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小說
1976年冬,8歲的我在沈陽二○二醫院住院。住院的日子,寂寞而枯淡。躺在病床上輸液,有大把的時光需要熬過。生病讓我過早地體會到了孤單的滋味,有時候我會長久地盯著窗外的流云一言不發。我估計這讓母親感到心焦,二○二醫院對面就是馬路灣新華書店,母親便時常去那家書店給我買小人書,讓我度過難熬的時光。
除了看小人書,還有一種方式可以打發時間,那就是聽廣播。母親給我買了一個小巧的半導體收音機放在我的枕邊,銀色的機身,像一個魔盒,內部仿佛貯藏著無限深廣的世界,藏得下萬籟之聲,也藏得下人間悲喜。只要我醒著,大部分時間都在聽收音機,從《小喇叭》《每周一歌》到《農業科學實驗》,一個也不肯放過。
東北人把收音機叫“戲匣子”,但我的戲匣子很少用來聽戲,更多是聽小說和廣播劇。因為買書的費用捉襟見肘,藏在收音機里的“書”卻如江上之清風、山間之明月,取之不盡而用之不竭。
所有的節目里,我最喜歡聽的是小說連播,這說明我小小年紀就有了成為“文青”的趨勢。我聽過《大刀記》《前夕》《沸騰的群山》等等,都是符合當時革命文藝要求的作品。
粉碎“四人幫”以后,播出的小說漸漸發生了變化,《紅日》《紅巖》《紅旗譜》《創業史》《苦菜花》《野火春風斗古城》《林海雪原》《平原槍聲》《保衛延安》《青春之歌》《敵后武工隊》《鐵道游擊隊》這些紅色小說重回大眾的視野。它們的文學性,自然也比“文革”期間的那些應景之作高出許多。當時能夠接觸到的文學作品只有這些,像福克納、川端康成、馬爾克斯的小說,是決然接觸不到的。那時我最喜歡的作家是黎汝清,我從小說連播里收聽過他的長篇小說《葉秋紅》《萬山紅遍》《海島女民兵》。這些小說懸念叢生,絲絲入扣,其實是古為今用、舊瓶裝新酒,把《水滸傳》《七俠五義》這些古典小說的敘事套路納入革命題材,從而引人入勝,尤其是《海島女民兵》,把嚴酷的階級斗爭主題編織進了美麗的海島風光中,極具感染力。當然,其中的許多情節在今天看來過于離奇,比如暗藏的敵人把發報機藏在假腿里,然而讀者也顧不得挑剔。這部小說在1975年被改編成電影,名曰《海霞》。電影的主題曲是這么唱的:“大海邊哎沙灘上哎,風吹榕樹沙沙響。漁家姑娘在海邊哎,織呀織漁網……”在20世紀70年代的中國,這首歌幾乎沒有人不會唱。
說到黎汝清,這是個好作家,創作束縛一旦解除,功力就顯露出來。他后來寫了《湘江之戰》《碧血黃沙》《皖南事變》,被稱作“悲劇三部曲”,一部比一部沉郁悲壯。《湘江之戰》描寫了長征中最慘烈的一次戰役,這是第一部以此為題材的長篇小說。當時,我只知道革命是從勝利走向勝利的,所以作品給我的沖擊力極大。黎汝清非常善于通過細節塑造人物,對領袖人物的塑造更是不落俗套。
收聽長篇連播這個習慣我在后來的歲月中一直保持著。時在沈陽軍區前進歌舞團當演員的王剛播講長篇小說《夜幕下的哈爾濱》,我同樣聽得如癡如醉。每天晚上吃飯的時候,我都會打開收音機,聽王剛講述王一民和玉旨一郎斗法的故事。這部小說的作者陳玙,是遼寧省作家協會的作家、遼寧人民藝術劇院編劇。《夜幕下的哈爾濱》長達70萬字,是那個時代的“諜戰小說”,一個懸念扣著一個懸念,緊張的搏殺中潛伏著莫測的意外,驚險而好看。經王剛用富于磁性的聲音講述,這部小說更是風靡全中國。王剛后來回憶:“老作家陳玙在去外地開筆會回來之后對我講,這一路火車上、輪船上,他聽到廣播里都是在播講他的《夜幕下的哈爾濱》。”王剛還說,有三億人聆聽了這部小說。“那時候沒幾家有空調,連電扇都算奢侈品,人們為降暑,只好打開窗戶。我清晰地聽見我在每家講故事,家家戶戶的收音機里在同一時刻傳出的幾乎都是我的聲音。”
