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花》2024年第8期 | 姬中憲:西雅圖覆滅記
姬中憲,著有長篇小說《花言》《我不愛你》《闌尾》,短篇小說集《一二三四舞》,非虛構作品《緩慢而永遠》,雜文集《我仍然沒有與這個世界握手言和》,在《收獲》《人民文學》《上海文學》等發表多篇小說,曾獲中國作協《小說選刊》最佳讀者印象獎、第十屆上海文學獎、第十一屆儲吉旺文學獎,并先后在中國人民大學、上海大學文學院舉辦作品研討會,現任教于華東政法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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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才知道我其實就睡在西雅圖的心臟起搏處。西雅圖是美國大西北的一個城市,眾所周知每個城市都有一個心臟——不然你以為城市里那些車輛和行人為什么都跟上了弦似的跑個不停?如果不是有個強大的引擎在暗中驅動的話,誰愿意天天在街上頂著大太陽跑來跑去?那不是太荒唐可笑了嗎?——西雅圖的引擎比一般城市的都更大一些。首先因為西雅圖是個大城市,大城市需要大引擎,這和人的心臟是一個道理:一個人的心臟和此人的拳頭差不多大(左拳更準確一些),雖然不是絕對,但是一個人高馬大的人,拳頭自然也大一些,心臟當然也就大一些。西雅圖面積369平方公里,人口478萬,當之無愧是個大心臟的家伙。西雅圖還是一座嚴重傾斜的城市,常見的街道坡度接近30°,人和車輛爬坡時需要更澎湃的動力,下坡時也要有更強大的制動能力,不然整個西雅圖就會不停地往下滑,最后全部滑進太平洋,成為一座海底之城。驅動這樣一座城市,自然需要更大的引擎——想讓一頭驢不停地走,你只需在驢臉前掛一根蘿卜,想讓一頭驢在上坡路上走,一根蘿卜就不夠了,怎么也得兩三根——西雅圖因此擁有一個超級大心臟,沒白沒黑咕咚咕咚地運轉著,供養著這個快速旋轉的城市。這心臟是由著名的波音公司承建的,西雅圖是波音公司的故鄉,西雅圖因它而興,因它而衰,波音公司造了那么多飛機大炮,為它的家鄉造一臺性能可靠的心臟,自然責無旁貸。而著名的微軟公司為這臺大機器開發了智能操作系統,保證它可以不間斷、多任務地輸出動力——微軟的故鄉也是西雅圖,為家鄉開發軟件是他們的驕傲。西雅圖另一家知名企業是星巴克,世界上第一家星巴克就開在西雅圖,作為賣咖啡的,星巴克實在想不出可以為家鄉的發動機干點什么,畢竟這機器也不是靠喝咖啡來驅動的,最后的方案是——以上內容公開資料都可以查到,以下可就是我的獨家發現了——將這臺機器的心臟安裝在世界上第一家星巴克的旁邊。咖啡固然不能充當汽油,但機器也是有靈性的,每天聞著家鄉的咖啡香,運轉也會更通暢些,不容易死機。人人都知道城市有心臟,卻鮮有人了解心臟的位置,畢竟,誰敢把城市的命門亮在外面呢?這臟器如此重要,分分鐘都離不開它,一座城市的市政府、動物園或氣象站都可以暫時歇業,心臟不行。為了把心臟藏好,城市管理者們費盡了心思,近些年,傳聞越來越多的大城市選擇將心臟隱于市井,偽裝成民用設施,而不是放在鋼筋混凝土拱衛的掩體中,然后豎塊牌子寫上“此處有心臟嚴禁拍照觸摸違者罰款”一類的字樣。那么我是怎么發現西雅圖的心臟的?這就涉及到這個故事最核心最有趣的部分了,讓我從頭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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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初到西雅圖,在網上訂了位于肯特的一家酒店,這是一次說走就走的旅行,訂單還未確認,我就從波特蘭驅車北上,走5號公路,駛向西雅圖。