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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人民文學》2024年第9期|季棟梁:壟上人(長篇小說 節選)
    來源:《人民文學》2024年第9期 | 季棟梁  2024年08月30日08:20

    季棟梁,已發表作品六百余萬字。出版有長篇小說《奔命》《上莊記》《錦繡記》《海原書》《半坡典故》《野麥垛的春好》《父親的歌》及中短篇小說集、散文集《黑夜長于白天》《我與世界的距離》等,作品入選多種排行榜,曾獲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中國好書獎、文津圖書獎、北京市文學藝術獎等獎,部分作品被譯介到國外和改編成影視劇。

    第一章

    壟上干旱,也是有雨季的,六、七、八、九月相對雨多。今年老天爺仁慈,還沒進入雨季,六月初忽然就來了一場雨,還不是白雨(暴雨),而是普雨,下了整整一周。天一放晴,太陽毒辣辣地烘烤,水汽蒸騰,放驢屲就像一個人站累了,一屁股坐下來,結果把穿過芨芨谷的一條公路給掩埋了。這是一條省際公路,卻是通向西安、蘭州、烏魯木齊、西寧的重要交通動脈,比走國道省三分之一路程,平時沒日沒夜車水馬龍的。路一斷,沒出一小時,各種車輛就堵了一長串。第一輛被阻住的是東風141型卡車。車上拉著一車羊,剛入伏,太陽毒啊,羊都快叫不出聲了。如果在這兩道山嶺夾著的河谷里堵上一天兩天,這羊還能活下來幾只?人中暑,羊也中暑哩。司機下車來看了半天,從旁邊一檔梯田繞道過去,那是麥地,麥子正在灌漿。車一駛入麥地,就深深陷入了地里。司機著急,扭著方向盤硬踩油門,車屁股東擰西扭,越陷越深了。麥地就像是給豬拱了。

    麥地是前進家的。前進提著鍬要找司機好好理論理論,讓他知道麥地不是草地。可來到跟前看到司機灰頭土臉的,汗水從脖子上往下流,一車羊咩咩咩叫,心就軟了,心想出門在外,誰沒個難處,念及自己出門在外遭受的種種委屈,就吆喝長文、紅旗幾個趕快把車給弄出來。可長文說,麥地都拱成了豬圈,得讓他賠。前進說,人在難處,咱再落井下石不好,一車羊會熱死的,讓車過去吧,司機都快哭了。這司機忙給大家遞煙點煙。他們就從崖壁上撬下石頭,抱來石頭墊在車輪下,連推帶指揮地把卡車送了出去。車還要經過長文、紅旗和老瓜頭的梯田才能走出這截被埋了的路,拐回到公路上。老瓜頭說,你這頭開了,車全部從這里走,麥子軋了不說,地都給你軋板結了,明年咋種?前進撓撓頭,說,那咋辦?老瓜頭說,得收哩。長文說,收,咱們不宰人,一輛車收十塊二十塊三十塊。

    正說著,過來一輛小車,到他們跟前喇叭摁得像驢叫,司機還把頭伸出來吼,不怕死呀!前進往車前一橫,說,來來來,從老子身上碾過去。司機說,那輛大車都過去了。前進火了,說,這是老子的地,老子想讓誰過就讓誰過。司機說,他媽的……前進掄起手里的鍬,說,你再跟老子說聲他媽的,老子聽聽。司機把頭收進車窗,說,窮山惡水出刁民。前進、長文、老瓜頭幾個人按住身子搖晃,土地立馬忽閃忽閃地滲出水來,車陷下去了。后來的車越排越長,喇叭摁得連天響。有人在喊,耍啥呢,趕緊閃開!這時車上下來一個西裝革履的漢子,一看就是個老板。他走到前進幾個跟前,說,老鄉,多少錢?前進說,不收錢,也不讓過,這是我家的莊稼地。老板說,好好說,老鄉,我們還要趕路。前進說,不要錢,你們倒回去,從我的地里倒回去,不然要你們賠,可是一粒麥子一粒麥子地賠哩。老板沖司機勾勾指頭,司機拉開車門下來,老板掄圓胳膊,大巴掌貼在了司機臉上,司機的頭像撥浪鼓甩了幾下,老板又掄圓胳膊,大巴掌再次貼在了司機臉上。當老板掄到第四下的時候,前進說,你他媽的好了,走吧,走吧。司機上車,老板吼一聲,給錢!手伸進司機衣兜,掏出錢來,塞進前進手里。

    緊跟著過來一輛小車,司機是一位頭發花白的中年人,掏出一百塊,說,一年莊稼兩年種,不容易,每輛車收點,也是補償。長文接過錢。前進說,謝謝您,我們一輛小車就收二十,您給二十就行。司機說,對,凡事講個規矩就順溜了、好干了。他掏了二十塊錢。后面聚集的車都在邊上看著,因此接連過了幾輛車,都按規矩繳了錢。一輛小車交了錢,一位坐車的從窗口伸出頭來,說,你們這是非法的。前進說,這是莊稼地,不是路,難道法只是向著你們說的?大車過來三十,也是發發牢騷就繳了錢。有的車要沖過去,竟然成功了。老瓜頭說,整根檁條擋住收,城里人不是也在路上弄卡子收費嗎?紅旗說,人家那是國家允許的,叫貸款修路,收費還貸。前進說,咋了,他們是從我們麥地里走哩,這是我們的莊稼地,是我們的飯碗,軋的是我們的麥子,不是大路。幾個人一合計,老瓜頭扛了根木頭棒子往那里一橫,開始收費。到天黑才三個多小時,就收了兩千多塊。

    紅旗說,我們到城里他們咋待我們?克扣工錢,小看我們,咱們吃的虧少了?紅旗這一說,勾起前進對往事的回憶。老瓜頭也說,你不要心軟,咱這樣做不過分。經過和那司機爭爭吵吵,前進得到了兩百塊錢的賠償,長文幾個每人得到了五十塊錢。

    幾個人正眉開眼笑地分錢,招風來了,說,一個個幸福得不知道是誰養的了。招風蹴在虎頭嶺,已經思謀了一下午。前進說,他們把我們的莊稼地當大路走,從我們的麥子上軋過去,我們吃啥?走到哪里,我們都有理哩。長文說,就是,換個過兒,不知道他們咋榨我們的錢哩。招風說,等公安來了,你們去給人家說吧。紅旗嘟囔著說,收的又不是你的錢,你管那么多做啥?你睜一眼閉一眼,我們還請你喝酒哩。前進從口袋里掏出五十塊錢,說,老瓜子,去給村主任買條煙。招風說,算了吧,知道不知道私設路卡收費犯法?說不定來整頓收拾你們的已經在路上了,先把收下的錢吐出來,再罰你狗日的不說,還讓你坐牢哩。狗咬尿脬,沒吃上肉,惹一身的臊。招風這么一說,前進說,那你說該咋辦,不收了?紅旗說,我們還是收,收到他們啥時不讓我們收就算了。招風說,想得美,把收下的全退回去都不一定安寧。前進說,那你的意思是不收了?招風說,當然要收,但是要由村里出面來收。長文說,村里收?那可是軋的我們幾家的地。招風擺擺手,說,按規定,村里收也是不行的,但我們有一個讓他們說不出啥的理由。紅旗說,找啥理由?招風說,讓路收費,修建學校。咱村小學都快塌了,這是再好不過的理由。長文說,蓋學校那是國家的事,收下的錢還是應該我們分了。招風說,你們看看那幾間破教室,裂開的口子拳頭都能擩進去,屋頂都折了腰了,誰知道上面的錢啥時撥下來,教室熬不住,哪天撲通塌下來,你們可都是有娃娃在里面上學的哩。幾個人互相看看。招風又說,收下的錢要是往個人口袋里裝,到頭誰也裝不了,國家整治犯法有的是手段,但是以村部的名義收費蓋學校,就成了村里的事,公事公辦,上面萬一問罪下來,咱們啥都不說,把他們領到學校一看,他們還能說出來個啥?大不了把我招風的村主任給撤了。長文和紅旗脖子一扭一擰的。招風說,不信你明天自己一個人收收看,不把你抓進去我就不當這個村主任了。前進說,那就聽村主任的。招風說,那咱們就開個會說說咋收,到時候追究下來,都往我身上推,就說是我強迫你們的,村主任的話不聽不行。

    招風立刻召開村委會議,確定大車收三十塊,小車收二十塊,蹦蹦車、手扶拖拉機等其他車輛一律收五塊。對外統一口徑,不管誰問,一句話:設卡收費,翻建學校。村委調集村民組成了四個收費小組,由村委會委員各帶一組,兩個組一班輪流倒班,連天連夜地收費,每人每天管吃管喝再發一百塊,軋了麥地的,每戶一百。村委會決定后,叫根旺立刻把戳子蓋上,再寫兩個收費標準的牌子,來往中途各立一塊,拿村上的記錄本,收一個登記一個,盡量做得正規一點,讓人覺出是集體行為。老會計負責把村上的柴油發電機收拾好,晚上在這里發電照明,多拉幾個燈泡子。

    招風說,長文,你家那個破嘎子車還能動不?長文說,那可不是破汽車,誰說不能動?紅旗說,不是說壞了,跑不成了嗎?長文說,十里以外的長路跑不成,短程能跑,開著打場,一場一場地打哩。招風說,那最好,開到村子外的大路上,要有人聚在卡子前不愿意繳費,你就開過來,大大咧咧說,幾個錢嘛,從人家莊稼地里走不繳費,心里過意得去?你把錢繳了,車開過去。話會說嗎?長文說,嘖嘖嘖,在城里白混了。前進說,話說得油著哩。長文彈前進一個崩兒,說,我的車也要繳費呀?向東說,當誘餌,到時候退給你,油錢也由村上出。長文說,那沒問題。招風又對向東說,來來往往的蹦蹦車、手扶、四輪多,你的蹦蹦車也得當誘餌,繳的費到時候退你,油村上加。向東說,好。招風說,你們要時時注意著,哪邊有鬧事不繳費的,就趕緊開過來,不能讓人扎堆,堆扎鬧大了肯定出事。

