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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廣州文藝》2024年第8期 | 丁真:買故事的人
    來源:《廣州文藝》2024年第8期 | 丁真  2024年08月29日08:03

    1

    辦公室的門開了又關(guān)上。

    一個陌生人走了進(jìn)來。個兒高,年紀(jì)不大。他站到了我面前,有些手足無措地盯著我看。一雙手,垂放在身側(cè),不斷地握起、松開。

    為了消除他的不安,我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平視這個年輕人。透過他的眼睛,探尋他眼底深處的那一抹真實。他的微表情出賣了他緊張的心理。當(dāng)我用微抬的下巴示意他坐下時,我注意到有那么一瞬間他是蒙的,連垂著的雙手都不知該安放在哪里。

    說實話,到目前為止,我都很滿意。于是我重新坐了下來,并刻意調(diào)整了坐姿,挺直了背。

    “說吧,從頭說起。”

    2

    陶明燦坐在自家屋前的矮墻上,雙腿垂掛下來,有規(guī)律地晃蕩著。兒童節(jié)已過去兩周時間,天氣越來越悶熱,他覺得渾身都開始不舒服起來。口干舌燥、眼皮發(fā)沉,偶有人從墻邊走過,腳步聲讓他厭煩地翻了下眼皮,又迅速耷拉下來。

    明燦家隔壁是我三叔一家,他們是村里僅剩的兩戶了。開發(fā)商早惦記上了這塊地。明燦家是坡頂老屋,房子年久失修,外墻面都剝落得厲害,幾處已可見黃磚裸露,想必屋內(nèi)也好不到哪兒去。明燦有一個姐姐,但據(jù)說成年后就沒有和他們住一起,現(xiàn)在這個破房子里住的是明燦一家子和他父母。我三叔家是新房子,正是拆掉了明燦家那樣的房子后蓋起來的。三叔無兒無女,老婆又走得早,基本上宅在屋里不出門,對鄰居來說,三叔是一個毫無存在感可言的人。可以想象,這個村子仿佛就只留了明燦一家。

    整個下午明燦都坐在了墻頭上,無所事事。有時候會打個盹,但腦袋一失去支撐就讓他清醒了些。正在他搖頭晃腦的時候,一個聲音從屋子里飄了出來。

    屋里有人喊明燦吃飯,他跳下了矮墻,進(jìn)了屋,空氣里彌漫著一股飯菜的膩味,明燦狠狠吸了兩口。和往常一樣,明燦娘挑了些菜放到白米飯上,一手拿著碗,一手握著樓梯扶手,一步一步上樓,端去給明燦爹吃。她走得很慢,仿佛膝蓋受了傷無法彎曲,全靠握著扶手的右手使勁,把身子從一級一級臺階拖上去。

    明燦面無表情地在妻子對面坐了下來,一手拿碗,一手拿筷,埋頭扒拉起來。他吃得很快,不一會兒就一碗見底。明燦放下了碗筷,雙手放在桌上,打了個響嗝。妻子看著他,努了努嘴。明燦順著她努嘴的方向,手摸到左邊嘴角,有幾顆余糧,用手指把米粒帶進(jìn)了嘴里,才嚼了兩下,就聽到樓上傳來了碗砸到地上的聲響,明燦這才心滿意足地咂巴咂巴嘴,摸了摸肚皮。后來看到妻子皺起了眉,一副忍住不說的樣子,他咧開了嘴,感覺心情又好了一點兒。一貫如此。如果能嘗到點兒柜子里的酒,心情就能更好了。

    妻子開始收拾桌上碗筷時,明燦看到母親身子倚著樓梯扶手,慢慢地把兩條腿挪了下來。明燦開始有些不高興了,他起身就快步走出了房子,他站在屋外,深呼吸一口,狠狠地擰自己的大腿,感受到自己給自己帶來的疼痛。

    這個辦法是姐姐教的。姐姐和明燦說過,當(dāng)你討厭一個人的時候,當(dāng)你控制不住要去傷害別人的時候,你就弄疼你自己。疼痛會阻止你成為一個壞人。挺管用,明燦心里的那股沖動,過去了。他又晃到了矮墻旁,爬上了墻,坐了上去,兩條腿垂掛晃蕩著,深深呼吸著外面的空氣。今天陽光很好,天上看不見云,也沒有風(fēng)。如果不是這么熱,他應(yīng)該不會控制不住自己,明燦想。