臨近目的地時正遇上大堵車,天黑時才趕到酒店,還沒下車我就發現不對,酒店四周光禿禿,黑乎乎,車燈一熄,酒店招牌就成了方圓幾邁唯一的燈火,怎么西雅圖人這么早睡早起嗎?這完全不像傳說中的西雅圖不眠夜,根本就是西雅圖郊外的晚上啊。網上一查,肯特是西雅圖下轄的一個小城,距離市區還有半小時多的車程呢。第二天我起得有點晚,錯過了酒店早餐時間。網上一搜,最近的餐館也在三四邁以外,我開車出去,大約九點半的時候,在高速路邊找到一家肯德基,但是這家店十點鐘才開門,我只好等在外面。和我一起等的還有一位胖大的黑人女子,她好像比我還餓,不停地從車上下來又上去,然后擼起袖子來看表。我和她的車都停在離店門最近的位置上,中間隔了一個殘疾人車位,照理說大家機會相當,但是還差五分鐘十點時,她瞅準一個機會,突然甩下我,第一個沖進了店里,然后迅速套上圍裙,我才知道她是這家肯德基的店員。后來正是在這位盡職員工的親手烹制下,我吃到了世界上最難吃的一份炸雞,我邊吃邊發誓,一定要退掉這里的酒店,住到西雅圖市中心去,吃一頓正宗的海鮮大餐,畢竟大老遠跑來美國,何苦吃它的炸雞?吃完我去給車加油,聽著油汩汩注入油箱,我又想這樣的旅行,人和車都只能維持最低限度的溫飽,重要的是一定要接近事物的核心,進入到城市的最深處。我趁加油的時間迅速瀏覽了西雅圖市區酒店,選中了最最市中心的一家青年旅店,旅店名叫“綠烏龜”,名字寓意不是很好——不管了,我火速退掉肯特酒店,回到5號公路,繼續向北開。大約半小時后車轉過一個彎,灰藍色的樓群赫然出現在車窗右上角——這才是西雅圖啊,海灣處,藍天下,一大簇堅硬四方的突起物,晶體一般泛著光芒。單論樓群的高度和密度,西雅圖幾乎是另一個紐約,紐約在美國的東北角,西雅圖在西北角,兩座大城像鎮紙一樣重重地壓在美國版圖的兩角。開進去才發現,西雅圖更年輕和雅致一些,紐約太老舊氣了,兩者的姿態也大不同,西雅圖是傾斜的紐約,整個城市都建在一個大斜坡上,所有的樓都踮起一只腳站著,與海灣垂直的那些路坡度極大,行人都撅著屁股往上爬,車也吭哧吭哧卯足了勁,偏偏很多紅燈都設在坡道頂端,等紅燈的時候,感覺車隨時會后翻過去,然后一路跌進太平洋。我開的是一輛四驅的切諾基,爬坡沒問題,但起步的時候也感覺吃力,只能說當年那波殖民者太著急了,等不及尋一塊平地,一登陸就建起一座城。車是在俄勒岡州的波特蘭租的,車牌不知道為什么卻是華盛頓州的(西雅圖屬于華盛頓州)。我開著這輛“本地”的車,眼睛里卻是外地人新奇的眼光,這種偽裝成本地人四處窺探的感覺真是太好了,然而一下車,我立刻恢復為一個十足的外國人。“綠烏龜”位于派克大街,前臺寫給我一個停車樓的地址,為了把車停進與旅店協議優惠的這座停車樓,我開了好多冤枉路,因為到處都是單行道、公交車道,越近的地方越難到達,我一上路就開錯了一個車道,從此越開越遠,導航一遍遍重新規劃路線,我差不多把西雅圖市內主要景點重新逛了一遍才把車停下,然后走回“綠烏龜”的時候才發現,二者其實只隔了一條馬路,至多一二百米。一旦扔掉車,我又恢復了自如,辦好入住,卸掉包里沒用的東西,我立刻出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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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究一座城市的最好辦法永遠是步行啊,對西雅圖來說,最好就是爬行,我加入到那些爬行的人中間,學他們的樣子撅起屁股,上身前傾,耷拉著雙肩,垂頭喪氣地攀登。我們像剛剛被驅趕上岸的第一批流放者,走向一座未知的人類之城。