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中覓清涼
一到炎夏,南方的溽熱是不好經受的,尤其是生活在湖南長沙這座有名的“火爐”城市。今夏入伏,朋友夜間邀約去爬岳麓山消暑,從湖南大學西側的登高路往山上走,熱度就降了下來。山路上夜行者不少。朋友確鑿地說,這是韓愈當年走過的上山消暑之路。我心里咯噔一下,抬頭四望,月色稀疏,愛晚亭四周樹密蔭濃,小池中蛙鳴蟲唱,身心之間也有了幾縷涼風蕩漾。
古代文人一般是怎么消夏的?腦中突然冒出這一問題,拋給朋友,他脫口誦出唐代詩人白居易那首著名的《消暑》詩:“何以消煩暑,端坐一院中。眼前無長物,窗下有清風。散熱由心靜,涼生為室空。”白大詩人在一千年前給出了這么一個“妙招”——心靜自然涼,卻讓我想起了一件兒時舊事。
孩提時代,我是在洞庭湖畔的一個小鎮度過的。有一年夏夜酷熱,又遇上停電,弟弟睡在床上,翻來覆去,燥熱不安,嘴里直喚“太熱了”。我嫌棄他聒噪,很大人般地說了一句:“心靜自然涼”。這話剛好被站在窗外的父親聽到,當即將我表揚了一番。十來歲的我說出這話,只是從父輩們交談間偷學到的,那時不求甚解,后來讀書多了,才知道出處原是在白居易這里。
古人的生活方式,我們常從典籍、詩文、逸事中讀到。冬天圍爐焙酒,“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而遇到夏日溽熱綿長,則是以竹林坐讀、品茗賞荷、吟詩聽曲等文雅之事來散熱驅暑。讀書自遣,果真能消夏?雖有些“不得已而為之”,但在沒有便捷降溫電器的過去,從身體上的散熱轉而尋求心靈的安靜,何嘗不也蘊藏著古人的智慧?
那天從岳麓山回來,在書房無意中翻到一冊叫《避暑錄話》的舊書。書是從窯嶺舊書店淘的,為宋代詞人葉夢得退居湖州卞山時所作。作者在序中自稱,酷暑難熬,每日早起后去往泉石深曠、竹林幽茂處,與二子及門生避暑,泛話古今雜事,二者兼得,以為歡笑。書中也的確記載了歐陽修、蘇東坡、王安石等文人的消暑方式。“一生勤苦書千卷,萬事消磨酒百分”,勤讀的歐陽修喜歡守在書房讀書消暑;蘇東坡在密州時,自制清熱解渴的飲料“密酒”,并邀友人談天說地,甚至聽怪誕故事來消暑;而王安石則騎著毛驢到山林間讀書,困了就地而眠,日落方歸,和大自然在一起,何“熱”可言呢?
在難耐的暑熱中要做到心靜,靜到什么程度才會自然涼?我想沒有誰能給出一個確切的答案。
古人甚至為了擁有夏日靜讀的好環境,巧花心思想計策。明末清初的文學家李漁,是一位講究生活美學的人。他把書房窗戶設計成扇面形,又發明了專門用于夏天讀書的“涼杌”。后者其實就是小椅凳,只是形狀奇特,中間是掏空的,有一個平面的洞,另造一個可以填充井水或冰塊的方木匣置于其中。人坐上去后,由于凳內有涼水或冰塊,因此感覺涼颼颼的,非常適合夏天讀書人使用。看來李漁很會為自己好好讀書創造條件。
當然,古人也不是人人都能做到如此。有的人心神易擾,有的人心靜但仍體熱不止。喜歡呼朋引友的大書法家王羲之,到了三伏天耐不得酷熱,趕緊閉門謝客,于是乎在《今日熱甚帖》中說:“今日熱甚,足下將各勿勿,吾至乏,惙力不具。”意思是告知朋友們,今天實在太熱了,各位都別來了,我也沒力氣招待你們了。
細細琢磨,古人講求內觀于心。“心靜自然涼”的道理,大概就是要懂得“忘掉”身體上的燥熱,不擾心神,不亂心境,以內心的“清涼”來幫自己消夏吧。
那夜山行路上,我想起二十多年前剛參加工作,租在一棟老樓的頂層小屋居住。樓是上世紀80年代末蓋的,隔熱效果差,到了7月,像個烘烤房。我那時年輕,在學校里工作,暑假不愿回老家,就在出租房里讀書寫作。把涼席鋪在地板上,一臺轟轟作響的臺扇,像架戰斗機日夜逡巡。以書為枕,讀書甩汗。就是在那年夏天,我在酷暑和熱汗里啃完了博爾赫斯小說全集和如天書般的《尤利西斯》。
朋友聽了,于詫異中連連稱贊。其實他不知,直到今天,我雖搬過幾次家,但書房從沒裝過空調。我當專業作家后不用每日打卡上班,又不喜外出避暑,只是窩在書房里,以坐忘般讀書消夏,也是有意讓身心感應四時變化。
從另一個層面來說,每每獨坐桌前,環視書叢,拿起想讀的書,那些文字似乎就變成了冰塊和涼風。我回想這些年夏天讀過的大部頭書,都是平常難讀完的,卻在這夏日里成了我手中的一把搖扇,也替代了空調的颼颼冷風。
不知我這算不算是有些毅力,真正做到了“心靜自然涼”,又算不算成本最低的避暑方式?想起陶淵明說過:“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不一定能做到“忘食”,沉浸書中世界而暫時忽略了暑熱,倒是一件讓我覺得愉悅和清爽的生活真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