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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民文學》2024年第8期|李知展:望春門(中篇小說 節選)
    來源:《人民文學》2024年第8期 | 李知展  2024年08月23日08:35

    李知展,河南永城人,現居洛陽,《牡丹》雜志主編。在《人民文學》《中國作家》《江南》《鐘山》等刊發表小說兩百余萬字,多篇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長江文藝·好小說》等刊選載,收錄多個年度選本。短篇《明月愴》被《人民文學》外文版譯為英、法、意語。曾獲第二屆“紫金·人民文學之星”短篇小說佳作獎,《莽原》《紅豆》《黃河文學》等雜志獎。著有長篇小說《平樂坊的紅月亮》《芥之微》,小說集《流動的宴席》《孤步巖的黃昏》《只為你暗夜起舞》《碧色淚》。

    從都市的繁忙中抽身回到家鄉,時隔多年,再次置身原野,三月向晚的風仍有點硬,但凜冽中已飽含溫情。土地在綻紅吐綠,到處是綠油油的生機。踩在春天的大地上,仿佛氣息自腳底貫通,我的內心踏實、豐盈、平靜。老程彌留之際說得對,人不過是一棵草一穗莊稼,這一季枯了,下一季明春又開花。我知道他的意思,枯了的是他,開花的是我。

    我是老程的女兒。

    又想起老孟常說的,人呀,一輩子,酸甜苦辣,一茬一茬,人挨人,墳摞墳,都是在下餃子,不過是老天爺在下,給歲月吃。

    我也是老孟的女兒。

    他倆老伙計這回終得相見了,又可以閑閑地喝幾杯了。我笑了。

    母親憂懼地望著我,說:“不管怎樣,我還是你媽,在我跟前,沒必要撐著,該哭就哭吧,好好哭一場。”她是想要我代替她哭出內心的號啕,可我真沒有淚,只覺得欣慰。我打發掉母親要陪我的虛情:“快回去吧,畢竟有家室等著你呢。”不想這么刻薄的,可忍不住,為父親感到不平。母親泛起一痕苦笑,盯一眼父親的墳。“和你爸一樣,心硬。”

    祖墳旁邊還有個小墳包,釘在苦黃的地上,如一粒荒涼的心跳。許多年后,再也尋不到梅姨,父親壘了這個墳包,埋下的僅有梅姨的舊衣物和她鉛筆臨摹的《寒梅望春圖》。我把紙錢分到她的衣冠冢前,清理掉周圍已枯萎的鳳仙,念叨道:“姨,你們在天上過得好嗎?遇見老程,勸他少喝點兒。雪湖的水快干枯了,已倒映不出你的容顏……”

    許多年里,她都笑吟吟地入我魂夢,招手喚我:“乖囡囡,念念,姨給你留了第一鍋煎包,還熱著呢,快吃哦……”我雀躍著接過來,剛要吃,李義廉突然斜插過來,一把將煎包奪走,咬一口,嘴角流血,沖我大笑,要拽我衣角。我想跑,卻被定住了似的,怎么也拔不起雙腳。而李義廉哈哈笑著,張牙舞爪的,眼看就要抓住我。這一剎那,梅姨奔過來,擋住李義廉,一邊扳他一邊喊:“小念快跑!”

    我落下一串眼淚。

    隔不遠的溝坳里,一雙眼睛在草棵里微露。我直起身,是一頭牛。雪湖周邊出產的那種棕黃土牛,體格適中,骨肉勻稱,安靜貌美。生能負軛耕田,死可剝皮獻肉。如今當然不用耕地,這牛可能是附近飼養場里跑出來的。它往這邊望望,見我并無驅趕之意,眉眼低垂走過來,沖著墓碑前供著的瓜果,目標明確,心無旁騖地咀嚼。

    我仔細盯著它的眼睛,那水茫茫的大眼睛風平浪靜。寂靜、安寧、威嚴,有著無限風云之蘊。我在想,若是一個人,得經歷多少驚濤駭浪才會有這樣滄桑而安詳的目光,慈祥、靜美、深自憂郁的眼神,靜如止水,不急不怒,凝望著足下的土地出神,活得韌性而緘默,有苦不說,只是偶爾徐徐翻轉眼睛,在風中永遠保持著沉著的風度。它沉默負重的身影,遠遠望去,在廣漠的平原上彌漫著堅強的憂傷。牛的身上,有歲月打磨出來的暖香。這是身陷苦難猶自散發出的從容不迫的芬芳。

    和我的父親很像。

    它心滿意足地吃完,哞哞叫了兩聲,轉過頭,對著我,半跪下來,忽然開口出聲:“來,程念,我帶你回去吧……”我疑惑地打量著它,似曾相識,往事忽而翻江倒海涌來。哦,想起來了,這是曾被梅姨救下的那頭小牛嗎?

    雪湖水好。

    別的地方水好都不出奇,在相對干旱的豫東平原,有這么一片甘洌水域,就像是相貌平凡的女生天賜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水好,是以草好,草好,食草動物的肉質便水到渠成地好。雪湖周邊的牛羊比別的地方的值錢,原因就在這里。不說羊,也不表牛肉的其他做法,單說雪湖牛肉煎包,遠近聞名。鎮子上的腸胃幾天不見這煎包就滿腹意見,在肚子里催動著主人快馬加鞭,腳一旦站在包子鋪前,吸一口熟諳的香氣,整個人就舒坦了。當然,有錢人甩出大鈔,吃得胃里水漲船高,說出話來也粗聲豪氣,四鄰八鄉的貧戶人家,逢集趕會買上五七個,也能帶給孩子打打牙祭。

    老孟伯伯的煎包在鎮子上最地道。這是大家經過反復比較得出的結論,顛撲不破。別的地方的人路過小鎮,問起哪家的最堪信任,鎮上的人頭也不抬,順嘴回道:“望著街角,早上排隊的那家就是。”還不忘囑咐一句,“早點兒起啊,人多。”老孟每天只賣十鍋,這個數目是推敲出來的,他若是這天不停手,其他店鋪門可羅雀,基本就沒法干了。老孟咂摸咂摸,一人飲不了一江水,不能太絕,遂早起賣到九點多,收攤。他這邊收了,對過街巷同行的生意才有得做。老孟不保守,雖不可能把秘方宣之于眾,但和面調餡都不避人,材料之類也都能見著,有人在他這里潛伏一段,以為偷得絕學,另立門戶后,卻還是做不出老孟家那個味道。

    老孟剁牛肉不用刀,說是免遭鐵腥氣,用根粗壯的槐木棒槌,一下一下捶打,千錘百煉后,肉質細膩纏綿。有人東施效顰,總是差了一層。人問老孟是何原因,老孟喝口酒,咳一聲:“不過是個耐心煩。”沒什么好稀奇的,不過耐得住心罷了。

    必有人問老孟的煎包是個什么味道呢,這就難描難畫了。每個地方,總有一味最大公約數的心頭好,它是區域內民眾的會心一笑,是硬通貨,在口碑上流通。

    不要以為老孟以此為傲。事實上,老孟當初做這個還有點羞慚之意。知根知底的才會告訴你,老孟祖上在開封、洛陽都有酒樓,“望春樓”,春山可望,烈火烹油,有過繁華景象,公私合營后獻給了政府。老孟這一支落回雪湖老家,開枝散葉十幾口,都得養活,只好做起了鎮子上第一個流動小攤。誰承想幾十年做下來,煙熏火燎中,一鍋一鍋的煎包把自己墊成了小吃界的高處不勝寒。

