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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山花》2024年第8期 | 王威廉:一個文學的莫斯科
    來源:《山花》2024年第8期 | 王威廉  2024年09月09日07:10

    王威廉,文學博士,中山大學中文系創(chuàng)意寫作教研室主任,廣州市作協(xié)副主席。出版小說《野未來》《內(nèi)臉》《非法入住》《聽鹽生長的聲音》《倒立生活》等,文論隨筆集《無法游牧的悲傷》等。另有意大利文版小說《行星與記憶》《第二人》以及韓文版小說集《書魚》在海外出版。獲首屆“紫金·人民文學之星”文學獎、十月文學獎、花城文學獎、茅盾文學新人獎、華語科幻文學大賽金獎、中華優(yōu)秀出版物獎、意大利弗朗切斯科·賈姆皮特里國際文學獎等數(shù)十個文學獎項。

    緣 起

    這不是一場事先精密規(guī)劃的旅程,甚至一開始多多少少有些被動的意思。

    我的小說集《野未來》在意大利翻譯出版后(意大利文版書名為《行星與記憶》),引發(fā)了一些反響,翻譯家兼出版人皮克女士(她的中文名叫雪蓮,后文都將使用中文名)邀約我去意大利參加文學活動,時間就定于2024年的五月底。沒多久,俄羅斯圣彼得堡大學東方學院的羅季奧諾夫教授(他的中文名叫羅流沙,同樣,后文都將使用中文名)邀請我參加第四屆中俄青年作家論壇。他早在第二屆時就邀請過我,當時我有事沒能成行,而這次的活動時間正好定在2024年五月初,可以跟意大利的活動連在一起,我便應(yīng)允了。

    但我感到了一點焦慮:手頭有很多的工作還沒有完成,在外邊待那么長時間,是一種不可想象的奢侈。是的,我從一開始就沒有覺得這次出行是一次輕松的旅行,而是認為它是文學工作的一部分。

    此外,世界局勢變幻莫測,各種不確定的風險日益增多。尤其俄羅斯,還是一個正在戰(zhàn)爭狀態(tài)中的國家。2024年3月22日,莫斯科近郊的音樂廳遭受恐怖襲擊,根據(jù)俄方事后統(tǒng)計,死亡人數(shù)為144人,受傷人數(shù)為551人,這個數(shù)字是驚人的。很多朋友知道我要去俄羅斯的時候,都表示了關(guān)切。但人是很奇怪的,越是這樣,越是激發(fā)了我去現(xiàn)場進行觀察的心愿。

    我也不免揣測,在這種大環(huán)境下,俄方會不會取消本次論壇?事實證明,俄方?jīng)]有,甚至沒在工作群里表示出某種消極的態(tài)度,而是一直積極通報活動的準備情況。這個論壇由著名翻譯家、上海外國語大學鄭體武教授和俄羅斯作家協(xié)會外委會主席奧列格共同發(fā)起,2015年首屆論壇在上海舉辦,此后由中方和俄方輪流舉辦。由于疫情和戰(zhàn)爭等原因,距離上屆論壇已經(jīng)過去了四年。我在這里提及這個論壇的小史,是想說,這并不是一個突如其來的政治活動,而是來自文學界和學術(shù)界的長期的文化交流。可能還得普及一下:俄羅斯作家協(xié)會跟中國不同,是一個非政府組織。所以,他們?yōu)榱诉@次活動,在籌集經(jīng)費方面想了很多辦法,是不容易的,活動的后半部分由圣彼得堡大學支持,才有了更好的保障。

    隨著活動日近,需要辦理機票、簽證等事務(wù),這才發(fā)現(xiàn),俄羅斯與歐洲之間的直航取消了,需要從土耳其中轉(zhuǎn)。此前知道俄羅斯被各種制裁,但沒有觸及到這么具體的問題。這下好了,去土耳其的伊斯坦布爾有了一個“不得不”的理由,這座古老的城市被納入行程表,讓我感到驚喜。我開始同時辦理三個國家(或地區(qū))的簽證,這是前所未有的,促使我下定決心:既然都如此了,那這趟就再多走幾個地方吧,干脆從亞歐大陸的東頭走到西頭好了。于是,法國、比利時、荷蘭也被納入了行程表。這幾個國家保持了我在路線上的延續(xù)性,而且各自具備一定的代表性:法國是歐洲內(nèi)部在戰(zhàn)略方面最自主的國家,比利時是歐盟和北約的總部所在地,荷蘭是世界上第一個資本主義國家。

    人類自有文明以來,實際上大部分歷史演變都集中在亞歐大陸上面,因此這片大陸上面有著最為沉重的歷史負累。很多扭結(jié)的現(xiàn)實問題都來自于歷史的積累,所以不能在一朝一夕化解。我從中國出發(fā),正好歷經(jīng)四大文明板塊:中華文明,斯拉夫文明,伊斯蘭文明和西方文明,這也是目前世界上沖突或說競爭最激烈的幾種文明形態(tài)。歐亞大陸也被稱為“世界島”,它是面積最大的一塊陸地,在戰(zhàn)略學家看來,誰控制了這里,誰就控制了世界。所以這里戰(zhàn)爭不斷,苦難深重,是大國博弈最慘烈的場域。如今,能夠只身橫穿這片大陸,我應(yīng)該感到足夠的慶幸,并不是誰都能有這樣的機會。

