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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野草》2024年第4期|趙俊:雙非
    來源:《野草》2024年第4期 | 趙俊  2024年09月04日07:20

    她網名叫艾菲,很多人在“雙非超齡群”里自然而然地稱她為“愛妃”;至于她真正的名字,好像已經和她要辦的事情一樣,成了被人遺忘的對象。

    在她那個年代,“雙非”和“超齡”這兩個詞就像一個魔咒,籠罩著深圳很多和她一樣同病相憐的人。深圳對于他們而言,就是一塊跳板、一個暫居地,過了羅湖、落馬洲、皇崗,那里就是一個全新的天地。她是擁有深圳河對岸的身份證,可是她卻每天都來回于口岸之間。而那些“超齡”,父母雖然獲得了香港身份證,可他們常年居住在對岸,依然沒有一紙證書,就算失業也無法拿到政府的綜援;他們只能等,等到香港政府讓他們去驗DNA,才能通過基因測試,從而讓他們成為真正意義上的香港人。在此之前,他們也能在香港申請居住,可是,沒有身份證讓他們看起來很像局外人。

    有件事她難以啟齒。因為家里條件本身就一般,父母也不可能在香港給她安排一個真正的住處,她也不可能把深圳租住的地方當成自己的家。對她來說,家永遠是個形而上的名詞,長著哲學的三棱鏡,映襯著它空乏的生活。這樣的日子似乎將變成蠶繭包裹著她,不知道她什么時候才能破繭而出,或許,在那之前,她就已成為繅絲廠的祭品——她的身體,正在慢慢地變得豐潤,像是為那一刻儲蓄著自己的美好。

    原本以為生命就這樣黯淡無光,或者,就算光彩,也只是為了在獻祭時變得體面。可所有的命運,在她遇見原子之后,她覺得有可能會發生逆轉。就像“意義”已經是一塊腐肉,可卻偏偏遇見了那將它視為珍寶的禿鷲。

    他們是在那個微信群認識的。這個微信群,是牢騷的集中營。那天,原子在群里發牢騷說:“哥哥又在元朗鬧事了,真不知道他什么時候才能真正長大。這樣的話,他為什么不回到大陸去。”最后,他強調了一下,他哥哥真的是不折不扣的“撲街仔”。

    本來這些話,艾菲已經聽得多了。這樣的牢騷,在群里每天都批量生產,早已經成為陳詞濫調了。可大家都叫原子為啃書佬,這就讓她覺得好奇了。果不其然,原子夾雜著英文的廣東話,讓她感覺這個人有點意思。說實話,那個群里粗鄙的人太多了,香港的市民文化似乎有一種天生的抗拒力,崇高,早已成為一種被遺忘的胭脂,他們再也不愿意涂抹。

    她想給他發私信。可原子設置了“陌生人不能在群里加好友”,她只能在群里喊了他一聲。過了半天之后,原子才加上了她:“不好意思,因為推銷的人太多,所以我這樣設置了,你找我有事嗎?”

    艾菲半天沒有回他。她在審閱原子的朋友圈。她會心一笑,發現原子也和自己一樣,是香港電影的忠實擁躉。有一條朋友圈引起了她的注意:“星光大道修繕即將完成,我又可以在維港的海風前觸摸香港電影的心跳了。這些手印和名字,曾是香港的榮光。而今,雖然黯淡,但獅子山下膠片的光芒,畢竟曾那樣照耀過我們的青春。”

    艾菲想起小時候父母吵架的時候,她就一個人偷偷地拿出放映機,在羅湖的家里看老電影。那時候,她每天都要經過口岸進香港讀書,傍晚又要匆匆回到深圳。后來,她看了《過春天》這部電影,她覺得那里面講的故事就是為她寫的。那天晚上,她大哭一場,在電影的枝干上,她找到了屬于自己的嫩芽。

    他們很快聊上了。想不到,他們聊得很投機。因為他們都有相同的身份,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們是無限接近那座城市的,但都做好了隨時被拋棄的準備。他們講到了早年周潤發演的一部電影《胡越的故事》:“其實我們跟胡越是一樣的,在這座城市,我們的身份是游離的,他做殺手,我們做自己不愿意的事情。”當原子說到“我們”的時候,艾菲隱隱地覺得已經和他很親近了。

