿莊只在福吉忙著趕工,無空幫我改章的時候來說上幾句,他和福吉的教法完全不同,福吉一般只論刀工,沖刀要快,切刀則狠,少論篆刻之意。

    今天阿莊掌店,我就在他身側(cè)練刻工。

    心里回想著這幾日福吉所說的話,“刀入石心”,“沖刀果決”,“崩刀轉(zhuǎn)勢,不用蠻力”,“砂石難防,阻隔為?!保菰锏煤堋K徽f技巧,不談藝術(shù)瑣事,而我并非來這兒學(xué)篆刻的,總得把現(xiàn)在的情況捋順才行。

    “阿莊,你有沒有聽福吉說不刻了?”

    “不可能的,這刀拿起就放不下。”

    阿莊七歲就開始跟著許石頭刻字,找石料也跟著許石頭,可以說是一步不離。別人都笑話著說福吉是撿來的,阿莊才是許石頭的兒子。

    許石頭沒教過福吉,全是托阿莊教的,他先給阿莊講解古章,阿莊再轉(zhuǎn)述給福吉,有時阿莊提到“師父說”三個字來糾正福吉的印章,往往適得其反,福吉只會保持她自己粗狂的筆意。

    “你這次留幾日?”

    阿莊替我修正“泰子”印的時候,和我絮叨了起來,雖然從小經(jīng)常打照面,但這還是第一次有好好聊天的機會。

    “不急,手頭工作也停了?!?/p>

    “福吉有你這樣的朋友,也算難得?!?/p>

    他提起許福吉時總有怠慢之感。

    “工坊經(jīng)營還好嗎?我看不像是玲姨說的那樣局促?!?/p>

    “姨的思慮較多,得顧著打點里外的生意,總是怕出了差錯。老實說來,倒是沒太大波動,客章主要講品牌效應(yīng),目前我也在著重運營這方面。”

    阿莊的手很穩(wěn),動作看似緩和卻利落,和福吉下刀的方式不同,他閑適漫然。

    “你怎么突然有了興致來學(xué)篆刻?”

    和阿莊聊天讓我感到無比熟悉,在我們的談話中夾著的許福吉不用真的現(xiàn)身,但幾番之后,福吉的出場將是我和阿莊結(jié)盟的契機,我們都知道這一點而緩慢地試探。

    “我也是干這行的嘛,了解越多,本錢越厚?!?/p>

    “海派不是更有名頭。你明白的,篆刻無門無派的多,一人說一個理,而有文化的少。我從趙之謙學(xué)起,臨吳昌碩、來楚生,后再到秦漢印,規(guī)規(guī)矩矩,可以說這個行當(dāng)需要根基。”

    他的話和他的印似是兩處,言語有慍怒之意,但他處理每方章又實在是合著規(guī)矩而行。

    “妙手偶得是不容易?!?/p>

    福吉最常被評的便是她心摹手隨的粗獷,人都說書法為篆刻之本,但在她的石頭里,這二者的差距已沒有什么好討論的。

    “確實,但什么又算是妙呢?千人千語而已?!?/p>

    阿莊突然看向我,這是我第一次好好打量他。雖說他和福吉打小認(rèn)識,但他常年跟著許石頭,不是待在山上就是去外地,僅有的幾次照面也是匆匆一瞥,印象里還真沒有刻意觀察過他。他的長相說不上有棱角,顴骨頂著太陽穴,鼻梁高挺,五官之間似有山谷般,倒說不上眼眸深邃,卻是透著如井水般幽哀的氣質(zhì)。他有一種容易讓人忘記警惕,一不注意就被他淹沒的危險感。

    和這樣的人打交道,挑出暗流更好相處。

    “也是,所謂好壞評判都沒有要緊的。除了學(xué)刻,我也是想著來看看福吉。”

    “福吉,她就是自由,可以隨心所欲?!?/p>

    阿莊沒有接著這個話頭說下去。

    “你看,沖刀的時候要快,比如‘賈夷吾’這方章,漢私印,賈字定框架,這兩豎若用沖刀就要筆挺,顯得尊貴?!?/p>

    他圈出了印紙上的不足之處。

    “篆刻用的不是刀,是意。師父說的道在器之上,也是這個理。沖刀簡單,但哪里要沖,哪里要滯,這種判斷才最難,如果只是橫著心求奇、求新,恐怕是不尊前人,只是現(xiàn)在這個社會,能抓住外行人的目光就離成功近了一步?!?/p>

    阿莊喜歡講古意,可惜我集中不了注意力聽阿莊的心得,只想追問他為什么說福吉自由。我的心不自覺想要抓住她的線索,似乎總有一個瞬間能讓我完全看清許福吉的原本面貌,她也許已經(jīng)不是當(dāng)初那個抓片葉子也能雕出小人畫的天才了,也許她的成功是意外。

    阿莊見我有些跑神,便不再作聲,只是默默改了章,讓我臨一臨《袁公碑》的帖子。

    “哎呀,我見過好些人的字,對這帖最深的印象還是來自福吉?!?/p>

    “是嗎?”