    除了空間上的考量,還有時間上的契機。很多人說2024年是世界大變局之年,研究玄學的朋友說2024年是“九紫離火運”的開端年,好吧,那無論從現(xiàn)實政治層面還是神秘文化層面,今年都是一個特殊的時期。在暴風雨來臨前,一個作家打開頭腦中的天線,把歐亞大陸走一遭,是一次難得的親眼目睹世界狀態(tài)的機會。雖然現(xiàn)在是一個互聯(lián)網(wǎng)信息很發(fā)達的時代,我們似乎對于外在的世界并不陌生,但是信息的背后少不了輿論場的權(quán)力斗爭,一個地方的生活狀態(tài)究竟是什么樣子,除非親身前往,否則也只能是來自于視頻與新聞塑造的某種想象。更重要的是,媒介上的信息永遠也無法替代面對面的交流。在很多時候,面對面一句話都不用說,都能勝過媒介上的千言萬語。

    有人會說,僅僅是走馬觀花,能夠看到更多的東西嗎?我對此從不擔心,我原來學過好多年的人類學,知道“文化震撼”就發(fā)生在你接觸異文化的那一刻,隨著你對異文化的逐漸熟悉,你對很多的事物將重新變得習以為常起來。這在我隨后的旅程中得到了印證:當我對某些事情感到震驚的時候,當?shù)氐呐笥褏s覺得稀松平常,不值一提。因此作家只要能捕捉到“文化震撼”的那個關(guān)鍵性時刻,就足以發(fā)掘出很多的東西。而在此之前,其實并不用作過多的知識準備。過多的知識會擁塞我們的感官,會提前形成某種偏見的立場。而我們知道,一個作家的立場是質(zhì)樸和簡單的,那就是永遠站在人本身的立場上。所以,千萬不要給我貼什么標簽,我前往這些地方,不代表我就完全認同這些地方的一切,我只是一個觀察者和體驗者。這原本是常識,但在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由于信息的蕪雜,身份認同與觀念立場越來越敏感。每當想到這種狀況,我就感到文學依然如此重要,它讓我們可以暫且懸置價值評判,只是去看、去聽、去想,甚至去行動。

    我沒有過留學經(jīng)驗,此前去過的國家也不算多,因此對于異域還保持著足夠強烈的興趣和敏感度。尤其是新冠病毒大流行之后,由美國主導的持續(xù)多年的全球化趨勢開始加速收縮,中美在各個層面的博弈都在呈現(xiàn)出新的形態(tài),這給我?guī)砹擞^察世界的基本視野和深刻的問題意識。不過且慢,這么說,好像我要寫一本學術(shù)著作似的,實際上我并沒有那樣的雄心壯志,我是一名小說家,我最熟悉的是故事、人物和細節(jié),還有抒情與沉思,我就是希望以這樣的輕松方式來記錄行走的過程,我作為敘事人將扮演好自己,力圖真實呈現(xiàn)我這個主人公的現(xiàn)實經(jīng)歷與心理活動,也會穿插講述別人的故事。文學將成為一種取景器,貪婪地吸納所能望見的一切,將個人、歷史與世界雜糅在一起,不分彼此。因此這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游記,也不是那種關(guān)于異域知識的文化散文,但它究竟是什么我不想去定義,我想的只是它不是什么,因為“它不是什么”會給我?guī)沓浞值淖杂桑矔o你們帶來秩序之外的驚喜。文學的本質(zhì)就是可能性,不是嗎?

    那么,讓我們忘了所謂的文體,就這樣開始吧。

    ——題記

    突如其來的大雪與導彈般的地鐵

    (2024年5月8日)

    早上五點就起床,去廣州白云機場候機。趁著這個時間,用手機寫好了《科幻立方》的欄目主持人語《遠未完成的地球科幻》。雖然帶了筆記本電腦,但是使用頻次越來越少,很多工作都用手機來完成,尤其是小工作。大工作指的是超過五千字的文章,我則喜歡使用臺式機。一個大屏幕有利于我看清長文章的結(jié)構(gòu)。

    本次飛往莫斯科的航班經(jīng)停北京,我跟作家侯磊匯合,結(jié)伴同行。這是非常巧合的事情。原本我訂了經(jīng)停烏魯木齊的航班,被取消了,他也是從別的航班轉(zhuǎn)過來的,居然湊到一起了。我們實際上距離上次見面并不久,廣州作協(xié)的一個青年作家研修班年初請他來講課,我們還一起吃飯聊天。他這幾年的寫作都圍繞著北京的歷史與文化進行生長,他是一個懷舊的人,十九世紀的俄羅斯文學是他的精神盛宴。

    在北京才正式過海關(guān),出關(guān)的人并不多,很快辦完了手續(xù)。國際登機口的區(qū)域,商業(yè)設(shè)施很少,只有一家星巴克。我們吃了點心,喝了咖啡,談?wù)撝磳⒌絹淼穆贸獭τ趯懽鞯娜硕裕砹_斯意味著一種文學的高度,因此,我們的心情是興奮而愉悅的。我想,一個不愛文學的人士前往俄羅斯,一定不會感受到我們這種心情。