我多么喜愛街面上那些與我同科同屬,樣貌與邏輯又如此迥異的人類啊(根據生物學界定,按“界、門、綱、目、科、屬、種”的順序,我們同屬于真核總界、動物界、后生動物亞界、后口動物總門、脊索動物門、脊椎動物亞門、羊膜總綱、哺乳綱、真獸亞綱、靈長目、類人猿亞目、狹鼻猴次目、類人猿超科、人科、人亞科、人族、人屬、智人種),他們胖的胖,瘦的瘦,體型呈兩極分化。為了出行他們動用了十八般交通工具,除了地鐵、公交車和私家車之外,也常見摩托車、自行車、電動平衡車、滑板,也有鞋后跟帶輪子、如哪吒的風火輪般走停自如的人。斜坡上,偶爾有自行車一沖而下,快得像幻覺,可是當初騎上去的時候得多累啊。如花斑巨蟲般的卡車也在這交通大軍中,當它們停在下坡路時,前輪一律向路邊打死,免得溜車,是老司機的做派。那些有著高度自我管理精神的大車們,有時在近旁,你都能感覺到為了遏止住體內強烈的溜車的本能,它們調動了多么堅韌和巨大的自制力。沖動的人不適合生活在西雅圖吧,否則遲早人仰馬翻。走在這樣一座城市,不可避免地,那個古老而頑固的問題又找上了我:究竟是什么在驅使這些人每日爬坡不止?理論上完全站不住腳的一座斜城,究竟是如何存在的?人們垂頭行走,似乎并沒有被這個問題困擾過哪怕一分鐘。抬頭看,海鷗和飛機時常貼著西雅圖的樓群飛過,在地面投下或大或小的陰影。海鷗是把西雅圖當作近海的一片巨石陣了吧?不知道從它們的角度看,這個問題會不會有一個更清晰和便捷的回答?但是沒有人抬頭看它們,無論上坡下坡,抬頭都不是一個安全的動作。關于這個問題,撇開那些人所共知的官方解釋不論,其內部的深層動機究竟是什么?我明白要想知道答案,唯一辦法就是找到那臺發動機,那個城市的巨大心臟,最好旁邊還有英漢對照的使用說明書,讓我好好研究一下這臺機器的動力集成與調校邏輯,包括燒汽油還是柴油。所以你現在知道我為什么要在西雅圖的街頭頂著大太陽徒步了,我在找發動機啊,總不可能指望開車找吧?在西雅圖和在所有大城市一樣,開車的人永遠在找車位,哪有工夫關注什么城市心臟?之前在別處我沒有找到,慢慢地快要放棄了,來到西雅圖,并非因為這里更容易找,實在是想借著陌生城市的這點新奇感,重新刺激我日漸麻痹的神經,磨礪我的眼光,以期早點找到那臺寶貝機器。那機器的品牌、構造、操作界面或許每個城市都不一樣,但根本原理我認為是相通的,我這樣做無非想迂回地理解地球另一面我們自己的生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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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西海岸的日照時間長,我從上午走到晚上八點多,陽光仍然猛烈,玻璃大廈的反光讓人即使戴著墨鏡也不敢直視,事物紛紛拋出狹長的陰影,比重似乎快要超過本體了。我在這明暗交錯的空間中走,時常看到建筑物鋒利的夾角中,或坐或躺著一個靜止的人,他們被光影掩埋,要稍稍定一下神,像看三維畫那樣定睛看一會兒,他們才從身后大理石的紋理中凸顯出來,成為一個立體的人。有人把肥碩的上身安置在公園的長椅子上,從此再不起來,像是突然忘了要去的地方;有人干脆四仰八叉躺在路邊,姿勢比在自家臥室還張揚,我悄悄走近了,選定角度,要偷拍他,才發現人家早就睡熟了,可以放心拍。我猜他們很可能是我的“同行”,是職業性思考那個問題的人,因此不屑于過正常的生活,他們未必握有答案,但既然沒想通,就不著急加入那支上坡下坡的大隊伍,寧肯做一個擱淺的人,免得走了冤枉路。日光照在他們身上,他們像日晷一樣精確投射出此時此刻的身影,為那些流動的人定時、定點。天空棱角分明,云像寵物一樣趴著,整個下午也不肯動上一動。我這樣走了一天,膝蓋隱隱作痛,手機電量快要耗盡,仍舍不得回旅店。