    明燦的心情稍微平復(fù)了一些。他腦海里留著姐姐教他的辦法,但回憶不起姐姐的樣貌了。姐姐離開的時候,他才十多歲,一切那么突然,又好像是一步一步走到這個結(jié)局的。這讓明燦有些茫然若失,也讓他清楚地意識到自己有多么孤獨。妻子很少和他說話,那些家常的話題,父親、母親、孩子……都會讓他感到煩躁不安。他心里明白,他和家人不對頭,和其他人也不對頭,但他不清楚,是什么不對頭。只是內(nèi)心深處經(jīng)常會涌上一股強烈的不安,讓他瞬間緊張起來,并會怏怏不樂。明燦在努力壓制這種不安和緊張。但內(nèi)心又渴望沖破自己的壓制。

    明燦閉上了雙眼,雙手在身側(cè),支撐住身體。他能感覺到,金色的陽光被分為一束一束的,從正前方,照在自己的臉上,金光閃閃。他感到暖意,心情也開始漸漸變好。如果不是矮墻,而是綠籬有多好,他想。那種高高的綠籬,可以把院子圍起來,陽光就只能穿透縫隙擠進(jìn)來,他就可以躺在院子里,任憑細(xì)碎的光線在臉上投下斑駁的殘影。“那應(yīng)該需要很多錢,”他想,“有很多很多錢的人,才能在院子里種上綠籬,有很多很多錢的人……應(yīng)該是像村支書那樣的人吧。”想到這里,他心口突然難受起來,慌忙從墻上跳了下來,彎下身子,雙手叉腰,大口大口喘著粗氣,直到呼吸漸漸平穩(wěn)。再過兩個月,明燦就47歲了,隱約可見的白發(fā)和無處隱藏的細(xì)紋,都在講述著這樣一個事實,一個中年漢子在走向衰老。

    云層不知道從哪里翻滾過來,天空陡然變暗。明燦不是個會查天氣預(yù)報的人,但他知道這個季節(jié)是多雷陣雨的季節(jié)。明燦娘是個迷信的人,她總說雷和閃電是要劈死那些作惡的人。明燦遺傳了她的迷信,對雷電非常恐懼,但同時又憎恨這種恐懼,因為一到雷雨天,母親就會神神叨叨,念念有詞,父親則會異常暴怒,摔東西打母親,也打明燦。雷電聲越大,父親打得越狠。所以,聽到第一聲悶雷時,明燦嚇得就往屋內(nèi)跑。

    十分鐘后,明燦又從屋里出來。他想起來,父親因為糖尿病下半身潰爛,已截去了雙腿,無法離床一步。“他不能再打我了。”明燦開心起來。一道閃電劃破天空,隨即又是一聲驚雷。明燦的四肢忍不住發(fā)抖。天空中出現(xiàn)了父親的幻影,仿佛憑空出現(xiàn)的惡魔。

    “你不能再打我了!”明燦沖著幻影大喊。他的話消失在風(fēng)中。但不知怎的,父親的幻影開始笑了起來,沖著明燦笑。明燦當(dāng)然注意到了父親的笑容,他停下了腳步。他想起了多年前那個炎熱的夏日下午,自己徒手抓住了父親揮過來的棍子。父親像怪物一樣咆哮,卻已經(jīng)無力對付他的反抗。看到父親惱羞成怒又無能為力,他內(nèi)心突然欣喜若狂。他知道他在高興什么。看到父親時,也清楚自己想干什么。這個可怕的念頭讓他突然變得緊張,他似乎還想說一些,但此時下起了瓢潑大雨。

    明燦最終還是進(jìn)了屋,試圖把剛才腦海里形成的清晰念頭抹去,但沒完全成功。高大魁梧的身軀里,一些因子開始活躍,他干脆任由它們橫沖直撞。反正他的生活已經(jīng)失序,各種因素結(jié)合起來,毀滅了又怎么樣。

    3

    昨天的那場雷陣雨之后,明燦的父親死了。“這兩者間毫無關(guān)聯(lián),”明燦對自己說,“這只是個巧合,一個該死的巧合,一個糟糕的巧合。”

