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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芒種》2024年第8期|阿占:起大風
    來源:《芒種》2024年第8期 | 阿占  2024年08月30日16:30

    1

    村北頂著坳口,每年驚蟄前,必有數天的大風。

    入冬后,再來幾遍,時日持續地短,但風力猛,仿佛濃縮了一般。

    某些壞年景,壞到底了,大旱,無雨,冬至日刮起惡風,一夕走石飛沙,埋田廬十間。

    風太大了。沒見過大海的,不知這是怒潮聲。沒見過火車頭噴濃煙的,不知這是硬鐵聲。沒見過鞭刑的,不知這是撕裂聲。沒見過狼群的,不知這是哮月聲。

    總之,這風,沒見過世面的人,難以用語言來形容。

    村里老叟只好從妖魔鬼怪那里找說法。他們說,這風是鬼打架時帶起的,要用吐口水、解小便禳解,鬼才不敢近身。

    見過世面后,麒麟知道此乃狹管效應所致。大風翻山體北下,氣流的橫截面積驟然減小,一下子擠入坳口,就像進到了天然風箱,迅速形成強風,颼颼帶刀。

    只是任他麒麟見過甚世面,在外面如何風光,回到村里,說話都不算數的。前日還在省城得了什么紀錄片大獎,字正腔圓地發表獲獎感言,今日回村,就得老老實實走路,用鄉音給七大姑八大姨請安,否則,一朝不留情面,她們就能將他打回原形。

    鐵匠已經原諒兒子了,七大姑八大姨仍覺不妥。一場又一場大風把她們吹皺,變老,可麒麟一出現,她們的眼神又有些許活泛。

    “懸膽鼻,鐵匠的。”

    “小山眉,鐵匠的。”

    “嗐,兩條長腿,下盤無力,怎干得重活!”

    “喏,還有兩只腳,外八字,不聚財。”

    “白凈,白凈得不像鐵匠兒子,鐵匠可是包公臉。”

    這些三十年前的老話兒,她們一說就是三十年。三十年的時間,村莊風干了,鐵匠鋪的爐火也熄滅了,年輕人都進城了,環城公路也繞過去兩回了,她們的男人要么譫妄,要么半癱,要么升天,但她們還是這么說。

    若再添些新話題,無非好好的褲子非要剪破幾個洞眼,好好的胳膊肘子非要烙上花紋,好好的頭發非要弄成鳥窩,好好的皮靴非要鉚滿釘子……到最后,還是那句,好好的鐵匠手藝,到麒麟這里卻傳不下去了。

    也難怪,家里的鐵物皆出自鐵匠之手,鐵匠家的動靜早已成為她們日子的一部分,甚至是活著的一部分。她們細數起來,灶上的鐵鍋,茶幾上的茶壺,小至剪刀、菜刀、鐮刀,半大至砍刀、鏟刀、斧頭,還有钁與鋤,窗欞和柵欄。

    鐵匠世家打鐵,第一代,可追溯至19世紀末。第二代,鼎盛時已有三四座打鐵爐,學徒者眾。第三代,也就是鐵匠的爺,技藝更加精湛,據說曾為山里的抗日武工隊做過匣子槍。

    第一代的故事太久遠了,沒人記得。鐵匠自己也說不明白。

    第二代,有個大概略。鐵匠的爺的爺,也就是祖父,麒麟的曾祖父,大字不識多少,卻能背誦《道德經》。

    那時候,山上還有座道觀,在大風疏漏的邊角,山之偏僻,濃密的松樹底下,青瓦可見頹敗,檁子和椽子可見蟲蛀。雖說香火不旺,但道家天尊,該供奉的都供奉著。初一十五,還是有人去抽抽簽,拜拜太歲。道士只剩一人,《道德經》不離身,度己度人度天地。

    鐵匠的祖父和道士常常走動。農歷二月十五,道士必定出現在鐵匠鋪,與家中男丁一起吃面,為老君暖壽,持續了好些年。

    民間歷來有信,鐵匠祖師乃春秋老君,鐵匠鋪的爐火傳自老君的煉丹爐。道家教祖亦同,如此說來,鐵匠和道士互為師兄弟,果然是投契的。

    道士老到一定程度,就沒再老下去,鼻息微弱地活著,人們說他是在等鐵匠的祖父,等他的鼻息微弱時刻。終于,二人同時離世,大風隨后而至,帶走了道觀的大部分。村人連連稱奇,有幾個甚至驚到下頜脫臼。

    鐵匠鋪傳到了鐵匠父親。這是個生猛的人物,身材高大。笑起來如同他的風箱,聲震屋瓦。鐵匠始終記得,爺總是光胴胴,鐵砧邊火星兒亂飛,爺寧愿用肉皮去擋,也不愿燒壞了衣裳。長年累月,他披掛的汗水,經了爐火炙烤,皮質一層層加厚,油津津發亮,就像擦拭過的銅塑。

    爺的強項是打刀,人稱“刀王”,遠近聞名。那些由他精心打制的刀具,要么切金斷玉,要么削鐵如泥——這些具有神話氣質的好話,爺聽了,不以為然,他對自己最滿意的是打蹄形鐵,如馬掌、驢掌之類。鐵掌看似簡單,做起來卻很難。農具在尺寸上略有出入,無關緊要,馬掌則須與馬蹄相配,稍有差池,就不能用。

    從“刀王”變“槍王”,是在抗日時。山里偏僻處,大風繞行,有武工隊駐扎。不知哪個月黑風高夜,隊副到了鐵匠鋪,做完思想工作,鐵匠的爺拖家帶口就進了山,專門為武工隊修槍造槍打制土炮,兩年后才下山。

    別處山頭有幫土匪,也需要槍。他們直接來硬的,將鐵匠鋪圍住,脅迫之。爺是暴脾氣,吃軟不吃硬,放話有技不事二主。土匪惱羞成怒,燒掉三間老房。爺帶領一眾徒弟,以鐵匠鋪為據點,朝土匪開槍射擊,盡量不打人,嚇唬為目的,沒想到土匪跑得比兔子還快。爺得意地說,自家造的槍,好使啊!

    ……

    小時候,每當鐵匠講起這段,麒麟就直喊過癮。

    鐵匠也造土槍,用來打野味,豐贍餐桌。有一次,鐵匠在家修槍,不小心走火,碎掉兩扇窗,鐵匠女人盛怒之下,將土槍放在門檻兒上,兩腳踹斷了事。90年代,相關部門開始全面禁止各種民間槍械。鐵匠遵紀守法,沒再造槍。有人偷偷地出高價,且價越出越高,鐵匠一概回絕,不但回絕,還要嚴肅規勸之。

    當初鐵匠是想讀書的,他爺不許。

    八百諸侯會孟津,所用兵器,皆出自鐵匠之手。關羽的青龍偃月刀,劉備的雙股劍,張飛的丈八蛇矛,亦出自鐵匠之手。打鐵的永遠有飯吃,且是好飯——爺的意思就是,只要土地不老,炊煙不滅,鐵匠鋪就會永遠存在。