    原子告訴她,他的夢想是做自己愿意做的事情。可是,由于他沒有香港身份證,去應聘的時候,總是屢屢受挫。最后,只能在父親開的水果鋪里面幫忙。每當客人少的時候,他也會拿出書來讀讀,可總是遭到哥哥的冷眼,哥哥還時常向父親投訴,說他整天在夢游,也不愛說話。

    “有時候,真想像《榴蓮飄飄》里那樣,拿起榴蓮往他頭上砸去。”這時候艾菲撲哧一笑,在微信上給了他一個笑臉的動圖。他們約好第二天傍晚在星光大道見面。艾菲為此專門請了半天假,早早地從羅湖坐東鐵線到觀塘,在那里閑逛了一會兒后,她就來到了維港前。

    在經過半島酒店的時候,她想起《甜蜜蜜》里面的橋段。那個癡情的姑姑,就因為那個耍帥的電影明星威廉請他在半島喝了一次下午茶,就決定為他終身不嫁。她在想,如果她見到原子,會不會也變得這么癡纏。她看著自己的百褶裙,想象自己也將陷入某部浪漫電影所營造的情愫之中。

    她在想,原子會在哪個明星的手印前和她見面。結果,她沒有猜錯,果然是張國榮。可是,張國榮去世的時候,星光大道還沒有鋪就,所以,這里只有他的名字而沒有他的手印。“這難道是個隱喻?”她想起了《東邪西毒》里張國榮說的臺詞:“我是孤星入命的人,父母早死,只有一個哥哥相依為命……從小就懂得保護自己,我知道如果你不想被別人拒絕,最好的方法就是先拒絕別人,因為這個原因,我再也沒有回去,那邊其實也很不錯,可惜我已經回不了頭,我命書上寫著,夫妻宮太陽化忌,婚姻有實無名,想不到是真的。”

    可是原子的出現讓她馬上從這種悲傷的情緒中掙脫出來。在維港的風中,她裙袂飛揚。而原子穿著一件白色襯衣,他的鏡框中似乎藏著很多秘密。在維港的欄桿上,他們望著對岸的香港島,思緒起伏萬千。對于內地人而言,只要過了關口,都是香港,可是對于香港人而言,只有對岸的香港島,才是真正意義上的香港,而別的區域,是九龍、新界。香港島可以拆分成很多的小地名,最讓原子著迷的是中環。他夢想著自己穿上筆挺的西裝,就算在炎熱的時節,也舍不得脫下這身行頭。他會對著公司的前臺說:今天的冷氣壞了。注意,一定要說“冷氣”而不是“空調”,否則就沒有純正的港味。

    他們一直在星光大道上行走,在盡頭,他們看到了一個有階梯的廣場。那日,香港的幾支新樂隊在那里進行集體演出。他們演繹的曲目,都是耳熟能詳膾炙人口的,比如《光輝歲月》《真的愛你》《獅子山下》……他們坐在階梯上,艾菲托腮看著原子,在那一剎那,感覺這些歌曲的力量注入了他們的心間。

    不知不覺地,他們的手纏繞在一起。這是否是情欲的暗示?抑或,僅僅在受難時,相互地打氣。是的,對于香港而言,他們都是疏離者。艾菲有身份證,可是她父母從不曾在這座城市生活過,對于她這樣的“雙非”而言,是進一步擠占了香港人的空間。原子常年住在香港,可是因為父母取得身份證之后,他已經超過十八歲,“超齡”讓他這類人成為這座城市的“異族”。

    說來也奇怪,他們本來都是懷著對彼此的敵意的。在“雙非超齡群”,也時常伴隨著各種冷嘲熱諷,其中心議題就是,“雙非”擠占了“超齡”原有的香港身份證的配額——既然你們又不生長在香港,又何必把我們的社會資源侵占呢?可是,此刻,他們變成互相取暖的人,十指緊扣,宛若一對璧人。他們一開始故意不看對方的眼睛,可當原子冷不丁看了她一眼的時候,她的雙頰緋紅,熱度就像那搖滾樂隊已經彈了幾小時的電吉他。

    正當他們要坐上天星小輪去對面港島的時候,原子的電話響了。他哥哥在電話里罵罵咧咧,說晚上有好幾個地方要提貨,不知道原子死哪里去了。最后,他罵了一句臟話:“丟你老母!”原子冷冷地跟他說了一聲:我老母好像也是你老母吧。

    艾菲讓原子早點回去,畢竟來日方長:“改天再聽你講電影的故事,好不好?你先回去幫你大佬。”原子悻悻然地瞥了她一眼,正欲發作。艾菲柔聲地用中英文夾雜的港式粵語對他說:“乖,你系cheep細佬啫,鋪頭的事最緊要!”