    散會時,招風安撫大家說,和氣生財,都好好思謀思謀,別覺得軋了自家的地就站在理上了,話一定要說妥帖,息事寧人,千萬不要和人發生沖突。我們的目的是收錢,不是爭氣耍狠,多收一天就有一天的收入,一沖突驚動了上面,咱們收費就成一錘子買賣了。

    第二天五更,收費就開始了。有不交鬧事的,長文開著嘎子車或向東開著蹦蹦車過來,按招風說的大意說一說,費一繳,開過去了,別人也就嘟囔著繳費過卡。小晌午時分,過來一個八輛車的運輸隊,拒絕繳費,結果影響得其他人也不繳,就吵了起來。長文戴著墨鏡開著嘎子車過來,到卡子跟前,對幾個司機說,師傅,這么大的車隊,在乎這幾個錢?值得這么喊嗎?有這工夫,繳費早早上路,輪子多轉幾圈錢就回來了。沒聽說窮山惡水出刁民,跟他們講不來理的,再說走人家麥地,咋也得給人家補償點,種個地不易,就靠這生活哩。他們瞪著眼,不理會長文。長文說,那好吧,你們把車退回去,把路讓開,別影響我們趕路,你看后面車聚了多少。再看看這面崖坡,吊得懸溜溜的,別再一塌,把車埋了。這邊要是一陷,把車再整進溝里去。這黃土得很,水一泡,冷地塌哩,小心泥石流。后面的司機們也喊,就是就是,快繳費走吧!在公路繳費少了?要不你們讓一讓,我們的菜壞在車上了,羊捂死在車上了。招風使眼色,長文掏出錢來交給了前進,開車過卡。招風過去對幾個司機說,那你們另找路吧,別從我們的梯田里走,這是莊稼地,不是路。一人說,你是村主任?招風說,我是村主任。后面的司機說,繳吧繳吧,村主任親自收費哩,再說從人家莊稼地里走,是該收費的,你們要不走就讓開,別擋了別人的路。那八個司機罵罵咧咧交了錢,臨過卡子時,把個油門踩得像牛吼,揚起的泥土能將人埋了。

    一天下來,除去人工錢和麥田補償,收了一萬八千多塊。長文、前進幾個說著這么收下去,一年能收多少多少。招風說,一年能收多少,沒王法了,讓你收一年?能收幾天,把學校翻蓋了就燒高香了。向東說,知道你還干,不怕把你抓進去?前進說,招風是村主任,大不了把村主任撤了,何況咱們這是為大家的事,翻蓋學校哩,大不了給個處分、寫個檢查。這話讓招風多看了前進兩眼。這也是招風把握的底線,這錢他是一分都不動的。他對前進幾個說,如果人家來了,你們能跑脫就跑了。長文一笑,說,這還用你說。

    招風匡算了四五天,教室和老師宿舍翻蓋三四棟就夠用了,十天半月就能收夠所需費用。他知道這事的嚴重性,他會受處分,甚至可能把村主任的職務給丟了。那就進城打工,自己年輕力壯,幾個娃眼睜睜地往大了長哩。然而,第三天小晌午,六輛警燈狂閃的警車便撲來了。招風沒想到這么快就來了,更沒想到陣勢這么大。不過,他很快就穩住了情緒,翻蓋學校是大家的事,他又不是為了自己。他讓向東、前進、長文幾個趕緊四散開去,他們卻說,這是村集體的事,我們為啥要逃?個個都氣勢洶洶的,招風反而淡定了,掏出文件來讓整頓組看,一身子就把事攬了,全是我的主意。

    跟來的記者是黎歷麗,她現在跑交通口新聞。去年重走長征路,黎歷麗參加,經過壟上,臨近春節,她找到招風門上,招風正好在家,見了一面。黎歷麗盯著招風笑笑,說,咱們緣分不淺。招風笑笑,說,拳打有緣人嘛。黎歷麗說,這回我是來幫忙的。招風說,記者是無冕之王,你說話能頂大事,給說說,把學校翻蓋一下。黎歷麗笑笑。

    招風滿臉謙卑地說,各位領導,先看看學校,看完再殺我剮我,不嫌遲。說著便往前走了。其他人互相看看。黎歷麗連說,各位領導,看看學校,各位領導,看看學校。吳大勇、黎歷麗先跟著招風走了,于是就都跟著走了。招風長吁一口氣,他還擔心領導們不跟他去看學校。

    這教室真的怪嚇人的。一位領導往上捅捅眼鏡,說。

    招風說,就是想收點錢把學校翻蓋一下,如果哪天這房子抹了帽,轟隆一聲塌了下來,各位領導,想都不敢往下想。現在都一個娃娃,金貴得很啊,擔不起這個責任。這時一個領導說,李村主任,這房屋都是危房了,應該有專門維修款的,你應該去爭取,設卡收費可是違法的。招風說,我都跑了多少趟了,沒錢嘛,唉,也確實沒錢,出個差的差旅費幾年報不了。吳大勇偷偷擰了一下招風的胳膊。領導又說,你知不知道私設路卡收費是犯法的事?招風說,知道,廣播上聽,報紙上看,咋能不知道?可人命關天,我想,等教室塌了,壓死了學生法辦我,還不如我設卡收費法辦我。一位領導說,你不怕把你的村主任給擼掉?招風說,只要把學校翻蓋了,擼了就擼了,至少在我手上辦成了一件事,以后人們會說起我的。領導豎起大拇指,說,說得好,說得好。招風趁熱打鐵繼續說,這條路上車多,其實用不了幾天,翻蓋幾個教室的錢就差不多了。各位領導,只要收夠了翻蓋學校的錢,我們就撤卡子,到時候卡子還沒撤,我就自己撤了這個村主任。

    從學校院子一出來,村民就圍了過來。招風給村里人交代,不許胡鬧,更不能攔人抱腿下跪,只說擔心娃娃上學的事,啥都不說也行。然而,還是有十幾個老人忽然跪地。招風忙一個個連喊帶說地把人勸散開。

    設卡的兩根檁條和架子給拆了裝上一輛皮卡,算是撤了卡子。兩根檁條是前進家的,前進要檁條。一位干部說,這是證據。前進說,又拍又照的,還要證據?另一位干部說,給他吧。

    各位領導,你們都是大領導,位高權重,給上頭說句話,給我們把教室翻蓋一下。招風兩只手一合,高高舉起,說,真的擔心得睡不著覺,第二天干活沒精神,哪天轟隆一聲,村民會把我撕著吃了的。學校翻蓋不了,不用你們撤我,我自己就辭職不干了。招風忽然撲通跪了下來。吳大勇一把將他扯了起來,說,胡整個啥,現在不興這。

    一位領導說,就是讓你收費,收的費也全得上繳,包括你這兩天收的,也都不能用在翻蓋學校上。翻蓋學校要找鎮上、縣上解決,設卡收費不行。此樹是我栽,此路是我開,要想從此過,留下買路財,這條路走不通的。車走車路,馬走馬路,凡事得有規矩,沒有規矩,不成方圓。向東說,這么說,我們的莊稼地就白讓糟蹋了?你們誰考慮過我們的損失?我們就靠這吃肚子,我們設卡是在路上設的?是在我們莊稼地里設的。我們人下賤咧,我們的麥地也跟著下賤咧,想當路走就當路走?你們就是官再大,也該講講道理。你們咋不想我們不在莊稼地里設卡,就不會讓車經過,路就斷著,拉的菜、羊、豬就會蔫的蔫、死的死,我們收幾個錢不行嗎?再說,我們收錢也是為了翻蓋學校。要這樣的話,那我們就把莊稼地里的路斷了去。吳大勇說,莊稼鎮上賠,不會讓大家吃虧的。

    一個干部對招風說,跟我們走一趟吧。向東站在車隊前頭,說,來了這么多的車,捉一個人不夠,再捉上幾個,我也是出主意的人,收費的。一個大背頭沖干部說,瞎整,你們帶他干啥,你們有抓人的權力?別以為你們占了多大的理,剛才這位的話聽得還不明白?修路還得靠他,修路時把農民的損失賠償好。

    黎歷麗把招風往一邊拉拉,說,翻蓋小學得多少錢?招風說,你有辦法?黎歷麗說,努力看看吧。招風說,現在學生少了,一個年級一間教室,六個年級六間教室,加上六七個老師吃住辦公的房間,我們能投工,十幾二十萬吧。又說,院墻、操場、院子我們都能自己做。黎歷麗說,我盡力吧。招風說,你一定要努力幫忙,學校你也看了,要是出個事,擔不起。黎歷麗一笑,說,咋也得幫你做成件事,要不以后還見不見?招風說,會見,你是菩薩,能不見?黎歷麗說,我得回去寫稿子了,但這里我肯定得跑幾趟。