    鐵匠聽話。單傳的老生子,他不打鐵誰打鐵,到這里,便是第四代傳人。

    那年鐵匠16歲,跟在爺的身旁,三年學燒火,五年學打鐵,八年出師,換作別人至少要十年的。

    爺有口訣,指哪兒打哪兒。小錘走,大錘趕;小錘停,大錘站;小錘快,大錘歡;小錘慢,大錘蔫。

    打鐵先要身板硬。每至洪爐生火,溫度驟升。拉一陣風箱,汗水滿頭。掄幾番鐵錘,渾身汗流如注。任鐵匠鋪里的哪一樣,都需超人的力量與氣度。鐵匠就這么硬邦邦地長大了,呼啦啦地煉成了。

    鐵件在爐膛中燒紅,用火鉗取出,移到大鐵砧子上,爺掌主錘,鐵匠握大錘鍛打。爺經驗豐富,右手小錘,左手鐵鉗,整個過程憑目測不斷翻動鐵料,方、圓、長、扁、尖,什么形狀都難不倒爺。

    打造一件器具,大小不論,單說選料、切鐵、取樣、開板、燒火、錘打、成型、淬火,十來道工序,每步都有講究。其中,淬火是最關鍵的。當鐵件加熱到一定溫度,需用水、油或空氣使其急速冷卻,完成表面硬化。爺自有祖傳訣竅。他知道,溫度過高,刀刃遇硬會崩,反之則鈍。淬火的水也只用村里老井的,其他的水,爺一概不用。

    鐵匠沒有同齡人的外出打工經歷,他一直守在鐵匠鋪里。爺的講究,就是后來鐵匠的講究——從除夕到正月初五,每天要在爐內燒三次香。初五開爐,爺會打兩顆釘子,俗稱“元寶釘”。若正巧有修船人來買,爺最高興,開爐就見元寶錢,只象征性地收下,接著就是酒菜招待。

    先要學會做人,才能以心換心,否則世上就沒了真傳。爺說。爺背不下《道德經》,爺的爺背下的那些,成了基因的一部分,爺用大白話講道理,講的還是那些“道”。

    爺后來又掙下三間灰瓦大房,說是給鐵匠娶媳婦。村里河道拓寬,房子臨水不遠,錘聲叮當,沿水面走出好遠好遠,直走入了少女心房。那時候,七大姑八大姨正值少女,暗戀鐵匠的不少,每天錘聲一起,她們就小鹿亂撞,羞羞地想,真是個有氣力的鐵匠啊。

    2

    鐵匠原本不想讓三代單傳的兒子再遭罪了。至不濟,鐵匠不想讓兒子變黑。他自己黑,他爺黑,他爺的爺黑——都一一罷了,兒子得白皙,讀書人都白皙,且要穿白襯衣白襪子,還有白球鞋。

    鐵匠鋪是黑的,煙熏火烤,灰塵彌漫。鐵塊和塊煤是黑的,這是自然物質的屬性。鐵錘鐵夾鐵砧是黑的,這是鐵的異化。連水都是黑的,這是多次淬火的必然。一切都是黑的。黑等于苦。打鐵之苦,和開山、搖大櫓,都是一樣的。

    鐵匠有兒子的時候,已近中年,兩個閨女都要出嫁了。中年得子,一時間,鐵匠志得意滿。鐵匠女人不下奶水,七大姑八大姨,誰有就吃誰的,她們樂得喂,邊喂邊念叨,瞧瞧,有勁兒得很,日后逃不掉的打鐵好手,直把麒麟喂得比自己孩子還胖。鐵匠無以回報,就挨家挨戶給她們打鐵件,打得又細膩又得心,握在手上,就像手的一部分。

    七大姑八大姨的話,鐵匠女人不愛聽。回家告訴鐵匠,鐵匠也不愛聽。夫妻二人早就商量好了,兒子日后要去讀書的。

    麒麟終究沒有讀書。過了17歲,說什么也不肯進校門了。鐵匠搖搖頭,不是讀書的料兒,那就打鐵吧。結果怎樣,不肯讀書更不肯打鐵,麒麟非要去跳舞。

    鐵匠蒙了。跳舞算什么正經營生?跳舞根本就是不務正業,農閑時的雜耍。要么上學,要么學祖傳手藝,不然以后吃不飽飯,娶不上媳婦,事兒就大了。

    瘋子才跳舞。村子里有個瘋子,在村口跳,在大風里跳,陀螺一樣轉圈。有一次,他被風吹到半空,落地時卻穩穩當當,村里人看見了,說邪門。瘋子就罵,奶奶我會飛。

    還有村會計的女人也擅跳舞,腰肢軟和,臉頰緋紅,瀑布般長發蓋住了一座肥臀。結果怎么樣,茂腔劇團來演出的時候,她跟著小生跑了。

    村里炸開了鍋,都說鐵匠家這根獨苗被鐵匠女人慣壞了。

    種田叫本分,打鐵為手藝,讀出名堂人上人——可麒麟眼見著跑偏了。

    始作俑者是鐵匠女人,當年水靈靈的漁家女。

    那個時候,漁村比山村富有,漁家女不外嫁,招婿入贅,進勞力。鐵匠娶走的漁家女還是個織網能手,讓娘家人惱了好些年。

    沒辦法,鐵匠的爐火燒到了漁村。頭兩次,鐵匠是跟爺一起去的。趕在秋汛前,尋個寬敞地方支棚搭灶。無須吆喝,只管把風箱拉得山響,把鐵錘砸得當當,漁家聽到了,就會翻出舊家把什,漁具和農具,一邊往這里趕,一邊念叨:又該出海啦。

    幾年后,鐵匠成了,鐵打的腰板,沉靜的面龐,一件擋火星的前披已經燒得孔洞密布。拉風箱的活兒自然是小徒弟做,打鐵的差事屬于大徒弟。他們的無措,更襯出鐵匠的優雅從容。

    漁家女去打剪刀。她說,呶,一把剪紙,一把剪布料,一把剪頭發,一把剪漁網上的線頭。

    鐵匠連續熬夜。漁家女來取剪刀的時候,四把剪刀由小到大排列著,磨工細,刃鋒利,張合自如,把環上纏了紅線繩,細細密密,軟軟茸茸。漁家女謝過,臉泛羞澀。開海的日子轉眼到了,鐵匠離開之前,她做好新鞋送來,借口剪刀已試過,特來知會,適手得很。

    翌年,鐵匠娶回漁家女,山村少女們在暗夜里傷心,天一亮,紛紛地嚷著要嫁人。等到鐵匠做了爺,她們都做了七大姑八大姨,時間帶著鹽和鞭子,腌漬,抽撻,他和她們只能失去水分,生出皺褶,烏發在風中隱隱白去。

    鐵匠女人愛聽戲,鐵匠寵著,由她丟下手上活計,家里的,田里的,只要她高興。在娛樂生活極度匱乏的年代,劇團來了,就過年一般熱鬧。

    劇團逐個村子演,鐵匠女人逐個村子跟。看多了,從《借年》《張郎休妻》《尋兒記》到《恩仇記》《西京》,都能哼唱些個。

    甫記事,麒麟記住的就是娘在唱戲,上山劈柴,鋤地間苗,刷鍋洗碗,都在唱。

    七八歲,放了暑假,麒麟也開始逐個村子跟。下雨天,頭頂芋頭葉子傻等開戲。和玩伴一起攀窗臺,看演員化妝,摔折了胳膊。還有,跑到舞臺上搗蛋被抓……諸如此類,鐵匠都沒舍得打。再說,還有鐵匠女人緊緊地護著。