    原子跟她說了聲抱歉。當他走到地鐵站的時候,又給艾菲打了個電話:“浸會大學有個學電影的人,準備在銅鑼灣拍一個實驗電影,正在招募演員。我看過他們那個本子,如果有興趣的話,你可以去試試。這只是學生作品,沒有多少報酬。你有興趣的話,可以帶你去。”

    一聽說拍電影她就特別興奮。在地鐵里,她就開始發微信給自己的好幾個姐妹,她們都害怕她被人騙了。她們的觀點是,艾菲你雖然有幾分姿色,可以做明星,可演技接近于零,小心到時候被賣了還幫人家數錢。

    當列車經過上水站后,周邊蒼翠的綠色,讓艾菲哼唱歌曲。維港前的歌聲,依舊回蕩在她的耳中。仿佛她平凡、蒼白的人生白紙,馬上就要迎來一個張擇端那樣的巨匠,她的繁華、旖旎是指日可待的。甚至,她會過于繁復,讓人們在她的雍容中無法辨認。當然,她并不是想當明星,她只是覺得遇見原子之后,她的生命就會變得比電影更加精彩。這些愉悅,她的姐妹們是無法體驗的。

    三天后,他們約好在元朗鄉下的一座破落的房子里開拍。那個導演在看過艾菲后,對她的長相非常滿意。艾菲說她沒有演技,導演說完全沒有問題,他就是喜歡這樣的素人表演:“內地的張藝謀,因為魏敏芝是素人,所以才拍出了《一個都不能少》,你就是香港版魏敏芝。我看好你!”

    原子則飾演男主角,一個被追殺的落魄詩人X。這是公元25世紀的一個夜晚,地球上最后一個詩人因為偷吃了一塊面包,在核戰爭之后成了被追殺的對象。在那被廢棄的屋子中,艾菲不過是一個幻象,是X在昏迷中愛的海市蜃樓。

    艾菲只要傻傻地站在屋子中唯一透著亮光的豁口就行了。而原子則在不停地奔跑。其間,血漿都用上了。他還要不停地吐血,面對著攝像機做出夸張的、被戕害的臉部表情。可是原子的表演確實有點太過夸張,甚至有點咆哮的意味,浸會大學的學生導演連連地喊NG,并不停和他講戲。可他,卻依然無法領會這場戲的真諦。

    “大哥,我還準備去參加洛迦諾國際電影節,據說那個主席馬上要到柏林電影節當主席了。這可是個很好的跳板!”學生導演近乎歇斯底里地懇求他。

    “那你應該拍個紀錄片,你應該聽過拍《鐵西區》的王兵吧,他拿過那個大獎。”

    “我能拍什么啊?香港可沒有紀錄片的土壤!”

    “你可以拍拍我和艾菲啊,‘超齡’和‘雙非’,多么好的題材,只是你沒發現罷了。如果拍這個,我就完全不會緊張。我就演我自己!”

    最后,在導演一再的NG聲和抱怨聲中,他們終于拍完了這個短片。其實他拍了一系列的短片,名字叫作《明日的詩意》,即探索人類在未來到底應該怎么樣,才能保持生活的詩意,也就是荷爾德林提出的那個“詩意棲居”的問題。可是,這一切在原子看來,都是徒勞無功的:“其實,該講的《云圖》都已經講完了。我們的電影,還停留在那種敘事的階段。如果說塔可夫斯基終結了愛森斯坦的蘇聯體系的話,他們就已經沒有重負與神恩了,他們將更加自由地表達。可是,我覺得香港的導演真的是太沒有獨立精神了。就是在拍這種電影的時候,他們戴著歷史的鐐銬。”