    瓢潑大雨下來的時候,明燦進(jìn)了屋。進(jìn)屋后的第一件事是沖了個溫水澡。非常舒適,以至于他大腦完全放空。這一晚明燦睡得相當(dāng)好,他已經(jīng)記不清自己多久沒睡得這么好了,就好像他記不清自己多久沒有洗這么舒服的溫水澡了一樣。醒來的時候,身上還留有昨天沐浴露的清香。他下了樓,妻子已經(jīng)在慢吞吞地喝著粥,偶爾夾一口小菜。明燦在她對面坐了下來,無視油膩的餐桌,自顧自地端起碗。邊喝粥,邊看母親一步一步地移到了樓上。他就著饅頭和小菜,喝了一碗粥,幾乎是一口氣吃完的,然后擱下了碗和筷子。

    餐桌上一片安靜,妻子又開始努嘴,或者是撇嘴。她已經(jīng)把這種鄙夷和不耐煩完全地融到了舉手投足中。明燦對妻子的表情視而不見,他現(xiàn)在無心去理會這些,他在等著一個聲音。

    明燦已經(jīng)記不得自己是從哪天起開始期待這個聲音的。認(rèn)真算起來,也許可以追溯到父親因糖尿病雙下肢潰爛不得不去醫(yī)院,當(dāng)醫(yī)生說父親肯定會被截肢時。“只能在床上一輩子了”,從醫(yī)院回家的時候,明燦在心里吹起了口哨,一遍又一遍重復(fù)著醫(yī)生的話。他想,回去一定要好好喝上一口享受一下,今天可是重大日子。但明燦沒有高興太久,很快地,父親被送了回來,這像一記重拳打在明燦的肚子上。當(dāng)他開門,看到門外輪椅上的父親時,他深吸一口氣,忍不住恐慌。他知道,隨著時間的流逝,哪怕他只能躺在床上過人生余下的時間,但自己都會越來越?jīng)]安全感,越來越受傷。這是源自骨子里的恐懼。明燦看了看父親身后的母親。明燦娘緊皺的眉頭里,閃過那些大喊大叫、痛哭流涕、苦苦哀求的片段。她抿緊了嘴唇,身子還在微微顫抖,可她前面的那個男人,還是在一刻不停地咒罵著。

    從那天起,便有了第一次碗掉到地上的聲音。聲音有些刺耳,明燦妻子皺了皺眉頭,又撇了撇嘴,卻是沒說什么。這一聲卻在明燦腦海里揮之不去。他無法控制地貪戀上這個場景。一個刺耳的聲音,母親木然的表情,都讓他內(nèi)心像被點燃了一團(tuán)野火一樣刺激,恍若夢中的完美快感,如同一劑毒藥,令他欲罷不能。“我像等待另一只靴子落下的人,每天等待。”明燦露出了傻呵呵的笑容。

    然而今天,這一聲沒有響起。過了幾秒、十幾秒、幾十秒也沒有響。幾分鐘后,明燦看到母親從樓上下來,艱難地挪著步子,比以往走得都要慢。“這個女人在干什么!”明燦怒火中燒。他的腦袋熱了起來,就像動畫片里那樣,不斷地向上冒水蒸氣。“我想殺了他。”明燦有些咬牙切齒地說。聞言,對面妻子手一松,碗底撞擊到了木桌,發(fā)出輕微的沉悶聲音。

    明燦意識到自己發(fā)出了聲響。“這是氣話。”他對妻子補充了一句。

    明燦妻子挑了挑眉,依舊沒有說話。

    明燦娘終于挪到了一樓,她緩步過來,把碗筷放在桌上,雙手搓來搓去,看上去心不在焉。上下一趟樓,她仿佛老了十來歲,五分鐘后,她神情木然地開口道:

    “他死了。”

    4

    天氣晴好。陽光從窗外投入,透過窗柵欄,投射到屋內(nèi)的桌椅上,形成斑駁的碎光。明燦用手指按壓著太陽穴,感覺天旋地轉(zhuǎn)、頭痛欲裂。他不得不使勁吞咽口水,以免吐出來。

    “你在說什么?”明燦妻子反應(yīng)過來,壓低了嗓音問明燦娘。后者卻緊閉雙唇,對她的問話置之不理,許久,眼里冒了些淚花,哽咽著說:“45年了,結(jié)束了。”明燦妻子臉色蒼白,喉嚨里發(fā)出許多哽咽的單音字,卻說不出話來。