    10歲那年,除夕守歲,麒麟不知怎的竟扮了起來。枕巾系出的水袖,柳條插出的雉雞翎子,在鐵匠女人口奏的鑼鼓家什聲里,門簾一掀,粉墨登場。仿女腔,他咿咿呀呀。仿男腔,他嗚里哇啦。任是荒腔走板,鐵匠女人也不嫌棄。鐵匠則滿臉驚詫,不知該支持,還是該遏制。

    升入初中,麒麟真愛上了戲。舞臺上的才子佳人,一顰一笑一招一式,他都覺得勾魂兒,就心里發芽,想學想唱,也不管嗓子、身段、模樣、架框是否適合唱戲。等到鐵匠警覺兒子有從藝苗頭,欲輟學學戲時,再想冷水澆滅,已經來不及了。

    暑假,麒麟偷了錢,去縣劇團投考,過了復試,三試敗下陣。考官說,人來瘋的范兒是有,基本功缺,唱戲的先天條件也不夠。

    這是麒麟第一次嘗到傷心滋味。傷心了,更愛了,便是真愛。他更加迷戀舞臺,不能唱戲,跳舞也行,只要能在亦真亦幻的布景里活著,他這樣想。

    20世紀80年代末期,縣里藝術人才緊缺,麒麟外形優越,肢體語言有張力,人來瘋嘛,上了臺,他就能飛,這么著,竟就真的跳舞去了。

    那年農歷三月十五,鐵匠大早生火,村民預定的鐵件,三齒钁、四齒钁和板鋤,當日要交工。站在鐵匠鋪的暗黑色系里,鐵匠忽然看見兒子拎著包,像一顆露珠,沿著村道,快速消失在晨霧中。

    3

    縣里的現代舞團,聲、光、電,如打鐵爐里的火花一般,迸射著,飛濺著。那個年代,對于舞臺的理解,大約就是這樣一種熱烈。

    只要一登臺,麒麟就能瘋起來。霹靂舞、迪斯科、民族舞、快步舞,種種疊加,麒麟在舞臺上挾帶著大風,時而起飛,時而墜落,很有些無師自通的意味。

    團長為此興奮,他忽然發現了未來的臺柱子。麒麟身高一米八,懸膽鼻,小山眉,皮膚白皙,頭發自然卷曲,另有兩條大長腿,擺起胯來荷爾蒙爆表,很快被培養成唱跳演員,《飛行船》《路燈下的小姑娘》《惱人的秋風》《熱情的沙漠》,都是專屬曲目。唱戲需有十年苦功,而流行歌曲和現代舞,花活兒晃眼,亦彰顯個性,范式上更自由。團長許諾,好好跳,日后有機會送你去北舞進修。

    麒麟的基因里有大風,有鐵水,有火花兒,有鄉間戲,加之他的模仿力極強,控場能力出色,三年后,真的成了臺柱子。團長容他即興,讓這小子去瘋,團長很滿意自己的眼光和果決。麒麟也沒讓團長失望。聲、光、電一炸,容不得思考,只憑借直覺和本能,麒麟制造了無數個“當時當刻”。

    先在市里獲獎,又在省里出頭,記者來采訪,麒麟說,在舞臺上,他被某種力量驅使著,好不盡興。記者便懂了,寫出來的稿子有這樣幾句:不是設計過的,不是預想過的,而是浪潮至此,轟鳴至此,至此的當口,他的個人意志集中釋放,生命力必須沸騰。

    麒麟被封為“即興舞王”,叫開來。

    有這樣的名頭,團長帶團走穴,場面喧囂,演出費蹭蹭漲。

    那幾年,麒麟不回家,越逢年過節越忙,走穴下鄉,路過村子,他去扎一頭,大姐剛剛生下雙胞胎,鐵匠已經做了姥爺,鐵匠鋪收過新徒弟,一切都好端端的——只是,一見他留著過肩長發,穿著尖領花襯衫,鐵匠就不免拉下臉來。

    七大姑八大姨也像替鐵匠出氣似的,咦了好幾天。

    鐵匠女人寵溺慣了,只會打圓場,偷偷地催麒麟成家,生下兒子,讓鐵匠當回爺爺,什么毛病都沒了。

    麒麟犟,說,先立業,后成家。麒麟是想跳出個樣子給鐵匠看看,當然也包括七大姑八大姨。誰說跳舞不正經,我這是搞藝術!

    想要跳出樣子,就得往高處走,去城里的歌舞團。團長聽說后,急得嘴角起燎泡,封個業務團長,想把他留住。也確實留了幾年,麒麟原創不少保留節目,培養了梯隊,其中就有女臺柱子鳳凰。

    鳳凰是作為新人考進來的。主考官麒麟,坐在那里,托著雕刻般的下頜,眼神里似有大風,一副藝術工作者派頭,把鳳凰鎮住了。

    最初的鳳凰,能唱會跳不怯場,還能報幕,天鵝頸,巴掌臉兒,束一個馬尾,在蝴蝶骨上蕩,臉頰飛著胭脂云,膚色白到像裹了張糯米皮。

    團長說,培養她。

    鳳凰祖上演皮影,分寸光華,醉入影戲,從小耳濡目染,都是那些解說和唱腔。可她生得太俊,祖母說,去,去把皮影演的,帶到臺上人前,藏在后面,可惜了老天爺賞你的好模子。

    鳳凰來了,與麒麟搭檔,對唱,對舞。起初都是麒麟幫襯鳳凰,不出二年,彼此就有了默契,成為團里的金童玉女組合,天造地設的一雙。

    鳳凰崇拜麒麟。排練時,她聽見他說,太墨守成規的演員,跳不好現代舞。她還聽見他說,不要跳得和我一模一樣,要跳出你自己。

    麒麟編舞,很少預先設計動作,而是給出一套規則和概念,演員們理解之后,自在由心,沿著想象出發,形成肢體語言。這種不確定模式,讓排練頗具挑戰,但最終的舞臺呈現,會有意外之喜。

    少女的愛,勢必帶著崇拜。麒麟乃縣城名人,縣委某領導小姨子、縣教委主任女兒、縣文化館財務,皆對他有意。這些是明處的。暗戀有多少,就不得而知了。

    麒麟到底只疼愛鳳凰。在舞臺上,他們的身體吻過空氣,也吻過彼此,將每一個阻力擊碎、打破。觀眾在底下嘯叫,口哨聲又長又尖厲。

    二人回村,見過父母,麒麟的兩個姐姐很歡喜,以為麒麟帶回的是仙女。

    七大姑八大姨不這么看,說像個玻璃人兒,一摔就碎,瞧那胳膊腿兒,細嫩的,家務活兒干不好,男娃也生不了。

    婚后三年才有孩子。二人原本計劃跳進市歌舞團的。盡管他們已經跳進了縣文化館,享受國家干部待遇了,但麒麟想要更大更炫的舞臺,非拽著鳳凰一起辭職,去市里當合同制演員。

    這當口,鳳凰懷孕了。

    麒麟說,你先待在原地吧,我去闖闖看。鳳凰反問,我一個人帶孩子?要不孩子上了幼兒園,再一起出去吧。

    麒麟急吼吼的,那時候黃花菜都涼了。

    鳳凰覺得麒麟自私。麒麟也不高興,怪鳳凰不支持自己的夢想。鐵匠更生氣,原以為麒麟成家立業,就安妥了,怎么這次要老婆孩子一起丟下!