    唯有店里墻上傳下來的一幅大畫《寒梅望春圖》,無言訴說著世事變遷。此畫據說是清末當地名家筆墨,酒后即興揮毫,稱奇的是花瓣夸張、巨大,處理如心形。大雪如潑,蒼遒老樹,紅梅欲燃,點點如火,都如千顆萬顆心在燒、在跳。冰雪泥濘中挺著一股子清潔的精氣神,日子在熬,人也在熬,梅花欲燃,數九寒天里,總難掩春信。畫上,一人,隔著門,望向梅花。門楣上隸書三字:望春門。此畫應是懸在當年“望春樓”入門影壁上的。人望梅花,梅花望春,過了此門,春花春酒,春色無垠。

    老孟和這老畫一樣沉默。再配上寬闊的體形,讓人覺得樸實厚重,平添一份信任。可話少也分兩種:一是本就性情緘默,不愛說;一是心里有話,無人說,只好憋著。老孟其實是后一種。在鎮子上,同行說不得,子女只看進賬多少,妻子原也吃苦耐勞,有了錢,在子女煽動下,對老孟執拗不去市里開分店很是惱火。那些手藝二三流,鎮子上混不下去的師傅們,借助“雪湖牛肉煎包”響當當的名頭,在外面市場上折騰得盆滿缽盈,而老孟還在鎮子上抱殘守缺,也難怪妻子上火。妻子月末來盤賬時,朝手心啐口唾沫,惡狠狠地瞪他一眼,如虎如狼,都是兇光。

    老孟一嘆。

    老程,程辛業,也就是我爹,在外沉默,卻什么都愛和我說,大到鎮上的命案,小到生活瑣事。長大后才知道,那不過是因為他心里寂寞。我是他的樹洞,當然我也愛聽。我對鎮子上的人事那么熟諳,全因為老程。

    他看老孟,就如兩個性情相近的人互為鏡像,我爹替他總結過:老孟的煎包好吃,是因他有耐心,他為何這么有耐心呢,還不是因為長日寂寞,無人可說。經我爹這么一說,好像每一個油潤潤的煎包,都是老孟心里藏著的無處訴說的、熱騰騰的話。

    老孟聽說后,很感動。他一激動,愛在圍裙上來回搓手,那天兩只大手搓得通紅,呵呵笑著,非要拉著從派出所下班路過的老程說:“爺們兒,喝點兒,后晌鹵了兩只野兔。”

    我爹就這德行,閑下來好飲幾盅,一輩子光景消磨此間。母親將他不思上進裹足不前都歸結于酒,卻忘了老程的性格也許就是隨遇而安。他能享受三五杯酒的散淡,沒她那么高的心氣,是以母親一次次摔碎酒杯也不管用。恨鐵不成鋼,阿斗扶不起,母親只好親自上陣,打通她的錦繡前程。老爹死時母親已位列副處,在別處或許不算什么,擱到地方上,足以傲視群雄。而“不爭氣”的老程,甘愿成為“草頭百姓”。

    且說老孟拉著我爹正在沿街的槐樹下喝著,忽而一團濃重的陰影罩在二人頭頂。抬頭去看,是李義廉。“倆狗東西,倒會享受。”老李大剌剌坐下,扯開兔腿就往闊嘴里裹,吃一會兒,抽支煙,不多時,兩只兔子就被他消滅了大半。老孟嘴上不言,臉上有點兒難看,不是心疼東西,是費了工夫的食物所遇非淑,又不是給你做的,你這算什么呢?可老李不管,邊吃邊罵:“老程你這人,叫你出個工推三阻四,老馬在我跟前可敢放個屁?你倒牛了,再有下次,我直接大耳刮子扇你!”

    老程一笑,不搭茬兒。所長老馬都被他呼來喝去,他一個副的,看不慣又如何,最多消極抵抗一下。老李訓完,包了另外大半只兔子,要走,卻見一個婦女在街角逗留,不時朝這邊探頭探腦。如是幾次,李義廉生煩,暴喊一聲:“那誰,過來!”

    一喝之下,女人露了面,挎個包袱,人倒還整齊,踱到酒桌跟前。

    問了一圈,女人支支吾吾,說一句傻笑一下,說了半天也擇不清個主線。幾人想,哦,可能是外省流落到此間的傻女人。李義廉納悶地打量一番,罵了句臟話,卻眼皮直跳,嘀咕道:“怎么覺得有點兒眼熟呢?”

    堤灣是雪湖鎮第一大村。

    有多大呢,一個村,萬把人,連村里的狗都是閱人無數心有城府的淡定樣子,不似別處小村的狗,有個風吹草動,一驚一乍的,叫嚷不休。當然,也是因為堤灣村宗族間曾經爭斗頻繁,狗也好人也好,都歷練得處變不驚。

    出門往正東,碰見扈祥錚;出門往正南,碰見李義廉。幾十年間,不獨在村里,周邊很大區域內,這俗語一直流傳。堤灣背靠一條河,西邊是墳地,是以從北邊祠堂出來,往東往南枝蔓發展。扈和李各占一方,都人多勢眾,李家霸著煤礦,扈家承包工程,各有擁躉,不分伯仲,明爭暗斗起來也精彩紛呈。

    李義廉這人惡狠,卻也兼顧鄉鄰,等他最終倒了勢,村里的人反而回頭念及他的好,都說老李雖然霸道,可好歹他吃了肉大伙兒也跟著啃上了骨頭。承包了礦區后,李義廉修了公路,裝了路燈,學城里在村巷設了垃圾桶,通了澆灌農田的水渠。可沒多久,獨眼的路燈失了明,垃圾桶鼻青臉腫,渠道也堵得水流不動。李義廉嘿地一笑,心知肚明,罵一句:“小孩子置氣的把戲,不嫌幼稚。”

    這些小動作不傷筋動骨,只是添堵。可接下來的事就讓李義廉覺得不可饒恕了。煤礦開采過的地方,出現了塌陷大坑,扈家的祖墳首當其沖,再經幾場雨,祖先們給泡浴盆里了。其實,那片蒼老的墳包大多出了五服,也不過清明燒紙時勻出兩張聊一祭拜,這會兒忽然喊著列祖列宗,熱辣辣地寶貝了起來。扈家子孫一個個義憤填膺,聚集在礦區門口,有的堵運輸車,有的在路上埋釘子,有的往老李辦公室丟人糞炸彈,分工不同,團結得近乎猙獰,甚至還有幾個雜姓也參與其中。李義廉氣得笑了:“你們的先人也掉坑里了?”幾個后生低眉臊眼,倒也實誠:“叔,別罵啦,賭牌輸得毛也不剩,跟著起哄一天,一兩百塊錢呢。”李義廉明白了,一人扇一巴掌,掏一沓子錢撒到地上。幾個后生嬉皮笑臉的,拾了錢,進一步出賣情報:“叔,聽說他們密謀趁黑要掘你家祖墳呢,你可要防著點兒。”

    李義廉點點頭。“掘吧,爺正想遷墳呢。”話是這樣說,一口淤氣堵在膈膜那兒,連帶得五臟六腑都疼。嫉妒是一塊磚,好的嫉妒是催促自己添磚加瓦建造野心的宮殿,可絕大多數時候,這磚都想?在對方臉上。扈姓和李姓旗鼓相當,為什么礦區的經營一直壟斷在李家手里?雖然是個小礦,一年不過幾百萬的盈利,可他們不管,自己沒得到,就要生事。

    已經五六天沒開工了,客戶那頭催著出貨,一大幫子工人要養活,李義廉坐在臭烘烘的辦公室里,頭疼得很。能怎么辦呢?不過是出錢,一一安撫那些孝子賢孫沉痛的心情。得了錢,他們也就不關心老祖宗在坑里是泡熱水澡呢還是冷水浴了。李義廉的祖墳得以保住,可還是開不了工。

    有一家不同意。

    這一家是扈祥錚工程隊上的領班,指著老扈吃飯。也不是不同意賠錢,他說了,遷墳也行,可那天李義廉得打孝子棍,在墳前執幡下跪。

    一時僵在那里。

    李姓這邊也積攢怨氣,紛紛建言:“叔,要不咱就跟他干吧!”揮拳擼袖,一個個熱血上涌。老成持重的,還是建議尋求折中路線,可扈家那邊也有后臺,半斤八兩,還是疏通不了。開不了工,就掙不到錢,到頭來還是反噬自己這邊。運輸車又不能從攔著的刁民身上壓過去,李義廉嘆一口氣:“別折騰了,不就是跪一下嗎,又少不了啥。”