    這些話,艾菲聽了后自然是非常受用的:“你怎么不給《電影雙周刊》寫評論?真的是太可惜了。”其實,作為一個超級影迷,艾菲早已知道,《電影雙周刊》其實早已停刊了。

    不知道何故,艾菲很想去上環,那個帶著沉重喘息聲的老香港,一直是艾菲所熱愛的。記得初戀的時候,男朋友就帶著她在上環逛街。她看那些舊書、老古董,感覺自己的肌體已經慢慢地融入香港。

    當他們在天星小輪上倚靠在一起的時候,仿佛已經是相戀多時的情侶。他們不知道,在那個時刻,“雙非超齡群”已經將他們相戀的消息迅速傳播開去了。這都是艾菲閨蜜們的杰作,她們說艾菲被甜言蜜語灌醉了。

    可是他們已經不看手機了。在上環,他們觸摸著香港最古老的心跳。那一部部電影的鏡頭,在他們的眼前閃過。當然,他們也剛從劇組出來。正因為這樣,仿佛香港已經用電影的方式,完全接納了他們。

    他們在九記牛腩買了兩碗面。這可是他們排了很長的隊才買到的。因為《流星語》劇組曾在九記牛腩買面,張國榮的這部片子讓這家小店聲名大振。當日,很多上海來的榮迷爭相到這里買面。看著他們虔誠的樣子,艾菲很開心。她在想,如果原子也一直對她這么虔誠,那該多好啊。從小到大,她從來都熱愛所有虔誠的樣式,那是真正的將生命托付的樣子。

    他們真正相愛了。發展的速度讓大家都始料未及。深圳、香港有好多人都為之傷心。畢竟,艾菲是“雙非超齡群”里的群花。撇開愛恨情仇和政治正確,人們總還有點追求美貌的低級趣味。

    艾菲甚至見過了原子的哥哥。那是一個特別粗鄙的人,這和她想象中的一模一樣。特別讓她難以忍受的是他哥哥的那幾顆門牙,有點畸形,加上他常常皮笑肉不笑,笑的時候還要斜眼,讓他看上去就像一個縱欲過度的嫖客。聽原子說,他哥哥確實經常這么干。只要手里有點閑錢,他就會去找那些一樓一鳳瀉火。

    “那你去過嗎?”艾菲會時不時問原子這種問題。原子說,他在這方面有心理障礙,寧愿自己解決也不愿意尋花問柳。艾菲在那里傻笑。她說,他的話也許鬼會相信,連香港的鬼佬都不會相信。

    這期間,他們去教堂觀摩過一個婚禮。婚禮后,他們居然流下了熱淚。在那一刻,原子突然對艾菲說:“嫁給我吧!”電影里經常會有人搶過新娘的花球,可是,那一次,原子沖上去把它奪了過來,大家都說他很霸氣。艾菲激動地哭了。當著大家的面,兩個人在狂吻。原子的舌頭甚至漫過她的眼睛,結果,嘴巴里還殘留了一些她的睫毛膏。

    此后,他們之間有了一種默契。當原子來深圳的時候,他們約好在羅湖見面。早年,艾菲的父親在蛇口做服裝生意,積攢了一些錢,于是在羅湖買了一個房子。雖然每天奔波,他覺得羅湖離香港近,有時候去香港辦事,就非常方便。同時,他讓艾菲的母親去香港生產,這才有了艾菲的香港身份證。在家里,姐姐也一直叫艾菲為“港女”。起先,她覺得自己是家里享有特權的那一個。可慢慢地,她在香港受到了冷遇,甚至被人認為是蝗蟲。當她每天都垂頭喪氣地經過口岸,她在想,這個身份給她帶來的,只有每天的奔波,并無其余的福利。她很想在深圳讀書,可是由于她的身份證,這種想法也變成了一種奢望。

    那是因為,在深圳讀書的話只能選擇國際學校。后來,由于市場環境越來越差,艾菲父親的服裝檔口難以為繼。這樣,他是不可能給她上國際學校的。要進一般的公立學校,又存在著學位的問題。于是,香港身份證反而成了艾菲的阿喀琉斯之踵。

    和原子的會面,被艾菲家里人視為一件很隆重的事。他們早早去海鮮鋪位買了九節蝦、鮑魚、東星斑、牡蠣……艾菲母親早早就開始在家里忙碌,對于上海人而言,跟毛腳女婿的見面。禮數自然是不能少的。在他們眼里,原子是真正的香港人(艾菲還沒告訴他們,其實原子根本沒有香港身份證)。不然,對于他們而言,那就是鄉下人。就算京城來的,他們也說是鄉下人,這幾年,浙北、蘇南人他們還能勉強接受,但也頂多算半個城里人。可香港人就不一樣了,在他們眼里,香港有國際化的概念,自然是能和上海人平起平坐的。