    在市歌舞團,麒麟只能伴舞。獨舞沒有他的分兒。那里的演員都是學院派,師出有門,不像他,野生派,如山風里的牛筋草,結實,也低微。

    鳳凰難產,他沒回去。出月子才見人影,說是歌舞團即將到東南亞巡演,集訓選拔,他不能錯過。鳳凰生了女兒,麒麟自己先掛不住,看來是沒法堵住七大姑八大姨的嘴了。

    鳳凰不解,我痛得死去活來,你不怕,她們的閑話倒怕成這樣,你到底跟誰過日子。其實,麒麟只是覺得沒能在鐵匠面前扳回一局。他知道鐵匠想要孫子。

    市歌舞團的處境,讓麒麟通體不快。準確地說,是非常壓抑。他受到了學院派的排擠。還有一種可能,少了鳳凰這個搭子,角色感不強,沒甚特色。女兒周歲,他回來,想說服鳳凰辭職,一起進城,兩地分居的問題也解決了,不好嗎?

    鳳凰的意思是,寧做雞頭不做鳳尾,縣里待著,熟門熟路,讓人很放松,進了城,沒文憑,沒路數,凈遭罪,不去!再說,孩子這么小,能狠心丟下?

    鳳凰有了自己的思想,再也不是那個被他在舞臺上拎著轉圈兒的小姑娘。他感覺有什么東西被大風吹散了。愣過幾分鐘,隨后變臉,他討厭鳳凰俗氣,心無大志。

    他打算決絕到底。那就是去北京進修舞臺編導,回來贏了那些排擠他的學院派。學費自然不菲,需搭上過去幾年的積蓄。鳳凰說,有一半是她的。再說,養孩子需要錢!

    他們吵至半夜。天一亮,他就走了。鐵匠若看到這幕,必會想起十年前,麒麟拎著包,像一顆露珠,沿著村道,快速消失在晨霧中。

    當年,鐵匠自是心情復雜,不舍,擔心,無奈。而這回,鐵匠只有渾然發怒的分兒——跳舞跳到現在,鐵飯碗沒了,家也不要了,真是窮折騰啊!莫非真像七大姑八大姨說的那樣,跳魔怔了。

    鳳凰把孩子送給鐵匠,說自己要上班掙錢,沒時間照看。鐵匠知道,鳳凰在賭氣。鐵匠女人看著孩子那眉眼,活脫脫的麒麟小時候,一把抱了過來,打算替兒子承擔。

    鳳凰帶著堪堪的韻致,身形還是少女般,神情里卻有了況味。以前是俊,屬物理層面。現在是美,起了化學變化。團長沒再給她安排搭檔,因為她獨自一人也能撐起場子了。她邊拜師邊習練,獨唱,也獨舞。恰逢城市民謠興起,她唱《彎彎的月亮》《野百合也有春天》《追夢人》。

    好幾個男人迷上了她,包括團里的薩克斯手,分管文化口的副縣長。

    麒麟離家后,未寄回一分錢,鐵匠養著孫女,鳳凰養著自己。一家人偶爾坐下來吃飯,沒有人愿意提起麒麟。鐵匠覺得臉上無光,鳳凰覺得心里委屈,提他做甚。

    鐵匠女人跟麒麟的大姐夫說,去北京一趟,看看他吧。大姐夫去了,留下一千塊錢,回來告知,麒麟住在地下室,地面水唧唧,墻上全是霉斑。鐵匠女人偷偷地哭。鐵匠更惱,罵麒麟,眼睛長在頭頂,不知天高地厚,受罪還在后頭!

    薩克斯手瘦高瘦高,頭發自然卷曲,舞臺感到位,也算縣里的出挑人。鳳凰翻翻白眼,知不知道,我現在最討厭搞藝術的。

    但是,副縣長惹不起。館長說,副縣長今晚請客,鳳凰你得多敬幾杯,就算為了明年的項目經費,不,為了我文化館的光明前景。

    第一次,鳳凰推托自己生病。第二次,鳳凰推托女兒生病。事不過三。第三次,不去也得去——沒想到,副縣長的耐心這樣好。

    副縣長說鳳凰每日練功開嗓的,要愛惜,以水代酒吧。副縣長國字臉,高鼻梁上架著金絲邊眼鏡,襯衫雪白,扎在褲腰里,干練且穩妥,長她15歲。

    館長抓住機會訴苦,歌舞團想轉型搞舞臺劇,苦無好編劇好導演。副縣長說,外來的和尚會念經,你們可以去請高手。經費不夠啊!館長繼續訴苦。副縣長說,可申請專項。有了好作品,才能去沖擊獎項,這是我縣共同的榮譽。

    4

    麒麟回來的時候,掛了一臉塵。

    城市并無大風,他是被世道吹亂的。除了世道,還有時間。曾經的金童亦不會被放過。眼袋和法令紋,烏發里的銀縷,該出現的,都輕輕地出現了。

    鐵匠女人看了,心疼得要死。七大姑八大姨搖搖頭,到底是細面皮,不經老啊。

    麒麟已經戴上了綠帽子。鳳凰哭著解釋,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樣。麒麟只管妖風附體,嘶吼、摔打,家里一片狼藉。麒麟又堵住副縣長,將其暴揍了一頓。副縣長的解釋與鳳凰相同,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樣,由此更加激怒了麒麟,直被打到鼻骨骨裂。

    麒麟要離婚,鳳凰不肯。麒麟復演幾遍嘶吼和摔打,鳳凰同意了。

    鐵匠說,一去兩年多,鳳凰的苦,你可曾想過?過日子,誰家不是相互幫襯著?就像打鐵,大錘小錘,一下緊跟一下,才能把方的打成圓的,把糙的打成巧的……你倒好,只顧著自己!

    這年麒麟33歲,造化總是弄人,他感覺忽然回到了原地。從17歲開始,他跳來跳去,村,鎮,縣,城,京城,皆一意孤行,跳得把舞臺之外的人間都忘了,甚至一旦從舞臺還原到現實生活中,他常常弄巧成拙,將事情搞砸。

    鐵匠已老。鐵匠女人患了風濕病。而麒麟,還是那個不省心的兒子,東不著邊,西不著際。

    按照七大姑八大姨的意思,麒麟回村,安分地照顧雙親,再去外面攬些鐵藝訂單,眼下不是時興營銷嗎?他不會打鐵,至少可以賣鐵制品。鐵匠一天比一天老,還在接受新事物哩,學會了電焊和砂輪打磨。他年紀輕輕的,怎么就不能學著賣鐵制品?