    在飛機上讀加拿大作家沃茨的科幻小說《模仿》,一部設(shè)定非常復雜的小說,還有高科技造出來的吸血鬼,很燒腦,不知道何時能讀完,可這也是我?guī)脑颉A硪槐臼欠▏骷也祭市さ摹蹲詈笾恕罚逎烂睢N規(guī)н@兩本書,就是知道我讀不完它們。一本容易被讀完的書,會讓旅途變得寂寞。如果這書故事性太強,還會干擾旅途的空間,讓你跌進另一維度的文學空間。也正是出自相同的原因,我沒有選擇攜帶俄羅斯文學書籍,我需要獲得一種疏離感。我不想營造一種文學朝圣的心理暗示,我希望能夠輕松自然地抵達俄羅斯,從而用感官直接接觸它。這會讓我更敏銳。

    飛機上還提供了伏特加,我喝了一杯。不知過了多久,昏昏沉沉中,飛機的廣播提示:莫斯科快到了。我急忙從舷窗望下去,晴空萬里,大地上鋪滿了郁郁蔥蔥的森林,以及一望無際的綠色原野。這讓我有些吃驚,沒想到位于寒帶的莫斯科能有如此蒼翠和濃郁的綠色,而且那種綠色富有層次感,不像熱帶植物那樣蕪雜。數(shù)小時前從舷窗望下去,都是冰封的雪原,尤其是經(jīng)過烏拉爾山的時候,能夠看到極為蕭瑟卻壯觀的雪山群落,黑色的山谷與白色的冰河像是怪獸被切開的肌肉紋理。

    此刻是當?shù)貢r間下午六點,北京時間已經(jīng)是晚上十一點了。我有了一種偷竊時間的小欣喜,五個小時的時差,就是我此刻偷到的。但我也深知,我遲早得還回去。時差給予我最深刻的體悟其實是空間的重要性,空間不僅帶來了時差,而且還帶來了時間的秩序。我們正是在特定的空間之內(nèi)才能定義時間。這一點,當我們仰望星空,以及今后進入星空的時候,將會越來越重要,凸顯為人類新文明的核心問題。

    下了飛機進機場,看到了墻上的大畫,應(yīng)該是致敬軍人的,但使用卡通的方式,淡化了那種現(xiàn)實層面的嚴酷性。排隊過海關(guān),這里中文的語言標識似乎比英文還多一些,僅這個細節(jié)就已經(jīng)蘊含著太多的東西。過了關(guān),在下電梯的位置,又看到了一個巨大的廣告:中國銀行宣傳人民幣,一雙手在刺繡。上邊寫了一個短句:共襄錦繡。不知道這句話是如何翻譯成俄文的。

    拿到行李之后,走出機場,發(fā)現(xiàn)原本晴朗的天空忽然飄起了大雪,而且越來越濃密,攔住了我們望向遠處的目光。寒冷,給人迎面一擊。幸虧帶了羽絨服,臨行前還猶豫,因為廣州已經(jīng)熱到穿短袖了,看莫斯科的天氣預報,似乎也還好。經(jīng)過一番理性思考:羽絨服雖然占據(jù)空間,但并不占多少質(zhì)量,不如帶上。

    此刻的我是如此感謝彼時的我。

    鄭體武教授和作家甫躍輝已在候機樓等候多時,跟他倆匯合后得知,前來接應(yīng)的車因為等不及我和侯磊,已經(jīng)拉著大部隊先走了。顯然,這里的出租車不像中國機場,出門排隊就行,鄭教授打了好幾個電話才搞定車輛。我們等了許久車才來,我們剛走到戶外,頭上、身上就被白雪覆蓋,如此大雪是久違了。上車后,我留意到,這個車是中國產(chǎn)的哈弗。都說俄羅斯人酷愛這個牌子的車,看來所言非虛。

    透過車窗,可以看見莫斯科市中心的商務(wù)中心(CBD),也是一片玻璃幕墻大樓林立的地方。我們?nèi)胱〉牡胤皆谀箍拼髮W附近,外觀看上去還不錯,門口立有雕塑(應(yīng)該是一個仆人,他的腰上掛著酒壺,這讓我想起了俄羅斯人的喝酒文化),門樓也頗具厚重的歷史感。鄭教授告訴我們,這個老賓館是很有名的,叫體育運動賓館,附近便是著名的盧日尼基體育場,曾經(jīng)也叫列寧體育場。進到前廳,是手持旗幟的少先隊員雕塑,作為中國人感到很親切。我看到了一個高大的柜臺,那是蘇聯(lián)時代的產(chǎn)物,柜臺之寬闊像是一片平原,需要眺望坐在里面的工作人員。那是一個老太太,她得知我們沒有打印電子護照,讓我們把相關(guān)文件發(fā)到一個郵箱里。我們發(fā)送了好幾次才弄成功。老太太有些手忙腳亂,被困在寬闊柜臺圍起來的小空間里,就像是一個在戰(zhàn)場上駕駛坦克的士兵。

    這里基本上是一個英語失效的地方,因此,這一切的交流都有賴于奧列格先生的幫助。他已經(jīng)七十多歲了,但是腰板非常直,走路稍微前傾,步伐有力。他的身上有一種質(zhì)樸的氣質(zhì),讓我有時會想起中國民間的老者。人老到一定程度之后,種族什么的就沒什么差異了,再老下去,甚至性別都沒什么差異了。所以說,人類應(yīng)該以老人的尺度去建設(shè)文明的秩序,以此獲得足夠多的寬容和慈悲。太多觀念、立場的差異所帶來的仇恨,在這樣的尺度觀照之下,你會發(fā)現(xiàn),都是細枝末節(jié)的,都是可以避免的。