    “以前她用街上撿的銹片在木桌上刻小字, ‘司徒公汝南’,我去告了老師,沒想到老師讓她當(dāng)了宣傳委員。”

    ……

    “是功課嗎?”

    阿莊沒有第一時間清掉落在衣上的石粉。

    “不是,誰有空學(xué)這個?!?/p>

    “師父教的她?”

    “我猜不是,許師父應(yīng)該只帶了你?!?/p>

    “那時候她多大?”

    阿莊放下了手里的活兒,問題問得快了起來。

    “小學(xué)吧……”

    “那么早啊?!?/p>

    他把《袁公碑》拿起來翻翻看看,這是新的帖子,估計是拿來教一些美院學(xué)生的。

    “應(yīng)該是她自己看來的,反正學(xué)校里的版畫都交給她負(fù)責(zé)了?!?/p>

    他的視線又回到了自己手上,拿起他正在雕著的水洞高山石獸鈕對章,石獅子落在蠟燭紅的頂端,看起來像是落入陷阱的憤怒的野獸,再平穩(wěn)的呼吸和細(xì)致的打磨都藏不住他留在石頭上的生硬的偽裝不成的敵意。

    “你也可以?!?/p>

    “抬舉我了,阿莊。專業(yè)的人做專業(yè)的事,你有師父教,肯定和自學(xué)的不一樣?!?/p>

    他抬頭快速瞟過我的注視。阿莊和我,是一類人,聽得懂彼此的聲音。透亮的玉石只要在足夠的光線下都能看到被擠壓過的瑕疵,我們之間牽著一絲渾圓的紫痕。

    —門前有熄火的聲音。福吉和玲姨一塊兒回來了。玲姨看了看我,搖了搖腦袋。

    福吉下車,拿了兩盒月餅下來,往地上一擺,沒來得及寒暄,就埋頭去看我的章。

    “你這下刀顧慮太多了?!?/p>

    “福吉,也許是你想淺了呢?!?/p>

    阿莊收了最后幾刀,沒有要和福吉爭論的意思,剛說完就向一旁的實習(xí)生要下一份水印稿。

    “末端收鈍刀,死摹是初學(xué)的孩童做法,你已經(jīng)看過那么多字畫,可以不這么做。”

    “是要教她胡亂刻唄。”

    福吉直起身,沉默了一會兒。

    “阿莊說得對,他學(xué)過許多。聽他的?!?/p>

    “你們是各有千秋?!?/p>

    玲姨說了句場面話,但并沒有看過來,似乎不習(xí)慣這樣的對話。阿莊心里的不平衡,應(yīng)該很少會這樣直接地表現(xiàn)出來。我猜也許他是因為現(xiàn)在多了一個人知道他的心聲,因而有了底氣,忍不住露了些不滿的模樣。師父說他日后一定會勝過福吉,他當(dāng)時只顧著開心,現(xiàn)在想來原是早就輸了一截。

    沒有聲響,只有一刀一刀的摩挲聲。無休無止,悶熱了起來。

    “休息一會兒,一塊走走吧?!?/p>

    福吉在“賈”字的一豎上使了沖刀,她的力道很深,磨掉了剛剛停留在上面的清幽,剛直了不少。她沒有繼續(xù)改,而是往屋外走去,我便跟了上去。阿莊自始至終沒抬過頭。

    福耀工作坊的位置很好,就在文廟旁邊,走過一趟得遇上好幾家書香門第,有一些是小時的調(diào)皮鬼,當(dāng)初打死也不寫字、畫畫的,現(xiàn)在也開始正經(jīng)過生活,賣幾幅菊花、牡丹圖以補家用。

    這整條街,就出了一個許福吉,但也沒多少人為此感到慶幸,只是關(guān)起門來狠狠地教育自家的孩子,希望下一個光宗耀祖的是他自個兒家的。

    福吉帶我走著。

    “我們很久沒有這樣走過路了?!?/p>

    “你去學(xué)篆刻后就少見面?!?/p>

    福吉沒有馬上應(yīng)聲,她的個子沒有怎么長,一直是一米五出頭的樣子,由于長期久坐篆刻,腰身倒是長了許多,從背面看是猜不出她的厲害之處的。好像從小就是這樣,福吉是一個普普通通,甚至是普通到可以讓人欺負(fù)的女孩。我和她交好,只是因為我沒有嘲諷她臉上的胎記,但我給出的微笑僅是因為驚嚇而不是出于友善,不過福吉就簡單地信任了我。直到看見她能在煙頭、鉛筆桿兒、課桌、眼鏡腿兒上面刻上大大小小的字的時候,我才覺出她的厲害,也算是她的第一個伯樂。

