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花
不同于唐宋時期那些色彩綺麗、情致纏綿的詠荷詩篇,楊萬里那首流傳千古的《曉出凈慈寺送林子方》字詞鏗鏘激越,風格磊落壯闊,宛如一朵粲然怒放的荷花,傲立萬綠叢中。“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這經典詩句里的綠葉紅花堪稱絕配,細細想來,人類生活中很多相襯相生的事物都可以此為參照。
荷,葉稱蓮葉,花謂荷花,這植物給人一種“嫁接”的感覺。稱荷葉蓮花,亦可。我喜歡喊它荷花,就像小時候站在灣塘南岸喊對面的女孩,女孩的倩影一閃,她清脆的應答貼著水面飛來,裹挾著一股清幽又清涼的荷香。灣塘里有大朵大朵的荷花在開。灣塘四圍垂柳臨水照影。“山有扶蘇,隰有荷華”,詩經時代的人們也是喜愛荷花的。古代的天地真是澄明,山上樹茂盛青翠,水中花鮮妍明媚,它們每一次從黑夜里升起,都像剛剛啄破蛋殼兒的小雞,一副清新活潑的樣子。
荷在《詩經》的另一次出場很像初進賈府的林黛玉,眉兒眼兒都透出一種嫻靜脫俗的氣質:彼澤之陂,有蒲與荷;彼澤之陂,有蒲與蓮;彼澤之陂,有蒲菡萏。蒲是香蒲,一種多年生草本植物,灰褐色肉穗花序圓柱狀(菖蒲的肉穗花序黃綠色),形似蠟燭,又叫水蠟燭。“秋生洲渚靜,露下蒲荷晚”,香蒲與荷花宛若一對親密無間的姐妹,以其清麗的身影和清秀的面容召喚人們在河畔筑廬定居,生兒育女,柔情蜜意地照料著人們的衣食住行。在《詩經·澤陂》中,香蒲更像是水中燃燒的蠟燭,燭照著水滴綻放成花的道路,燭照著荷花植根安蒂吐芳結子的生活現場,讓后者成為幸福生活的清晰鏡像。與香蒲相伴而生的荷、蓮、菡萏不是一物三名,而是一種植物的三個不同部位:荷是葉柄,蓮指蓮蓬,菡萏為花苞。如今,蓮荷均指植物的全株,蓮花即荷花。
荷花的葉柄圓柱形,中空,有一兩米那么長,柔弱而堅韌地擎舉著形似鍋蓋的大葉,就像母親用她瘦弱的肩膀負荷著木柴、糧食、婆婆的咳嗽以及孩子的抱怨。葉柄負荷的葉是荷葉。東漢許慎《說文解字》釋《詩經》的“荷”為葉:荷,扶渠葉。李商隱“留得枯荷聽雨聲”的荷即荷葉。花繁過,葉茂過,大紅大綠只剩下一池凌亂的枯而不敗的荷葉,偏偏又逢秋雨凄凄,點點滴滴,冷冷清清,滴在失眠人的耳畔,落在聽荷者心的凹槽,聽得人柔腸寸寸斷。聽碧碗飛珠迸玉,宜豐盛之夏。七月,荷葉鮮綠潔凈,大如雨傘,是水珠陽光的憩園,是青蛙蜻蜓的搖籃。猶記得小時候站在灣塘岸邊,看青蛙從水中跳到了荷葉的表面,荷葉故作緊張地顫抖了幾下,青蛙濺落的水珠在葉面上頑皮地滾來滾去,就像荷葉的手擺弄著幾顆美麗的玻璃球。也有紅紅的蜻蜓在灣塘上空飛,蜻蜓的影子在水中游,看上去妖艷迷人。蜻蜓飛累了,在荷花的花苞上小憩,儼然荷花初綻。荷花的花苞叫菡萏。和葉柄等長或稍長的花梗挑著一個青里泛白的花苞,樣子像極了可愛的火柴。“芭蕉開綠扇,菡萏薦紅衣。”田田的荷葉亦如綠扇曼舞輕搖;菡萏宛若跳紅綢舞的女孩兒,由一個火柴頭般的焰心舞出三十瓣花五十瓣花的熊熊火焰,舞得水面紅浪滾滾,舞得天空紅云滾滾。