    在進電梯之前有個小插曲。電梯非常狹窄,一次最多只能承載三四個人,里面凸起的按鍵顯示著上世紀的美學風格。一個大個子的俄羅斯青年和他的女朋友本來已經(jīng)進了電梯,但他又帶著女朋友出來了,一定要讓我們先上。

    終于來到了房間。如果是上個世紀,這一定是非常好的房間,甚至門廊的裝飾還有點貴族氣息,但如今來看,就顯得比較簡陋了,尤其是桌面上的小電視,還是敦厚的立方體,讓我完全沒有打開它的欲望。我準備洗漱一下,結(jié)果發(fā)現(xiàn)自己馬虎大意,忘記帶電動剃須刀了,房間也沒有提供刮胡刀,甚至牙刷也沒有。我想等會可以去超市看看。

    簡單休息了一會兒,奧列格招呼我們?nèi)コ燥垼姷搅巳袊骷遥喝⒗钔窈皖櫸钠G。前兩位此前就是比較熟悉的朋友了,三三是小說家,李婉是詩人,她們的作品我都是喜歡的。走出酒店,旁邊有一座小型宮殿樣的建筑,原來就是地鐵站的入口。奧列格站在檢票口,手持地鐵卡,為我們一個一個地刷著。走進去之后,發(fā)現(xiàn)地鐵位于極深的地下。電扶梯的速度非常快,站在上面,你會看到光源不在天花板上,而是從扶梯之間的位置上一根根向上豎起,像一根根巨大的蠟燭。這種由下向上的光源投射方式比較特別,讓隧道更顯示出原始洞穴般的幽暗質(zhì)地,也多了一層浪漫,抵消了轟隆隆的扶梯聲音。到了地鐵層,是宮殿一般的巍峨氣象,厚重的墻面上有著各種細膩的巴洛克裝飾,還有名人的雕塑。而且,接下來看到的每一站,都顯示出不同的藝術(shù)風格。鄭體武老師說,這里有很多以作家、詩人命名的站:普希金站、契訶夫站、屠格涅夫站、馬雅可夫斯基站,其中馬雅可夫斯基站是最華美的,曾獲得過世博會大獎。后來,我自然是看到了這個華麗的地鐵站。我暗暗想,中國好像沒有一站地鐵是用詩人、作家命名的。

    莫斯科地鐵建成于1935年,距今已經(jīng)快百年了。地鐵站內(nèi)的有些機械設(shè)備也許過時了,但這地下建筑依然是如此輝煌。你會暗自感慨,莫斯科地鐵站充分顯示出蘇聯(lián)(成立于1922年)這個特殊國家在早期階段的那種雄心。給人感官造成巨大沖擊的是:地列進站速度特別快,還伴隨著恐怖的呼嘯聲,那一瞬間像是導彈來襲,我在其他國家的地鐵站從未聽見過如此大的呼嘯聲。

    出了地鐵站,馬路對面就是我們即將吃飯的餐廳。雪依然在下,但落在地上就變成了水,一群年輕人說笑著走過。大家順帶聊起了西方對俄羅斯的大制裁,就連麥當勞都退出了俄羅斯。現(xiàn)在的麥當勞,在俄羅斯換了個名字繼續(xù)營業(yè)。按照鄭體武教授的翻譯,現(xiàn)在俄羅斯麥當勞名為“好吃就得了”。言下之意就是不要再糾結(jié)食物之外的任何東西了。一個有意思的名字。這家餐廳不小,此刻已經(jīng)晚上八點鐘了,還坐著不少顧客。我們拿起托盤,選擇自己想要的食品,最后再由奧列格去統(tǒng)一結(jié)算。相較于中餐,感覺煎炸類偏多,綠色蔬菜少也在意料中,但要說最大的不同,就是主食,沒有白面、白米,而是黑面包、藜麥和糙米,比較符合現(xiàn)在“健康人士”的餐飲觀念。但對當?shù)厝藖碚f,這只是飲食習慣罷了。

    吃完飯,乘坐導彈般的地鐵回到住處附近,奧列格又帶我們?nèi)ベ徫铩K苜N心地準備了盧布,為我們提供兌換。有人準備了美元,也有人只有人民幣,他都照單全收。目前人民幣兌盧布的匯率大概是1:12,考慮到當?shù)匾延薪哟抑粌稉Q了八百元人民幣。拿到了千元面值的盧布,忽然感到自己很富有。

    這家超市規(guī)模不小,小麥類食品和肉類非常豐富,顯示出生存資源的富足。各式各樣的面包,讓我都很想嘗嘗,但奈何有心無力。顏色鮮艷、汁液飽滿的小番茄引發(fā)了我的興趣,我購買了一大袋,還有一大瓶純凈水。接下來,就是尋找電動剃須刀、指甲剪、梳子,前兩者我忘帶了,梳子我從來不帶,因為國內(nèi)賓館都有。可惜,這些東西怎么找都找不到,只買到了刮刀,好吧,那就用這個吧。在國內(nèi)我也忘帶過剃須刀,手機上下單,騎手很快就把一個價值幾十元的國產(chǎn)電動剃須刀送到了我手上。而就在十年前,我買過一個飛利浦的電動剃須刀,印象很深刻,因為要八百元。