    明燦站起身,踉踉蹌蹌地走出了屋子,幾乎看不見眼前的東西。也許他哭了,也許他笑著,但他渾然不覺。這個家失去了父親,是會變得安穩(wěn)平靜,還是會更多焦躁動蕩?明燦不知道該如何度過接下來的幾小時、幾天,甚至是余生。他坐在矮墻上,兩條腿垂掛著,聽著風(fēng)吹過路面的聲音,感覺著風(fēng)吹進(jìn)了自己的心里,形成一股不好的低氣壓。他有點兒害怕,想控制住這一念想,但暴風(fēng)雨一旦形成,災(zāi)難無法避免。明燦狠狠地擰自己的大腿,想用疼痛讓自己的腦子清醒。但這次沒有成功。他的思緒到了那個大雨的晚上,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爛橘子的惡臭味。時不時有冷風(fēng)吹進(jìn)來,卻找不到哪兒漏風(fēng)。他無視了哭泣的母親、傷心的姐姐,努力挺直了背部——盡管他看不到,卻也知道那里已是傷痕累累。喝醉的父親四仰八叉躺在地上。他假裝沒看見他,背過身去。但接著他改變了主意。對他們家來說,這樣的災(zāi)難已成了家常便飯。他痛苦,卻也憤怒,甚至憎恨。恨父親,也恨母親,更恨自己。他走出門去,蹲在院子的角落、矮墻的墻根下,任憑雨水沖刷在臉上。當(dāng)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這個地方對他來說就意味著一切,一直如此。但今天,他覺得一切都不太對勁。

    他為他感到難過。如果不可悲,那就是可笑了。妻子走了出來,塞給明燦一個玻璃杯,里面是白色而晶瑩的液體。“喝點。”妻子說。明燦抬頭看了看妻子,但她一點兒表情也沒有,低頭看看酒,又抬頭看看天,仿佛這是稀松平常的一天,什么也沒發(fā)生。

    明燦點點頭,心里一陣刺痛。這只是一個嗜酒的男人,一個家暴的丈夫,一個狂躁的父親。他為什么要在乎他呢?那個男人的生與死對他來說算不了什么,他不會放在心上。那這杯酒又是什么意思呢?

    妻子慢悠悠地往回走,那背影看起來那么高不可攀,不知為何,這讓明燦很惱火。她搞這一套是什么意思?明燦一口氣喝完了杯中的酒,現(xiàn)在的他只想逃避現(xiàn)實,抹去那些生活記憶。畢竟,沒有人生來就擅長應(yīng)對災(zāi)難。明燦沖著妻子的背影大聲喊:“我知道你看不起我!我知道你從頭到尾都看不起我!”喊完,他號啕大哭。也許是酒精的作用,他說了很多話。他說自己要殺了那個男人,他又說要殺了自己。他望著妻子的背影發(fā)呆。緊接著,扯自己的頭發(fā),扇自己的耳光,想象父親揍自己的場景。想象父親揪著自己的衣須,踹自己的腰、胸,然后踢自己的頭。明燦想讓妻子瞧見,自己快死了。可妻子連轉(zhuǎn)個身的欲望都沒有,自顧自走進(jìn)房子,關(guān)上了門。明燦這次是真的生氣了。他心中生起了一股怒火,雖然也在努力壓制,但根本不起作用。這樣的時刻感覺似曾相識,它們似乎一次又一次重演。憤憤不平、倍感失望、疲憊不堪。疼痛已經(jīng)無法阻止他。他怒氣沖沖地闖入屋內(nèi)。

    妻子搖著頭說:“我都不知道你在說什么。”

    廚房方向飄出一股濃烈的空氣清新劑味道,刺激著明燦腦門突突跳。騙誰呢?妻子視自己為垃圾,不管他做什么,妻子都看不起他。這讓明燦感受到一種廉價的刺激。

    妻子拿了一杯酒出來。明燦沒好氣地說:“難道我像個酒鬼嗎?”妻子沒說話,只把酒往明燦面前推。不得不說,這個動作讓明燦心里的氣打消了一大半,因為眼前的小東西,他的自尊心被丟在了一邊。他舉起了酒杯,喝了一大口。妻子的刺激讓酒變得更加濃烈。明燦喜歡酒喝到肚子里火辣辣的感覺,也喜歡房間逐漸開始搖晃到最后完全消失的感覺。他需要忘記。而面前的小東西可以幫助他。