    李姓族人一個個如喪考妣,痛陳這一跪的意義。總之,這一跪跪下去,就再也起不來了。李義廉扔過去一句:“那你們誰有辦法開工?”眾人不吭。李義廉果然在扈家祖墳前跪下,不過是單膝。扈家還有人想非議,老李牛眼奓起,瞪過去,意思是你們真想好了要我雙膝著地?扈祥錚奔過去,卻步幅很小,終于挨到李義廉跟前,笑瞇瞇地將其攙起,嘴上無話。

    這一局,李義廉輸了半子。

    到了年關,在村委大院開完全體大會,臨末,大家稀稀拉拉要走,李義廉咳嗽一聲,一揮手,底下人搬出一摞子磚,撕開外面,才見都是錢。碼放在桌上,紅彤彤的,整整齊齊,散發著橫掃天下的威儀。人們不走了,也不吭了,靜等李義廉喝完杯中茶水。最后李義廉將卷進嘴里的茶葉吐掉,才清清喉嚨,排空來一句:“村里凡已成家的,按戶領錢,過個好年。”

    李姓的歡天喜地,從天而降的意外之財讓人笑逐顏開,一邊排隊一邊計算著錢怎么花,連牌局都約好了。李姓每領一次,對扈姓都是一個觸動,他們望著同在臺上坐著的扈祥錚。老扈的臉由紅轉青再轉黑,扈姓群眾眼巴巴地看著錢越來越少,他們的呼吸似乎在承受著千鈞之重,不敢看扈祥錚掃射全場的目光。終于不知是誰低著頭嘀咕一句:“有本事你也發嘛,在外面包工程掙了那么多,干瞪著我們干什么?”聲音很小,如針落地,可臺下的扈姓全體似乎都聽見了。這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娘的,不管了,管他啥姓呢,到手的錢不拿,憨瓜。呼啦啦奔向臺上,都裝作沒看到扈祥錚。老扈臉都綠了,摔了茶杯,起身走人。扈姓民眾沸騰起來,肆無忌憚地領錢。

    老李慵懶地做個手勢,底下就順利地噤了聲,配合地引頸聆聽。“這些錢,本來打算是沿著路裝監控的,想了想,還是覺得發給大伙兒過個年比較好。可有的人,犯賤,或者腦子糊涂。我先說在前頭,明年要是路燈壞了一盞、垃圾桶損毀一個,不管是誰干的,這錢就沒了。”

    李義廉沖扈祥錚的背影啐掉煙頭,跟老子斗,你還嫩呢。

    公物再沒損壞。

    老扈能買通一個倆的愣頭青,可愣頭青也不敢觸犯眾怒,那么多雙眼睛幫老李盯著呢。其實公物毀完又算個啥呢,老李的威嚴不容侵犯,像根無形的旗桿,矗立在村子里,沒人能撼動。

    這一場,李義廉贏了全局。

    老李很滿意。

    可他想錯了。

    村里是沒人敢惹他了,可外邊世界大著呢。

    先是扈祥錚因資金周轉不開,找他借錢,不是借錢多少,而是他的態度,似在理直氣壯地討要,意思是村里煤礦和主任的位子我都不和你計較,你也該出點兒血了。李義廉也沒怎么惱火,他是打算借給他的,不為愧疚,是難得老扈張回嘴,被人欠著的感覺總是好的。可是巧了,李義廉的錢剛轉給兒子得意了。得意在晉升的節骨眼上。這層意思畢竟不能明說,老李要是攤攤手,表示沒有,也可能不會結怨,可他拿出兩萬:“眼下就這些閑錢,你先拿著用。”老扈就惱了,上升到侮辱層面了,我是借你的,不是乞討,打發叫花子呢。老扈把錢重重拍在老李臉前:“算我沒來過。”

    然后,李義廉在鎮里上學的長孫,放學后戴著一個骷髏頭面具,一連三天都是這樣。李義廉一陣驚慌,問從哪兒弄的。“兩個叔叔,每天放學,在路邊等著,送給我的。”孫子還搖頭晃腦的,戴著面具顧盼自雄,“爺爺,我威不威猛?”老李腦子嗡的一下,臉都白了,急忙將孫子轉到鄰省的私立學校,對寶貝孫子的寵溺,更甚一層。

    這又埋下了另一個禍根。

    老孟疼我,一直拿我當女兒。

    那天上學,路過店鋪,一圈人圍個水泄不通。怎么這么熱鬧呢?我扒在外圍往里瞅,老孟看見,將我抱到屋里,端個板凳,讓我坐著,看個清楚。

    是那個外來女人被圍在中心。她怯怯地望著眾人,臉上笑意綿綿,眉眼卻冷清,頭巾遮住前額,露出驚惶的眼睛。她左手里托著一沓餃子皮,右手捏根竹片,往盆里舀一點兒餡,抹在餃子皮上,然后左手五個指尖舞蹈一樣,稍一抓捏,一個餃子就鼓鼓囊囊成形了,隨即往旁邊砧板輕輕一扔,白白胖胖的餃子劃個弧線,正好落在既定的位置上。整個過程如燕子點水,手法輕盈、靈動,餃子包出了觀賞性,噠噠噠噠,一個個餃子飛落下來,大珠小珠落玉盤,有泉水叮咚的流暢感,不一會兒,砧板就滿了。人們嘖嘖感嘆,哎呀,真是一雙巧手。可盯著她看時間長了,大家發現,她的眼神直來直去的,不會拐彎,有股子一往無前的愣勁。吁,人們再次感嘆,是個傻婆娘哦……很唏噓。

    我那時扎個馬尾巴,外來女人看到我,錯愕了一下,從機械似的流程里抽出身,丟下餃子皮和竹片,在圍裙上擦擦手,過來拽拽我的辮子,捏捏我的臉。她的手粗糙,勁也大,疼倒是其次,陌生而冰涼的手、直沖沖的目光,恨不得將我也像包餃子那樣裹起來。我感到脊背生寒,一陣哭嚷。老孟呵斥一聲,作勢掀起巴掌,女人神色惶惶,退到墻角,抱住頭,從胳膊縫里探出眼睛,骨碌碌地轉動……等確認老孟沒有懲罰她的意思,才低著頭踱到桌案邊,繼續包餃子去了,臉上仍掛著模糊的笑容。那笑,怎么看都蒙了點兒悲傷的味道。

    自那個黃昏她從街角轉過來,連續幾天,徘徊在老孟店鋪前。問她什么,她也不吭,沖你一笑,再問,還是一笑。仿佛她的記憶只有七秒,每次笑都宛如初綻。老孟以為她遇上什么困難了,給她錢,她不要。老孟端一盤煎包:“餓了你就吃,壺里有熱水。”接著忙自己的事,一轉眼,她吃完,包袱放一邊,幫著收拾碗筷揩抹桌子呢。做事還真利索。老孟笑了,又撓撓頭,店里是缺個打雜的,可她來路不明,又是個女人,收留合不合適呢?正猶豫不決,回身發現她洗洗手去案前包餃子了。老孟的煎包有固定的樣式,她上手就能有樣學樣,再包幾個,她便彎道超車,一雙手舞動得人眼花繚亂,把老孟驚住了。好比高手過招,只此一下,老孟就打算留下她。可她的瘋癲,又讓老孟糾結。

    我爹進來后,老孟慣性地問:“這局面,你看咋辦?”