    幾輛車走了,鎮上的干部留下來善后,把收的錢全繳了。吳大勇遞給招風一根煙,招風忙點了,說,給鎮長惹下大事了。吳大勇說,三個廳級,五個處級,你說事大不大?他一拍招風肩膀,又說,該惹的時候,惹惹也好哩,不惹事,人家還真不把你當回事。那個李處長,管鄉村路的,我往他那里跑了多少趟,竟然裝不認識我。招風笑笑,說,驚動驚動也好,至少他們知道了咱們這里還有壟上這么個村哩。吳大勇說,你這村主任得撤了,領導批示了,不撤不行的。招風說,撤了撤了,事情也確實有些大,沒想到。問題是收了點錢讓沒收了,原想著他們看了學校會留下來的。吳大勇續根煙,說,剛剛攔車說話那家伙叫個啥?招風說,鄭向東。吳大勇說,沒進村委會?招風說,村委會一直沒動過。吳大勇說,村委會該換換了。走,再看看學校,剛剛看得人心里懸著。又看了一遍學校,吳大勇擦著頭上的汗水,說,回去得把全鎮的學校好好查看一下,得想辦法。又悄聲說,壟上村翻蓋學校,我看有戲。

    吳大勇一走,招風沖向東幾個抱拳,說,謝謝大家,謝謝大家。前進說,招風,下面你不要管,看我們的。向東說,你們斷路可以,但一定要聽招風的,他要說通就得通。前進說,不不不,這次聽我們的,我們倒要看看他們能把我們咋樣,向東說的那話把我們給說機明了。向東說,你得聽招風的。招風說,車得讓通,不讓通車,把走路的害了,拉的東西就全都壞了,把司機和販子都得罪了。估計他們明天就會來通路,到時路通了,其余的跟他們好好談,我看這學校的事有戲哩。

    省上下了死命令,半個月內路必須修通。

    當省交通廳一隊人馬到達壟上時,壟上已是無路可走,修路的車輛根本進不去。修路還得先辟出一條路讓車輛通行,可路兩邊是莊稼地,正長得綠蒙蒙的。筑路隊測量出一條路,召集村民協商借道占地,壟上人是獅子大張口。有人說,你們村主任呢?向東說,村主任停職反省,大領導說的。

    交通廳以及縣、鄉兩級領導都來了。吳大勇指著招風的鼻子,悄聲說,跟我對著干,交通廳廳長來著。招風說,懂。吳大勇提高聲音說,限你十分鐘內做通思想工作。招風說,我都不是村主任了,你還沖我發火,我不伺候咧。吳大勇說,還沒撤,文件還沒下哩,你給我先當著。招風說,當上我也沒那么大本事,地都是承包地,誰家的誰說了算,我自己把自己撤咧。吳大勇擰住招風,說,你好好配合,還想不想做這個村主任?招風說,當村主任里外不是人哩,不撤我我也要辭職,鎮長趕緊撤了我。說完就大踏步走了。

    交通廳廳長姓萬,來的人都叫他老萬。后來招風才知道,他不讓單位的人叫他廳長,就叫老萬。老萬看著招風說,小伙子,戲演得不錯哩。招風說,您看出來咧。大家沒想到招風這么說,都哄地笑了。老萬也笑了,說,從下雨搭桿子收費,就一直在給我們交通廳演戲哩。招風說,難怪您當廳長哩,啥事都能看到本質上。從搭桿子那時起,我們就是這么想的,誰抬掉我們的桿子,誰就得給我們翻建學校。老萬說,那要是人家不給你翻建呢?招風說,想嘛只能往好想,再說了,這樣我們就有了關系咧,不翻建,至少在領導心里是個事,萬一學校塌了,把娃娃埋在下面,在他心里以后就會永遠是個事。老萬說,還挺會威脅人的。招風說,哪敢威脅,不會說話。老萬說,我是交通廳廳長,不是教育廳廳長。招風說,這么說跟我也沒關系,鎮上都沒錢翻蓋學校,我有錢翻蓋?教室塌了跟我有啥關系呢?只是心里就把事裝上了,畢竟事出在我當村主任的時候,廳長您……老萬打斷話,說,叫我老萬,再叫我廳長,我不跟你說了。招風豎起大拇指,說,老萬,要是教室真的塌了,出了事,你心里會沒事?不會,看得出來,事會裝滿你的心,你會像我一樣睡不著覺的。老萬拍拍招風,說,說得好啊,可是翻建一所學校花的不是小錢。黎歷麗說,廳長,交通廳幫他們把學校翻建一下,他們定會全力支持修路。招風說,肯定全力支持修路,我們出力沒問題。

    老萬撓撓頭,說,翻蓋一所學校,你倒說得很輕松。黎歷麗說,一個年級一間教室,六個年級六間教室,加上六七個老師吃住辦公的房間,他們能投工,灰墻、打掃、清理,包括院墻、操場、院子他們都能自己做,也就十幾二十萬吧。老萬看著黎歷麗。黎歷麗又說,現在明擺著,要想及時通路,就得從他們的莊稼地里行車,從現在的情況看,那得拿多少買路錢?上面限定了通車時間,我看未必能保證得了。如果跟他們溝通好了,省下的錢建所小學,其實劃算哩。老萬說,你們熟?搞得這么清楚,這圈套是不是你給我下的?黎歷麗說,廳長……老萬說,叫我老萬。黎歷麗說,老萬,我們之間是有故事哩,等會兒吃飯時我給你說。老萬說,咱們再去看看學校。看完學校,老萬說,這學校真是太爛了,比我小時候上的學校還爛,孩子真是可憐啊。招風說,那您就當給您小時候上的學校翻建一下,真花不了多少錢,現在學生帶到城里上學的多,就幾間教室、幾間老師宿舍,不像城里建一所學校,這標準那形象的。我們可以出力自己建,我們在城里建房蓋樓,建過學校的,完全就是個材料錢。老萬笑笑,說,你咋就這么會說話。招風說,這可是積大德的事,村里的人會記您一輩子哩。老萬看著招風。招風急了,說,孫子騙你哩。老萬噗地笑了。

    從學校出來,黎歷麗把老萬拉到一邊,嘰嘰咕咕,兩個人時不時笑著,招風知道黎歷麗給老萬講他的事情。兩個人說完笑完走過來,老萬看看招風,說,招風,這名字有意思。招風嘿嘿一笑,雙手揪揪兩只耳朵,說,外號,招風耳。老萬說,你說你為了建一所學校,把村主任的職務丟了,值不值得?招風說,值得,值得,您剛也看了,哪天撲通塌了,娃娃就埋在下面,多少年后人們還會說起這事,就會說這是誰誰誰手里的事,就是誰誰誰當村主任時的事,這不把罵名留下了?老萬笑笑。招風說,罵不罵的不說了,主要是心里不安噻,刮風下雨的就擔心。鎮上一直說給翻修,沒錢嘛。

    黎歷麗說,這么一做就有新聞價值了,修路是你交通廳分內的事,可建學校那是你關心教育事業、關心祖國的未來、關心山區的發展,我保證給你寫個三千字的紀實報道,發個頭條,這比做專版更有宣傳價值。又說,本來這事負面影響挺大,這一做做好了,可以扭轉一下。老萬拍拍黎歷麗的肩膀,又看看張副廳長。張副廳長說,老萬,值得做啊。招風說,廳長……老萬說,再叫我廳長,我可就不上你的當了。招風抱拳,說,老萬,各位領導,我立刻叫他們讓出地來修路,我保證一分錢賠償不要。老萬說,賠償一分不能少,三天內就修學校拿出方案。老張,咱們做事要做徹底了,該省要省,該花要花,要給其他廳局捐資助學做出個樣板來。張副廳長一拍手,說,就是嘛,交通廳做事哪能不徹底呢?修路是工作,建學校是亮點。

    招風說,廳長,不不不,老萬,我真還有個想法。老萬說,這小伙子,照心戳了一掃帚,一心的眼眼子。招風說,您讓人建學校時,反正得往來送東西,這路實在難走,就給推推鏟鏟、鋪鋪墊墊了,我們以后好走。老萬說,你不是說我們出錢你們建嗎?招風說,我的老萬,那不是想打動您呢嘛。我真的想出力,可出力得有力,您看我們村里,除了老弱病殘婦女娃娃,還有幾個頂用的人?我們還得雇人來做,我們雇人哪有廳里通過招標招來的干得好。所以,廳長您講話的時候要講,把我們壟上學校建設成百年工程。老萬拍拍招風的肩膀,說,小伙子好精,啥心不操,白落得一座學校。招風說,不是精,是我們壟上命里有貴人相助。老萬說,以后該推廣你的做法。招風說,我哪有什么做法。老萬說,有啊,“雁過拔毛”法呀。招風笑了。老萬說,對于許多村,如果都能從相關的廳局拔點毛,日子會過得容易點,發展步伐會快些。又說,你們的路給你們推推整整沒問題,要想富,先修路,道理都懂,也不缺口號和決心,路缺得實在太多了,現在講整體推進、整體決策。石匠打磨得一劃一劃來,你這一劃,我讓他們考慮考慮。

    招風重新選了一片寬闊的地方,把學校從村子中搬了出去。校園十分開闊,地全用水泥鋪了,院墻用鏤空磚砌了,操場是按照城市學校的標準修建的,漂亮、美觀。開工的第二天,黎歷麗就寫了一篇報道,配了幾幅照片,占了大半個版,發了省報頭條。省電視臺也播了新聞。

    學校建成,老萬來視察,招風在家里宰了只羊燉了。吃飯的時候老萬說,你們說,這么漂亮的學校,就把那些缺胳膊少腿的桌子和歪七扭八架在土墩子上的木棒搬進去,豈不大煞風景?大家立刻說,就是就是。張副廳長說,我讓教育廳配套……老萬擺擺手,說,等他們?他們會納入全省學校進行計劃配套,全省有多少學校?寶馬都買了,配不起鞍韉?擠擠別的經費,一次性解決好,這錢花得是最有意義的。黎歷麗一激動,說,搞個竣工儀式,做給別的廳局看看。老萬說,不是給不給別的廳局看,是起個示范帶動作用。