    又一杯酒見了底。明燦向妻子舉起了空杯子,示意她再來一杯,明燦喜歡喝酒,這遺傳了他的父親。但妻子沒有任何反應(yīng)。明燦突然呼吸加快起來。他把杯子貼到自己的臉頰和脖子上希望冰冷的玻璃杯能讓血液中的熱降下來,但是沒用,他又想到自己掐自己的大腿內(nèi)側(cè),也沒能成功。他開始心煩意亂,知道自己的身體開始出問題了。他閉上眼睛,感覺房子在旋轉(zhuǎn)。妻子好像離開了,很長一段時間,感覺不到屋內(nèi)還有他人存在。

    “還有什么可失去的嗎?”他在心里問自己,然后搖頭,“管他呢!”

    去他的對與錯。

    明燦努力站起身,頭直發(fā)暈。他控制著自己的身體,沖出屋外,在院子角落尋了一件稱手的家伙,大步跑回,上了二樓,打開父親的房門。

    黑暗荒涼的空間。依稀可見一個側(cè)身蜷縮著的軀體,臉貼著肩膀,沒有腿。屋內(nèi)充滿了飯菜的酸臭味,混合著床墊被褥發(fā)霉的味道。明燦喝醉了,但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事實上,他現(xiàn)在完全清醒——比任何時候都清醒。他不怪酒,父親每一次犯了錯,哪怕是不可饒恕的錯,都拿酒當(dāng)借口。而母親的借口,每一次都是姐姐。

    明燦開了燈,搖晃著朝里走去,沒幾步就被自己的腳步絆了一小下。血液迅速燃燒,一股怒氣傳遍了全身。床上的人輪廓模糊——或者是酒后產(chǎn)生的重影。他開始不耐煩了,抄起手中的物件,鉤住那具軀體的衣服,粗魯?shù)赝狭顺鋈ィ舷聵牵釉诹嗽鹤永铩_^了半分鐘,又從院子里拖到了院子外。

    5

    明燦在半明半暗中醒來。感覺到天旋地轉(zhuǎn),喉嚨里有嘔吐物直往上涌。他的皮膚黏黏糊糊的,雙腿發(fā)顫,全身疼痛。左眼后方劇烈地跳動,感覺就像扎了冰刀子。

    “我昨晚做了什么?感覺肌肉酸痛。”明燦有點兒想不起來,但有那么一剎那,閃過一個畫面。他覺得自己一定醉得不省人事,才會產(chǎn)生幻覺。他深呼吸一口,“我得先洗個澡,再去想想,發(fā)生了什么。”他這么告訴自己。現(xiàn)在,他感覺身體像被膠帶捆綁住了,舌頭麻木得說不出話來。也許熱水能讓他清醒,他想。衛(wèi)生間的窗戶透著光亮——今天又是一個好天氣。他打開燈,光線刺眼,于是又把燈關(guān)掉。他把淋浴開到最大,任熱水如瀑布般噴灑在身上。但再大的水流也不能讓他記起昨晚的行徑,越是去想,越無法呼吸。疼得他流下了眼淚。

    從衛(wèi)生間里出來時,他腦袋里還在不斷嗡嗡作響。明燦娘和明燦妻子坐在餐桌旁,看到他出來,都放下了碗筷,一動不動地注視著他。

    明燦在她們的注視下坦然入座。他看到桌子上僅剩兩個煮雞蛋,沒有他的粥,也沒有他的饅頭。如果不是腦子里還在發(fā)聲,他肯定會砸了妻子的碗。看到妻子面無表情地直視前方,一股寒意涌上心頭。明燦娘坐在桌子的另一側(cè),低著頭,嘴巴不停地動,這讓明燦心煩。他收緊了下頜,繃緊了下巴,眼神陰郁,雙手不自覺地握起了拳頭。明燦娘偷偷抬頭瞄了明燦一眼,正對上兒子兇狠的目光,趕緊低下頭去,嘴里開始細(xì)碎細(xì)碎地念,請求菩薩寬恕她這個罪人,她神情痛苦,且不自然。