    “你一個人忙活,太辛苦了,留下吧。”

    “嗯,我也是這么個意思。”

    就這樣,梅姨被留在了店里。

    要到事后,才能知道這一決定怎樣改變了我們的人生進程。而在當時,大家僅是帶著適度的同情,看著這個外來的勤勞傻氣、長相周正的女人,逐日融入小鎮。

    我卻很長時間適應不了她那貪婪的眼神。

    老實說,梅姨對我很好。她心靈手巧,會做很多小點心,等我下學路過,她招招手,端出盤子讓我吃。她在一邊看著,再不敢對我動手動腳,怕老孟兇她。

    老孟的老婆老黃聽說店里招進了一個女人,且沒主動請示她,孫子也不帶了,連夜從城里趕回,對老孟興師問罪:為何她別處不去,偏來你這里?誰讓你留下她的?怎么能讓她住在店里,你有什么目的?氣勢洶洶,一連串問題催逼。面對女人紛飛的兩瓣嘴唇,老孟本就嘴笨,解釋不清,心里窩氣,嘟囔了一句:“可去你媽的吧。”這下好了,老黃當場爆炸,唾沫星子噴了老孟一臉,歷數這些年為了操持這個家她付出的辛苦,以及老孟現在對她的冷漠疏遠,說到后來氣噎不止,并讓老孟在她和狐貍精之間作個選擇。

    這都哪兒跟哪兒啊。

    老孟無語,去叫老程解圍。老孟其實比老程年長十來歲,可有什么事,還是愿意聽老程給捋捋頭緒。老程知道關節不在老孟留下梅姨,而是老黃借此宣泄老孟對她的疏離。很多夫妻莫不如此,年輕貧賤時尚可捆綁一起,兩根柴火一樣,彼此燃燒著以御寒涼,等熬到日子好過些,兩人的性格各自舒展開來,竟發現全然不是一路人,兩條河要流往不同的方向。在這方面,老孟和老程境遇相仿,頗有惺惺相惜之感。

    到了小店,我爹能怎么辦呢,拔支煙給老孟,陪他在外面抽完,領了梅姨,暫時讓她在我家歇息。我家沒人管老程。母親正是太想管他,發現不是可管之材,才離了婚,調到市里,另辟天地去了。

    老程讓梅姨睡我床上。

    我是驚恐的。誰知道她萬一瘋起來會干出什么。我撇著嘴,不打算默認現狀,到了臥室,丟地上一副床單。她倒隨遇而安,鋪開,就躺下了。我卻不敢睡著,在床上咳嗽、蹬腿,弄出持續的繁響,意思是瘋子阿姨,你可別想打什么壞主意,我這兒防著呢。地上的梅姨無聲無息。我折騰累了,沉沉睡去,半夜下意識地驚起,借著西窗的月光,看見梅姨側著身子,蜷成一團,靠墻而眠。夜里還很冷呢,何況是冰涼的水泥地,自覺過分了點兒,悄悄下床,抱著毛毯,給她蓋上。

    早上醒來,毛毯又回到了我身上,她坐在床邊,不知已看了我多長時間。見我醒來,她沒來由地嘀咕一句:“要是囡囡還在,也該這么大了……”梅姨輕嘆一聲,出去了,留下我在床頭發怔。

    我洗漱完,到客廳,梅姨端上雞蛋餅和小米粥,朝我一笑:“快吃飯。”梅姨臉上泛著光,恍若理想的母親從天而降。

    半車散煤卸在后院,也壓在了劉營心上。

    卸車時他揮舞著胳膊阻攔:“是不是搞錯了,伙計?我可沒錢給呀。”司機下來,遞給他煙,拍拍劉營肩膀:“沒錯,放心用吧,不要錢。”劉營轉轉眼珠,明白了。他望望渾濁的寒天,笑得很苦,這是躲不過了。也罷,人窮志短,先別凍死再說。劉營指揮著這兒卸一堆,那兒卸一堆,倒像本該就是他的。

    卸完,司機開車走了。劉營望著廚房和屋腳前尖尖的兩堆烏黑,響亮地打個榧子,沖困守在屋里哆嗦的婆娘說:“怎么樣,也不打聽打聽,我老劉這些年白混的?你還狗眼看人低,瞧不上我,這不天一冷,立馬有朋友雪中送炭來了?”老婆白他一眼:“還有臉嘚瑟,該把你手剁了,看你還賭不賭!”

    媳婦忙著生火,凍傷的手攥著火鉗,努力將火勢撥大一點兒。空蕩的屋子里,這才有了點兒熱氣,終于能伸開手腳了。妻子落了淚,這溫暖讓她心碎。火光寂靜地舔在妻子臉上,這張原本白皙圓潤的臉龐,才幾年,就日顯滄桑。一個女人,跟著他,無非有情飲水飽,可他做了什么呢?飽暖都做不到。劉營捂住臉,滿面羞慚。“改,一定改!”他痛心疾首,“我真想改。”此般廢話妻子已聽得耳朵起繭,沒理他,哭完,抹把臉,埋頭給他烤饅頭。他吃完,太陽一出,抄著袖子繼續出門躲債。

    劉營實在得過上天垂青的。人群里有這么一種人,不管做什么,稍用點兒心思,都挺像那么回事。這樣的人天資聰穎,可正因為這高出庸眾一截子的聰明,他對人生是俯視的,有點兒玩世不恭,輕易可以越過的墻頭,為何要費勁攀爬呢?殊不知這世間的功業,大都是在和南墻的艱苦對抗中產生的。劉營在莽山練過武,做過農技師,會修家電、摩托車、汽車……干啥啥行,輕薄無定,沒有常性,到頭來一事無成。在賭上覺得高人一頭,自會手到擒來,也是人過三十,翻盤心切,急于證明自己,結果輸得四壁皆空,大冷天的,媳婦連個雪花膏都擦不起。被要高利貸的瘋狗般追著,急得劉營要上吊抹脖,還是死不悔改。

    晚上回來,凍得齜牙咧嘴的,問妻子:“怎么樣,今兒難為你沒?”“你都溜了,還在乎他們難不難為我?”女人說著,咧開嘴,又要哭。他知道,那幫索債的流氓什么事都做得出。“他們,欺負你了?”他試探地問。妻子只顧向隅而泣。這哭聲里是對他寒心至極,還是默認了被他們調戲?劉營要瘋,光著腳在冰涼的泥地上踏步,要策馬奔騰取敵方首級似的。可翌日天明,他仍熟諳地撇家離妻躲進莽山里,無非是溜走之前給妻子褲腰上多綁了幾圈腰帶。

    他趁深夜再潛回家里時,妻子已窒息。

    妻子悶在屋里,點燃了一大火盆散煤。

    涼水兜頭澆醒后,她到底不說是要債的干的,還是她自己要尋短見,總之等劉營將妻子抱到醫院里,他就沒法再躲了。

    妻子懷了孕,已三四個月。她早就知道的,卻只裝在肚子里,一句也沒跟他說。

    這個嬌小的女人,性格柔順,長相甜美,是家中最小的女兒。十八年的城池被他花言巧語攻破,不惜和家庭斷絕關系嫁給家徒四壁的他,卻被他帶入十面埋伏。芳心苦,終身誤,不可說,沒處說。執意遠嫁時,父母兄弟對她百般規勸,她正被自以為是的愛情下了蠱,聽不進去,如今只好在沉默中反芻自作自受的苦果。今日要債的把她內衣都拽出來了,她仍不撒手,不是為他堅守,是為自己,死要死得干凈。其實他們調戲也就是做個恐嚇的樣子。“明天你男人再不還錢,哥幾個可就來真的了!”她當了真,也死了心,燒水洗澡,換了衣服,梳妝一遍,閉上門,焚了煤……