    新學校建起來了,桌椅板凳教學用具全給配新的,連旗桿都換成不銹鋼自動滑輪的。教師節那天,新學校開學剪彩。交通廳動員單位職工捐贈幫扶,捐贈了價值一萬多元的溫暖包和電腦、電暖器、凈水機、乒乓球案、文具等物品,還與小學師生搞了個聯誼會,給師生們帶了慰問品。招風盯著黎歷麗看了兩眼,說,你這女娃年齡不大,本事挺大的。

    聯歡活動學校專門排演了一臺節目,整得老萬情緒很高。老萬給戴了紅領巾,在兩百多名小學生中間合影,和村里的人難舍難分的。老萬對黎歷麗說,照片給我留下,不要往報紙上發,也不要提我的名字。招風那天喝了個大醉,呼呼大睡,老萬走時向東往醒了叫,卻被老萬攔住,說讓他好好睡一覺。

    過了幾天,招風還是給撤了。其實撤職的文件早就印出來了,只是等著路通了學校建成了才下發的。招風倒無所謂,他只是覺得有些對不住耿思泉,耿思泉也背了個處分。招風說,唉,我沒想到會牽連你,我不是故意害你。耿思泉說,咋能說你害我呢?這是好事,學校這不蓋起來咧?你看要不是這么弄,學校猴年馬月才能翻蓋,萬一教室塌了,不知闖多大的禍哩。壟上是我聯系的,還得處理我。

    招風宰了兩只羊羔,灌了兩桶胡麻油,用蛇皮袋子捆扎好。他得進省城了,也要去看看黎歷麗和老萬。

    招風上了炕,蓯蓉還在欻啦欻啦地忙著啥。招風說,忙啥噻,趕緊上炕。蓯蓉說,村主任都給撤了,心里一點事沒有?招風說,做成件這么大的事,學校多漂亮,這事美不?多少年后人們提起來,還會說到我李慶生。他點了根煙,深深吸幾口,說,撤了也好,進城打工,日子撂得遠了,兩個娃得墊底子,上初中就得帶到城里念書!

    招風到了省城,見到了老萬和黎歷麗。老萬說,你說這事弄的……我不是針對你。招風說,不是這事,您認得我是誰?都不知道這世上有個我,這是緣分哩。不是這事,學校得多少年才能翻建?學校建起來了,我們都有了功德。皆大歡喜的事嘛。老萬說,你這村主任……招風說,說實話,干這幾年,光陰讓人撂了一大截,娃一個個都起來了。

    招風接著說,真怕把您的啥大事給壞了。老萬說,啥大事?招風說,高升的事。老萬笑了,說,你還想得挺多。招風說,您不知道,這事把我們鎮的書記和鎮長高升的事給壞了。老萬說,不說這些破事,說說你下步的打算。我給你們領導說過,他們說村主任會認真考慮恢復,只是得過一段時日。招風說,能有啥打算,打工,現在活路廣。老萬說,你打工準備干啥?招風說,啥都能干。老萬說,你買臺挖掘機,我給你找活兒干。招風說,廳長,一臺挖掘機……黎歷麗的腳踢在他腿上,是有意踢的,挺重。

    告別老萬,黎歷麗說,廳長給你介紹活兒,你還掂不來?招風說,你當挖掘機幾個錢?能買得起我早就買了。黎歷麗說,貸款呀。招風說,沒抵押誰給你貸,我一個農民,有值錢的嗎?拿啥擔保?黎歷麗說,你有多少錢?招風說,零頭子。黎歷麗說,到底有多少錢?招風說,幾千塊錢,我這幾年村主任干的,要不然,可能有個一兩萬。黎歷麗咬咬嘴唇,說,能借上嗎?這么說吧,你能準備多少?招風說,說不上,窮人跟人借錢,就像跟人借命哩。黎歷麗說,我借你兩萬,你再去湊錢,貸款我找人貸,我可以給你擔保。招風說,這樣,你買挖掘機,我開著掙錢,掙多掙少是你的事,你只給我開個工錢就行。黎歷麗說,我不要,你趕緊回去借錢吧!經過一個超市,招風說,停一下,我去買包煙。

    黎歷麗停下車,招風買煙,上車時提著一箱牛奶、一袋水果。黎歷麗說,你買這做啥?招風說,幫了這么大忙,不知道給你買啥。黎歷麗說,你呀,胡花錢,現在錢要一分當一分地花。招風說,當十分花哩,我想買臺“連挖帶推”。黎歷麗說,啥“連挖帶推”?招風說,就是挖掘機里那種既能挖又能推的,用處多。他說明是“連挖帶推”,是想讓黎歷麗明白,機子功能多肯定要貴一些,貸款可能貸得多。黎歷麗笑笑,說,“連挖帶推”,叫得挺明白的。招風說,山里人嘛,沒啥見識,你看摩托車我們叫電蹦子,蹦蹦車叫三二八。黎歷麗笑笑,問招風住哪里。招風還沒住處,隨便說了一個名,黎歷麗問在哪兒,要送他去。招風說,不用,中山街口你放我下來,我有兩個老鄉住在這附近小區,我找他們借錢。

    下了車,招風也不知道幾個老鄉住哪里,看看電子表,已十點,大晚上找誰去呢?就想找個屋檐睡了,明天再找人借錢,反正天還不太冷。在省城招風打過幾年工,卻一點都不熟悉。他漫無目的地走著,忽然拍拍腦袋,進城的農村人最熟悉城里什么地方?當然是車站。車站他當然也是熟悉的,打工的時候沒少在那里待過。

    來到車站,坐在門前的水泥墩子上,點了根煙,招風哭了。多少年沒哭過了,他是被這兩個人感動哭了。打工給人家作踐的欺負的,他對城里人沒好感,也不想再跟他們有任何瓜葛,他沒想到城里還有這樣的人,還會讓他感動。他把人造革包往頭底下一枕,包拴在脖子上,抬頭望著天空,竟然能看到星星,這在城里很少見。

    第二天,他一早起來就開始晃悠,在省城的幾個壟上人,他一個個想了,覺得借錢是很難的。我剛剛買了房,背著一身債務,雙旋為躲借錢,走得連人影子都沒了,還有誰呢?問題是,買“連挖帶推”不是一兩萬的事,借多了借不出來,借少了也沒意思。想到這兒,他打算給黎歷麗打個電話,還沒撥通,又把電話掛了,想,咋也得過了晌午再打,讓黎歷麗知道他是努力借過錢了。一直到了下午,他給黎歷麗打電話說,既然是能找人貸上款,就全貸了吧。不知上山擒虎易,果然開口告人難,借錢我臉皮不夠厚,再說借多了借不出來,借少了頂不了多大用。黎歷麗說,也好,你這陣過來,填個學開挖掘機的表,先拿駕駛證。我給你找人把名報好了,學費我給你先墊上。

    省道工程鋪油,新工段還沒開,工地離家近,招風就開著“連挖帶推”回了趟家。到了鎮上,想想還是去見見耿思泉和吳大勇,請他們吃個飯。吳大勇不在,就和耿思泉去了天下驢肉館。

    招風說,那次聽萬廳長的口氣,壟上連接縣道的公路不是大事,也說該修,以后可發展旅游……耿思泉說,廳里的項目哪里能考慮一個村十來公里的小路,太小了,村上的路都是縣上規劃的,再說,壟上要搬遷的。不過老萬對你夠意思,給縣上說過壟上修路的事,縣上應允了,但又說,壟上在搬遷范圍內。招風說,壟上到底在不在搬遷范圍?耿思泉說,在。招風說,到底啥時候搬?要搬就快點搬,干個啥都沒路走。耿思泉說,肯定要搬遷的,當然縣上要整體考慮。

    耿思泉說,我做了件壞事,要不要給你說?招風說,壞事我當好事聽。耿思泉說,我給茯苓找了個對象,你、你、你愿意不愿意讓她嫁了去?招風噗地笑了,說,你結巴個錘子。耿思泉也笑了,說,你那小姨子,你讓嫁了去。

    招風嚼著一截腸,說,嫁誰?耿思泉說,老校長。招風停止了咀嚼,腸吊在嘴上,說,誰、誰、誰?老、老、老校長?白、白、白勝元?耿思泉噗地笑了,說,你結巴個錘子。招風說,太意外了,他、他、他不嫌棄福蛋?耿思泉說,不嫌棄,福蛋天天都在學校門口玩,老校長說他不覺得傻,情人眼里出西施,呃,不對不對,是愛屋及烏。招風說,可茯苓從前是他的學生。耿思泉說,這有啥稀奇,都猴年馬月了。

    耿思泉說,要說吧也不是我,老漢請我做媒,吳大勇下的命令。招風說,老校長?耿思泉說,你家老漢。招風點根煙,說,老校長有這想法?給老漢說了?耿思泉說,老校長常去茯苓家吃飯,老漢去茯苓家吃飯,看得明白。茯苓是老校長以前的學生,嫁過來家就在學校旁邊,時常扒在墻頭說,老師,你別動鍋灶了,來家吃,添雙筷子的事。老校長也不做假。茯苓也隔三岔五做點特別的吃食,叫姐姐一家來吃。

    耿思泉跟老校長一談,老校長表明自己的心思,茯苓男人跑了,他往這方面想過,也表示過,可看茯苓沒反應,他也就淡了那份念想。耿思泉做媒,茯苓咯咯笑了,說,你要靠說媒吃飯,早都餓死了。老校長是我老師,一日為師終身為父,那不是差輩兒了?耿思泉說,都是成年人了,感情不分歲數。茯苓說,可老師是公家人,我三個兒,一個兒還是瓜子,人家要?耿思泉說,老校長請我做媒的。茯苓說,老師不嫌我負擔重,不嫌我有個瓜兒子?耿思泉說,要嫌的話,他請我做媒?茯苓說,這咋聽上去像做夢哩。她狠狠擰了一把大腿,大叫說,是真的是真的!早知道老師那樣想,我也早該表示表示哩。我一直在心里喜歡他哩,個頭高,頂天立地的,人長得排場,衣服總是洗那么干凈,大背頭,黑黑的。我一直覺得我們是兩個世界的人,沒往這邊想過。

