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堂》2024年07卷|青小衣:女人與鹽
1
到處都是石頭。水越多
石頭就越多,越大。大海盛在石頭碗里
海有多大,碗就有多大
石頭碗里都是美味,里面放了鹽
鹽藏在水里,躲在泥土里,石頭里
潔白的粉末不是雪,不能從天上落下來
需要動用鹵池,草蕩,鐵盤,灶房
動用六月烈火,煮水生鹽
鹽,就是煮咸水。那個皿,是最早的牢盆
鹽盤,用來煮鹽的器物
2
海水蕩漾。水里那些舔舐石頭的植物
狐尾草,蘆荻、蒲葦、斑茅……
都熟悉咸味,掌握著搖擺的度數
它們把自己泡在水里,也泡在鹽里
讓鹽參與體液代謝,用鹽助消化,涼血清火
解毒,以便長得更綠更長更柔軟
它們比那些裹著樹皮
來水邊打水,然后走進洞穴涂抹墻壁的女人
更懂得鹽的止癢作用
那時候時間還要不了人命。只有白和黑
黑夜,大鳥被關進籠子里
白天,大鳥從籠子里放出來
3
女人頭戴樹葉,手持木棍
走向大地的縱深處
那時,她們還不懂的用水洗臉,洗頭
洗身體的任何部分
她們擇水而居。水是咸的
撲面而來的風是澀的
她們依賴水,也害怕水
水很溫順,有時水里也會出現吞人的猛獸
就像她們睡在崖洞里
又對洞穴存有巨大的深深的恐懼
她們也不明白,水里的咸腥味
跟她們身上的味道何其相似
她們甚至想以此得出結論:那些水草
和魚群,都是她們的同類
4
她們流汗,從身體無數的小洞里流出來
但她們找不到那些往外冒水的洞口
汗水帶著鹽走出她們赤裸的身體
她們貧瘠的,豐饒的,沾滿泥巴的身體
但她們的體味并不因此變得寡淡
她們的身體里有茂密的鹽蒿草,黑藻
紅蓮花,和松軟的灘涂
在雨后,或者晴朗的早晨變得更加蓬勃
有時,體內的水發(fā)出咣當咣當的低語
就有圖畫的汗?jié)n貼在后背和腳面上
日復一日,突然有一日
就領受了神諭,遇到了身體以外的鹽粒
5
魚群集體在水里用力吞咸水
腌漬自己。它們交配,但拒絕擁抱
撫摸。為此它們選擇了魚鰭
沒有長出手臂。它們的嘴只用于吃東西
吐泡泡,很少用于親吻
水草豐茂。只顧自己飄搖,從不抱魚入懷
岸上的垂柳,保持著對咸腥味的渴望
伸手撈一把水草,扔在滾燙的石頭上
鹽被暴曬出來,重新成為白色的晶體
鋪滿了石頭,被赤足來洗衣的女人捧回家
6
海水會上岸。女人身體里的水也會決堤
很久之后,她們才知道流眼淚叫:哭
她們也慢慢明白了有些傷口
需要釋放更多的鹽來消炎止痛
她們一次次哭。鹽粒再次失去居所
開始流亡,直到找到另一個棲息之地
痛苦,痛是一件苦差事
痛哭,痛了就像狗一樣張開大嘴巴叫
7
母親說:我吃的鹽比你吃得面粉都多
如今,女人把這句話講給了兒子
女人相信母親,一個吃了太多鹽的人
會成為家里最古老的書本
女人也相信,世界上所有的鹽都在循環(huán)
從一處居所,到另一處居所,永不消失
就像從母親身上,到女人身上
再從女人身上到兒子身上
仿佛女人的身體里都有一個偌大的鹽倉
門窗可以通風透氣,但也允許高墻
8
如今,女人扭動著腰肢舒展臂膀
終日在沒有保證的土地上辛勤勞作著
渴望找到自己的鹽。并用它
把餐桌上簡單的飯菜做得有滋有味
她們也成為最了解鹽脾氣的人
知道如何心平氣和地拿捏它,寵著馴服它
讓它恢復潔白。女人還知道
鹽是百味之祖,但終究是日用品
一旦讓它休息,給它自由
它將被海洋重新奪回
【青小衣,女,作品見于《人民文學》《詩刊》等刊物,著有詩集《像雪一樣活著》《我用手指彈奏生活》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