    這時,侯磊提議,可以買洗發(fā)水、沐浴液,因為擔心賓館里的小袋裝不夠用,后來的事情證明這個提議相當英明。可奧列格已經(jīng)回家了,我們失去了嘴巴和耳朵,我們拿著一瓶全是俄文的洗液,用英文問售貨員這是洗頭的還是洗身體的,但英文行不通,那就上肢體語言,用手比劃腦袋,又比劃身子。售貨員是位偏胖的女士,她的雙手在身前比劃,原來這是沐浴液,不是洗發(fā)水。重新拿了一瓶,我在頭上比劃,她也在頭上比劃,這事終于成了!哈,這異國上演的小品,在場者個個都一臉嚴肅,無人發(fā)笑。就靠這種方式,我們買齊了洗發(fā)水和沐浴液。

    回到賓館房間,一陣疲憊襲來。雖然從轉(zhuǎn)換空間的過程中偷竊了五個小時,但身體顯然不認可,它無端端多工作了五個小時。因此,簡單洗漱后,一躺下便昏睡了過去。不知過了多久,被樓道里巨大的奔跑聲驚醒,似乎有很多人,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但太困倦了,連害怕都忘記了,翻身又睡著了。

    紅場在閱兵,我們在聊文學

    (2024年5月9日)

    早上起來,望向窗外,只有高處的雪還在,比如樹梢和房頂,其余地方已經(jīng)看不到雪的蹤影了。來到一樓吃早餐,看到了一名女老師帶著十幾個學生也在吃早餐。我忽然意識到昨晚的奔跑聲應(yīng)該是孩子們的狂歡。孩子們看向老師的眼神怯怯的,并非十分活潑。這些學生應(yīng)該是從“外省”來莫斯科學習的,不知道他們是學什么的,但都穿著紅色的運動上衣,讓人揣測是不是學體操的。俄羅斯的藝術(shù)體操實在是給人印象太深了。

    鄭體武教授推薦我吃一種奶粥,品嘗了一下,確實不錯。顧文艷已經(jīng)帶著筆記本電腦在一邊的桌子上工作了。她是華東師大的教師,研究比較文學,也是小說家。我對早起工作的人都懷有敬意,包括偶爾那樣做的我自己。

    我們今日的第一站,是去看普希金的雕像。這時,我才知道今天是二戰(zhàn)勝利日,紅場舉行大閱兵。我覺得這真巧了,但轉(zhuǎn)念一想,這應(yīng)該是俄方專門的安排。也好,感受下這個特殊日子的現(xiàn)場氛圍。

    街上戒備森嚴,軍人們維護著秩序。據(jù)說我們行走的這條路,等會兒會有軍隊經(jīng)過,可以順便看一眼。雪已經(jīng)變成了雨夾雪,我將羽絨服的帽子立起,把腦袋縮了進去,變成契科夫筆下的“套中人”。街上的人步履匆匆,很多人都縮著腦袋,“套中人”在這個世界越來越多,不獨在這里,而是在任何地方。尤其是網(wǎng)絡(luò)帶來了最大的透明之套,人們通過數(shù)不清的新聞標題看待世界,而在現(xiàn)實生活中縮緊了身體,生怕跟自己不一樣的人或事有所接觸。

    街上紅旗招展,有些人手持小旗子,上面有普京的照片,而普希金的雕像已經(jīng)在望。看新聞得知,俄羅斯在莫斯科勝利公園里邊還辦了一個大型展覽,全是從烏克蘭前線繳獲的各類北約武器,用以提升他們國內(nèi)的士氣。

    我們不去勝利公園,我們站在普希金雕像下邊合影。這個塑像的姿態(tài)其實有點怪異,普希金的右手伸進衣服左邊胸口,似乎是在決斗的時刻,只是不知道他是準備掏槍,還是已經(jīng)中彈,在捂著傷口。很早就聽人說過:“如果紅場是莫斯科的心臟,那么普希金廣場就是莫斯科的靈魂。”如今,這個心臟處于憤怒和復仇的狀態(tài)中,而這個靈魂暫時沉默著。這個塑像基座上刻有普希金的一句詩:“在這殘酷的世紀,我歌頌過自由,并且還為那些不幸的人們,祈求過憐憫和同情。”這句詩依然沒有過時,殘酷、自由與同情,依然是這個世紀的關(guān)鍵詞,不僅僅是在俄羅斯。這個廣場曾經(jīng)叫“苦行廣場”,在普希金逝世一百周年的時候,更名為“普希金廣場”。普希金曾寫了一首抒情詩叫《紀念碑》,詩中說:“我給自己建立了一座非人工的紀念碑。”是的,雖然站在他的紀念碑前,但我再一次感到,非人工的紀念碑才是更永恒的,因為它建筑在人們的心中。

    然后我們?nèi)⒂^葉賽寧雕像,就在馬路對面。葉賽寧熱愛普希金,他曾寫道:“面對普希金像,暗自思忖,多么希望擁有他的才情——他成為了俄羅斯的命運。”他實現(xiàn)了他的夢想,他跟普希金現(xiàn)在遙遙相望。