    招風遞給耿思泉一根煙,說,啥時候辦事?已經辦了?耿思泉說,你看你這話說的,咋也得給你說一聲,征得你的同意。招風說,我有啥不同意的,蓯蓉給說過了?耿思泉說,說過了,還得你再說說。招風說,蓯蓉不同意?耿思泉說,武愛跟她說過了,她說得跟你說說。武愛回來感嘆了一天一夜,說她要是個男人,一定要娶蓯蓉這樣的女人。

    耿思泉說,我們得為你再回去當村主任做好準備哩。招風說,得了吧,知道我的“連挖帶推”一天掙多少錢嗎?不干了不干了,我的“連挖帶推”還貸著款哩。耿思泉說,在我跟前就別鬧騰虛的了,不干了,還問路的事干嗎?招風笑笑,說,我關心老家建設發展嘛,不行?耿思泉說,知道你想干,比掙錢有成就感,再說現在鼓勵能人進入村鎮領導層。那個領導很快要調走了,一走就安排你上任。招風說,哪個領導?耿思泉說,就是在文件批字撤你的領導。招風說,人家也對哩,不然遍地都是收費卡子。耿思泉說,他分管交通,出了這事報道滿天飛,當然氣得夠嗆。你先反思反思。

    招風開著“連挖帶推”回村,離開縣道,進入壟上村路,一路上許多地方走不了,干脆就連挖帶推地鋪鋪墊墊,田地里干活的人都攢過來,圍著看。招風正在填鋪路上一個水沖出來的大坑,一挖一推,一挖一推,兩下就將大坑填平,然后在上面來來回回碾軋,一個大坑就給軋瓷實了。

    嘖嘖嘖,這修路的真是好東西,看著把人美死咧!造下就是修路的,一個頂得上十個人干。十個人?你嚇得沒敢說,二三十人也頂不了它,你看這大嘴往前一拱就一馬車的土,二三十個人能一下裝滿一馬車?肯定也是喝油的祖宗,你看這黑煙咕咚咚地冒哩。

    老會計來了,說,政府撥款讓你修路了?招風說,政府撥款沒撥款,你不知道?老會計說,我還當你從交通廳要下錢了,那你修路誰給你錢?村上可沒一分錢,還欠賬哩。招風被撤后,老會計代理村主任。招風笑笑,說,不會跟你要錢的,“連挖帶推”回來閑著也是閑著,它就是修路的東西,我想著把坑坑洼洼、難走的地方鏟鏟推推。人們圍著看著,吃煙諞傳。老余頭說,個個背著雙手,視察來咧,這路就招風一家走?大伙附和,就是就是,招風貼人貼油貼機子的,咱都好意思空著雙手看著?

    稀稀拉拉地,掮鍬掮鎬來了一些人,都回到過去,感慨地說,大集體那時候也好哩,路哪里爛成這樣,干個啥隊長一吆喝,有勁。老會計清清嗓子,說,老余頭,群里有好羯羊嗎?宰上一只,晚上參加修路的喝羊湯。老余頭說,你寒磣我,我眼看養了一輩子羊,群里連只好羯羊都沒,傳出去不把我聲名給壞了?老會計說,讓楊二給燉了,多下些蘿卜。

    劉城也掮著鍬來了,撇著嘴說,這是修路?這是撈表現哩,當村主任之心不死。

    老余頭鏟一鍬土全揚在了劉城身上,說,老夜貓子是懂大道理的人,也活了一輩子人,給人領魂魂度人哩,咋給自己領了你這么個沒魂的瞎東西。

    劉城搖甩著頭上的土,撲到老余頭跟前。老余頭把頭伸向劉城,說,來來來,往老子腦子上打,老子要動一下不姓余。

    劉城的手停在空中。老余頭說,老子耍死狗的時候,你還不知道在誰的腿豬娃子上轉筋哩,也往人前頭撲,人前頭有你說的話?老余頭呸一口,又說,看你把人活成啥了,看人下巴子過活哩,把你能的,吃上救濟當本事哩,還一天天耀武揚威的,頂神哩,哪個神瞎了眼睛看上你個囊的。

    劉城說,我吃的是國家的救濟,不是你家的救濟。

    老余頭說,國家的救濟是給你的?是給壟上人的,是壟上人掙下的。七老八十的人都不吃救濟,有你吃的救濟?國家知道你是個錘子。

    劉城面色紫紅,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老余頭說,我跟你爺、你爹幾輩子交情,不是念及他們,你娃想買老子這話都買不去。你回去好好想想,不為自己想,也該為你兒想想。一個娃,讓你養成個啥了,見人遠遠躲了。這輩子給你當兒子,不知上輩子做了多大的孽。

    劉城要走,向東說,你走了,晚上喝羊湯可沒你的份兒。

    劉城停下腳步,向東、前進幾個互相一使眼色,給劉城來了個“老看瓜”。劉城在地上滾著罵著,沒人理會,他得要自己掙扎開來。

    前進說,你就這么等著,晚上喝羊湯。

    老會計讓向東用蹦蹦車拉來兩桶柴油,說柴油村上管了。

    家家都來了人,桂嬸還攪了涼粉,用擔子挑了來。桂嬸曾經可是風云人物,鐵娘子團團長、婦女隊隊長,修梯田、筑澇壩,帶著一幫女人跟男人比賽。揮舞紅旗喊口號的照片上過省報哩。

    半月時間,壟上接到縣道的十幾公里坑坑洼洼的路就像重新修了一條。不過大家還是遺憾,唉,費這么大的勁,能走幾天?過溝的地方不修橋,一場雨就給斬斷成截截子咧。修橋,說得容易,你當是一個錢兩個錢的事?招風說,獨眼,你在驢腦子溝溝底做上幾個過水的涵洞,兩邊各用石頭水泥固化五十米,保準能用上幾年沒問題。獨眼說,好的,我聽你的。招風說,我只是個建議,不是村主任了。獨眼說,你是不是村主任我都聽你的,干脆我修座橋。招風說,修橋工程太大,等政府修這條路時,修幾個涵洞,不講究,結實耐走就行。獨眼說,政府會修這路?招風說,肯定會修的。老余頭說,獨眼,別覺得吃虧,這是積德的事,每個走過的人都會說你好。招風說,明天就動工,趕結冰前就能走了,不然水泥受凍了就成豆腐渣了。獨眼說,現在就干,我去讓拉水泥和石頭。招風說,那我就開始推臺子。老會計說,大家先回去吃飯,修涵洞,家家都得出人。

    說是修幾個過水的涵洞,獨眼還是修成橋了。雖然簡易,但很結實。

    很快,老校長和茯苓就辦了喜事。

    我們壟上人說,娶媳婦等于接財神。老校長果然喜事不斷,被評為最美鄉村教師,各種榮譽、報道紛至沓來。縣教委給分了一套集資房,還要調他進縣城。他拒絕了,對教委說,剛評了最美鄉村教師,才報道我扎根山區就調進縣城,讓人咋說我?我就在壟上小學退休了。因為大川、大谷、大平要上初中,都給從鎮上轉進縣城上學。老校長把房子裝修了,還給茯苓租房辦了個小賣店,茯苓邊伺候孩子上學,邊開小賣店。

    第二章

    忽然一天,兩間教室都塌了,還不是在一場雨后,而是風和日麗的一天。老萬是從省報上知道這件事的,他每天早晨的第一件事是讀報,上面信息量大。是老漢告訴了招風,招風又告訴了黎歷麗。黎歷麗寫的報道——《老教室塌了》,省報發了頭條。

    老教室的坍塌埋死了教室墻根臥著的一頭母豬和八頭豬娃,倘若不是壟上小學重建,傷亡的肯定是學生,老萬驚出一身冷汗。說實話,就是壓死孩子也跟他扯不上關系,然而,他又怎么會心安呢?從工作上講,這事與他扯不上關系,可這事和他的內心扯上了關系。翻建一所鄉村小學,對于他來說是件很小的事,手稍微緊一下,就夠建一所學校,而捐資助學這事,只要你做了,就是正能量的。

    搭桿子收費這事引起那么大反響,老萬火冒三丈,恨不能把招風這個家伙送進去坐上十天半月。啥時代了,還學假李逵提著板斧剪徑。可見了這個家伙,又被動地跟著他看了學校,尤其是說的那些話,老萬倒有些贊賞這個家伙了。

    招風一把將他從心靈地獄扯了出來。

    周末,老萬給黎歷麗打電話,問有時間嗎,你把車開上,咱們接上招風一起去趟壟上。黎歷麗說,有時間,我這陣就過來。掛了電話,老萬想想,黎歷麗是他戰友的女兒,不知道的沒準會胡說八道,就又打電話給黎歷麗說,你不用開車,我讓小董開車走。小董是司機。

    招風修路的工地在省城去壟上的路上,他們接上了招風。到峴口高速公路收費站下高速,看到大小車輛在路邊,就知道是縣上有什么大活動。工作人員不斷打手勢往一邊引車,看公路兩邊“熱烈祝賀閩寧產業園落戶峴口”等標語,就明白了是峴口閩寧產業園奠基,建產業園是閩寧協作的一大舉措。縣長曾是老萬的秘書,看到老萬的車,忙打電話說,老領導對我意見大了,入縣境繞著走。老萬說有事,答應回程去縣上相見。

