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回阿勒河
晨光微啟,從筆架山山尖傾瀉而下,大把大把地灑在河面上。水波金光閃閃,歡快涌動,從吳家大沙壩蜿蜒而來,經(jīng)王家大田、小灣塘、大灣塘,流入心中,流到我的夢里。40年來,在我疲憊的時候、深陷泥潭的時候、快要崩潰的時候,是她滋養(yǎng)了我,滋潤了我,一次次洗去我滿身灰塵,讓我再次從心出發(fā)。她就是從家門口流過的河,把我從小泡大、又送我走出山外的河——阿勒河!
阿勒河既是一個地名,也是一條河名——兩山河谷間流淌的一條河。其范圍包括了沿河兩岸幾十平方公里的土地,有河這邊的加河村和雙橋村,有河那邊的雙營村、大河村和發(fā)路村。阿勒河自南開鄉(xiāng)的土角,經(jīng)坪子從麻窩進(jìn)入保華鎮(zhèn)境內(nèi),過雙橋,穿加河,到出水洞流出匯入三岔河。
離開家進(jìn)城讀書、工作,至今整整30年,我總是很想再次下河去洗澡,去浸泡,去放松,去尋找小時候那種與藍(lán)天白云、與沙灘流水融為一體的快樂??墒?,河這邊河那邊的往復(fù)奔突,一直未能如愿。被世俗風(fēng)塵裹挾,總在風(fēng)里雨里來去,只有幾回夢里舒展在阿勒河小灣塘那清清爽爽的懷抱中。
小孩子是不準(zhǔn)下河洗澡的,但這怎么可能?尤其是住在河岸邊的人家。
那天應(yīng)該是一個星期六,早上我們弟兄幾個去割草,老爹老媽下地扯黃豆。葉黃了,成熟了,就得連根拔起,背回家,場壩一放,從藤上一片一片地把豆莢摘下來,攏在太陽底下曬,藤抓抓放進(jìn)圈喂牛、踩糞。四五月間,中午太陽火辣辣的,老媽把扯回來的黃豆一捆一捆地分給我們幾弟兄,豆莢要抓緊摘下,趁太陽大,好曬干。才完成兩捆,熱得不行。我說要上廁所,轉(zhuǎn)過圈角,就往竹林里一鉆,從幺爺家門前,直下寨子前面的苞谷林,沿松林坡小路七彎八拐,一趟就下到小灣塘,三下兩下扒掉衣褲,站上河邊那塊突出的最高的大石,向著四五米深、清澈見底、水波涌動的灣塘飛去,“撲通”一聲,魚一般滑進(jìn)了水潭深處。熱浪立刻退去,清水在肌膚上流淌,雙腳攪動水花,手掌劃開水面,“狗扒式”被我玩得爛熟,沿直徑十余米的灣塘左一圈右一圈地暢游,簡直不要太爽!游累了,就“曬水”,其實是仰泳,當(dāng)休息。往后一倒,肚皮一挺,雙手左右微微劃動,找到平衡,整個人就素面朝天,漂在水面上了。
漲水消退后堆積的河沙又細(xì)又軟,被太陽曬得燙乎乎的。游累了,泡軟了,就爬出水,撲向沙灘,滾進(jìn)沙的懷抱,濕漉漉的身上立刻敷滿了黃沙。躺平,再用手把兩邊的沙往身上刨,小伙伴們又來幫忙,整個人立馬就被“埋”了,露出兩只小眼睛,一鼓一鼓地望著天空,放飛著童年無憂無慮的夢想……
挨晚了,人都散了,才想到要回家。偷偷摸摸、提心吊膽轉(zhuǎn)回來,左邊房角瞄一眼,門前竹林瞅一下,看看老爹老媽在不在家?!巴脙簼M山跑,轉(zhuǎn)來歸老窩”,最終還是逃不過老爹或老媽狠狠喂的一頓滑竹條“面條”。這玩意兒傷皮不傷骨,順筋疼,“吃”得聲嘶力竭。可小孩子就是不長記性,隔天,青天白日下,一溜煙,又跑下河去了。
清波蕩漾的阿勒河,就這樣漂洗著我的童年,洗得滿身黝黑,洗得刻骨銘心。
放牛,是我小時候的常修課。
每天一放學(xué),和二叔家的江山哥一起,各自翻上自家大水牛寬厚的脊背,斜爬著,打開《西游記》。牛慢悠悠邊啃草邊踱步,人左搖右晃地盯著書看,有時看入迷了,牛伸嘴吃了人家的苞谷苗都不知道。這時,河對岸飄來了婉轉(zhuǎn)悠揚的歌聲:
“對面哪家小娃娃,牛吃苞谷不管它。
吃了苞谷要著賠,偷了妹心做一家。”
原來是河對門王家寨的小姑娘們下河邊來掏豬草,十二三歲的樣子,清秀俊俏得很。歌一唱完,幾個就哄笑著鉆進(jìn)苞谷林里去了。
“大河漲水沙摞沙,魚在河中擺尾巴。
哪天得魚來下酒,哪天得妹來當(dāng)家?!?/p>