    甚至,她們說,在麒麟離家的十幾年,鐵匠還修理過機器。“修理”一詞,村里土話叫作“扎古”。七大姑八大姨的發音很夸張,她們故意松弛了嘴巴,擼直了舌頭,將“扎”念成“ ”。

    麒麟不愛聽。麒麟早已是滿口普通話,甚至撇著京腔。

    但他不想惹麻煩,耐著性子,裝裝樣兒,聽她們土話翻滾——任是誰家的拖拉機、柴油機、縫紉機、掛鐘壞了,鐵匠都答應。到底是腦子有空啊。她們感慨。

    “腦子有空”亦是句土話,特指絕頂聰明的地方能人。

    聽到這里,味道已變,麒麟聽出來了,是在借口數落自己四六不著,讓她們歡喜的鐵匠鬧心,更沒有傳下鐵匠世家的技能。

    說甚也無用!麒麟怎肯屈服。他瞧不上這些,只想逃,逃出他所界定的鐵匠式迂腐。他嫌棄與鐵匠鋪有關的一切,嫌棄黑色,以及最根本的,嫌棄這種活法兒。他只想出人頭地,站在光鮮里。

    從京城知難而退,他認了。七大姑八大姨說他瞎折騰,跳傻了,他都不在乎——現在,最讓他害怕的,是時間。他當然知道,舞,不可能跳一輩子。

    郁郁無所事,麒麟在山上轉。

    偏僻處,濃密的松林里,大風奪去的破道觀,那殘存的一小部分,不知何時,又被修復起來了。依然的斑駁殘舊,裂紋無數,灰磚老,苔蘚厚,烏鴉呆立照壁。

    但見一個中年居士,精瘦,戴眼鏡,穿灰色布衣。

    麒麟略懂身體解剖學,作為舞者必備的專業知識,他知道肌肉位置、功能與活動范圍,以便有效地控制身體。如此,他一眼看出,居士的精瘦,并非羸弱,而是勁道,渾身上下,肌肉貼骨,只要動于山勢,就綻出棱角,行動快而無聲,似急風鉆隙。

    甫見面,居士問,你從城里來?

    麒麟隱隱得意。答非所問,師父在這幾年了?

    前前后后,16年。

    離開村子又回來,麒麟也用了16年。中間好像聽說過道觀修復之事,心不在此,都是耳旁風。這會兒,為掩驚詫,麒麟緊著又問了句,何謂前前后后?

    中間曾云游別處……到底,還是舍不下山里松濤聲。

    松濤聲?麒麟這些年聽到的都是電聲樂、掌聲以及嘲笑聲,他有點兒不解,松濤聲何以如此令人牽念。

    居士說,山風之勁,不見其底,但聞松濤——你這城里人,不會懂。

    麒麟上了三炷香。轉身看見沿墻的桌子上有兩本書,《道德經》和《后山居士文集》。

    次日早,又來,提了十斤掛面。麒麟沒錢,北漂三年,女兒的撫養費已使他尷尬,鐵匠每月貼補鳳凰,某種意義上,也是替麒麟盡父親的那部分義務。

    居士在灑掃、參拜,澆菜。菜地背著道觀,狹小一條,如大山的細紋。

    這些做好,又兀自誦念。誦念完畢,兩個小時已經過去。居士方與麒麟說話,解釋剛才在“侍晨”,16年來雷打不動。

    麒麟已經看出,居士不凡。但也不想多問,包括為何而來,丟下了什么,如此這般又得到了什么。

    吃早飯前,居士沏上一壺熱茶,擺了一只杯子,囑麒麟自便。麒麟連喝三杯,品出了檀木香氣。居士說茶是道友存在這里的。居士只喝白水,接著開始吃粥,配上一碟咸菜。

    居士心滿意足的樣子,讓麒麟羨慕。入山16年,活得很好,這就證明人可以有多種活法兒。又聽居士說,平日多是分文無著,正月里香客較多,他把錢攢下來,供養神明,日常則是能省就省。

    不……苦嗎?

    心凈,就不苦。

    居士請麒麟品嘗了一些干漿果,山棗、山葡萄、覆盆子、山野杏。無人采摘,它們會落入泥土,現在,它們與麒麟合二為一,讓他口舌生津。居士說,山葡萄只在山頂出現,熟了,黑皮,上面有白色果粉,“秋華度青霜”,就是這個意思吧。

    正是秋天,候鳥過境,道觀門前,幾只太平鳥歪倒在地,鳥喙四周還沾著果漿。麒麟以為鳥要死了。居士笑笑,非也,是醉。吃了酵熟的野果,至少需要休息幾個小時,才能協調自身的飛翔動作。不過,天敵會帶來麻煩的,這很危險。說著,居士拿出藤筐,他自己編制的,把不省鳥事的諸位放進去,先醒醒酒。

    麒麟連去三日。自覺一日比一日有趣。大早上山,傍晚回。中午在道觀吃混湯面。小白菜是居士種的。掛面是麒麟送去的。麒麟還在村里豆腐坊買了干制品,在油坊買了小磨香油,他想讓居士吃得好一點。

    第一日,居士說,時間在過濾不屬于你的東西。第二日,居士說,人生注定不會圓滿。第三日,居士說,求而不得,也未必是遺憾。

    居士應該還說了什么別的,這三句,麒麟感觸最深,也就記得最真切。

    沿著居士手指的方向,麒麟看見了黑松林,隨澗谷幽長而綿延——為何以前沒有看到呢?麒麟反思,是不是只一心想看戲,看舞臺,看外面的世界,就看不見天地自然了。

    第四日,黃昏下山前,居士說夜里會來大風,能刮上一天一夜。麒麟不信,滿天都是胭脂彩霞。不過,回去的半路,確是遠遠地過來一片烏頭云,遮住了火紅落日,瞬間緄出金邊,讓黃昏有了打鐵爐一般的金屬質感。

    果不其然。午夜過,大風即起,無從消解,旋轉,吶喊。萬物正在招展出自己的旗幟,呼呼的,颯颯的,硬硬的。麒麟睡在鐵匠的瓦房里,聽見鐵匠在隔壁打呼嚕,一會兒蓋過了風聲,一會兒又被風聲壓制下去。麒麟無論如何都睡不著了,豎著耳朵,極力分辨哪一陣才是松濤聲。

    天一亮,他就決定入山。

    整個村子空無一人。村道被風吹得異常干凈。

    進了坳口,就走不動了,總感覺后面有龐然大物拽他,前面又有龐然大物在擋他。通往道觀的距離被不斷地拉長,于平日兩三倍不止。他只管兜肩埋頭鎖眉毛,試圖將阻力降低到最小……終于,道觀已在眼前,穿過最后一個風口,風向該轉彎了。誰知道,斜向殺出一路惡風,他許是被風沙迷了眼,許是被飛起的石頭絆了腳,總之沒站穩,幾個趔趄過后,順著風,依著慣性,竟從十米高的山崖掉了下去。

    他以為自己會死。結果命大,除左臂被荊棘樹枝劃傷之外,其他地方并無大礙。剛摔下去的時候,整個人發麻,也就是說,幾乎摔暈了,躺在千年堆積的松針上,他緩了許久。

    松針早已風干,厚軟如棕床。他躺在上面,知覺逐漸清晰,終于確切地聽到了居士所說的松濤聲——遠在百荒之外,近在眉睫之內,華美又儉省,凜冽又混沌。就這么聽下去,他感覺自己好像回到了母腹,猶置洪荒,不禁哭起來。

