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江夏日記
諸如浪里白條、鴛鴦戲水、魚躍鳶飛、沉鱗競躍之類的成語,大致可以形容夏日柳江古鎮情境,但又不足以一而概之。
在整體性的歡樂中,總是有些女子噘著嘴,黑著臉,臉色慍怒,也不知道因為什么事情被惹惱了,各自用喜歡的方式,教訓丈夫或戀人。夫妻間小的沖突與對抗,也是生活樂趣之一。孩子當然毫無顧忌,赤身跳騰于清澈溪流中,與水嬉戲,膽怯或妄為,都毫無顧忌。大人們穿著泳衣、泳褲,動作笨拙且拘謹。人之成長甚至一生,是慢慢褪去童真,最終又返回出生狀態的過程。
這是2023年夏天,我至洪雅柳江古鎮,午間,見一群人置身于溪流,吵鬧聲令兩岸榕樹和黃桷樹都忍不住渾身擺動,跟著大汗淋漓。目擊此景,不由得想起“水煮青蛙”“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清風無力屠得熱,落日著翅飛上山”等語詞和詩句。今人素常之消暑方式,仍與古人幾無差別,即尋大地更高的地方,向來偏僻清涼之所,借自然之海拔,萬物之豐茂,乃至氣候之特別,用以解決暑熱對肉身的“蒸餾”與“熱壓”,獲得一時的安逸涼爽。
柳江乃一古鎮焉。其北乃瓦屋山。20世紀初,著有《一個博物學家在華西》的英國人亨利·威爾遜至此考察珙桐。其在20世紀初期的行跡,遍及中國西南地區。事實上,此前,瓦屋山已是一個顯赫的存在,其山勢、幽秘、豐饒、清靜、雄秀,可媲美峨眉山。歷史上,有張道陵、張三豐在此行縹緲之事,當是人的另一種超脫俗塵的夢想及實踐方式。天下名山,人皆喜愛,向往、探勘和棲居,借以修身養性,古來洋洋大觀。
《論語·雍也》言:“知者樂水,仁者樂山;知者動,仁者靜;知者樂,仁者壽。”眼前的熱鬧與歡樂,乃人間常見之景,也是一種天倫之樂。一些上了年紀的人,只在近距離觀看,神情迥異,羨慕、不甘、頹廢、悲傷、憂郁等,不一而足。人只會在同類面前產生諸多想法,也只會因為同類而自覺人生種種與種種人生。然而,年華之易逝,猶如人們戲耍之水,所有的人事都難逃“大江流日夜”之自然規律。從這個層面說,人人也都只是過客。
洪雅深處的柳江古鎮,據說乃是先前柳、姜兩個大戶人家所建,后改名柳姜場,再而柳江鎮。每個人都是時間的接力者,也是破局者。想必,在極其久遠的年代,柳家、姜家肯定是一方富裕人家,于此扎根后,以能力和財富,再加上古道通遠,商賈往來,使得這遠離繁華之地的丘陵山區,不斷有人加入,從體量上漸漸有了城鎮的規模。人在自然中的生活,從來都是由小到大,由一而眾的。個體只有在群體中才有對比,也才有了人世百態與生命種種。
日暉減弱之際,喧鬧聲隨之消歇,只余下來自花溪河、楊村河匯合的溪水一如既往的潺潺、涓涓之音。人所制造的那些聲響,煞有其事地轟鳴了一番,最終不復消隱于水中。唯有來自瓦屋山及其余脈中的軟體之水,仍舊保持了遠古以來的本真之聲。
岸邊,古老的川西民居依舊矗立,只是外貌斑駁了一些。它們大都是由石頭壘起來的,面河或背河,朝南或向北,依舊規整且堅實。諸多榕樹巍然于房舍之間,粗大、彎曲,冠蓋龐然、森然。這使我想起物比人長久。很多時候,人只能在物中體現自己的存在,借由物而傳承神話、歷史和文化。
夕陽殘照,溽熱尚未退卻,空氣似有無數流竄的微火,人在其中,全身毛孔有些辣乎乎的蜂擁感覺。瀏覽之間,吊腳樓懸而不倒,黑色的瓦上長滿青苔,鄰近的大樹舉起另一層天空,綠得叫人眼睛忍不住呻吟。