我們馬上回應(yīng),合上書,尖聲尖氣地唱了起來。這是從堂哥那兒學(xué)來的山歌。他們經(jīng)常和對岸來割草、放牛的姑娘們對唱,我們幾個娃兒,嘻嘻哈哈只撿得幾首。現(xiàn)在想起來真好笑,一幫不懂事的小娃娃,居然有模有樣地對唱情歌,那樣子很滑稽。
當(dāng)然,放牛最多的地方是河邊,水分足,草長得好。把牛往河里一趕,任它隨意吃。我們就下河,江山哥會拿石蚌,一抓一個準(zhǔn);我則最怕,肉膩膩的,不敢拿,跟在后面看稀奇。順河而下,從大田邊,到小灣塘、大灣塘,到小河溝,再往下,是汪家龍井。牛一會兒在水里浮游,一會兒上岸吃草;我們沿河一邊看好牛不要讓它去吃別人家的苞谷苗,一邊順著清悠悠的河水,不放過每一個刺蓬、水草垛和巖縫,尋找石蚌。
夕陽下山,落霞入水,暮色一點點靠近,我們騎上牛背往回走,阿勒河則瀟瀟灑灑地奔向遠(yuǎn)方……
1994年,我進(jìn)城讀書。從此,一別清清的阿勒河就是30年。俗話說“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誠不欺我。
30年前,對河兩岸人來人往,一到傍晚,年輕人都往河邊來,尋找意中人,小調(diào)為引,山歌為媒,隔河對唱,那婉轉(zhuǎn)纏綿的傾訴,隨水波蕩向彼此的心間。一來二去,自然而然,對河兩岸開親的就多,親連親,戚連戚,阿勒河流淌的是兩岸人們的血肉親情,流淌的是大家對明天的美好向往和幸福追求。
隨著打工潮的興起,年輕人出了校門,一茬一茬地往外跑,南下北上,紛紛離開阿勒河,離開故鄉(xiāng),走進(jìn)茫茫人海。很多人多年不回,或繼續(xù)流浪,或異地安家,不知他們會不會像我一樣,從午夜的枕邊,趁天朗氣清,趁月明星稀,悄悄地溜回阿勒河,洗洗漂泊的無奈,涮涮流浪的苦澀。
上游南開鄉(xiāng)境內(nèi)立勝煤礦,加河村境內(nèi)加河煤礦、保華煤礦、復(fù)興煤礦,相繼開采,加重了污水排放,阿勒河一度黑水橫流,黑泥煤敷滿對河兩岸,成了臭水河。2000年開始,在阿勒河上建設(shè)雙橋水庫,環(huán)保整治提上了議事日程,周邊煤礦全部關(guān)停。幾番漲水,阿勒河自洗污泥,自清河道,終于恢復(fù)了往日的清秀模樣。只是,清波獨自流,往事無從訴,沒有積水的灣塘,比以前更清瘦,曾經(jīng)泡洗我們童年的小灣塘、大灣塘早已被泥沙填平,河道從東邊移到了西邊。當(dāng)年放牛的地方,因雙橋水庫淹沒區(qū)征地占用,多年無人經(jīng)過成了雜草灘,棵棵蒿草一丈來余,叢叢蘆葦比人還高。對河兩岸夕陽自來自去,山歌無影無蹤,流水在空谷里輕輕地訴說著遙遠(yuǎn)的往事。
河?xùn)|河西的變遷可能更是一種常態(tài)。夢中的阿勒河是我們在往事不可追的感懷里拽住的回憶。阿勒河上游新建的雙橋水庫,65.5米高的大壩橫鎖兩山,清波在山間蕩漾,平湖如鏡,不僅倒映了藍(lán)天白云、青山綠樹,也照見了一個時代前進(jìn)的磅礴之力。阿勒河下游的出水洞電站,攔腰筑起大壩,把水流引到半山,再傾瀉而下,日夜奔騰的激情,把光明和希望送出大山,送到千家萬戶。水庫和電站中間,正是洗浴我童年、滋潤我終生的母親河。
山川黃了又青,日月交替如昨,阿勒河兩岸棟棟小樓或灰墻紅瓦,或白面藍(lán)棚,掩映在青枝綠葉間,寬闊整潔的柏油路、水泥路在山間穿行,時隱時現(xiàn),像條條綢帶將一個個村莊串聯(lián)起來。只是,走進(jìn)寨中,水泥路上多長青苔,關(guān)閉的窗戶久已不開,聽到車聲進(jìn)寨,興沖沖前來打招呼的老人,還以為你是他出門打工久未歸家的年輕兒女,待看清后,臉上閃現(xiàn)了不易察覺的失望,明亮的眼神一下變得落寞。是啊,上周星期天傍晚,我上車返回城里上班,84歲的母親眼巴巴望著我離去,村口久久站立的身影,一次次浮現(xiàn)在我眼前,讓我的心揪得好緊……
阿勒河,阿勒河,今夜我行色匆匆,想再次下河漂游的愿望又落空,但你永遠(yuǎn)流淌在我的心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