    原子提了一袋禮品,畢恭畢敬地放在了艾菲家客廳的茶幾上。一開始,他還有點局促。可艾菲的父親非常熱情,還拿出了自己珍藏已久的人頭馬和他分享。在洋酒和冰塊的鼓勵下,他開始打量艾菲家的裝修。她家其實挺大的,足足有四房一廳,面積在150平方米以上。這要是在香港,就是千尺豪宅。當然,深圳的房價也是噌噌往上漲,這套房子總價也早已超過千萬元了。可房子又不能馬上折現,因為生意慘淡,這些年,艾菲家早已顯得捉襟見肘了。

    當然,艾菲的父親現在還是有老板的派頭。只要上海來人,他還是要表現自己的腔調。艾菲和朋友通話的時候,她常常說:“爸爸是個凱子,常常被人當馬騮一樣。”父親顯然是能聽懂白話的,這時候常常會瞪她一眼。

    艾菲父親帶原子參觀了他的書房。在書房里,有他一生的珍藏。比如放在書桌上的那個緬甸玉做成的招財貔貅,是他最引以為傲的:“這是上品,現在價格還可以了。”他故意不說具體的數字,這種刻意營造的神秘感讓原子有些不知所措。他的藏品大部分都是礦物質,比如端硯、瑪瑙、雞血石等等,他得意地告訴原子:“我是不相信什么書畫之類的玩意的,贗品太多,另外保存起來也太麻煩。這些礦物質,你只要保證不把它們摔碎就行了!”

    艾菲在門外聽得清清楚楚,她湊近原子的耳朵對他說:“因為喝醉酒,他都不知道打碎過多少次了。每次,都是我媽給他收拾干凈的。”她偷偷告訴原子,別看他表現得很摩登,其實骨子里還是很男權。比如,他就很想按照祖籍地湖州的習俗,讓她找個上門女婿。后來,聽說原子是香港人,對他形成了降維打擊,他也就作罷了。“你可千萬不要跟他們說你沒有香港身份證,否則又要動這個念頭了!”

    門鈴響了。艾菲的姐姐和姐夫帶著孩子一起來了。艾菲姐姐說,一定要看看未來的妹夫長什么樣,特地從廣州趕過來。艾菲姐姐嫁給了一個廣州本地人,是讀中山大學時認識的。在艾菲的家族里,廣州人他們是看不上的。一開始,家族里堅決反對,可拗不過艾菲姐姐的一再堅持,只好勉強答應了。

    吃飯的時候,艾菲姐夫就開始問原子一些很觸及靈魂的問題。他是干新聞工作的,在南方報業集團算是一把好手。在聊天中,他會自然而然地嵌入一些他的問題。比如說到某個事件的時候,他會問原子在香港什么地方讀中學。在這些具體的問題上,原子支支吾吾,回答又含混不清,讓他看出了端倪。

    晚飯結束的時候,他告訴艾菲的姐姐:“你妹妹的男朋友,他根本不是土生土長的香港人。”艾菲姐姐說他職業病又犯了,老是將親戚朋友當作采訪的對象。這樣下去,她會把娘家人都得罪光的。

    “他沒有香港人那種優越感。你發現沒,一說到一些具體的地名,他都會刻意地去說自己在那里做過什么,但我問到學校,他卻反而刻意繞過去了。這是一個很反常的現象。從九型人格分析來說,這都不符合常規。”

    晚飯后,艾菲姐姐將父母拉到陽臺上,偷偷地告訴了他們。艾菲的父親笑著說:“你家那位大記者肯定是因為我當初對他的態度,所以他也很想你妹妹的那位也受到相同的待遇。”

    艾菲已經感覺到這些質問,在家族微信群里,她堅決地予以了回擊:“我知道你們在想什么,可是你們要知道一點,我也不是真正的香港人。不錯,他是‘超齡’一組,但我就是認定他了!從小到大,你們都給我做決定,連我出生在哪里,都是你們精心設計的。這一次,我不會聽你們的。”