荷花可食之處有頭有尾。花上結實曰蓮蓬,內有蓮子。地下生莖為蓮藕,肥大有節,內有七個或九個管狀小孔。蓮蓬也心有靈犀地捧出二三十個同比例的小孔,容納豌豆一般大的蓮子。七孔藕軟糯,適合燉煮煲湯;九孔藕清脆,涼拌清炒尤佳。我念念不忘的是那年七月在武漢的清晨和女兒吃到的嫩蓮子。在千里之外的武漢遇見蓮子,猶如在異鄉看見了親人。古樂府有一首讓人靜了耳根、軟了心腸的采蓮歌:“乘月采芙蓉,夜夜得蓮子。”芙蓉即蓮蓬。我和女兒買了兩個蓮蓬,在步行街上邊走邊剝,蓮子鮮甜的氣味宛若一股清爽的風,撲面而至。吃進口中,猶如一汪甘泉灌注舌床,清甜鮮爽,有水草的腥甜,有月光的清涼,也有荷花的馨香。那次是女兒第一次吃鮮蓮子。她在那個夏天經歷了高考風暴的洗禮,她已亭亭,即將去孤獨而遼闊的水域不憂亦不懼地盛放她的青春。她已非菡萏,我無須作遮風擋雨的荷葉。
有荷花的村莊是熱鬧的,也是吉祥的。小時候的春節是熱鬧的。男人宰年豬,女人蒸年糕,小孩貼年畫。年畫一上墻,整個土屋都亮堂堂的。忙年的人忙得屁股不落板凳兒。年畫上穿紅肚兜的胖娃娃樂得合不攏嘴兒,他緊緊抱住了荷花旁的一條大鯉魚,年畫名曰《連年有余》。荷花要改稱蓮花的。蓮花鯉魚讓生活的鏈條如此環環相扣,幸福源遠流長。
王昌齡的《采蓮曲》保存著熱鬧歡騰的采蓮盛景:“荷葉羅裙一色裁,芙蓉向臉兩邊開。亂入池中看不見,聞歌始覺有人來。”悠悠綠水、縷縷荷香、陣陣蓮歌,彌漫成一種安適愉悅的氛圍,飄渺成一種清雅柔美的背景音樂,烘托著裙如碧荷裁、顏若紅蓮開的翩翩少女。少女采擷的是荷葉,是菡萏,還是蓮子?我們無法分辨。我們可以確認的是,荷葉煲湯,菡萏入藥,蓮子養心,荷花從下到上皆是舌尖上的柔情蜜意。人們與植物相依相存,植物慷慨地將莖葉花果的所有美麗色彩,將和諧愉悅的生命狀態以及英勇斗爭的神奇經歷,還有清晨澄澈的露珠、黃昏清澈的鳥鳴等大自然優秀的作品,全都毫不保留地賜予人們,達成“亂入池中看不見”的人與自然的渾成之美。
讀宋人許顗的《彥周詩話》,更覺荷花的與眾不同:“世間花卉,無逾蓮花者,蓋諸花皆藉暄風暖日,獨蓮花得意于水月,其香清涼,雖荷葉無花時,亦自香也。 ”作為睡蓮科蓮屬多年生水生草本花卉,荷花有紅臺、灑錦、粉喜、玉蝶、碧臺蓮、玉玲瓏、醉半熏、舒廣袖、朱簾半卷、燭影搖紅、銀嵌碧玉、翠微夕照等二百多個品種,花色有紅、粉、白、紫等色。
有一條河流經我蝸居的小城,河流淺水區種植了許多荷花,看形貌,是玉蝶。倘若我轉道三馬路去北城區上班,就可沿著河岸緩步徐行一段距離,其他路段騎公共自行車。此種尋美之旅尤其適合夏日清晨,我因此目睹了荷花的一顰一笑。玉蝶是一種重瓣荷花,花瓣有三十枚左右。初開的花瓣乳白色,像是“在牛乳中洗過一樣”,在七月陽光的深情凝視下,花瓣漸漸地涌動出溫柔的粉色,而花瓣尖兒卻挑著一點點嫩黃,像是對著河水噘著小嘴賣萌的青春少女。所有的花瓣矜持地向內包裹著,顯得十分的圓潤飽滿。這個城市的人都在忙忙碌碌的,突然,有一天,城市的男女老少潮水般涌到了河岸。那是一場暴風雨過后,人們呼朋引伴、扶老攜幼地爭看家門口的滔滔“黃河”。那場暴雨洪水中濁浪滾滾,泥沙滔滔,弱不禁風的荷花會像水泥塊大石頭一樣被沖走嗎?洪水和人潮退卻以后,我牽掛的荷花就像日常的晨開暮閉一樣,在清晨又一次探出它細長而柔韌的葉柄,葉柄負荷著嬌嫩鮮艷的荷花,宛如一種信仰,經過風雨的錘煉,愈加堅定從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