    過街道的地下通道時,看到地下商場在賣花,眾人便商議買花獻給葉賽寧。剛剛忘記給普希金買花了,他收到的花太多,應(yīng)該不會在意的。在買花的時刻,我看到好幾位年輕人站在那里看手機,里邊播放的是這個時刻的閱兵直播內(nèi)容。不知道他們此刻的內(nèi)心真實感受,但我恰好知道,就是這個地下通道,曾經(jīng)在2000年爆發(fā)過一次恐怖襲擊,死了十幾個人,受傷者更是近百。暴力,恐怖,死亡,在詩歌與鮮花的間隙就這樣存在著,一不留神就會迎頭撞上。

    葉賽寧的塑像展示了他極為年輕的面龐,他很帥氣,二十一歲出版第一本詩集,三十歲就自殺身亡了。“詩人之死”是文學史上一個沉重的精神話題。我們把鮮花放在他的腳前。雖然他命運多舛,但他被愛神眷顧,一生擁有多次傳奇戀情,尤其是他跟美國舞蹈家鄧肯的戀情,至今想來依然覺得不可思議,因為他不懂英語,鄧肯不懂俄語,倆人不知是如何溝通的。愛情是可以超越語言的,但能超越語言的愛情很少。

    午餐依然是自選俄餐。吃了藜麥、肉丸和魚。我想要點肉汁澆在藜麥上,說了英文juice,服務(wù)員不懂,后面的大廚糾正了我的發(fā)音。大廚是位資深美女,臉部有微整容的痕跡,笑容可掬,她給我的寡淡的藜麥上淋上了肉汁。我說了句剛剛學會的俄語,撕把西巴(謝謝)。

    飯后,在融雪的寒冷中,緩緩走向特列季亞科夫畫廊。這是俄羅斯最大的藝術(shù)博物館,收藏的各類藝術(shù)精品達到十萬余件,目前在展的就有四千多幅珍貴的油畫作品。每個人都得脫去大衣掛在衣帽間方得入內(nèi),這原本是一個例行的安檢行為,但我覺得甚為愉悅,一則是因為大衣笨拙,二則有種回到家中的錯覺。

    在這迷宮般的畫廊,對我們作家來說,除了觀看一些極為有名的世界名畫,主要目標就是尋找俄羅斯作家的肖像畫,這才是我覺得像回家的根本原因。終于,我們找到了普希金、陀思妥耶夫斯基、托爾斯泰、契訶夫,尤其是后三位,讓我尤為觸動。也許因為上午已經(jīng)拜謁了普希金,而且我是小說家的緣故,后三位對我的寫作或?qū)懽饔^念有著更加直接的影響。這三幅畫其實很常見,在各種文學書籍內(nèi)都容易看到,但現(xiàn)場觀之的感受還是完全不同,首先是尺寸超出之前的想象,巨大而生動;其次,原作能夠令人更直接地體會到作家內(nèi)在的靈魂氣息。我趕緊站在畫邊合影留念。還不過癮,又一步三回頭,通過距離的變化,來感受作家肖像的視覺變化與精神沖擊。

    錢鐘書曾有句名言,大意是作家是雞,作品是蛋,讀者吃蛋就好了,何必在意雞長什么樣。在我來看,這種觀念顯然是古典觀念,已經(jīng)不適用于今天了。包括后來的新批評以及后現(xiàn)代主義,也認為對完成的文本來說,跟作者已經(jīng)毫無關(guān)系,作者已死。我曾在很長時段內(nèi)是部分認同這種觀念的,直到人工智能技術(shù)的興起,我才意識到作家本人對于文學的重要性。就文學文本而言,一個機器生成的文本跟一個人寫出的文本,如果沒有差異,只有兩種情況:要么這個人的寫作是失敗的,毫無個性可言;要么機器已經(jīng)獲得了獨特的生命意識。因此,在新的語境下,作家本人將是文學越來越重要的一個維度,作家必須將自己的生命變成文學的一部分。也正是在這樣觀念的激勵下,我才會把本次旅程中的點滴寫成文本。

    參觀完,大家排隊購買紀念品,這是不可免俗的旅游常態(tài)。這時鄭體武教授告訴我們,為了迎接我們的到來,俄方新增加了一個項目,就是跟莫斯科當?shù)氐淖骷疫M行交流,地點就在俄羅斯聯(lián)邦作家協(xié)會,而且中國大使館的文化參贊也會來參加。

    俄羅斯作協(xié)是民間組織,要靠市場以及來自社會各界的公益熱心才能支撐下去。當然政府也不是完全不管,那座宏偉的蘇聯(lián)作協(xié)大樓交給了俄羅斯作協(xié)支配,可以繼續(xù)作為辦公和活動場地,另外還有一些相關(guān)房產(chǎn)可以用于出租,保證了機構(gòu)的基本運作。能夠近距離參觀俄羅斯作協(xié),并且跟當?shù)刈骷医涣鳎@是一次難得的機會。到了21世紀的今天,出國門只是看風景、看文物、看歷史,我覺得是遠遠不夠的。不論你是什么職業(yè),當你開始旅程之后,一定要和當?shù)氐娜私佑|、交流。無論對方是任何階層的,任何種族的,任何信仰的,都要懷著一顆真誠的心去接觸和交流,你才會獲得對他們的真實印象。當然,一個人是不能代表一種文化的,但一個人代表了一種文化當中極為鮮活的部分。