    一入村,招風問老萬,吃上有什么忌諱沒有?老萬說,就一碗土豆面,呃,叫土豆面好像不順,還是洋芋面順溜。招風說,我們這兒有個大廚子哩。老萬笑笑,說,大廚子,多大的廚子,皇宮的大廚流落到你們這兒了?招風一笑,說,那倒不是。老萬說,那這廚子怎么就是大廚子?招風說,他是三個大廚子的徒弟。

    招風就講,新中國成立前,楊二在蘭州城給抓了壯丁,到了部隊上卻沒讓他扛槍,而是到炊事班。讓他造飯,他不會,部隊在蘭州城強征了幾個廚子,都是蘭州城里的大廚子,他就給他們打下手。天天打仗,天天死人,腦袋掛在褲帶上,生命都沒保障,心灰意冷的楊二想學廚藝了。他心眼活,在跟前燒煙跑腿的,幾個大廚子就把看得跟命一樣從不輕易傳人的手藝都傾囊相授了。后來打了敗仗,隊伍打散了,楊二想回蘭州,蘭州正在打仗,就回家窩著,等太平了才進城。等一切都戴上了公字帽,楊二到底沒開成館子,就回來了。

    老萬說,真正的大廚子在大城市可是非常吃香的,大飯店爭搶,工資好高,拿年薪。招風說,一是年紀大了,一是有本事的人都不愿受人的氣,在城里的飯店干過,受不了氣就回來了,一是他給石灰窯食堂做飯,也能掙,許多客戶就是因為念想著他的手藝來吃一頓,才不去別的石灰窯拉石灰,老板把他當寶哩。城里人說,抓住男人的胃就抓住男人的心,我們這個老板說,抓住客戶的胃就抓住客戶的錢。老萬說,這老板挺精明。招風笑笑,說,宰了只羊羔,已經做上了。老萬說,先說響,后不嚷,我掏錢,要不就別做。招風說,你得考慮我心里的感受,你說到了我家門口你再掏錢,你給我省下這點錢富不了我,你讓我花了這錢也窮不了我,可我心里就好受多了,人就怕心里不好受。老萬抱拳,說,說得好,我這把年紀就怕心里有事,好好好,依你。招風一笑,說,我們壟上有句話:吃不窮,喝不窮,不會謀劃一世窮。老萬大喝一聲,好,吃你的!

    黎歷麗說,咋做的?招風說,砍件子。黎歷麗說,楊二那里?招風說,那當然了。老萬說,什么砍件子?招風說,砍件子也叫八件子,就是按脖子、前夾(腿)、后夾(腿)、肋條、背子、胸叉、羊尾巴、羊腳巴(羊的小肘位置)卸成八大塊,再均勻地把每一大塊切成若干小塊,趁熱裝盤。當家族間有了矛盾,或是鄰里不和,年長者或族主出面,將當事人聚在一起,吃一頓八件子,就把事解決了,雙方和好如初。老話就說:若要氣散,共吃一頓飯;若要和好,一頓平伙了。平時也吃,除了過年,平時吃肉哪家舍得吃一只羊羔,誰家羊羔三四十天了,就會吆喝“朋一朋”,朋上幾個人打平伙,解個嘴饞噻。打平伙除了砍件子,還蒸碗子,就是做成碗蒸羊羔肉,一只羊羔可以做到十三四碗。多在陰雨天,我們叫過天陰,平時沒工夫。老萬說,“朋一朋”,是朋友的“朋”吧?黎歷麗說,是朋友的“朋”,他們這里出了個作家,作品中就寫的是朋友的“朋”。老萬說,這個“朋”可謂用出了真義。黎歷麗說,楊二的五香羊羔頭、羊雜碎、生汆面都做得獨具風味哩。老萬笑笑,說,記者是真正的美食家。

    二十多斤的羊羔子,幾人竟然光盤了。老萬說,吃美咧,吃美咧,我總共吃了五六斤。黎歷麗說,不止哩,沒見你這么能吃過。招風笑笑。老萬說,三高,這吃了又飆起來了。招風說,搗罐罐,專降三高。說著就喊,老漢,老漢,搗罐罐!老萬說,老漢?招風說,就是廚子,我們這一帶上了年紀都叫老漢,父親也稱老漢,是尊稱哩。老萬噢一聲。招風說,因為牽扯著千絲萬縷的關系,論班輩麻煩,也論不清。

    老楊進來,老萬說,吃得滿頭流汗,該謝廚。招風說,謝廚您也知道。老萬跟老楊說,本想在你這兒吃碗洋芋面,回去的路上在紅土坡好好吃頓羊肉的。老漢笑了。招風說,這位是萬廳長。老楊笑笑,說,我見過師長,在戰壕里見的。老萬笑了,說,你命比師長大。又說,老漢,你咋沒去兒子店里掌廚?老楊笑笑,說,兒子的錢沒有別人的錢好掙。老萬豎起兩個大拇指。

    老楊要走,老萬說,坐坐噻,請教你哩。老楊笑笑,說,你這么大的官,還說請教。老萬說,給我過兩竅,你這羊肉如何做得這么美味?老楊看看招風。招風說,說噻,你咋做咋說。老楊說,那得會選羊。羊肉當然是鹽池灘羊好,可別看咱們到處是鹽池灘羊,都不一樣的。咱們山區的羊好,干旱嘛,草硬,有許多是中草藥,比如甘草、秦艽、車前子,喝的水是山溝里的水和雨水,堿性大,入口嫩滑,不光不膻,也不膩。老萬笑著說,吃的是中草藥,飲的是礦泉水,尿的是口服液,拉的是六味地黃丸。老楊說,說得好。老萬笑了,給老楊點根煙。老楊說,選羊你選足月慢養、不催肥的九個月的密齒子羯羊最好,咋辨識呢?一是看肋條,一中指寬,扁圓,最好;二是看肉色,表面白色內里淡紅,不像牛肉紫紅,肉紋兒清爽明白;三是不是特別膻,也沒有很濃的血腥味,更不會有怪味。尤其是要注意,有的給母羊安一截公羊的鞭子冒充羯羊,就是人說的安鞭肉,還有把老了的種公羊冒充羯羊,更有把不是灘羊的冒充咱們鹽池灘羊拿來賣。

    老萬豎起大拇指,說,家里便飯,羊肉多吃清燉羊肉,你這清燉羊肉咋做的?家里做的沒你做的這味。老楊說,一是肉要用涼水浸泡;二是堿性涼水下鍋打血沫子;三是換堿性水煮,水是肉體積的一倍;四是開水后下調料,花椒、紅蔥、干辣椒;五是小火慢燉四十分鐘;六是放鹽,配料青蘿卜;七是都吃芫荽就放芫荽,有個別不吃的,就舀出來單另放。

    老萬笑笑,對老楊說,你放心,我們不會傳給別人,就我和小黎、司機三家用用。老楊笑著說,有啥呢,有些人就是你手把手教也學不走,手感也很重要,再說了,現在館子遍地都是,一道菜吸引不了人。老萬笑笑。老楊又說,廳長、記者,你們記著,有一樣東西一定要選好,就是紅蔥,就是我們這兒叫的镢頭把。說著進去拿了一根蔥出來。老萬在手里掂量著,說,真像镢頭把,一根就有半斤重。

    老萬說,我這血糖高,大夫說讓吃蕎面,可是不會做,你這狗扯羊皮做得太美了,過過竅。老楊說,蕎面不黏,做剁面還是饸饹,都得摻白面,不然就成一鍋糨子。要做攤饃,就是這狗扯羊皮……老萬打斷老楊說,這么美的吃食,咋就叫了狗扯羊皮?招風一笑,說,蕎面攤饃也是餅,卻不像別的面烙的餅搟得有形有狀,蕎面攤饃沒有形狀,吃時也不用刀切,而是直接上手撕,給人感覺就像是狗在撕扯羊皮,我們那里有個歇后語:狗扯羊皮——撕扯不清。老萬笑笑。老楊說,蕎面攤饃一點白面都不能摻,而是攪成面糊,只加一把蔥花,再不加別的作料,鍋里倒好油,用勺舀著貼著鍋壁快快倒一圈,用勺底抹嚴實光堂,文火兩三分鐘就熟了。如果就只吃攤饃,你都可能吃不下去,得配好湯,蕎面是粗糧,粗糧最喜配肉吃,多配肉做的湯,羊羔肉、雞肉配湯最好。又一笑,說,蕎面攤饃羊腥湯,死死活活相跟上,曲兒里都這么唱哩。老萬說,我聽到的是蕎面饸饹羊腥湯,死死活活相跟上。老楊說,饸饹也好,攤饃也罷,都是蕎面,蕎面是粗糧,賤嘛,可要貴的配哩。老萬說,說得好。

    搗了一陣罐罐茶,招風說,爬山消化消化。

    出了楊二館子,正是夕陽西下,丘峰溝壑錯落,光影互疊,入眼皆為勝景。老萬說,這里的山谷溝壑很有特點的,尤其是光與影折射互疊,好美,啥時候抽點時間來領略領略。小麗,現在有一個新旅游提倡,非典型旅游,叫“反向旅游”,就是避開人潮,選擇非著名非熱門旅游小城、小鎮、山川,安靜、清閑地度假。這類游客年輕人多,很有氣勢,動不動就形成一個打卡地,我覺得壟上這里就可以成為這樣的打卡地。