我記得20世紀80年代初,“大館兒”(即遼寧體育館,現已拆除)舉行過一次文藝晚會,其中有個王剛的節目,就是現場播講《夜幕下的哈爾濱》。在上萬人的體育館里,一個演員播講小說,這在小說播講史上應該是史無前例的。后來我讀到王剛的回憶錄,果然記錄了這次演出的盛況:
“只有我一個人站在中間,兩束追光打下來,打在我孤零零的身影上。我在那里悠悠地說,慢條斯理地說。”
“多少年來,我都難忘那種感覺,那被遮蔽的臉龐,壓抑著的熱情,似乎只能通過第三維去感知,冥冥當中,一股力量在牽引著你,給你神秘的昭示。”
“突然降臨的巨大的安靜,把體育館的負責人嚇壞了,他在外面的走廊不安地自語:唔?怎么沒動靜了?瞧里面黑的!莫非——停電了?”
“不放心,到進口處一看:無恙,王剛在那說呢,一個人。”
當時我沒能進入體育館目睹這樣的演出盛況,但可從中一窺人們對聆聽播講《夜幕下的哈爾濱》的迷戀、癡狂。我想起當年從父親的書架上翻看《老殘游記》,講到市井百姓對聽白妞說書有著巨大的熱情。先是挑擔子的放下貨擔要去聽書,再是柜臺伙計爭相告假要去聽書。到了說書當天,很多客人沒有吃飯就來了,普通茶客早早占位,達官貴人則早早定座兒。下午一點鐘開唱,上午不到十點鐘就沒座兒了。好容易挨到開場,出來一個丑陋男子彈弦子,竟“抑揚頓挫,入耳動心”。彈罷一曲,出來一個標致的姑娘,卻不是白妞,而是黑妞,“歌喉遽發,字字清脆,聲聲宛轉,如新鶯出谷,乳燕歸巢”。主人公還沒出場,就把聽眾的情緒調動到極致,說書的魅力,也被作者渲染到極致。
后來,我又收聽了王剛播講的《綠色之王》,講述納粹集中營死人坑中的一個幸存者,以奇特的方式報父仇的故事。他在中東參加突擊隊,在北非參與走私,又浪跡印第安人的部落,后來到了美國,從窮光蛋變成了擁有1600多家公司的億萬富翁,甚至企圖締造一個主權國家。這是一部現代版的《基督山伯爵》。我聽得入迷,被懸念勾著,就干脆買了一本原著,每日燈下閱讀,以擺脫廣播電臺的“控制”。
30多年后,我在北京電視臺的《書畫里的中國》節目中與王剛老師相遇,閑聊時談到《綠色之王》,他差點驚掉了下巴。他沒想到我還知道這部作品,連說“太早了,太早了”。于他,于我,想必都有恍如隔世之感。那時他剛剛“觸電”,觸的不是電視,而是電臺。王剛后來與電視的緣分,也是源于《夜幕下的哈爾濱》。在電視劇《夜幕下的哈爾濱》里,王剛扮演了他自己——說書人。
我何止記得這部作品,還清晰地記得小說主人公的名字叫雷伯·克利姆羅德,作者的名字叫保爾-盧·蘇里策爾,因為廣播里說:“下面是長篇連播節目。請收聽長篇小說《綠色之王》,作者保爾-盧·蘇里策爾,由王剛播講。”這段話每期節目開頭都要講一遍,想記不住都不行。
我的文學啟蒙,相當一部分是借助小說連播完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