    他掙扎著爬上道觀的時候,居士正在道觀前打坐,背對著風。他靜靜地看,覺得居士已經成為松濤的一部分。他甚至不想打擾,更羞于求救。

    居士很快嗅到了血腥氣。天生不喜血腥污穢肉葷之物,對于異味,居士敏感至極。他緊著用藥草為麒麟消毒,做了簡單包扎。

    麒麟喝掉整整一鍋粥,滿臉歉意。

    居士說,我扶你下山,這傷口,是要縫針的。

    麒麟表示氣力已恢復,執意自己回去。居士說,風勢雖在減弱,仍然很兇,我能辨一點兒風道,躲過風刃。

    二人下山。居士和著松濤聲,竟唱了起來:世人慌慌張張,不過圖碎銀幾兩。偏這碎銀幾兩,能解萬種惆悵。可這碎銀,斷了兒時夢想,讓少年染上滄桑。

    通音律如麒麟,被居士啞啞的風調感動了。這陌生的聲音,正是內心渴求的聲音,以前他不明了,也沒人戳破。

    傷口灼疼,似有燒熟的鐵塊杵在上面,他心里卻歡喜,不虧不虧,值當值當。

    月后,拆線,左臂留下一道長痕,他說,不打緊,等好了就去文上一只麒麟。

    5

    當年的現代舞團團長,上山來尋,已是翌年。

    團長退休后搞起文化公司,人稱王總。王總自詡趕上了“好潮水”,能賺大錢。他想來想去,麒麟做藝術總監再合適不過,為此,他愿意出讓四成技術干股。

    麒麟已在道觀過了一個冬天。他是拆完線上山的。當時整個村子都開了鍋,說麒麟看破紅塵出家去也。鐵匠的臉從未那樣黑過。鐵匠比任何人都生氣,都無奈。

    上山前,麒麟原打算妥協的,是故賣了幾日鐵件。他將它們逐一掛上木架,鏟锨、板钁、犁鏵、齒耙、砍刀、菜刀……木架擺在鐵匠鋪門口,一早就有人來了,滿臉冒油,原是鎮上的廚子,慕名來購一把好刀。

    麒麟口才到底是舞臺上練過的,三下五除二,不在話下。他說,這把是貴些,但桃木刀柄,十分趁手,切菜不會打滑,時間久了亦不累人。

    廚子說,就買它。付完錢,又盯著麒麟好頓打量,看你挺時髦,怎么跟不上潮流呢?

    潮流怎樣?麒麟問。

    怎樣?!村里已沒了牛,已荒了地,你還在這賣犁鏵。廚子搖搖頭。接著,他炫耀眼界一般地說,鎮河邊上要修木棧道,應該需要釘子。河邊還要蓋別墅,應該需要鐵藝柵欄。

    麒麟恍然大悟,說與鐵匠,鐵匠不屑,甚至帶著怒氣,打釘子容易得很,可那算什么手藝,嘁!

    知道無法說服父親,麒麟就什么也沒說。但他起了厭離心,收拾簡單行李,扛著半袋大米,消失在村道上。拆線前后的日子,他最想見到的人是居士,最想聽到的聲音是松濤聲。

    居士就像專門等在那里的。他似早已知道,麒麟要來。

    立冬了,風把山吹瘦。柿子樹、核桃樹、山棗樹、栗子樹,顯露出時間的冷峻和鐵青,唯黑松面目不改。

    居士說,冬天可是不好過的。

    麒麟說,我不怕冷。只想在這里把事情捋明白。北漂時,生活之苦我都經了,地下室的條件,不會好過這里。

    山間無閑草。居士煮粥,放入泥附子,灌叢里挖來的,補火助陽。一冬下來,麒麟真沒覺得冷。他困了睡,醒了打坐。居士點香敲缽,一木棒敲打下去,仙音繚繞,久久不散。

    尋常日子都是從清晨四點開始的。麒麟灑掃完畢,筋骨疏通開,隨后練舞。眼見天光寸寸洇開,或許早一刻,或許晚一刻,山澗躍起初陽,轉身就是萬丈霞光加冕,山前染金。

    冬至那天,大風如約而至,整座山似要被奪去了。風刃在瓦頂,是平斬過來的,碎了兩趟,沒再往下壓,道觀還在。隨之,山色開始接近天色——而天色已晦暗如鐵,有惡云翻卷,是兇狠的樣子。終于,雪跡紛紛,在鐵灰的背景前,閃著寒光,壓下來,壓下來,一天一夜,一夜一天,雪藏了人間。

    麒麟大睜雙眼,居士閉目養神。一個要看,一個不聞。一個驚艷,一個淡然。

    這之后,再練舞,麒麟似得了某種啟發,他將自己不斷地折疊、打開、丟掉、拾回,招式之間,有大風,有寒雪,有惡云,也有黑松。

    值得一提的是,任麒麟練出什么天賦招式,居士也不吃驚——居士從來沒有問起麒麟的過去,就像麒麟從來沒有問起居士的過去。

    是年春節分外晚,立春節氣過了,又過七天,才是春節。王總大年初一出現在道觀,奉上給養和香火錢,上完香,轉身就找麒麟說話。這一趟,王總思忖了許久,他要求自己務必自然些,不致尷尬,且得一次成功。

    松林外,王總跟麒麟談了宏大計劃,懇切,急切。

    不遠處,兩只巖松鼠在翻找松子,發出響亮的叫聲,單調而連續。

    麒麟笑了,盯著看,一動不動。就在王總以為沒戲的時候,麒麟轉身道,那就隨你下山。

    居士說,現在下山,亦是順應時機。

    麒麟知道居士體恤,過年了,下山了,團聚也罷,拜訪也好,閑話總是最少的時候。

    世紀之交,音樂劇和舞臺劇興盛。戲、樂、舞、唱,對白,即興,全活兒。臺上,一個鉚釘一個洞,都不能走樣。對舞美和燈光亦有極高要求。

    北漂回來,縣里折騰,怎么說也是降格,早知如此,又何必當初——這是大多數人的換算方式。麒麟不搭理,但他念舊情。畢竟,王總是他藝術道路上的伯樂。不過,丑話也講在了前面。麒麟說,商演要賺錢,我懂,太商業了也不成啊,王總。

    當然,請你麒麟來,不就是為了藝術嘛!王總到底老江湖,先穩住。

    第一年,順風順水。麒麟搭建隊伍,原創劇本,帶徒弟。他讓徒弟去自然里找動作,吹大風,淋細雨,望星月,參彩霞,生長靈性。

    第二年,導演、編舞、舞美、服裝,麒麟參與到底,十幾年跨界行走,不冤枉,一切似在證明,他就是有能力將看似無關聯的藝術門類幻化于一身。

    第三年,各大企業搞節慶搞年會,都來湊舞臺劇的熱鬧。有麒麟這塊金字招牌,王總訂單全滿。

    鐵匠已經知道兒子在做什么了,從前的反對和失望,變成默默承受。姐姐姐夫放下心來,麒麟終于找到感覺了。最高興的是鐵匠女人,病中的她,臉上忽然放出光彩。

    麒麟把賺到的第一個十萬元打給了鳳凰。又緊著請女兒吃飯。女兒瑤龍已讀小學,對這個缺席的父親表示陌生,全程翻白眼,嘟著花瓣小嘴,交流僅限于昂貴的輪滑鞋。麒麟說,買!