    俄羅斯作協(xié)的大樓非常巍峨,如教堂一般。走進前廳,有一位年輕作家的塑像,大家都不認識,奧列格忙去了,也就沒人解答。向前走是前廳,再右轉(zhuǎn)是今天的活動空間。進去坐好之后,我看到左邊墻上掛著歷屆俄羅斯作協(xié)主席的照片,有四位,但坦率地說,我都不認識,我只知道蘇聯(lián)作協(xié)的首任主席高爾基,以及后來的阿·托爾斯泰和法捷耶夫。法捷耶夫曾率領(lǐng)蘇聯(lián)作家代表團參加過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的開國大典。

    在這四幅畫的下面有一個小小的石膏雕像,我確認了是肖洛霍夫的頭像。《靜靜的頓河》,靜靜的肖洛霍夫。扭轉(zhuǎn)視線,看向這個空間的右前方,那里矗立著托爾斯泰的半身像,在他的不遠處,站著普希金的全身像。總的來說,有一種比較混亂的感覺,我說這個毫無貶義,我的意思是在這個空間中,設(shè)計者似乎不知該以怎樣的秩序把這些作家放在一起,若讓我設(shè)計,我也犯難。

    不必去追溯蒙古統(tǒng)治以及莫斯科公國等古老歷史,俄羅斯給我的印象主要就是四個時期:沙俄時期,蘇聯(lián)時期,葉利欽時期和普京時期。每一個時期較之上一個時期都是急轉(zhuǎn)彎,充滿了文學的戲劇性。每一次急轉(zhuǎn)彎,都對全世界的歷史進程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與其說俄羅斯是戰(zhàn)斗民族,不如說俄羅斯是文學民族,非理性的情感始終在深處支配著這個國家,既蕩氣回腸,又苦難深重。

    在交流活動開始之前,有個小型的開場儀式。除了中方大使館的文化參贊之外,俄作協(xié)主席尼古拉·費奧多羅維奇·伊萬諾夫也來了。一開始我不知道他是作協(xié)主席,他挺著大肚子,穿個迷彩服就來了,我以為他是個在這里工作的工人,因為有很多中國工人喜歡穿迷彩服,這種服裝結(jié)實耐用,干活方便;但很快,我看到他胸前掛著很多勛章,我又猜測他是寫軍事題材的作家;可奧列格介紹他是現(xiàn)任作協(xié)主席,我吃了一驚。據(jù)進一步了解,伊萬諾夫曾參與過車臣戰(zhàn)爭,但做了俘虜,被關(guān)押長達113天。他回來后,將這段經(jīng)歷寫成了長篇小說《十一月的槍擊》,他在這本書的卷首有一段獻詞,大意是:“俄羅斯特殊部隊在車臣地牢中找到我,并將被俘的我解救出來,我對他們懷著永恒的感激之情。”我沒讀過這本小說,不知道他具體是如何描述的,但這又讓我暗暗感慨:作家這個職業(yè),可以把任何不幸的、羞恥的經(jīng)驗轉(zhuǎn)化為文學,從而豐富人類對精神世界的認知。否則,一個只剩下新聞的世界該多么無趣和可怕。更何況,未來的新聞都是AI生成的。

    前來參加活動的還有著名作家尤里·科茲洛夫,他是《俄羅斯長篇小說報》主編,他的長篇小說《預言家之井》經(jīng)翻譯后在中國出版過,是一部政治幻想小說,寫的就是蘇聯(lián)解體后俄羅斯現(xiàn)狀,有工業(yè)財團的圈錢內(nèi)幕,有恐怖分子奪權(quán)的陰謀,還有“熱點”地區(qū)背后的利益沖突,被中國出版社定義為“俄羅斯新實驗小說”。我跟他在肖洛霍夫肖像前合影留念。他瘦高個,一頭銀白,很有氣質(zhì)。我問他最喜歡哪位作家?他脫口而出:維勒貝克。這讓我沒想到,維勒貝克是法國當代作家,我以為他會說個俄羅斯作家的名字。他抱歉地說有事要先行離開,因此我們無法進一步展開這個話題了。

    接下來是輕松自由的交流時間。俄方精心準備了茶歇,面包、奶酪、火腿和伏特加,就擺在前廳的桌子上。中俄作家圍著桌子,吃著東西,剛開始不知說什么才好,甫躍輝端起酒杯,就跟俄羅斯作家喝了起來。在酒精的作用下,大家逐漸放松下來。由于兩個人的加入,交流氣氛一下子又變得很好了。一個是奧列格的兒子,他會說中文,因此可以直接和我們交談。他并沒有從事跟中文有關(guān)的工作,而是在某個能源公司上班,他會中文是奧列格讓他學的。事實上,奧列格是圣彼得堡大學東方系的高材生,但他那會兒學的是阿拉伯語,阿拉伯語至今仍然是該東方學院的重點學科。另一個人是女作家阿遼娜,她會英語,跟顧文艷聊得很高興。甫躍輝參加過前幾屆論壇,他和阿遼娜互相想起了對方,于是伏特加的碰杯頻率明顯加快了。