    明燦生出了厭惡感。他心中的怒火已壓抑不住,握成拳頭的手輕微地顫抖。妻子像個沒事人一樣,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明燦,用冷漠的語氣說:“你用了她的耙子,把那個人扒出了屋外。”她用手指了指樓上,又指了指外面,“你不該用她的耙子,佛說,這樣她就成了同罪的人。”明燦的目光隨著她手指指的方向,最后落在了母親身上,他開始瘋狂起來,情緒隨著母親搖晃的身體搖擺不定。母親開始更大聲地念著,搖晃得也更厲害。明燦感到腦袋又疼起來了。

    他受夠了,受夠了這叨叨聲。這些高頻的音節(jié)像無數(shù)小針扎向他的腦袋,在感到孤立無助的時候,他突然哆嗦了一下。起風(fēng)了,明燦能感覺到。烏云隨即滾滾而來。周邊的空氣變得冰冷危險。不安的情緒充斥著整個房間。不一會兒,風(fēng)更大了,樹被刮得東倒西歪。暴風(fēng)雨轉(zhuǎn)瞬就到了眼前。這是一個不祥的信號,明燦想讓自己分散注意力,他不斷預(yù)警自己“這不是真的”,但顯然沒有任何作用。四周變得越發(fā)陰冷潮濕、幽閉恐怖。

    突然,一聲驚雷響徹上空。

    暴風(fēng)雨來了。

    6

    四周一片寂靜。

    眼前的場景逐漸清晰起來。七倒八歪的桌椅,滿地狼藉,明燦娘蜷縮著身子,躲在角落里,披頭散發(fā),眼神呆滯。明燦妻子站得遠(yuǎn),上上下下沒看出受傷的樣子——即使遠(yuǎn),明燦也看到了她流露出的同情,那種不屑和鄙夷的同情。

    妻子的神情讓明燦明白過來發(fā)生了什么。他頓時恨不得插上翅膀飛走。但他不能。他盡最大能力讓自己冷靜下來,表現(xiàn)得好像一切正常。

    “你說耙子讓我想起了那個破爛倉庫。”明燦從心底里升騰起恐懼,他一直覺得自己有點兒不舒服,覺得很難受,但沒想到已經(jīng)嚴(yán)重到這種程度。妻子的日常假笑,給了他虛假的安全感。但事實上,明燦從來沒有安全感。

    “你已經(jīng)燒了她的倉庫。”妻子不緊不慢地開口說。明燦瞇起了眼,仔細(xì)打量著妻子——他從來沒有仔細(xì)看過這個女人。她身材矮胖,面龐上的皺紋印證了她的年紀(jì)。明燦開始再次惱怒起來,不知道是因為妻子的平靜,還是母親眼里噙滿的淚水。

    “燒了有什么用?”明燦眼中燃起了小火苗,“她又建了!她!”他的手指戳向母親,“我說過,我恨倉庫!”

    妻子同情地點了點頭。這讓明燦的怒火上了一個等級。他煩躁地把雙手手指插入頭發(fā)中,把頭埋在了手里。他能真切地感受到手心在不斷出汗,打濕了頭發(fā)和臉,情緒在瘋狂與沮喪之間反復(fù)。妻子從他視線里消失。她離開了,不見了身影。明燦精神高度緊張,他不想這么待在屋里,他渴望被安慰。

    明燦開了大門,走出屋子。

    天氣很好。沒有風(fēng),沒有雨,更沒有雷電。陽光還算熱烈,這讓明燦有一瞬間的失神。那些殘留在腦海里的電閃雷鳴、狂風(fēng)暴雨,竟讓他想不起是什么時間什么地點,之后他又做了什么。“我就說不走出房門我會發(fā)瘋的!”他自言自語著,拖著后腳跟,走到了矮墻旁。然后,爬了上去,安安靜靜地坐下,垂下雙腿,接受著陽光的洗禮。