    醫院回來,劉營在她肚子前跪下來,像拜祖墳,啪啪扇自己。這個招數使過,妻子別過臉去,不屑一顧。忽聽得一聲脆響,刀剁砧板,一鉤兒猩紅劃過,劉營的右手食指跳到了空中,如展翅的小鳥。大約他靈巧的手指與俗物不同,指頭徐徐飛行了好幾秒鐘,才依依不舍地垂落……劉營丟了菜刀,扶住臉色煞白的妻子,望著地上還在跳動的指頭,嘆息似的,笑了。

    然后有人送來了錢。

    早一點兒,他尚不知人世的寒涼深淺;晚一點兒,他可能就被債主逼死了。所以,這錢,正在節骨眼上。

    那半車散煤卸下時,劉營就心知誰在幫他。他渴望老李能送錢給他,也害怕老李送錢給他。

    劉營還是接了錢,還了債,給妻子買了營養品。浪子回頭,妻子握著他殘缺的右手,涕淚交流。兩人恩愛之意,堪比當初互為羽翼起舞在親人的白眼里,好得如同回光返照。

    錢當然不是白給的。可劉營還想耍下花招。有了孩子,一個男人真就不一樣了,即便隔著妻子的肚皮,他也能感覺到有個生命和他血脈相依。這是他的種子、他的延續,自此他和這個世界不再是兩無掛礙、無所謂的了,他有了關系,有了根基,有了來歷,有了回聲,更有了希望……多少次,他喜極而泣。

    劉營跑到李義廉跟前,胸脯拍得砰砰響,一副死而后已的模樣:“叔,不管有什么事,但凡吩咐一句,我一定……”李義廉搖搖頭,擺擺手:“什么事也沒,回家和媳婦好好過冬。”劉營感動得要哭。

    老李當然有事,這事李義廉自不必說,劉營也心如明鏡。本來接了錢,就該不吭聲,也不要去見面,悄悄替老李把事給了了就算完。可他現在做不到。做不到不是這事辦不了,而是自己不想出事;也不是怕出事,而是一出事就見不到未來的孩子了。孩子,這世間最溫暖也最心碎的詞,讓一個初步駕上責任之軛的男人,學會貪生怕死了。他終于成熟了。

    一冬天劉營又問安過幾次,每次李義廉都說沒事,可每次說沒事時都要嘆息幾聲,忍不住落葉飄零的樣子。這是劉營耍的滑頭。對不住,老李,我無賴上了,他心說,沒辦法,得拖延點兒時間,我想進去之前,先看女兒一眼。他武斷地相信妻子懷著的會是和她一樣伶俐美好的女孩。

    可李義廉不能等了。臘月二十三,小年夜,老李又差人送來一包錢,不說任何事,只帶話給他:“快過年了。”

    是啊,快過年了,這一天天的,你念著孩子,我兒子在醫院呢,我也念。

    不能拖了。

    事,就是李義廉長子的車禍。

    從縣城到雪湖鎮,李公子不喜開車,中意騎個摩托。他那摩托,高頭大馬的,騎上去格外拉風。還不愛戴頭盔,六十余里,賞著兩邊田野景色,乘風破浪一會兒就到家了。升任了新區開發辦主任,慶賀宴上喝得多了點兒,乘興駕著新買的哈雷,答應回來和老爹再喝幾杯。李義廉已在祖墳前放了一萬響的鞭炮,道喜的人來了一撥又一撥。人們紛紛感嘆,誰不想騎馬坐轎有人抬,你得有那個命,看人家老李,真是上天恩寵,家業不說,兩個兒子也都出息,老大仕途生風,老二在北京開公司,再加上市醫院院長的女婿,要文要武從生到死都有人。人們背地里吐口痰,然后擎上飽滿的笑臉,錦上添花獻到李義廉跟前,賣個好,接過老李的煙,心滿意足地走了。

    李義廉吩咐老伴做了菜,靠在躺椅上,悠然地抽著煙,聽著馬金鳳的《楊八姐游春》。大冬天里,春意醉人,專等兒子回來。可等到半夜,也沒見兒子,聯系不上。到了天亮,有人告知,莽山前面,有輛摩托撞毀在路邊,人橫在溝里。是李得意。搶救期間,李義廉閉門坐在院子里,七天里人瘦下一圈,等女婿從ICU出來,電話匯報得意保住命了,他喉頭的淤積才咕咚咽下。女婿還有后半句:“人還昏迷著,估計……”李義廉聽不見了,抬起臉,枝頭冬鳥嘰喳,地上鞭炮殘屑涂地如血,他摔了電話,瞪著通紅的眼睛大罵一句。鳥兒忽地被臟話驚嚇,撲棱棱飛走了。

    劉營追蹤了多次,才堵到扈祥錚。老扈不好堵,他出門開著車,不出門就在家中閑耍。他院子也大,一到晚上,三層小樓燈火通明,遠遠能聽見激昂的麻將聲、笑聲、鬧聲。這次是年前派出所在街巷例行巡查,警車經過時扈祥錚出來打個招呼。劉營認得那個高大的警官是老程,身子雖然魁梧,人卻不兇,下了班愛和賣煎包的老孟喝幾杯,總是笑呵呵又莫名落寞的樣子。

    “別賭錢,大過年的,生了事端不好。”“放心,程所,不賭不賭,就哥幾個玩兩把,打發時間。對了,我讓人燉了羊肉,你吃點兒再走。”“下次吧,記住,別玩太晚。”寒暄完了,程辛業開車走了,包工頭扈祥錚剛要折身回院里,就在這個當間兒,蒙頭露眼的劉營從后面的樹影里躥出來,一磚頭砸在扈祥錚的太陽穴上。老扈踏實地昏倒了,被劉營拉到樹林里,綁了手腳,堵住嘴,拿尿滋醒,問他:“李得意是你找人撞的?”老扈嘴里咿咿哇哇,直搖頭。到后來問也問煩了,揍也揍累了,扈祥錚還是搖頭。劉營沒辦法了,只好取出自做的刀。

    打開刀子的時間最多也就一兩秒,劉營卻覺得如此漫長。看著猶豫的刀光,他將那天在山上躲債的遭遇回想了好幾遍。

    莽山上有一處娘娘廟,廟很小,也很老,不知何朝何代有位童養媳,冬天洗衣夏日耘地,善良勤懇,卻還是被夫家逼得沒有活路,跳了山下的堰塞湖。鄉鄰感其遭際,塑了泥身,供奉成民間的土觀音。常有那十里八鄉的小媳婦,受了委屈,來此跪拜,拜的也不是娘娘,而是那份同樣的委屈。有的上幾炷香,哭上一場,接著回去過日子了;有的拜過后,還是傷心,就重蹈了娘娘的覆轍。劉營那日躲債,從山下走過,鬼使神差,也到了廟里,沒打算跪拜,他坐在階下抽煙,一位老尼在煮飯,煮好了,也給他盛了一碗。劉營狼吞虎咽吃完,看著空碗,一時心酸,想我自視甚高,怎么混到今天這近乎乞食的局面?忍不住,講了自己作下的孽。老尼聽完,良久無語,到他臨走,忽而念叨一句:“施主,心有一念,便回頭有岸。”

    心有一念,回頭有岸,回頭有岸……劉營想到妻子,想到正在孕育的孩子,想到那些黑的煤,那些紅的錢,他舉起刀,淚流滿面。

    我后來見過各種各樣的笑,老板的、員工的,甲方的、乙方的,有交際、有討好、有禮貌。這社會,笑是功利的、有目的的,唯獨梅姨的笑,水洗似的,不計成本,純粹,一笑到底。

    正是這笑,讓老孟老婆放松了警惕,一個傻子,和她計較什么呢。“來,把地掃了。”梅姨就把地掃了。“來,把衣裳洗了。”梅姨就把衣裳洗了。老黃輕松多了。梅姨以她的勤懇和必不可缺的憨傻,算是能在店里安穩待下去了。