    十點,當他們將原子送上出租車后,一家人開始對艾菲進行四堂會審。姐姐的話代表了家里除父親外的態度:“艾菲,其實你找什么樣的人,我覺得沒什么,我們只是擔心,如果他沒有香港身份證,可能只是想乘著和你結婚,解決自己的身份問題。他們這些‘超齡’,你姐夫之前采訪過,都是一群沒有身份認同感的人。我希望你能看清楚真相。”

    艾菲覺得異常可笑。這個香港身份證,從帶給她榮耀到被她嫌棄,經歷了二十來年的蛻變。當她覺得這是一個累贅的時候,家里人又告訴她,這是一個香餑餑。當然,她也聽說過這樣的故事。《少女小漁》不就是講這個的嗎?那個后來聲名大噪的鄧文迪,也有過這樣的經歷。可那些故事里提供身份假結婚的人,無一例外都年老色衰。可艾菲是遠近聞名的大美女啊,從小到大,雖然她在香港遭到了歧視和不公,但同齡人的情竇總是向她敞開。甚至,還有人為她爭得頭破血流。如果生活在可以為女性決戰的時代,還不知道有多少人會成為另一個普希金呢。

    正因為如此,艾菲還是義無反顧。幾天之后,她嘔吐不止,醫生告訴她已經懷孕了。當她告訴原子的時候,原子的第一反應就是說:“我要做爸爸了!”有了他這句話,她釋然了。當時,瑪麗醫院的燈火在黃昏中開始閃爍。艾菲有點迷醉。她說,無論男女,孩子的名字都叫作“海生”。她說,只有海是包羅萬象的,而不分湖州、上海、深圳、東莞和香港。

    接下來的日子,她還去見了原子的父母和哥哥。這次,她發現他哥哥其實沒那么討厭,雖然他說話的時候,總是喜歡挖苦別人,可也是對弟弟滿懷關愛的:“我以前那么罵他,主要是他老是出去鬼混,以后,只要是和你談戀愛,我都是一路綠燈,這點你放心。”反而是原子的父母,總覺得艾菲是大陸來的,還有點不滿意。當原子在飯桌上刻意說,告訴他們艾菲有香港身份證,并且已經懷孕的時候,他們雙眼放光了。這點,確實讓艾菲很不舒服。當原子的母親夾了雞翅給她的時候,她沒有咽下去,還跟他們說自己吃不慣雞肉。

    其實原子家不過在香港開了個水果鋪,有時候也在老家東莞經營一些水果生意。艾菲因為自小就見慣了父親數錢的樣子,對于錢這個概念并不是那么反感。可當別人把這個作為一個標準的時候,她就感覺到了一種明顯的敵意。一想到結婚之后還要搬到香港和公婆一起住,她感到人生充滿了悲涼。

    她看到原子家那逼仄的不到80平方米的房子,住著公婆、原子和哥哥,甚至想到一個問題,以后她房間里的一切都會成為公共話題,甚至連行房時的喘息聲,也會暴露得一覽無余。可是,香港就是如此,能在香港有個房子已經不錯了。更多的香港人都是張之亮《籠民》里的眾生,而近年來出現的“棺材房”更是將香港人的居住危機凸顯了出來。從這個意義上來講,深圳城中村的握手樓倒還帶有某些溫情了。她去過幾個朋友的家,她們就住在城中村,雖然空間逼仄、衛生環境也不大好,但面積還是夠的,不至于像香港人那樣完全將自己囚禁起來。

    這個晚上,她還是決定回到深圳。原子因為第二天要進貨,不能陪她一起回。雖然在地鐵上一陣眩暈,但她感到一陣放松。她感覺自己這么年紀輕輕就要結束自由的生涯,真的是太浪費美好時光了。這時候電話響了,電話是浸會大學的學生導演打來的。當時,他們互留了電話,但沒有加微信:“聽說你懷孕了?”

    “怎么,你那邊還要繼續拍嗎?我想我現在不是很方便!”

    “不,我只是想不到他居然會讓一個女孩懷孕!”