    按照王總說法,照此下去,以麒麟的才華,再過三年就能去城里住別墅。可王總終究是忘了,麒麟頭生反骨。

    本縣納稅大戶乃大型化工企業,十里八鄉都以謀職于此為榮,工資高,待遇好,年底福利必發整條豬腿。王總說,大金主砸錢,年會要請當紅女明星。

    若論資源,麒麟請得動女明星。其北漂友誼中,有混出頭的,拐來拐去,拐到女明星那里,并非難事。可麒麟覺得此舉邏輯不符,屬于富人的虛偽游戲。他和王總爭執起來。

    麒麟的意思是,以舞臺劇的形式搞年會,可凝聚人心,可提升員工藝術素養,作為亮點,他編排了群像戲,這招兒,與常規舞臺劇的男主女主設置不同,挑戰大,難度也更高。之所以苦心編排,是為了讓小人物發光,抒發內心獨白。麒麟說了句很文藝的話——每個人心里,都會有愛與恨的小蟲洞——被王總揶揄了好幾天。

    這可是迄今為止最貴的舞臺劇,麒麟,你不能跟錢有仇!再說,縣里都要看他家臉色,就你敢對著干?以后還混不混?!

    第N次爭執,王總把話說白了。簽合同時,一半預付款已拿,若不按條款執行,一旦違約,能賠個底兒掉,也就是說,根本賠不起。

    當麒麟想明白這一步,再看哭唧唧的王總,可憐他一把年紀了,還在為不爭氣的兒子還賭債,不易,不堪,某種意義上,自己也是個不爭氣的兒子……想到此,麒麟委頓下來,讓了步。行,按合同辦,這票干完,好聚好散。

    結果還是出了亂子。

    女明星無檔期,都是派助理走位。麒麟忍了。彩排時,第一次沒來,第二次才見真面。麒麟忍了。大金主宴請,勸酒,女明星不喝,說合同里沒這條,大金主當場臉綠。王總左右諂媚,綁上尾巴,就能扮狗,十分辛苦。大金主為找臺階下,轉身看向麒麟,那么,導演你替她喝。

    七十度小狼高啊,大金主手下輪番敬,幾杯下去,一把燒紅的鐵刃也就吞入了腹中,旋即燃起滾滾火焰。這把火,從腹部開始四散,沿軀干游走,憑胸腔上躥,最后奪取喉嚨,帶來短暫的窒息感——麒麟忍了。

    第三次彩排,女明星答應親自到。節骨眼兒上,她干爹出事,讓紀委帶走了。女明星逃到機場,在國際出發廳被攔下,配合調查。

    王總血壓飆到一百九,突發腦梗,緊急送醫。

    人生就是這樣,無法預測下一步會發生什么。麒麟告訴自己必須鎮定。他知道,能救場的,只有鳳凰了。連夜去請,局促地坐在客廳,說明原委。鳳凰問,劇本帶來了嗎?麒麟點點頭,險些落淚。

    在舞臺上,他們的默契未曾被時間消解,也沒有因人生變故而生銹。多一分則滿,少一分則虧,麒麟的藝術理念,鳳凰理解得不偏不倚,將情緒拿捏得剛剛好。

    年會結束,歡鬧人群散去,劇場空寂下來。

    麒麟起初坐在舞臺中央,一束追光打在身上,臉沒于暗部,表情虛化。

    鳳凰走出下場門,欲到后臺卸裝,擰頭瞥見熟悉的身影,腳下便遲疑了。

    曾幾何時,舞臺和舞臺上的這個男人,是她意念里最神勇的組合,她為此心醉,也為此恣意,而此刻,她只看到了他的疲憊和孤獨。

    她正要走過去,他忽地躍起,似被一陣大風席卷,由藍色光束里消失。他融入黑暗,而她看得分明。他開始獨舞,似在找尋秩序的建立,又似在盡情墜落。她自然是懂,他跳出了一個理想主義者的不安與害怕。

    舞畢,麒麟走進觀眾席,渾身濕透。四周空無一人。他坐下,望向舞臺。

    她輕輕走過去。

    怎么沒去卸裝?他不必抬起頭,也知來者是何人。

    6

    鐵匠真的老了。鐵匠女人走后,他一夜坍塌。

    鐵匠鋪只剩兩個徒弟。兩個徒弟也從愣頭小伙變成了中年人。

    村里河道整治,水面擴寬,修建了木棧道觀光臺,鐵匠打了上萬顆釘子,是政府的訂單。之后,鐵匠鋪遷離新興景觀區,搬入廢棄的村小學。沒用多久,暗黑系美學就完成了,墻上掛滿各種各樣的鐵物:種地用的鋤頭、劈柴用的斧頭、祭祀用的蠟扦、掛肉用的肉鉤……鐵匠說,干不動了,趁著最后一把氣力,多打些,有備無患。

    鐵匠還買來一臺汽錘,科技進步,帶來勞力解放,他知道徒弟需要。

    方砧子是爺傳下來的,有孔有圓有角有棱,各種鐵件的修邊、彎弧度都離不開它,是制作鐵把頭、鋤把頭的專用成型工具。

    爺留下的,樣樣都有用,就看會用不會用。鐵匠這樣囑咐兩個徒弟。

    鐵匠鋪離開河邊之前,某天晚上,麒麟回來看望病重的母親,車沿河岸急駛,那是一條剛開通的柏油路。麒麟關掉車載音響,即刻傳來鐵錘聲,節奏齊整,似有一支越來越近的鐵軍,就在兩公里外。

    等到近了,可見火光將路口照得一片通紅。鐵匠鋪斜立在十字路口,很突兀。麒麟下車,走過去,在敞開的門中站住,被雷鳴般的響聲包圍。

    鐵匠不在,只有兩個徒弟。原是鐵匠腰疼,扛不住了。麒麟給徒弟遞煙,他們用鐵鉗夾起一塊赤炭,歪著頭點煙,猛吸一口。

    一支煙的工夫,鐵錘不響了,靜夜深深。麒麟卻好像看見正當年的鐵匠,扯著風箱,一股股的風被壓進爐膛,從炭塊的間隙噴薄而出,掀動火焰跳舞。當鐵匠手持鐵鉗,翻動著一塊鐵,那塊鐵似有了即將新生的快樂,從鐵青變成潮紅,再由潮紅變成赤紅,通體明透,赤裸著降臨人間。

    它被鐵匠安放在鐵砧上。錘聲響起。每一錘落下去,鐵花飛濺,疾如星矢。

    ……

    一支煙的工夫,麒麟難抑思念,恨不得馬上到家,到鐵匠面前。

    這次,麒麟住下來,伺候母親,整整兩個月。鐵匠女人被病痛折磨,要么昏睡,要么醒來卻是譫妄的。她喊麒麟大哥,舅舅,小趙,孫老師……他每天都可以有新名字。

    咽氣前幾日,回光返照,醒來忽然眼神發亮,問鐵匠,怎么沒聽見打鐵聲?鐵錘當當,大風呼呼,日子才好過啊。又問,是不是有人攔著你?