八點四十分,天快速暗下去,手機還剩3%電量,我把它設成飛行模式,憑著記憶往“綠烏龜”方向走,那3%的電,關鍵時刻可用作導航。連續爬上很陡的一段臺階,街景越來越陌生,前面似乎是一條死路。我想好了,萬一手機關機也不怕,“綠烏龜”這響當當的名號,說出來肯定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打聽著回去就是。迎面卻是一堵五彩斑斕的磚墻,像是有人對墻作畫,將各色顏料密密麻麻斑斑點點甩在墻上,空氣中一股腐敗的酸甜味,我心里一驚:莫非這就是傳說中的“口香糖墻”?說是旁邊有家電影院,進場的人喜歡一邊排隊一邊把嘴里口香糖粘在墻上,久而久之竟將過道兩面墻糊滿,成就了世界上最惡心的景點。我可從沒想過要來這里打卡,這個由口水和咀嚼物裱糊的小巷子,來一趟相當于和成千上萬人同時接過吻,而且是那種濕吻,太不衛生了,可是來都來了,拍個照還是有必要的,3%的電足夠了。我掏出手機,電量還剩2%,我把它拍成1%,正要走,旁邊過來一個黑人哥們兒,非要給我也拍一張,盛情難卻,我只好站到墻根下,強顏歡笑讓他拍;他拍完一張還不滿意,讓我再往左邊挪幾步,換個角度再拍幾張, 結果拍到關機。他有些歉意地把那塊熄滅的玻璃金屬還給我,我接過來,心想接下來真的要靠問路了,然而就在此時我想起一個致命的問題:有道詞典已關閉,而我卻忘記“烏龜”怎么說了,只記得green……有經驗的人會說,名詞決定一切,當你不知道這東西的英文名時,你就打手勢,把自己扮成那個東西,學那東西的叫聲,總可以說清楚——那么我接下來要扮烏龜了嗎?還是綠的……天完全黑了下來,我從口香糖墻轉出來,僅存的一點方位感也沒了,轉過一個彎,腦子里一時恍惚,眼前的街景卻仿佛逆時針旋轉了一下,就像旋轉密碼鎖那樣咔噠一聲轉到了正確的刻度,或者就像手機導航啟動時,地圖自動翻轉到適合你的方位一樣,眼前的十字路口與記憶重疊在一起——我正站在“綠烏龜”的樓下。如果此刻我的房間里有人,透過窗戶一眼就能看到我。我想起埃舍爾的一幅畫《畫廊》,綠烏龜就是一家畫廊,每扇窗都是一幅明亮的畫,我在西雅圖走了一大圈,原來一直沒有走出這幅畫,只把自己走成了畫中人。我回到房間,站在當初觀畫人的位置上——現在我們要進入這個故事最黑暗的部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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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個大通間,貼墻放著九個上下鋪,十八個床位,上午剛到時房間里只有我一個人,現在已經住滿了,這時候我可以好好看看他們了——都是些什么人啊,說好的青年旅店,怎么睡了這么多中老年?——對面下鋪坐著一個雕塑般的老人,頭發胡子連成灰白一片,翻著蛋清色的眼白,直勾勾看著我,我回看他一眼表示抗議,他就一把抹掉頭上的帽子,兩手大力揉捏成一團,掖進口袋;旁邊是一個黑瘦的漢子,胳膊上紋著包括鷹、蛇、猛犸、印第安老禿鷲等在內的一整個動物園,正蹲在地上收拾旅行包,那包大得能裝下兩具全尸,看我走到窗前,他就把身子挪到我和他的包之間,好擋住包里的內容;右邊上鋪簾子拉開,探出一個油頭青年,大晚上在房間里還戴著一幅白框墨鏡,好像他正躲在帳內做電焊,好連夜趕制出一副兇器;一個巨型胖子——我覺得我好像見過他,事實上房間里的每一個人我都覺得有點面熟——坐在炕沿上,剛把左腿搬上床,正大幅度喘著氣,看樣子要歇個十五到二十分鐘才能搬動另一條腿;一個留著舞臺演員般夸張的連鬢胡的家伙——我確定我見過他,他是一位街頭鋼琴家,下午他在路口彈勃拉姆斯狂想曲,一邊沖每一個路人呲牙大笑,我還給他拍了一張照。我準備拿出手機核對時才想起手機沒電了,電源在床頭,我鉆進我的下鋪充上電,一回身,上鋪突然伸下一截殘肢,腳踝處就斷掉的殘肢,差點杵到我頭上!