    說完,他匆匆地掛了電話。這讓艾菲一臉錯愕,遠處,羅湖的景色正隨著列車的前進奔涌而來。那些充盈的燈火,在對照著上水的蒼白,好像整個香港都在變得黯淡。她不停地給學生導演打電話,可都被對方按掉了。

    最后,他回了一條信息給她:“我以為他只喜歡我,也許,他是想通過你拿到身份吧!畢竟,香港并不支持同性婚姻。但讓我想不到的是,他居然還讓你懷孕了!”

    不久后,原子的電話也打了過來。可是,艾菲已異常疲倦。她耷拉著頭行走在海關檢查處,茫然地將包放進了安檢機。難道她真的會成為李銀河口中的“同妻”嗎?這時候,原子的信息發來了:“你別聽那家伙信口開河,他只是以前讓我幫忙拍過一部同性戀的片子,在劇中讓我飾演他的同性愛人。這家伙已經被電影搞瘋了,千萬別聽他胡說八道,那些臺詞怎么可以當真呢?他真把自己當成不瘋魔不成活的程蝶衣了!”

    她徒步行走在羅湖橋上,遠處,京基100的大樓上正打著一個甜蜜的廣告:“親愛的余露,生日快樂,你永遠都是我的公主!”流光溢彩的LED燈,將光撲打在玻璃幕墻上,這長達400多米的愛的宣言雖然簡約,但充滿著浪漫的所有元素。也許,她是永遠沒有機會得到命運這樣的垂青了。從香港的瑪麗醫院出生后,她就是一個身份不明的人,永遠都在為尋找歸屬感而徒勞無功地折返跑。最終,她成為地域的分裂癥患者,她成了被兩個地方都拋棄的人。不,還不僅僅如此。她還有上海和湖州。上海和湖州作為她的籍貫和祖籍所在地,也在無限期地拋棄她。每年回上海的時候,她那些堂兄弟姐妹,說著一口地道的洋涇浜上海話,肯定打心眼里看不起她這個不會說上海話的偽上海人。至于到湖州祭祖時就更不用說了,那些陌生的眼睛看著她,就像看著一個來歷不明的人。他們的眼睛仿佛在說:“你一個沒有地方愿意接納你的人,就跟江北川上那些漁民一樣,沒有戶籍沒有落腳點,你憑什么到我們這里來分一杯家族榮耀的羹!”

    她也分不清學生導演和原子的話到底誰真誰假。或者說,她也沒有勇氣或者力量去尋找真相了。在羅湖橋下,她看到一個白人小男孩拉著母親的手,在飛快地走過。那小男孩拿著一個地球儀,紅撲撲的臉蛋洋溢著自信,他透明的藍眼睛一直盯著那轉動的球體,仿佛整個世界都在他的眼里。

    即便在中國,他都那么目光篤定。因為他知道他的方向,他不會迷失在異域的叢林里。或者,在一個真正全球化的時代,她以前所面臨的困境,在下一代眼里,根本就是細枝末節的問題。他們用一個眼神,就可以將這些問題扼殺在搖籃之中,不會讓它成為母題,在今后分娩出種種困境,伴隨著他們的一生。

    一想到這個,她不禁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她身上的母性被完整地激發出來了,并將她作為箴言銘記在自己的心頭。她也要給孩子傳遞這樣的自信,不會讓他(她)再在身份認同的問題上陷入斯芬克斯之謎當中。

    她已經下定決心,不管原子是不是真的像學生導演所說的那樣只喜歡男性,也不管他和自己交往是不是為了獲得身份證,她都會原諒他。她會悲憫于他的不易。不管以后的路怎么走,她都發誓要讓自己成為指南針,成為燈塔。畢竟,她曾經遇到過風暴,她知道海上的天氣,她知道如何躲避巨浪。即使全世界反對,她都要做怒海中的一葉小孤舟。

    此刻,她臉上掛著微笑,用篤定的腳步向家里走去。當她開門進屋的時候,她看到坐在沙發上的父親,安然地睡著了。她想起,父母也曾給了她一條道路。可是,她總走在歧路,也許,他們從沒有問過她的選擇。或者說,那已經是上帝的選擇。誰知道呢,路一直在那里。只是,到了今天她才發現,所有的問題都出在男性身上。因為,他們充當著審判者。

    如果當初她的母親能夠突破父親的牢籠做決定,她強烈的母性一定會在孕期激素的揮發下,給她安排一個更好的選擇。現在,她終于找到了答案。

    是的,母親做不到的事,她一定要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