    “也不算學(xué),他教我的東西比我今天和你說的還要少?!?/p>

    “總之現(xiàn)在出頭了。”

    “出頭嗎,倒是沒有以前刻煙頭的時候簡單。”

    “總不能再倒回去刻煙頭吧。”

    “不一定呢?!?/p>

    稀稀拉拉的人走在路上,好幾家店鋪都摘了匾額,寫上了“旺鋪出租”的字樣,文字總是欺騙人,旺鋪冷清,如果迷信了眼前的評價,活著就痛苦了。

    福吉放慢了步子。

    “你說,這些畫廊里都是誰在畫畫呢?”

    “大概是四處搜羅來的吧。”

    “也是,一直畫這些花也會膩。”

    我感覺福吉臉上的胎記淡了些,可能是光的問題,她的眼睛更加明顯了。每次和她私下交流時,我的腦子總是會顧及不上許多細(xì)節(jié),復(fù)雜的情緒,嫉妒、心疼和說不上的自豪繞在一起,那些場面上的周旋與陷阱,在福吉身邊都羞于出現(xiàn)。我的話也變得直白了起來。

    “福吉,我們認(rèn)識了很久,算是發(fā)小了。你為什么平日不聯(lián)系我?”

    我本該要抓住這樣的時機規(guī)勸福吉好好經(jīng)營她的工作坊,但不自覺問出了這樣的話來。

    “福吉,我的意思是……”

    “被閑言碎語惹著,你會很麻煩的?!?/p>

    ……

    我不知道自己想要一個什么答案,她確實說出了我的顧慮,而且在見她以前,這種發(fā)小情誼早和故鄉(xiāng)一起被我拋到了腦后。只是現(xiàn)在我好像被迫面對著一個不愿意回首的過去,像是那只犀牛,原是一處殘缺,福吉卻使它惹上了不散的哀愁。

    “你最明白我?!?/p>

    “那你為什么要封刀?”

    “你不是也說過我做不長久?!?/p>

    ……

    福吉停下,走出了古街。

    “那邊走上去就是山,那次我們一起去—”

    “拿剪刀?!?/p>

    “對,許石頭蒙我呢?!?/p>

    “你還給它包起來,不給人碰。”

    ……

    “你知道他怎么死的嗎?”

    “下山,爆破意外。”

    “意外啊,也是,也有可能?!?/p>

    我不知道她在打探什么。

    “福吉,外面的言語亂,有些無端猜測,不用管的?!?/p>

    “如果你聽到什么真的……”

    她突然捏了捏我的手肘,和孩子們要說悄悄話的時候一樣,約定著找到一些不能說出口的可怕真相。

    “福吉,你打算怎么做?”

    “噢,這個好說,我把工作坊給阿莊?!?/p>

    “為什么?”

    “爸更喜歡他,阿莊接手才是他的心愿,而且他的心思,你應(yīng)該感覺到了吧?!?/p>

    “阿莊會很開心的?!?/p>

    “未必……你覺得他,算了,也不重要。”

    好些店面掛起了中秋放假的字條,門前摞著節(jié)前無心打理的包裹。

    “那你?……”

    “去馬來西亞。今天就和玲姨辦護照去了?!?/p>

    福吉更自由—阿莊認(rèn)為她自由,也許是因為她多了一些路來躲避條條框框設(shè)出的棋局。

    “不刻了?”

    “封刀的消息,你不是早就幫我傳出去了。你別難堪,我能明白。之后還拜托你多說,我也好慢慢退了,自己安靜刻石頭,我只在意這個,別的不懂。”

    “我不是有意—”

    福吉按了按我的肩膀,她不需要我多說什么。

    “有很多迫不得已的事情?!?/p>

    她身上總散發(fā)著很強的告別意味。

    我沒有和她聊更多。

    “永遠支持你?!?/p>

    那時,我真心希望她好。

    臨行前,我左右又安慰了玲姨幾句,她仍是眉頭不解。我竟也有種不安之感,心里懸著空。不過再多逗留也無意義,便和他們告了別。

    封刀的消息傳得夠快,話里話外曲折著傳出了新的事兒來,說是許福吉在謀一塊奇石,已經(jīng)失聯(lián)了很長一段時間,也許山里的信號不好,也許真的隱居去了。我聽聞以后,打了幾個電話給福吉,無人接聽,轉(zhuǎn)給了玲姨,她只是悶悶的,也不回答什么問題。