    獨獨一朵云高懸山頂。老萬說,好不潔白,真像畫出來的云水紋哩。隨即拿手機來拍。

    黎歷麗說,就是,不光有自然風光,而且有人文歷史,只是需要決策層的助推。

    第二天早上,招風陪老萬、黎歷麗爬空空山。

    招風像導游,解說詞則是王老的雄文。招風曾讓我把壟上好好寫一下,好讓他背下來,來人給介紹。我說不用我寫,有大文豪的三萬多字雄文,我把王老的《壟上行》復印給了他。他把王老寫壟上的景致、傳說背了下來。王老曾下放到我們壟上,是教授,更是作家、書畫家,《壟上行》收在他的文集中,我是在網上舊書店買到的。

    黎歷麗和司機忙于攝影,老萬和招風坐在空空山巨石上。老萬說,你這口才不錯哩,知道的也多。招風笑笑,說,我背下來的,是來我們這里改造的王老寫的。老萬說,空空山,空空寺,叫得好脫俗,這才是深山藏古寺,建于元朝,那些年“破四舊”沒被拆掉,真幸運。招風說,是來改造的老右攔住的,我爹說當時要拆,社員都集中到院里了,老右說“破四舊”是要拆寺廟,是要破除人們的迷信觀念和陳舊的約束人們的條條框框,寺廟可改為學校,豈不更好,比學生上學的箍窯子亮堂和結實。大隊長去公社請示,竟然得到了批準,后來這方圓的廟都成了學校,包產到戶后,又挪下去了。我小學就是在這寺里上的。老萬說,老右做了件很有功德的事。招風說,您做的也是很有功德的事。老萬說,這里以后搞旅游,絕對有前途。招風說,怕您累著,可看的地方多著哩。老萬說,下次細看,值得再來。招風說,還有紅色資源哩,紅軍長征就是從北溝穿過。老萬說,那就更有價值了。

    老萬在山峁上轉圈觀望,招風從包里掏出一個草綠色望遠鏡,遞給老萬說,您拿這看看。老萬接過,說,你還準備了這,老的還是新的?招風說,新的,在城里打工,廣場有背著一串子賣的,買了一架,高倍數,能瞭好遠。這東西美得很,兩個點之間的直線距離都給你標出來。老萬舉著望遠鏡看著,說,東西兩條路看上去離壟上都很近的,上面跑車都能看清。招風說,兩條路就是把我們這一坨給冒掉了。老萬一笑,說,你在這里等著我哩,就是因為你們壟上這一坨山溝太密集了才繞的道,看上去近,走起來遠。路要通到壟上,山隔溝阻的,工程大哩。招風說,修路繞得很,翻山越溝的,光彎子就有兩百多個,七拐八彎,雞腸子一樣,上百里,我們常走,數過步數,騎著摩托也量過,要是架橋就近多了。老萬說,架橋?招風說,架橋就取直了,把東西兩條路接起來,省一大半路,中間架兩座橋就行。老萬看看招風,遞給招風一根煙并點上。招風臉一紅,說,我混大了,讓您給我點煙。老萬說,兩座橋該建在哪里?招風說,一座就架在咱們腳底下,從積雪巖到紫香巖,要是擔心堅固程度,兩邊可往深里擩一擩,五六公里,沒問題。一座建在馬崾峴,壟上與埂上兩道山脈最窄處,兩道山嶺在那里差點就摟到一起了,可能是老天爺留了個崾峴讓人走路,在埂上的溫堡和壟上的鷹嘴處建橋,最多有個四五公里。老萬笑笑。

    招風說,要能建兩座橋,壟上就厲害了。老萬笑了,說,怎么說壟上就厲害了?招風說,周邊許多村莊都得把路修到壟上來再上公路。老萬說,理想遠大。招風說,我們壟上以前就厲害,以前不遠的地方叫天墩驛,書里有記載,我小時候還有個亭子哩,老右說在古代就是一個地方的中心,是進入了國家視野的,新中國成立前是個大鎮哩。老萬說,那鎮子呢?怎么就不存在了?招風說,剛剛解放那會兒,下了一場大暴雨,洪水把天墩驛卷席筒了,直接推平了,國家就把鎮上的居民安置在了壟上、埂上、坪上了。老萬呃一聲,說,我就說,山脈之間形成這么多川道,雖說有溝壕,但總比這坡上平坦,又在低處,行路總是要方便些,村莊為啥不在川道里坐落,卻要坐落在坡上?招風說,在川道里坐落當然好,可是只要一發山洪,那些溝就扯出幾里遠。咱們這里一到雨季,六七八月,暴雨最多了,四面山上的水都往川道的溝里匯聚,這溝里也驚濤拍岸哩。包產到戶時,挨著溝邊的土地一畝只算三分,水一下來,說不定一塊地就沒了。川道靠山底挖窯建房,又會遭遇泥石流,半面山塌下來。再就是川道平坦,都是天心地膽,吃肚子的好地,建了莊子就沒好地了。也跟新中國成立前土匪多有關,為躲藏,莊子都在山旮旯里。

    招風說,其實我們壟上通到縣道上,修條柏油路不遠,也就十幾公里,在溝里走,現在天旱得溝里都沒水,修幾道過水橋就成。老萬笑笑,說,說起來簡單,修起來就不簡單,上面考慮的可不像你考慮的那么簡單,比如說我們廳里說給壟上修這段路,縣上當然高興,但會立刻提出我多少條比這重要的路還沒修,希望得到重視,廳里就得考慮,因為確實有些路比壟上這段路重要,否則會說你格局不大。招風也笑笑,說,那是。老萬說,要修也不是大事,不過現在修路得和扶貧、產業統籌起來,你們壟上或許得走“山上山下”“山里山外”“沿路近水”的路。黎歷麗說,就是扶貧提出來的山上的問題山下解決,山里的問題山外解決,交通方便、接近水源的思路。招風說,那就好了。老萬說,應該往壟上修條路,壟上方圓的梯田可真漂亮,山谷、溝岔也美著哩,水土流失這問題要解決了,以后可發展旅游。招風說,就是就是。

    老萬說,這條大山谷叫什么?招風說,叫達達谷。老萬說,達達谷?有什么傳說嗎?招風說,王老說達達谷應該是“韃靼谷”的誤寫,但在見過的文件中、地圖上,都寫作達達谷。在我們這里,蒙古語地名不少,如“阿布條”“脫烈”“周家圐圙”……海原縣城元代稱“海喇都”。招風說,我背一段試試:《海原縣志》解釋“海喇”為蒙古語,意為美麗的高原。多位蒙古語專家研究指出,“海喇都”為“哈老徒”音訛。《元史》載,成吉思汗“乙丑,崩于薩里川哈老徒之行宮”。《蒙古秘史》載:“戌年秋,成吉思合罕出征唐兀惕百姓。妃子中攜也遂妃以去矣。”元朝顯赫一時的安西王府,就在固原城南的開城鎮。

    老萬說,你對這里的歷史挖得很透。招風笑笑,說,我們這里出了作家,寫過,在《光明日報》上發的,我讀了記住了。老萬說,這達達谷一直通到哪里?招風說,不知道,但可長了,大文豪說,達達谷曾經是絲綢之路上的蕭關道。老萬說,這一片山川多有特色,你看谷里多美,山谷有形有色,尤其是谷兩邊的梯田,多漂亮。老萬拿手機拍著,說,繼續說。招風說,農業學大寨,咱們壟上修梯田全縣有名哩,是全縣重點工程,要搞開工儀式,縣上重要領導都出席了,標語要寫得醒目些,紅旗插得一片一片的,都說老書記學陳永貴副總理哩。招風沒有說他父親帶突擊隊修梯田,放炮炸山炸飛了一條腿。

    老萬說,從這達達谷修一條路,這沿谷有多少村莊都受益。招風說,那當然好了,可那工程太大了,不是我們這些人敢想的!老萬長吁一口氣,說,確實是大工程,需要大錢啊。黎歷麗說,許多縣都借助河谷川道打造經濟帶,像葫蘆河經濟帶、賀家河經濟帶,都效果明顯哩。老萬說,小麗,你把這達達谷深度地寫寫,人口、村落、地貌、特色、風物……全面寫寫,來個調查式連續報道。黎歷麗說,領命。老萬說,要突出絲綢之路、蕭關道、一帶一路,有文采一點。黎歷麗說,明白。老萬對招風說,你剛才說的那王老寫壟上的文章有沒?給歷麗一本。招風說,我這兒沒有,是我們村出的大作家給我復印了一份。黎歷麗說,我找作家要,他在報社待過三年,現在是作協專業作家。

    不久,吳大勇打來電話說,快回來,回來。招風問,啥事?吳大勇說,那批字撤你的領導提前調走了,你回來先把村主任代上,迎接年底選舉。招風說,就讓老會計……吳大勇說,你得回來好好干上一起子,確保年底選舉能選上。這個老會計干工作,就像他那眼睛,看啥都一片模糊。趕緊回來,一大堆工作等著推開,現在上上下下都只爭朝夕哩。招風說,“連挖帶推”總不能閑著,再說這工地上的活兒也催進度,連天帶夜地加班,走了不好,我把這陣子給人家挺過去,不然以后再找人家要活兒……吳大勇說,在我跟前我就搗你一拳,我這鎮長求你回來,你倒是蕎面棒棒見風就硬,以后找人家要活兒,你咋不找我要活兒?招風說,我……吳大勇說,我啥我,你有點理想好不好,有點追求好不好?招風撲哧笑了。吳大勇說,你趕緊給“連挖帶推”雇個司機,處理好,給我電話,我派車去接你。

    耿思泉又打來電話,說,哎呀,你這樣一個小小村主任,跟大人物扯著千絲萬縷的關系,嘖嘖嘖,萬廳長給縣長說過,他對縣長說,他有個恩人。縣長一拍頭說,恩人?你說的是搭桿收費翻蓋學校的招風?萬廳長說,這個招風逼得我建學校,學校建成不久,老學校就塌了,一頭母豬帶著八頭豬娃子給壓死了,不是學生搬到新建的學校,肯定會有傷亡。我要不建學校,誰也說不了我啥,建學校不是我分內的事,可你說我心里能沒事?人啊最怕的是心里有事,尤其像到我這年紀,他逼得我把學校建了,讓我躲避了一件這輩子心里都會自責的事。私心上是這樣說。從公的角度,我是給你舉薦人才哩,招風是個有想法的家伙,這次去壟上,他給了我一個啟發,絕對是一號工程規格,等個時機你把他恢復了,絕對能為你添彩。招風說,嘖嘖嘖,好像你就在他們旁邊站著哩。耿思泉說,縣長給書記、鎮長都說過了,你想想,你不干行不?