    鐵匠驚詫。女人卻說自己剛才做了一個夢,夢里的時間,是二十年前——

    鐵匠鋪還在河道旁,遠離村落,百丈之外。這樣,即使半夜打鐵,也不礙村人睡覺。漆黑的夜,一座孤獨的院落,亮著燈火,老遠就能看見。九月,燠熱的暑氣已散,鐵匠準備連夜打造一把鋼刀,屠戶要的,工錢極為客觀,工期也緊。

    已是下半夜,徒弟都睡了,蟲鳴也叫啞了,只有鐵匠在緊著忙。他敲打鐵塊,一下一下,節奏清晰。不過,每打一下,都會傳來數數的聲音:一!二!三!……十五!……三百!鐵匠是聽不見的,他耳朵里只有打鐵的聲音。后來,鐵匠也困極,一失手,錘子竟直接砸到了地上,數數的聲音終于落入鐵匠耳中:九百九十九!

    鐵匠驚詫,看向四周,沒有看到人,便喝道:誰在說話?

    周遭十分安靜。鐵匠保持著警覺,再次喝道:剛才誰在說話?

    就在這時,黑暗中,一道蒼老身形閃現,七八十歲的樣子,頭發如雪,穿道袍,雖說打了補丁,倒也干凈。眼見著打鐵鋪多出一人,鐵匠不敢多言,拱手道:原來是老先生啊!

    老者帶著意味深長的笑容:你夜夜打鐵,吵得我睡不著,干脆給你數數得了。

    鐵匠聽罷,有些無語,但瞬間想到了什么,臉色有些惶恐,連忙道歉,以后定然注意,只白天打鐵,晚上不打擾。

    老者點點頭,退入黑暗,消失不見。鐵匠嚇出一身汗。從此之后,再也不敢晚上打鐵了,訂單再急,也不敢。最后,屠戶的鋼刀,因工期趕不贏,鐵匠少收了一半工錢。

    “夢里只有我?你在哪里?”鐵匠問。

    “我在高處看。看著發生的這些。”鐵匠女人說。

    說完,她出了一天虛汗,被褥盡濕,許是話多煎熬,之后再也沒醒來。

    麒麟問過鐵匠,夢可是真的。鐵匠說,夢,哪有真的。

    又過一年。鐵匠和麒麟分別從失去妻子和母親的悲傷中走了出來。

    臨近春節,麒麟提議帶鐵匠去洗澡,沒承想,鐵匠答應了。麒麟倒是心里咯噔一下,擔心彼此尷尬。

    第一次隨鐵匠洗澡,麒麟10歲。夏曬的身體,泥鰍般黝黑光亮。鐵匠走在前面,光脊梁上搭著條破毛巾。知了在頭頂瘋叫。快到河邊的時候,風中有了涼意,淙淙水聲也越加清晰。河并不寬,即便是在雨季。水清可見底,河床上有勻細的白沙,岸邊是紫色的雨久花。

    鐵匠先下了水。鐵灰洗去,露出了肌膚底色,讓他看起來像一座覆著白雪的山。麒麟對此印象深刻。深刻來自吃驚。原來鐵匠皮膚如此之好。后來,麒麟在岸邊挖沙坑取水,用手捧著喝。鐵匠一把抓起,給他搓澡。麒麟的黑,鐵匠的白,形成了鮮明對比。

    30年后,在金碧輝煌的洗浴中心,鐵匠大氣不敢出,像個孩子,打量著麒麟的動作,試圖照著學樣。從開鎖、換鞋,到上樓,再換一種櫥柜,換一種開鎖方式,再到換衣服……鐵匠邊看邊遲疑,咕噥著:這麻煩!

    鐵匠一直不肯脫衣服。等到麒麟光溜溜全脫了,站在其后,有種再不脫就要上手幫忙的意思了,鐵匠才全脫下。

    只一眼,麒麟就愣了。曾經健碩的身體和光潔的皮膚都不見了。盡管麒麟相信會大不如前,但他仍吃驚于這種面目全非。鐵匠身體佝僂,皮膚松垮,除了褶皺,還有老年斑和瘊子。

    麒麟教給鐵匠,如何泡出汗才算數,教他如何享受深淺區交替的噴水按摩,甚至,毫無商量余地,要他接受搓背工搓背。又拖著他進各種桑拿房,芬蘭式,冰島式,土耳其式——去蒸,去烤,去出大汗,去憋老氣,去癱軟如泥,終于在懶人椅躺下,哄他不著急走,困了,可以小睡。

    不知是折騰累了,還是適應以后放松下來,鐵匠打起了呼嚕,麒麟躺在另一張椅子上,感嘆著,只有呼嚕聲還和小時聽到的一樣。

    自此以后,麒麟每回家,鐵匠眼里就會浮動某種光亮,說話聲音也隨之放大,興奮是藏不住的。鐵匠竟然愿意跟自己聊天了,麒麟有點兒受寵若驚。

    時間如風般掠過,鐵匠成了老頭兒,麒麟也天命將近。麒麟能感覺到,鐵匠開始變得需要兒子,就像麒麟也開始需要父親。

    麒麟已經做了紀錄片導演。王總的腦梗不礙事,出血點有一角硬幣那么大,因看醫及時,沒留下什么后遺癥,除了記憶力有所下降。麒麟是在他恢復之后,提出結束合作的。王總問,有方向了?麒麟說,總歸還在藝術這棵樹上,吊死拉倒。

    麒麟不知對否。走著走著,路就熟稔了吧?又何況,贏或輸,并不能完全說明好和壞,這亦是時間所告知的。

    離開舞臺原點,去往經驗之外的地方,麒麟拍厚樸的面孔,百聞不如一見的民俗。他的取景器里滿布褶皺——人的,山的,河流的,大地的,時間的。畫面因褶皺而深刻,情緒濃稠。他就地取材,鄉里鄉親的故事,幫他更精準地捕捉到了人心。他越來越懂得敬畏,比舞臺上的那個自己沉穩許多。想起曾經的人來瘋經歷,他甚至會臉紅。

    年輕時,他一味地想要奔往大城市,離家越遠越好,而現在,他渴望回歸,回歸手工勞作之中,嗅到有別于后工業的情味。

    恰逢鄉村文化振興,麒麟創作的“大地三部曲”,如黑馬殺出,斬獲了紀錄片大獎。故事回到開頭,前日他還在省城參加頒獎晚會,字正腔圓地發表感言,今日回村,就得老老實實走路,用鄉音給七大姑八大姨請安——饒是如此,她們仍情面不留,一心想要將他打回原形。

    “鐵匠鋪關門了。”

    “都怪麒麟,沒傳下來。”

    鐵匠鋪關門,兩個徒弟去了建材公司,在流水線上做鐵藝柵欄。

    制造技術已如此發達,一切都是程序和設定說了算,傳統的人工打鐵煉器被淘汰乃大勢。誰又能擰得過大勢?

    麒麟不想解釋。都老糊涂了,解釋不清。這輩子,她們若愿守住鐵匠的執念,麒麟應配合一下,做永遠的渾小子。他笑著點了點頭,說,姨,姑,嬸,莫急,莫急,我正在籌建鐵匠博物館。

    嘁,打花拳!

    嘁,踢繡腿!

    ……

    其實,麒麟心里比她們還痛。帶著原始胎記的鐵匠鋪,家族幾代人的命脈,說滅絕,就滅絕了。原本像一顆螺絲,死死擰在鄉村的骨骼上,人人曾堅信,多大的風,也不會將其吹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