    登上福耀工作坊的官網(wǎng),工作坊的日常運轉(zhuǎn)沒受到什么影響,可以看到阿莊已經(jīng)將工作坊的里里外外全都重新裝修了一遍。網(wǎng)店上的圖片全然不是先前的模樣,船木茶幾加上老爺?shù)?,故作平靜地得意地炫耀市里的嘉獎和工藝傳承人證書。一摞一摞、一排一排漂亮的壽山石落在他的篆臺上,乖乖如羔羊,像是大部分文人的工作室了,除了接篆刻訂單,現(xiàn)在還和周圍的手藝人聯(lián)手,也做些跨界藝術(shù)品,比如定制8cm×8cm大章的富貴牡丹,看起來極熱鬧。阿莊的名氣大了不少,許福吉的版面則縮略到了寥寥幾行字。

    擱下不顧這些事情一段時間后,突然浙派傳著有人在收許福吉的章,價格可喜,才知道許福吉竟也在月尾石礦洞遇難,我心下一驚,怎么都不能相信。

    “玲姨……真的嗎?”

    “我已經(jīng)辭職了,不用再聯(lián)系我了?!?/p>

    最后一次和玲姨溝通不算愉快地結(jié)束了。像是和福吉的最后一場對話一樣,道別的傷感彌漫不散。

    阿莊倒是告訴了我葬禮的時間、地點,但我也沒打算露面。按照阿莊說的,她和許石頭犯了同樣的執(zhí)拗之癥,推了工作坊的工作后,就四處下洞穴看石頭。她要找的石料很難與人說清,不是求上好的成色,而是要有緣的石子,讓旁人幫忙去尋只是徒勞,只得靠自己下洞查看。幾次往返都沒有得到滿意的成色,業(yè)內(nèi)人都把這種情況稱作“迷了眼”,好好的一個人卻被石頭玩弄了,做文玩的人最怕這坎坷,把自己玩到物件里頭去了,總想尋那最真的、最粹的、最符合夢里的緣的—往往鉆進去就出不來了,看什么都不順眼。福吉似乎落入了這樣的陷阱之中,空無之中追著一縷縹緲的光亮。阿莊談起這些時異常平靜。

    “是因為塌方嗎?”

    “一樣,爆破失敗?!?/p>

    “怎么會呢?”

    “這可能就是太過沖動的后果,許福吉一直都是靠運氣,只是運氣也分好壞?!?/p>

    我后來悄悄找了老雇工,聽他們說,許福吉不是第一次去月尾石礦洞,他們說她也沒有一定要找什么石頭,只是進去摸摸土,看看質(zhì)地,用好幾種炸藥爆破山洞,看最后的狀態(tài)。至于原因,我無法知曉。若是說她是想念許石頭,恐怕小瞧了她的心思。

    現(xiàn)在,阿莊管理福耀工作坊之后,工作坊在工藝品市場上做得比較好,藝術(shù)界的交流、展覽也多到臺縣舉辦,看來他確實更擅長經(jīng)營管理。近期的南派交流會,我問他有沒有覺得可惜,對于福吉封刀的事。

    “她選擇的?!?/p>

    阿莊把福吉的最后設(shè)計稿發(fā)給我看。

    “你看,沒有章法。”

    題名為《碎月》。

    稿子上只是一個正方形,中間狠狠地切過了一道豎線,豎線兩旁是斑斑星點。

    以崩代刻,石頭里的沙礫帶著一道形似剪的碎裂。

    阿莊在稿子上畫了個小小的叉。

    “許師父也喜歡這樣亂來?!?/p>

    “還是你沉得住氣。”

    ……

    我發(fā)現(xiàn)在福吉出事之后,自己頓時沒了興致和人交往。

    “和你有關(guān)系嗎,阿莊?”

    “我只在意篆刻的事,別的不懂。”

    犀牛望月,無言之意,或許是因為言語全然是個笑話。

    我突然希望福吉正坐在月夜下用麥穗的尖兒刻下只有她能解的招。這樣的想象過于理想,但福吉總能順理成章成為這個故事里的主角。我在進入任何一個地方時,心里總會掠過寬厚肩膀的許福吉,這更讓我知道我是嫉妒她的。不知道阿莊會不會失落,他的假想敵眼中壓根沒有納著他的身影,而是直接落入了另一個處境中去,雕琢人的雙手,尋找呼吸,而非因果。

    好幾個夜里,想起了她,便細(xì)看她的稿。偶有一日看著右下角有一處紫紅色的痕跡,原以為是墨跡,放大來看,才發(fā)現(xiàn)色澤的變化,黑暗中淡出的紫夜,散開—蓋住了一枚照亮往今的月牙,那將自己打碎了的月,投入瞳孔的湖泊中,永遠凝望著紫茫茫的長夢,沉潛偶現(xiàn)的白犀,我也只能看到朦朧的輪廓—一步,一步,走進石頭的核里。

    【張楓,1996年出生,福建福州人,復(fù)旦大學(xué)中文系研究生?!?/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