    小鎮最不缺的就是旺盛的八卦心,不斷有人對梅姨轉著圈打問,從哪兒來的,家里都有什么人,因何事到這里,是不是和丈夫置氣?梅姨一概不答,問急了,沖你笑笑,接著做手頭的事。一般知趣的也就此離開,可有那特別執著的,梅姨便無計可施,只好冷臉不應。

    這些窮究者是有想法的,他們多是四近的光棍,有的已說得直接:“老孟,多少錢,我湊給你,轉給我做老婆吧。”老孟一怔,會有這么多光棍覬覦梅姨,這是他沒想到的。他不能松口,要不沒法控制。老孟忠厚:“我做不了主,你們問她自個兒的意見。”這忠厚有點兒危險,光棍們從老黃那里尋求突破。老黃像根沒頭腦的冰糕,架不住三句好話烘烤,大包大攬道:“沒問題,我管她吃管她喝,還管她穿衣用度,她一個外來女人,還想什么,早晚是鎮上的媳婦!”這話說出去了,真有那不開眼的,買了首飾賄賂老黃,讓其牽線。老黃接了金鐲子,堆下笑:“放心,包我身上。”她反復去做梅姨的思想工作,恩威并用,軟硬兼施,可謂苦口婆心。可梅姨油鹽不進,老是笑笑的。這讓老黃很惱火,給老孟下了最后通牒:“人是你招惹來的,現在爭著要娶,白落一筆彩禮,不收才是傻子,你去勸她!”老孟接了旨意,唇齒咝咝吸氣,牙疼的樣子,心頭茫然,不知怎么辦。

    只好又將老程叫來。沒喝酒,說了梅姨的事。老孟吸吸氣:“早知道不留她了,沒想到這么麻煩。”

    “麻煩是他們自找的。沒事,我去看看她,說幾句話。”

    午后,忙完活計,梅姨常在里屋的小床上瞇一會兒。老孟鼓勵她睡,她每天的累,老孟看在眼里。我爹來到屋內,盯著墻上斑駁的《寒梅望春圖》。床頭柜上,是梅姨在那種大幅的月份舊日歷背面,鉛筆對照臨摹的一張,線條蹩腳,筆法稚嫩,但擋不住梅花盛放。花瓣是搗碎的鳳仙花汁液涂畫的,紅灼灼,像失了火,開得不管不顧。紅梅樹下,也依樣畫了一道門,門下簡筆畫了一家三口,旁邊歪歪扭扭地寫了一行:過了這道門,我們去春天……

    梅姨身子蜷縮,眼睛微閉,像個懵懂女孩,不知人世憂愁。觀察久了,才發現她眼皮因用力閉著而微微顫抖。老程知她沒睡著,良久才說:“你決定留這兒,自然有你的理由,可既然決定瘋傻了,就不妨再放開些,誰再逼你嫁人,你就咬他。”怕她顧慮,我爹又加一句,“放心,真咬了也沒事,還有我呢,還有老孟呢。”

    老程真切地看到,一滴眼淚,撥開一圈長短的睫毛,慢慢沁出眼角,掛在眼窩上,顫顫巍巍。

    老程嘆一口氣,起身走了。

    再有人來追問梅姨的身世和婚嫁問題,梅姨忽然發狂,攆著那人,上嘴就咬。咬著還不撒嘴,血水彌漫在唇角,眼神通紅,整個人癲狂兇惡。很多人都看見了。給老黃送鐲子的那位尤為痛心,光棍們心說,這下壞了,真是個瘋子啊,哎呀,白搭這么個好模樣了。

    就這樣咬了幾次人,饒是如此,仍有人不死心。梅姨之后的舉動,讓圍觀的人們進一步確信,這女人,腦子真有問題。

    每到年關,老孟會買頭牛,鹵些肉,僅賣個成本價,不為掙錢,是答謝一年來大伙兒生意上的照顧。老孟的牛肉有多好吃呢,街頭專賣鹵肉的老張一邊罵娘,一邊也暗自差人來買一包。好在老孟一年就鹵一回,無意去搶老張的風頭。鹵肉既然搶手,從買牛到殺牛煮肉,大家都很關心。牛買得了,拴在店邊槐樹上,人們翹首以待,等到半下午,跛腳屠夫老邢才挽個小破包晃悠悠過來。來了也不急著宰,坐下來,抽煙、喝茶、聊天,和婦女們說些葷話。老邢腫眼泡、厚眼袋,蔫巴巴的,總沒睡醒的樣子,正說著話呢,突然間往皮包里一摸,兩只小眼精光迸射,但見黑影一閃,老邢彈射到黃牛身邊,耳聽得叮的一響,牛嘴里還嚼著干草,迷瞪了幾秒,才轟然倒地。老邢往外跳出一米,避開濺起的煙塵,掃掃衣角,眼睛又陷在肉泡里,人還是那樣猥瑣,接著剛才的玩笑,一瘸一拐的,好像剛才來去如風擊殺黃牛的那人,是從老邢這蔫頭耷腦的殼子里飄出去的。

    這天也是。老邢晃到店里,太陽都快落山了,人們都罵,狗東西,有點兒手藝還托大,讓爺們兒等到現在,真該讓牲口把你另一條腿也踢一下。老邢跛著的那條腿是年輕時學藝不精,殺驢時給踢的,是以發憤圖強,練就這身宰殺大牲畜的好本領。

    牛拴在樹上,眼神哀哀的,對自己的命運了然于心。梅姨可憐它,拿來菜葉子,它不吃,伸出舌頭,舔她手心。那多刺而濕熱的大舌頭帶來的小小痛感,讓梅姨情難自禁,抱住它溫順的頭,拍它寬闊的前額。老牛站在風里,遠遠瞄見老邢,一陣觳觫,迎著老邢顛簸的腳步,布滿血絲的牛眼里,滴滴答答落了淚。老邢走近了,黃牛忽而屈下前膝,緩緩跪到地上,望著老邢,淚眼汪汪。牛眼里滿是哀求和渴望。老邢一愣。有人問:“它這是干什么?”“怕死唄,”老邢說,“眼給它蒙上。”老邢不坐了,煙也顧不上抽,都等著看他表演呢。

    老牛被蒙住眼,哞哞低叫,無限悲凄。這驚懼的叫聲不同尋常,老邢隱隱覺得不好,可箭在弦上,都眼巴巴地盼著好戲開場。老邢掏出鐵錘、鑿子,打算直奔主題。

    此時,一聲更大的號哭拔地而起。

    是梅姨。

    她抱著老牛的脖子,哭個不住。一時牛哭和人哭此起彼伏,都痛徹肺腑的樣子。人們拉她,她還在哭,指著老牛腹部,咿咿哇哇地強調著什么,卻沒人在乎。梅姨被幾個人拽到一旁,仍哭得捶胸頓足,大喊大叫:“別殺它……它肚里有崽兒……它不是怕死,是護孩子……”

    可老邢左手持鑿右手攥錘,手臂一揚,已將老牛放倒。

    聞聽梅姨哭喊,老邢明白了,暗叫一聲“哎呀”,能做的只有趕快開膛破肚。瘦小的老邢陷在肉的海洋里,卻游刃有余,揭開牛皮,剖開腹腔,一團濕漉漉的牛犢冒著熱氣,蜷在血泊里喘息。嫩嫩的蹄子微微抖動,閉著眼睛,嘴巴一拱一拱的,似在尋找母乳……梅姨越過眾人,踉蹌奔過去,脫掉棉衣,將小牛犢包起來,抱在懷里,眼淚滾燙,落在小牛身上。梅姨解開懷,將小牛按在自己胸前,敞胸露懷,表情猙獰,沖著圍觀的人群叫喊,淚下漣漣……人們說,這女人,真不成個樣子,瘋婆子,沒治了。可他們的眼底,不知怎的,也莫名有點兒發酸。

    小牛犢還是被梅姨救活了。她把小米粥熬得稀爛,用奶瓶喂它,恨不得吃喝睡覺都攬著小孤兒,給它取暖。到了開春,人們發現,小牛已出落得活潑可愛,甩著兩瓣毛茸茸的小耳朵,眼珠子骨碌碌的,蹦蹦跳跳,一臉童真。店里畢竟不方便,小牛再大一點兒,被老孟一個親戚領走了,親戚反復向她保證牽回去好生養著長大,愛惜著役用,決不把它賣了宰殺。就這,梅姨還不放心,隔不幾天就去人家牛圈里看看。一個牲口,一個女人,每次相見,都如母子相見,小牛對她又親又啃的。

    老邢自此金盆洗手,再不殺生。人問為何,他搖頭苦笑,心說,我有眼無珠,到頭來被個畜生給跪了,再不收手,徒然折壽。

    過了沒多久,我回到家,發現地板擦了,梅姨正在陽臺上晾衣服。對于她這種自來熟的喧賓奪主,我很憤怒,干什么呀,真把自己當成預備女主人了?再說,老程這不是腦子短路嗎?不讓別的光棍明修棧道,你卻在這里暗度陳倉,傳出去成什么樣子?