    我很想跟評論家安德烈聊聊,我們年齡相仿,他是俄羅斯作協(xié)青年委員會主席,負責聯(lián)系很多年輕的作家。我跟翻譯者駱雨晴說了想法,她很樂意幫忙——她目前在莫斯科師范大學留學,這次專程來為我們當橋梁。評論家安德烈看上去是一個很安靜的人,但他會認真回復我的問題。他告訴我,俄烏戰(zhàn)爭以來,也有很多會員去了前線,目前已經(jīng)有數(shù)十人陣亡(他說了一個準確的數(shù)字,可我記不清了)。聊到這里,我們變得無言。陣亡者里邊肯定有他的朋友。他變得陰郁和悲傷。我十八歲成人那年正好是21世紀的第一年,因此在很長一段時期,這個世界大致都是和平的,而且我相信還會越來越和平,直到俄烏戰(zhàn)爭爆發(fā)。現(xiàn)在還看不到它結(jié)束的跡象,不能預言會以怎樣的方式、在什么時候結(jié)束,但它所帶來的歷史改變,一定要在結(jié)束之后才會完全顯現(xiàn)出來。一個作家所能肯定的,那就是和平與人性,面對每一場戰(zhàn)爭,作家都希望是最后一場。

    交流活動快結(jié)束時,我跟兩個安德烈合影,還有一位是寫小說的安德烈,我們的年齡依然相仿。小說家安德烈剛剛獲得拉斯普京文學獎,這是俄羅斯比較有影響力的一個文學獎。我讀過拉斯普京的小說,是很喜歡的,尤其是那部《活下去,并且要記住》。小說講了一個逃兵回家的故事。在這里講述這個故事特別合適:小說的主人公也叫安德烈,他是一名士兵,在衛(wèi)國戰(zhàn)爭的最后一年,他受傷幾乎死去。他極度思念妻子、家庭以及和平的鄉(xiāng)村生活,因此他在傷愈后逃到了家附近的荒山野嶺中。這是非常危險的,一旦被發(fā)現(xiàn)就會被軍法處置,所以他白天藏起來,晚上跟妻子秘密相會,使多年未育的妻子懷上了孩子。這樣一來,村里人開始懷疑他的妻子,在一次被人跟蹤的情況下,他的妻子懷著羞愧和絕望的復雜情感投河自盡,而安德烈得知后逃進了茫茫無垠的西伯利亞荒原。

    我們走到戶外,遠處正在放煙花,二戰(zhàn)勝利日對俄羅斯來說非常重要。

    活動結(jié)束后,我們被送到賓館門口。俄方人員都回去了,只剩下中國作家。我們意猶未盡,還想繼續(xù)散步聊天。鄭教授帶著我們散步,他聊起了曾經(jīng)在莫斯科大學的留學時光。年輕時的他就在這附近的公園里,在月光下,大聲朗誦著俄羅斯詩人的詩。他至今依然可以背誦俄羅斯的名詩名篇,這幾天不時給我們分享一兩句,每每讓我為之一振。我看了眼今晚的月色,想象著那個曾經(jīng)的文學青年,那個曾經(jīng)的文學時代,深深意識到:怪不得鄭體武老師能把葉賽寧、勃洛克、曼德爾施塔姆、赫列勃尼科夫等等白銀時代的大詩人的作品翻譯得那么好,原來他是那么熱愛詩歌,那么富有詩情。正是他的翻譯,讓我們領(lǐng)略到了原作的風采。尤其是他翻譯的曼德爾施塔姆的詩全集——《我獨自一人面對嚴寒(上下冊)》,是很多詩人、作家(包括我)的枕邊書,我們會常常聊起里邊令人驚艷的詩行,比如“你把浪花的絮語填進/脆弱的貝殼之墻”。詩歌翻譯是最艱難的,是一次重新創(chuàng)造,鄭老師用自己隱藏在月光下的全部詩情焊接了俄文與中文。

    我們走到了新圣女修道院,修道院連著一座著名的墓園。很多名人葬在里邊,比如赫魯曉夫和葉利欽。赫魯曉夫的墓碑很有意思,由黑白分明的大理石構(gòu)成,左邊是白的,右邊是黑的,意思是要一分為二來看待他。他如果有靈,估計會說,那所有的政治人物都得用這種墓碑了。沒想到的是,中國最早的布爾什維克王明也葬在這里。原來,他于1956年到蘇聯(lián)看病,就再也沒有回國。

    涼風一吹,甫躍輝體內(nèi)的酒精上頭了,他走路開始搖晃起來。鄭教授說,這是“散腳”了。確實,腳步散開了,像毛線團一樣。但躍輝不時拉著鄭教授的胳膊說,反正我跟著你就不會錯。看來他的求生本能還很強。

    在街上走了很久很久,居然沒看到幾家飯店。如果在中國街道上散步,如果看不到飯店,那一定是走到荒郊野外了。我意識到自己找飯店是因為餓了,晚上的茶歇飲食耽誤了我們的正餐。好在走回賓館時,困倦感已經(jīng)替代了饑餓感。在賓館大廳,鄭教授宣布,明天離開莫斯科,去瓦爾代。

    沒想到,這么快就要告別莫斯科了。但一想到還有漫長的旅程,心中就釋然了。睡前,我對自己說:你的莫斯科完全是一個文學的莫斯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