最讓我驚嚇的是,這殘肢我也見過,下午在派克市場……手機可以開機了,我點開相冊,把房間里的人一一找了出來,灰白胡子老頭、黑瘦漢子、油頭青年、巨型胖子、殘肢……白天他們散布在西雅圖的街頭,是人流以外的靜止者,被我拍進手機,帶到了“綠烏龜”的同一個房間里。我從手機屏幕上抬起頭,發現他們都停下了手上的活,一起看著我,帶著攤牌后的共謀者的眼神。是我收攏和釋放出了他們,也可以說,是他們召喚我來到這里,我們是同行,為著一個共同的目標走到一起,現在,所有人都到齊了,目標一定就在近旁。看過武俠小說、尋寶電影的人都知道,當所有人趕到同一個地方的時候,真相就要揭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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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一屋十八個人, 沒有絕對的隊友或是對手,只是一個松散、臨時的組合,最終只能以個人為單位勝出或落敗。沒有人敢輕舉妄動,房間里維持著輕微敵意所帶來的制衡感,甚至也可以說有一點點溫馨感。這將是一個真相大白的夜晚,我們輕輕放下各自的床簾,躺進自己的膠囊中,等待被靈感或噩夢喚醒。我因為過于疲勞而成為最早睡過去的人。這一天我走了一萬八千步,走了一個當日冠軍,我知道這是暫時的,微信計步是以北京時間來統計的,現在我的祖國剛剛天亮,人們在床上翻身或屈腿,夢正酣暢,一旦等他們醒過來,他們很快就會把我遠遠甩在后面,一萬八算什么,三萬五萬的徒步狂人每天都有,究竟是什么在驅使他們?今夜我將為他們帶回一個異國的答案。另外十七個人相繼進入了淺睡眠, 做著世界各地的夢,同時又保持著警醒,一有動靜就隨時準備翻身而起。“綠烏龜”開始緩緩爬行,朝著太平洋的方向。我在度過了最初的酣睡后,也漸漸地意識薄弱起來,夢一戳即破,窗外的派克大街上,車聲徹夜不息,輪胎碾壓在石板路上,發出清脆密集的嘎嘣嘎嘣聲,配著發動機的低吼,像有一萬個人敲著木魚頌經。遠處,摩托黨與夜色摩擦生火。要命的是,離我床頭不遠的窗口裝了一臺笨重的排氣扇,上午我進門時它就在發力旋轉,現在,來自十八個國家和地區的體味、口氣郁結在房間里,將這排氣扇累得夠嗆,我聽到它像心臟衰竭者一般發出哧哧哧的聲音,快要高過窗外車輛過往的聲音了。好夢遲早要毀在這排氣扇的手上,我恨不能將它大卸八塊。我想起上午剛進房間時,打掃衛生的小哥指著窗外說:“看到對面的咖啡館了嗎?我認為你應該去喝一杯。”我回答他說:“謝謝你,我從不喝咖啡。”他說:“世界上第一家星巴克也不能讓你破例嗎?”他這樣說的時候,正小心跨過橫在屋角的一根電線,這電線一頭連接著窗口的排氣扇,一頭插在插座上,“對了,這個插頭要一直插著,不要拔掉。”他一邊收走窗臺上的幾塊橘子皮,一邊輕描淡寫地說,“自從有‘綠烏龜’,這個插頭就一直插著。”這句話像電流一樣在十五個小時以后擊中了我:我將一只手伸出床簾,準確地捏住那個插頭,拔掉了它——西雅圖猝然安靜,耳根清凈,排氣扇連同窗外派克大街上的車輛都熄火了,所有正在爬坡的猛獸般的車輛都溫順下來,繼而癱在原地,整個城市都熄滅了,所有瘋狂旋轉的事物最后旋轉了幾下,將慣性耗盡,定在那里,太空針塔收起燈光,57號碼頭的摩天輪如同達利的鐘表一般融化癱軟,深埋在城市地下的巨型腳剎松弛下來,西雅圖滑向深海,滿城的機器因饑餓和恐懼而發出最后幾聲嗚咽,隨后便徹底沉寂,海鷗的歡唱,以及太平洋深重的嘆息第一次傳進人們耳中,竟像搖籃曲一般催人入睡。我不知道是誰,但肯定是十八人中的某一個,率先發出了沉緩的鼾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