    可沖梅姨是沒法發脾氣的,發了也沒用,她持續的笑像一團棉花,將你所有的暴躁都消解掉。只好瞪向老程。面對我質問的眼神,老程倒坦然:“年前,堤灣村的扈祥錚被打了,嫌犯竄了。現在逃犯的妻子臨產,他可能會露面,我得去堵他,顧不上給你做飯洗衣服,這幾天由阿姨照顧你。”

    “再拼命,下一任所長也不是你。”

    “嘀咕的啥?”

    “沒啥。”我吹吹劉海。不是嗎?每次到關節點,空降一個下來,你不去求不去跑,自然有人橫插一腳。這雖不是老程的問題,可我們總是只憑結果推導一個人的能力,一個芝麻粒的副職做了十幾年,也不怪母親說他沒出息。

    “副的挺好,”他還嘴硬,“長大你就懂了。”

    要到多久,我才會理解他的渺小和驕傲呢?包括他的寂寥。有些人對這個世界就不愿有那么多的野心勃勃,簞食瓢飲也能不改其樂。同樣是看透現實世界的運轉,母親發奮去攀登,攫取更高更多的資源,老程卻放馬歸山,不逃避手頭瑣碎,也不趨炎附勢,一輩子不得意,也沒見和命運急過眼。這是更高級的態度呢,還是在現實里四面楚歌,只好對人生的銅墻鐵壁退一步求和?其實是說不清的。如果俗世里真有一種英雄主義,我愿意相信就是我爹老程或者賣煎包的老孟這樣的,他們身上有一種清潔樸實的品性。

    我把娘娘廟門口買的小串桃木劍拴老程皮帶上,祈求他平安:“不許摘掉哦。”老程摩挲我的頭發。“嘿,閨女長大了。”他指指梅姨,對我說,“老爸不在,你要聽阿姨的話。”

    我撇撇嘴,再說吧。

    那幾天和梅姨處得還算相安。平心說,她真是操持家務的好手,做飯、洗衣、打掃,墻上貼個剪紙,瓶里插桃花三兩枝,一個女人宜家宜室的美好屬性,具有天然的親和力。她忙碌而干練的身影,讓母親這個久違的詞,數次在我心口鼓動;可望著她偷偷摸摸投過來的眼神,好感瞬間就沒了。被一個人意味深長地打量,你能感覺那些目光匯聚的力量持續壓在身上,很不自在。

    “你老看我干什么?”我發了火,筷子都摔了,“再這么看,別來我家了!”梅姨垂下頭,身子變矮,臉色煞白,默默收拾碗筷,再不敢和我打照面。做好了飯,她拍拍我的屋門,然后出去了,等我吃完回到臥室,她再來收拾。看著她小心翼翼的樣子,我是有些后悔的,可太幼稚,拉不下臉跟她道個歉。

    這聲道歉再說出來,已是在她墳前。

    這天,黎明時分,老程推開門,孤身一人。我聞聲跑來:“沒抓住?”老程灌一口熱茶,對起來的梅姨說:“她姨,給下點兒面條,餓壞了。多下點兒。”

    “抓住了沒呀?”我搖他胳膊,揪他冒出的胡楂兒。

    “等等看。”老程說。

    在醫院本可以將露面的劉營扭住,他一時心軟,放任劉營去陪伴妻女半天,讓他完事直接來家里吃碗面,一起去派出所。

    “拜托,老爸,別這么天真好不好。這會兒人早跑啦,哪還會送上門,束手就擒!”

    老程不慌不忙,一碗面呼嚕完,過了一會兒,果然傳來敲門聲。開了門,一個結實的小個子男人,眼睛紅腫,瘦長臉,眉心有顆痦子,向老程長長一揖,踏實地出口氣,伸出手腕:“哥,銬上吧。”

    “不急,先吃點兒,墊墊肚子。”我爹沖廚房里喊,“她姨,再盛碗面!”

    梅姨端著碗,走出來,和這個眉心有顆痦子的小個子男人打上照面。梅姨定定神,大睜兩眼,像被打了一棍,直直的,愣在原地。梅姨訝異的舉動促使劉營對她仔細辨析。他認出來了,全都想起來了。劉營凄惻地笑了。

    回憶席卷而來,那十來米、幾秒鐘,在他心里如同倒帶。很多年里,路上女孩哼唱的模糊歌謠執拗地回蕩在他的耳畔,唯有賭到興頭上才能驅散。

    劉營垂下手,宿命般地喃喃說道:“隔了那么遠、這么多年,你還是找來了……”

    面碗跌落下來,湯汁四濺,梅姨尖叫著,失聲高喊一句:“天哪!”

    落日猩紅。

    扈祥錚走得很慢,這種慢像是緩緩拔出利劍。他叼根煙,吊著殘破的胳膊,進了村口就下了車,幾十個跟他混生活的工友隨從身后,組成一個靜默的軍團。軍團緩慢移動,接受村人的夾道慰問。扈祥錚揮揮那只逃出生天的手,耀武揚威:“爺們兒沒事,不就斷條胳膊嘛,接巴接巴湊合著,照用!”

    李義廉在院子里。

    他只能恨劉營做事不利索。劉營砍到第三下,從老扈的表情里就知道不是他做的,李得意的車禍看來咎由自取,劉營不能把自己搭進去。

    隔著幾十米,巷子里所有的目光便提前聚集在李義廉關閉的朱門上。隔著墻,坐在院里,老李也能感到那由遠及近雜沓而來的挑釁力量。

    扈祥錚一支煙抽得氣吞萬里,煙氣虎虎生風,繚繞隨行,一直到李義廉屋前。門仍關著,像因憋著心事閉上的眼睛。

    身后的弟兄們一陣騷動。

    扈祥錚頓住腳步,抽完剩下半支煙,也忍不住了,咳嗽兩聲。

    終于,吱呀一下,兩扇朱漆大門中間捧出一爿黑紅參半似笑非笑的臉。

    騷動停了。

    扈祥錚也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那樣子與其說是附和老李,毋寧說是隔岸觀火,看李義廉如何把這僵硬的局面盤活。

    老李望望老扈黑壓壓的跟班,嘿嘿一笑:“這么大陣仗,要給誰送葬嗎?”李義廉單槍匹馬,一個個盯過去,那些跟班立刻從狀態上倒伏一片,“這些天我因為得意的事,沒能去看你,差人送了補品,收到了吧,老扈?”

    “那可太補了,老李,難得你惦記!”