看著悠閑張望、信步而走的游人,從不同的表情上,仿佛能看到人和人的不同。也正因為這些不同,才構成我們人和世界的豐富性與復雜性。其中一個妙齡女子,好像是獨自來的,背著一只白色小包,清汗層出的額上,劉海乃至頭發是那種純正的黑,烏黑的。她的眼神中,好奇、思考、驚奇、欣喜不停轉換。不由暗道,當諸多的人把自身外形趨向于新潮、怪異以及所謂的時尚,仍有一些保持了人原處的本色,或者說自然的形象,還能對事物保持新鮮的審美,這已經很難得了。
就像這柳江古鎮,舊的事物不可以孤立地長久存在,而是這山、這水,以及這獨特的地域,與之相濡以沫,相互影響與塑造。自然從不棄人。過石橋時,驀然看到,已經平靜了的水泊中,矗立著兩座青山。其上草木葳蕤,風吹,水面也跟著蕩漾,那潛身于水中的堅硬之山,陡然柔媚、彈性、妖嬈了起來。楊萬里詩說:“看山須看山表里,不然看山還誤事。”山水不僅相生,也相互映照,山之蓄水以及對水的放逐,使水有了奔走與沖撞的閱歷。山的蜿蜒與溝谷的曲折,也使水有了動力與靈性。
天地間的所有一切,都是時間的產物。這無形巨輪,催人茁壯,也催人老邁。《道德經》明言:“益生曰祥。心使氣曰強。物壯則老,謂之不道,不道早已。”人最好的狀態,是“含德之厚,比于赤子”。就像那些在河里嬉戲的孩子,還有滿臉懵懂的男孩女孩,他們對萬物的認知,還都是淺顯的,對身外的,仍舊保持了敏銳和警覺,好奇與揣摩。
信步走到曾家園。隱隱覺得,建造此等房屋的曾藝澄,其骨子里還是中國的。關于這點,從整體的壽字格局、八字龍門、小姐樓和石牌坊等建筑結構及其功能、寓意上表達得很明確。當地俗語說:“曾家的房子,楊家的頂子,張家的丫頭子,何家的谷子。”這是對以往柳江大戶人家的概括。
這使我忍不住想,曾家的房子如此之好,那張家的丫頭子肯定美得天旋地轉,妙不可言。楊家的頂子,大致是官帽,以及在舊朝政府中做官的人。何家的谷子,肯定是地產多,產的谷子成堆成山。只不過,曾家的房子是一種智慧的體現,至于物產及仕途等,大都為一時之所獲。孟浩然詩說:“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唯有人在世上的慧心和匠心之作,方才使物由形態而生靈氣,進而能與時間對抗得久些。
曾家園內,青草越過房檐,亂枝觸摸青天。落日完全隱沒,水聲愈發清晰。站在曾家園大門口,我深吸了一口氣,眺望一路水流,兩邊的燈火,整個柳江鎮,儼然世外之地,在巨大的夜幕中,恍若一處仙境。這仙境中,充斥的是當下年代的煙火氣。人們在古街和棧道上小坐,茶館、咖啡館中,燈影迷離,不同的臉龐在其中若隱若現。夜市的燒烤攤上熱鬧非凡,那些熱烈的食物與酒、飲料等,正在進入不同的身體中。我素來不喜歡宵夜,認為那也是一種貪婪。肉身所需,無非一日三餐,最好是粗茶淡飯,至于肉類及其他制品,完全多余和累贅。
夜間的柳江,午夜時分,仍有人聲穿墻。我想,柳江,最好是一個人來。在我們的年代,但凡置身之所,表象都很熱鬧,這也是人人樂見的世俗景象,“子夏索居”已成為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鄙陋之行與糟糕人生境遇。諸多人游歷河山,但每到一處,大都浮光掠影,滿足于觀望、慨嘆與賞玩,就連這深在山中的柳江古鎮,恐怕那湖水的波紋,甚至河底長久沉浸與悄然移動的卵石,都被人的眼睛摩挲得光溜圓滑了。
睡下,有風自木質窗縫潛入,在房間內周游一番,掠過身體后,才陡然覺得,整個柳江驀然清涼了起來。浮躁之物的聲響已然隱退,唯有河水日夜川流,不斷就近向遠的清澈動作,在柳江,在瓦屋山之下,同樣貫穿天地,與世界同氣連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