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二爨碑
書法,講究臨摹碑帖。碑帖不僅是書法藝術,富有文化內涵,有時還承載著鮮為人知的歷史故事。
去年9月,第一次到訪云南曲靖。先去曲靖市第二小學,現場看到學生們練習書法,寫得最多的一個字是爨,筆畫相當繁復,細數竟有30畫。隨行的校領導告知念cuàn,音同“竄”。釋義一是燒火做飯,二是爐灶,三是姓氏用字,曾經的西南大姓。他進一步解釋:寫這個“爨”字,實際上是在練爨體字。“爨”字始見于戰國文字,古字形上有個很形象的口訣:興字頭、林字腰、大樹下面火來燒。當代生活中,大家常見的“招商銀行”標識,就是典型的爨體字。
中國書法習慣上分為正、草、隸、篆四體。曲靖人敢把爨字稱作書法一體,充滿自信和底氣。早在1961年,國務院公布的第一批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名錄中,入選石刻11處,編為2號的是《爨寶子碑》,3號為《爨龍顏碑》,兩碑并稱“二爨碑”,都在曲靖被發現,保存至今。
我們接著前往爨文化博物館看爨寶子碑。博物館位于曲靖一中文昌校區,館長王平永帶我們沿著曲曲彎彎的小路往里走,迎面見一亭,上書“爨碑亭”,兩邊的楹聯很醒目:“奉東晉大亨,寶子增輝三百字;稱南滇小爨,石碑永壽二千年”,此為清末狀元、云南省出過的唯一一名狀元袁嘉谷所題。
進到亭內,玻璃罩中一碑筆立,碑身長方形,通高1.83米、寬0.68米、厚0.21米。碑首半圓形,碑額題“晉故振威將軍建寧太守爨府君之墓”,“君諱寶子,字寶子”,后世遂稱之為爨寶子碑。碑文追述爨寶子的家世、生平及其功業。除最后一字缺損外,其余皆清晰可辨,實際碑文共388字。
王館長介紹,爨寶子碑書體在隸楷之間,隸意濃厚,但結體方整,近于楷書。前人多有稱道,如李根源認為該碑“下筆鋼健如鐵,姿媚如神女”,康有為稱其書法“樸厚古茂,奇姿百出”。魏晉南北朝的書法,由兩漢的隸書向隋唐的楷書過渡,上至帝王下至士庶,無不以書法為其雅。書法史上有北碑和南碑之分,魏碑屬北碑。南碑存世極少,爨寶子碑是南碑的早期作品,被史家稱為“魏晉正書第一”“南碑瑰寶”,或許并非過譽。爨寶子碑文不是名家所書,筆法并不講究,與南朝正統的名人書家嚴守法度完全不同。“不法”“不名”“不筆”“不漢”,或許也算是爨寶子碑的筆意特色吧。
看完爨寶子碑,我們驅車前往曲靖所屬陸良縣薛官堡鎮,爨龍顏碑就位于這個偏僻小鎮上。爨龍顏碑高3.88米、上寬1.35米、下寬1.46米、厚0.25米,形制比爨寶子碑大,后人稱爨寶子碑為“小爨碑”,爨龍顏碑叫“大爨碑”。除碑陰題名外,僅碑陽即存文900余字。爨龍顏碑立于南朝劉宋孝武帝大明二年(公元458年),比爨寶子碑晚53年,為爨龍顏死后12年所立。碑文記述了爨龍顏的事跡,稱爨龍顏“君姿英雄之高略,敦純懿之弘度,獨步南境,卓爾不群”。
爨龍顏碑就書法而言,筆力雄強,結體茂密,繼承漢碑法度,有隸書遺意,運筆方中帶圓,筆畫沉毅雄拔,興酣趣足,意態奇逸。康有為在《廣藝舟雙楫·碑品》中將其列為“神品第一”。可能因為碑放置在室內,又有玻璃罩著,正面碑文本為陰刻,乍看竟有陽文的效果。專家解釋說,應該是因為光線所致,但也體現了此碑刻的法度和氣勢。其實,無論“正書第一”還是“神品第一”,乃溢美之言,伯仲之間不必過于較真。
“二爨碑”謂之瑰寶,并不僅僅因其書法。南中在歷史上指今天的云南、貴州和四川西南部,三國時期,成為蜀漢的一部分。爨氏家族割據南中、一家獨大后,成為西南地區的實際統治者,其統治中心在建寧郡,即今曲靖市。處江湖之遠,關于爨氏在西南地區的具體統治情況,史料極少,爭議也多。“二爨碑”不僅記錄了漢字由隸書向楷書過渡的代表性字體,更在敘述爨氏源流以及對二爨稱頌過程中,記錄下中原民族由北向東、向東南遷徙的軌跡,意外印證爨氏“獨步南境”的存在,填補了歷史空白,雖只言片語,卻字字確鑿,收糾史、補史之功。
作為姓氏,爨姓現在已經很難見到了。公元749年,即南詔滅爨的第二年,南詔在唐朝中央王朝的扶持下,建立了名正言順的南詔國,結束了爨氏政權500年的云南霸主地位。雖然后來在史家百姓上沒有了爨姓,但爨氏血脈的流向,仍然依稀可見。比如,1999年12月在成都南郊出土唐代襲南寧郡王爨守忠墓志銘;上世紀50年代初,在大理鶴慶縣發現一塊明朝初年立的“寸升碑”,敘述其祖先本為稱霸南中的爨氏,南詔大理時仍保有貴族身份,改為“寸姓”;北京市門頭溝區齋堂鎮現有爨底下村,多寫作寸底下村……
過渡性的爨字書法,的確“卓爾不群”,其生命力和文化影響力,延續至今,依然旺盛。
從“二爨碑”最初發現,歷晚清、民國,再到現當代,書寫和研究“爨字”的人數不多,然大師不少,比如阮元、包世臣、康有為,再如潘天壽、弘一法師、郭沫若、賴少其等。從1959年上海海燕電影制片廠拍攝電影《林則徐》的字幕,到2014年開通的昆明地鐵1、2號線地鐵站名,都是用爨字書寫。在如今號稱爨城的曲靖,爨字成為一張文化名片,爨字風格的店名、路標、匾牌,在大街小巷隨處可見。據說,日本、韓國也有不少“二爨碑”的忠實粉絲在長期地研習。王平永講了個故事:2002年,日本一位年逾八旬的書法家慕名前來觀瞻爨寶子碑,在離碑七八米開外的地方,雙膝跪下,用漢語高聲背誦爨寶子碑全文……
歷史煙云消散后,很多東西既看不見,也摸不著了。依托碑刻,文字和文化卻能頑固留存并長久流傳下來,為后人打開一扇窺視歷史的窗口,賡續文脈,澤被后世。不管是否偶然,絕對是一種幸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