    “誰也沒想到會出這樣的事,我很痛心。聽說劉營潛逃了,放心,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老扈你不懲治,我也饒不了他。這人當年在我車隊跟車就手腳不干凈,叫我開掉了,誰知欠你一點兒高利貸,聽說因追債的侮辱了他媳婦,給這小子逼急眼了,竟使出這般殘忍手段。該死!”李義廉一番話義正詞嚴,有敘述,有重點,將扈祥錚追債逼迫在先,劉營復仇動機都點了題。事情的本末,他倆心里門兒清,可當著這么多人,李義廉得擺出另一套因果關系。

    扈祥錚呸一口吐掉煙蒂。

    “得意賢侄還好吧?聽說腦子不好使了,回頭兄弟我進山打只野豬,卸下豬頭送來,給侄兒補補腦子。”扈祥錚的笑意像月亮漸漸升起,李義廉的目光余暉一樣暗淡下去。兩個人都腮幫子鼓起,眼底都是烈火。

    不知當年他們兩家扶持著逃荒要飯的祖輩,看到現今勢如水火的子孫,會作何感想?

    據傳,民國十七年,豫東局部大旱。更老的老李和更老的老扈輪流抽完一袋煙,愣愣地看著滿地枯死的玉米秧子,臉上黃巴巴的。兩季顆粒無收了。“哥,得逃,要不等死。”“嗯,弟,逃吧,咱們一起。”他們各自推著獨輪車,載上老婆孩子,往省府開封奔去。半道上,老扈染了瘧疾,打擺子,加上風寒,說:“哥,兄弟撐不住了。”老李將最后幾個雜面窩窩捏碎,泡在水里,掰開老扈的嘴,往里灌:“弟,別胡說,你吃。”老扈咬著嘴,門戶森嚴。討了幾天,就這一點兒余糧,他一個將死的人不能糟蹋了。“哥,我真不行了。”老扈不吃,渾身哆嗦,讓老李再給他點一鍋煙,邊抽邊說,“哥,啥時候咱還去打兔子,你打,我做,干煸兔肉,肉給娃兒們吃,咱倆啃兔頭,再弄上一壺苞谷酒……”老李號啕,拍老扈的臉:“窩窩多著呢,你吃哇,哥求你了!”老扈光有出的氣沒進的氣,一抹笑也浮浮沉沉的。“哥,對不住哇,我這一蹬腿容易,你活著可就操心啦……”老李拽他,搖晃著,像是和扎根于老扈體內的死亡拔河,老李還是輸了。老李讀過兩年私塾,忽然真切地體會到一個詞:肝腸寸斷。全身像是塞滿了刀片,骨頭連著筋筋連著肉,疼得真是一寸一寸斷掉。老李把老扈就地掩埋在路邊,將酒壺插他墳前,擦擦眼,顧不上哭,兩家老小還得往城里趕呢。老扈淺淺的墳包浮在秋末的晚風里。老李趔趔趄趄地推著小車,想,老扈啊,我的兄弟,你可真不是個玩意,明知道我老李一輩子就這點兒嗜好,隔三岔五必得整上兩盅,以后老子可找誰喝去?

    老孟伯伯鹵野兔時,會丟進一把兔子窩邊的茅草根,是以肉香里帶一縷回甘。最有意思的還是兔頭,收拾干凈,鹵上半天,濃油赤醬勾了臉,盛在白瓷盤里,看上去儀態萬方,吃一口,滋味綿長。能吃上的沒幾個,一是野兔不常有,攢夠鹵一次的挺費勁,二是這道菜老孟雖拿手,卻不賣,只是和老友做個下酒菜。李義廉嘴也刁,吃過一次,再想吃,沒有。老孟做好,叫上我爹,卷閘門拉下,只留一個小燈,擺上桌,幾個兔頭、一碟花生、一盤豬頭肉、一壺酒。兩人啃一氣,喝兩口,說幾句,中間佐以大量的沉默。然而這沉默也是厚實的。有時候喝開心了,老孟提議:“弟,再來點兒。”老程漲紅著臉,也就附和:“嗯,哥,那就再來點兒。”兩人實則酒量一般,不為酒,圖的是那份抽離現實的醺醺然,圖的是在一塊兒的親切感。老孟有次喝多了,說:“誰稀罕去市里開分店,去了,光顧著掙錢,找誰聊天呢?”老程兔頭啃了一半,停住了,忽然一個震動,抱住老孟的手,也吐了真言:“哥,我為啥不愿調到外地升個小官?你在這里呢,我不舍得。”兩人攥著手,笑了,一笑又覺得倆大老爺們,手拉手的,挺不好意思。

    這天,兩人各啃了一個兔頭。老孟問:“傷扈祥錚的那人,抓住了?”我爹不看老伙計,望著墻上的《寒梅望春圖》,良久,點點頭,酒猛地從眼眶里躥了出來。他說:“哥,我真想殺個人。”

    “知道雪湖是怎么來的嗎?”

    笑話。你一個不知來處的外地人竟然考問我關于本地的傳說,我可有老程這個只對女兒嘚吧嘚的小話癆,小鎮哪個邊邊角角我不知道?這都是后來了,我和梅姨已相處得頗為歡洽,于是我嬉笑著回答:“誰不知道啊,不就是那片水域形狀像一瓣雪花,又極清澈,大家就叫它雪湖啦。不過照我看,也就圓汪汪的一片水嘛,說它像梅花、桃花、梨花,哪個也都差不多。”

    “我倒聽過另外的說法。”

    “那你說嘛。”我捧著腮,配合她,看她還能編出個什么來。

    “說是天上有個小仙女,天上的仙女也分三六九等的,這個仙女地位低,老受氣,心里總委委屈屈的,想著去凡間散散心,看看那塵世的煙火男女是如何生活的,于是就私自下到了人間。說來也巧,遇到了莽山腳下一個放羊的小伙子,他倆一聊天,挺對脾氣。仙女不講俗世那么多陳規陋矩,兩人既然情投意合,就生活到了一起。小伙子很珍惜她,舍得對她好,一個放羊耕田,一個操持家務,很幸福。轉過年,他們生了個小囡囡,這女孩可愛極了,笑起來眉毛彎彎,眼睛更好看,眨起眼來,一撲閃一撲閃,小嘴沖你一笑,能叫人心都化了……”

    梅姨的眼睛濕濕的,像陷入了某些回憶,卻又極力忍住,繼續說道:“就這樣美美滿滿、平平淡淡,過了三年,忽然晴天打閃,霹靂一聲,天兵天將降在云頭,要收這逃走的小仙女。勢不可違,仙女知道觸犯天條,自此一去,大約是夫妻母女都再難相見了。人間至痛,莫過生離死別。仙女被擄到半空,望著地上號啕的夫君和懵懂的女兒:那片土地和幾間茅屋是她日出日落生活三年的地方,這一大一小兩個人是她和人世血脈相親的關聯。仙女心痛得喘不過氣,她閉上眼,一咬牙,生生扯下自己的心,拋到地上。這疼得翻滾的心臟,觸地就化成了雪湖最初的模樣……”

    梅姨捂住心口,似乎也在經受錐心的痛。

    “小伙子守著仙女的心落下的地方,他哭啊哭啊,眼淚落下來,流進湖里,也流進仙女的心里。說來也奇怪,仙女在天上有感應似的,他一守著湖哭,水面上就浮現出仙女的影子,和他對視,真真切切的,一哭一笑都是他鮮活的妻子。小伙子明白了為什么仙女要把心留在地上,這湖水就像一面鏡子,她好在天上投影給他看……他的想念她都能收到,他說話她也能聽見。可人神有別,仙女說話他卻聽不到,她只好連說帶比畫給他,她的哭和笑都近在眼前,卻又遠在千里,觸不到摸不著。他們每天就這樣因著一面湖水,既天人永隔,也日日會合……”

    “后來呢?”我被梅姨的故事給迷住了。

    “后來呀,就俗套了。俗套,也美好。這件事被偵察人間的游仙給發現了,上報到天庭,感動了王母和玉帝,于是把丈夫和小囡囡也接上了天宮。他們一家三口終于在天上團圓了,和和美美的,一直在一起,再沒分開。”

    …… ……

    (本文為節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4年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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