    “連挖帶推”的司機能掙錢,倒好雇,就是工錢老高,拿走了一半還多。一同干工程的老錢說,你何苦哩,村主任有啥干的?

    年底換屆選舉,招風當選村主任。按應參加選舉的人數要求算,人數過半。

    招風蹴在園子墻上吃煙四顧,看到向東在園子里忙活,就跳下墻,攆向東去了。

    園子能建一個大棚,要在城市郊區有這么大一個園子,不想富都不行,可在壟上就這么窩囊著。向東在郊區打過工,就是在溫棚里干的,就想搭個溫棚種菜,園子本就是種菜的。他會搭溫棚,費不了多大的事,叼空操心著,掙錢不掙錢的,想試試能不能吃上一年活菜。從九十月到來年五六月吃的都是腌的咸菜、陰的干菜。

    招風看向東眉頭皺著,心里說,這家伙琢磨啥呢?向東從小就愛琢磨,鋁水壺摔得坑坑洼洼的,就是他想出把干豆子裝進去,灌水,一夜后鋁壺撐得比新的還圓。招風走過去說,又琢磨啥呢?向東說,我在城里打工,最羨慕人家一年四季有活菜吃,你說咱們可憐的,一年只有三四個月能吃上幾樣活菜,再就是老咸菜,把人吃得夠夠的不說,說是高血壓等許多病都跟吃咸菜有關。我就想,郊區的土地能種大棚,我們的地也能種,我想在園子里搭溫棚,氣候都沒多大差別的,水嘛,窖里的水就可以。招風說,那就種啊,要是種得好,咱們鼓勵家家種,富親戚不如窮菜園,老話說的都沒問題。向東說,咱們這里條件跟人家不太一樣,但我想試試。招風說,你再去學學,費用村上給你報了。向東說,真的?我明天可就去學了。招風笑笑,說,趕緊去學,把票弄好。

    向東去了七八天,帶回來一四門六座的棚膜、架桿等用物,立即與丁香搭起溫棚。園墻做棚墻,根據比例加高,形成一個斜坡,不用再打墻了。打下的胡墼,像階梯一樣一級一塊壘下來就可以了。量了棚頂面積,讓老羅圈父子加時打出芨芨簾子。

    大棚搭起來,韭菜、油菜、白菜、辣椒、茄子、豆角、西紅柿,各樣種了些。只愁種不愁長,菜不誤時節地長起來,當然得澆水,水得從窖里往來馱。馱水往下揭桶得兩人抬。老婆下地了,家里再沒人,街巷半天等不上一個人,驢壓得不停地輪換四蹄,而且耽誤事。家里有人的都是老人,抬一馱水實在有些吃力,他都于心不忍。向東就開始琢磨水馱回來能夠到一個地方,桶就落在臺子上,把驢牽出來就行。他想到修車鋪地下那個地槽,就有了主意,用胡墼起個墩臺,桶棍一頭擔上,這邊他搭肩膀一抬,將驢趕出,水桶就從驢背上接下來了。他正要和泥,招風走進院子,拉著一個拉水桶。

    拉水桶是為抗旱,桶是用廢汽油桶改裝的,在油桶腰間開個圓的裝水口,焊一圈兒高起的鐵皮。油桶的出油口焊一截鐵管,管頭套一截自行車內胎,折起來用皮筋一扎。油桶套兩個蹦蹦車廢棄膠胎,架子車車廂剛好能放下,穩穩當當。向東準備買一個。

    向東說,多少錢,你說。招風說,啥多少錢,這桶是國家給咱們抗旱的,要啥錢。向東說,國家不要錢,給誰不給誰不是你說了算……招風說,夾住,啥人嘛,念書時的那個胡攪蠻纏勁哪兒去了?

    偌大的溫棚的菜,向東一家能吃多少,于是就開始給親戚和村上人送菜吃。招風說,送一次就行了,別總是送。向東說,誰會買著吃,還把人搞生分咧,以前的好都沒了。招風說,你能一直送下去?一直送就能落下好咧?向東撓頭。招風說,更不落好,連不送菜前的好都落不下。向東說,也是,哪天我就把棚拆了,不種了。招風說,那你不吃了?這樣,你先開始賣,看一年下來能掙幾個錢,到時候鼓動家家都在園子搭棚、吃菜。

    向東也知道這么送下去絕對不會落好,可村子上從來沒有賣菜的歷史,賣給村里人他做不出來,就想著往外賣。向東去草鞋鎮找鴻業老店的侯麻子,鴻業老店除了賣百貨日雜,主要賣學生用品,因為離學校不遠,也賣水果、蔬菜。那年杏子熟了,正好去鎮上有事,向東就把家里的杏子揪了兩筐,用摩托捎了,到了鎮上,一筐換了碗燴肉,另一筐咋辦,去了鴻業老店,給侯麻子說,你家人吃也好,賣也好,給我表示一下就行。上學的時候,學生老來這里買東西,都熟熟的。

    侯麻子倒也痛快,說,你干脆點,要個價。他說,你看著給。侯麻子說,這樣,我們去街上問問市價,長期買賣,又不是一回兩回的。問了價,談好了,向東騎著幸福250給學校送菜,讓老羅圈專門量身定編了兩個大芨芨筐,捎在后面,裝菜很美。幸福250這家伙勁大,卻也笨重,是個喝油的祖宗,都直接叫二百五。招風說,你那菜錢夠油錢嗎?向東說,一半兒讓這家伙喝了油了,不過和種莊稼相比,也劃算。招風說,你騎我那三輪摩托送菜,能多馱兩三倍的菜,喝油應該比你這家伙省些。工頭家院里放著輛三輪摩托,沒當個東西,都快讓銹吃了,招風騎著試試,竟然還能騎。工頭說,內臟好著哩。招風說,放著你不用,白占地方。工頭說,送你了。招風說,打個價,再少上幾個,咱們心里都暢快,不然總覺得我欠著你。就打了個價,招風就騎了在工地上來回。三輪摩托不好開,向東在場上鉆了幾次麥垛才開熟了。

    進入盛菜期,一輛三輪摩托送菜也變得麻煩了。老侯有一個四門六座,進不到壟上,只能到天墩驛的公路邊。向東跟老侯談,把菜送到公路邊,老侯開四門六座來拉走,這樣菜價雖然打了折扣,不過比送菜省多少事。向東賣了四茬韭菜、兩茬油菜,西紅柿從結果一直賣到倒秧。

    兩茬菜賣下來,掙多少錢,向東沒有算賬,但感覺應該是不錯的。向東和老婆抱著電子計算器,一厘一毫細細算了個賬,刨去經營大棚等各種投入,純收入比兩個人進城打工強多了。老婆還養著幾十只羊,還種著幾十畝地。問題是,老侯這邊銷量越來越大,讓他擴大生產,獨眼的楊二的餐館則要他多增添品種,而村上人也漸漸有了買菜的習慣。

    向東決定在梯田搭大棚,這樣當然用水就多了,就得多要幾窖水。用不著打窖,一大半人家連家帶營都走了,窖也就干丟在那里。窖也要水養,水干了,糊窖的膠泥脫落,也就廢了,再收上水就泡塌了。對于窖主來講,有人操心往窖里收水是好事,心存感激哩。進入雨季,十幾分鐘半小時的雨,就下得就地起水,向東就把村里空撂著的窖都收滿了水。

    這天向東給楊二館子送菜,獨眼又老話重提,說你得再種上幾種菜,我這兒的客人嘴都刁得很。獨眼說,我說這活菜吃上就該滿足了,他們還不滿足,說你得豐富些。

    來了幾個客人,獨眼接待去了。招風和向東搗著罐罐,還有前進、根旺幾個沒來。今兒向東做東,他們吃五香羊頭和炒雜碎,這也是楊二老漢的看家菜。

    招風說,沒算一下收入咋樣?說實話,別給我撒謊。向東說,我為啥撒謊,掙下的又不是偷下的,光大棚種菜,純收入就遠高于兩個人在外打工的收入,你看我們還養著幾十只羊,種著幾十畝地。向東掏出煙,一人點了一根,又說,菜品太單一,老侯要這要那,沒有嘛,要是多上幾種,肯定比這還高哩。我明年要把自家的一檔子梯田建成溫棚,多種幾種菜。招風說,好想法,現在正提倡設施農業。向東說,梯田建大棚還省勁,靠坡形成墻,只要兩邊打墻,就是棚頂棚架得花些錢。招風說,我去給你爭取補助棚布和棚架。

    秋天最后一茬莊稼洋芋挖回家后,土地還未結凍,向東開始打大棚的墻。

    墻打起來,芨芨飛白,向東拔回芨芨開始打簾子。

    這一年冬天,向東有活兒了,一邊操心大棚種菜,一邊為梯田搭大棚做準備,很充實。

    …… ……

    (本文為節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4年09期。此文為精編首發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