    幾分鐘后,像是接收到了什么信號,他猛地清醒,睜開眼,向斜前方看去。

    仿佛還留有水漬。濃烈的潮氣和酸腐味在明燦的腦子里無法抹去,他的心情開始激動起來,急忙把眼神投向了別處。目光所及,一間破舊的鐵皮屋,搖搖晃晃的。明燦心里一緊,馬上把臉別開。他太熟悉那里面了,一個嗡嗡作響的燈泡,所有物品破舊不堪,地面污漬斑斑,房間里除了尿臊味就是樟腦丸味,還有一股濃濃的潮濕氣味,除了被人丟棄的廉價物品外,一些生活在陰暗潮濕處見不得人的小動物也會時常跑出來相互撕咬著。如果遇到風(fēng)雨來,四周的鐵皮和頂上的棚子就成了擺設(shè),那個倉庫——姑且能稱為倉庫,就會完全暴露在風(fēng)雨中。一聲雷響后,廣闊的天空被撕開一個大口子,可怕的紫色云層低垂在空中,把周邊路燈的燈光反射到明燦身上。他打了個哆嗦,幽閉恐怖的感覺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十幾分鐘后,風(fēng)雨明顯加強了,豆大的雨點被狂風(fēng)裹挾著砸在鐵皮上,噼里啪啦地響。明燦伸長了脖頸往鐵皮房里面看去,一個七八歲的男孩,赤裸著上身,蜷縮著跪在地上,顫抖得厲害。明燦的心里涌起了一陣寒意和恐懼。他看到那些小動物都在暗處,熒綠色的眼睛緊盯著男孩的身子——上面布滿了瘀青——它們伺機而動,就等著男孩倒下那一個時機。明燦想朝著男孩揮手大吼,但最終克制住了自己。

    男孩的嘴唇漸漸發(fā)白,眼看著支撐不住。明燦的心臟也隨著這一場景停止了跳動。風(fēng)大雨急,瓢潑大雨仍在傾注,樹木在狂風(fēng)的撕扯下嘩啦直響。地獄般的畫面讓明燦四肢發(fā)軟,全身不斷出冷汗。

    一陣眩暈感襲來。

    7

    妻子斷斷續(xù)續(xù)的聲音傳到明燦耳朵里。“不是很好……我知道了……小可還是別回來了。”發(fā)現(xiàn)明燦睜開了眼,她幽靈般地飄到門口,保持了一定的距離,并直盯盯地看著他。“情況很糟糕。”她仍然面無表情。

    “走開!”明燦決然地?fù)u頭。

    明燦妻子皺了皺眉頭,欲言又止。

    明燦想向旁邊挪挪身子,這才發(fā)現(xiàn)渾身上下都不是自己能控制的了。他頓時臉色蒼白、神情驚恐。

    “你的身體出了問題。”妻子努了努嘴,可以看出她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緒,不知是控制喜悅還是悲傷。

    明燦瞪大了眼睛:“你說什么?”

    “你從矮墻上摔了下來,暫時不能動了,但這還不是最嚴(yán)重的。”妻子說到這里,稍微停了一下,仿佛在思考怎么說。

    為了聽得清楚,明燦伸長了脖子。妻子又皺起了眉頭,她盡量克制著不把鄙夷表現(xiàn)得那么明顯。

    明燦驚慌起來。

    “沒事吧!”妻子不咸不淡地問了一句,眼神卻落在了遠(yuǎn)處。

    “你走開。”

    “你以為我想在這里嗎?”妻子第一次提高了音量,“你媽被你打斷了兩根肋骨,還躺在床上。小可也先別回來了,免得回來見了害怕。”

    明燦不情愿地把握緊的拳頭松開。

    妻子見狀,也息事寧人,不再懟下去。

    “你從來沒有正視過我!你一直看不起我!”明燦的眼里含著深深的敵意。

    “你放心,講清楚,我就走。”

    明燦盯著妻子的臉,緊緊盯著,想看出子丑寅卯來。但他失敗了。他嘆了口氣,細(xì)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

    “謝謝你聽我說。”妻子的話里聽不出好壞。

    “我不相信你。”

    妻子退了一步,倚靠在衣柜旁。房間里只開了床頭燈,橘色的燈光發(fā)出溫暖的光。

    明燦放在身側(cè)的雙手,又握起了拳頭,對妻子的拖拉不滿,怒視著她。

    妻子被明燦強烈的敵意嚇了一跳。她不明白自己做了什么,明燦怎么就不明白自己的處境呢?

    “我不知道你想告訴我什么,”明燦說,“但我知道我的身體沒事。”

    “唉,其實你現(xiàn)在很危險了。”

    “這太荒唐了!你在撒謊!”明燦的嗓音大了起來。

    “你昏迷了一天一夜,我也去請了醫(yī)生。”

    “什么?”明燦驚訝的,不是“醫(yī)生”兩個字,而是“昏迷了一天一夜”這句話。

    妻子輕笑了一聲:“骨折什么的都是輕的了。醫(yī)生發(fā)現(xiàn)你身體里各部位都開始爛了。醫(yī)生也不知道這是什么毛病,沒辦法治了。”

    明燦沉默了。僅一會兒,他大笑起來:“你瘋了嗎?我各部位都開始爛了?要不就是你在胡編亂造,要不就是你腦子里有問題。”

    妻子從鼻孔里“哼”了一聲:“我有必要騙你?反正你也沒幾天日子了。”

    明燦驚恐地看著她。屋子里陷入了沉默。床頭燈突然遇到了些故障,忽明忽暗地跳了兩下。妻子嘆了口氣,站直了身子:“我累了,你愛信不信。”

    “我想喝一杯。”明燦舔了舔干澀的嘴唇。妻子又嘆了一口氣,轉(zhuǎn)過身,輕手輕腳地離開了房間。順手還帶上了門。

    床頭燈再次忽明忽暗地跳了跳,“吱吱”兩聲,滅了。房間里陷入了黑暗。

    明燦的眼前浮現(xiàn)出那個男孩的身影,他赤裸著身體,頂著狂風(fēng)暴雨,跌跌撞撞地沖進(jìn)了無邊的黑暗里。周圍是寂靜的,仿佛陷入一片無聲的世界。明燦緩緩閉上了眼睛,好像風(fēng)息雨止就發(fā)生在一瞬間,一切都?xì)w于平靜。

    8

    “說完了?”我開口問,語音中有一絲自己都未覺察的顫抖。

    “嗯。”男孩全然沒有了講故事時的抑揚頓挫,有的只是小心翼翼。

    “這故事是你編的?”我一眨不眨地盯著男孩,生怕漏過任何一個微表情。

    男孩抬起頭來,對上我的眼神。可以看出,他略微漲紅了臉。“我沒有!”他眼睛圓睜,嘴巴拼命嚅動著,“我是認(rèn)真的!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

    “可是整個故事都在人家家中發(fā)生,你或者你三叔,又是怎么看到的呢?”我移開了視線,裝作不在意地問。

    男孩突然沖到我面前,直視著我的眼睛,目光清澈,神情平靜,看不出撒謊的跡象。“我可以向你保證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他說。

    “我當(dāng)然知道!”我在心里吶喊。心底涌上來一陣淡淡的悲傷情緒,突然就不想爭辯下去了。

    “錢在信封里,別忘了你該做什么。”

    男孩咧開嘴笑了。他拿起了那個厚厚的信封,朝我揚了揚:“放心,這個故事的所有權(quán)現(xiàn)在專屬您了,我不會再往外說一個字,關(guān)于這個故事。”

    我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可以離開了。男孩走到門口,突然像想到了什么似的,轉(zhuǎn)過身對我說:“我還有其他故事,如果需要,你知道在網(wǎng)上怎么找我。”

    我露出了一個職業(yè)假笑。

    男孩走后,我打開手機,收到一條信息。

    “媽,嬸嬸還在守著,已經(jīng)兩天了。”

    我略作思考,換了件素凈顏色的衣服,走了出去,走到了一處坡頂老屋前。房子年久失修,外墻面都剝落得厲害,幾處已可見黃磚裸露。房前空地由一堵矮墻圍了起來。大門敞開,里面?zhèn)鞒鲫囮嚪鹨簟?/p>

    一個女人跪在屋內(nèi),披麻戴孝,她身材矮胖,面龐上的皺紋印證了她的年紀(jì)。她沒有流一滴眼淚,但空洞的眼神和蒼白的膚色都顯示出她疲憊不堪、驚魂未定的狀態(tài)。

    看到她,我涌起了巨大的傷悲和負(fù)罪感。我上前扶起了她,輕聲說:“去歇著吧。”

    聽到這話,她神色未明,張了張口。看口型,好像是在說:“謝謝。”

    丁真,1982年生。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浙江省作協(xié)全委會委員、臺州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出版《偶爾偏離一下的生活坐標(biāo)》《烈焰成池》《紅花香白花亦香》等。數(shù)篇小說作品被《小說選刊》等轉(zhuǎn)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