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克:憶氓公
回顧自己的成長歷程,氓公無疑是對我做人做事影響最大的一位人生導師。
最初聽到氓公的名字,是在現代文學史的課堂上。中文系封世輝老師介紹創造社后期的成員,氓公確然在列。因為我個人對郭沫若、郁達夫等作家的興趣,所以格外關注創造社的成員。后來被派到氓公身邊工作,我才了解到氓公加入創造社的原委。《說文》上說:氓,民也。這解釋非常好記。所以一見到氓公的名字,我便有種似曾相識之感。不過,這個字放在人名里面,應該讀máng還是讀ménɡ,在浮躁的年齡,確實沒有去求得慎解。
1985年夏天大學畢業,我被分配到設立在中華書局中的國務院古籍整理出版規劃小組辦公室。熟悉這個機構的人,都把它簡稱為“古籍辦”。我們辦公室當時只有4個人,主要工作就是服務于李一氓組長,此外是依照小組的既定任務,每20天編輯出版一期《古籍整理出版情況簡報》,同時要及時郵寄給全國參與古籍整理的機構與專業學者。在日常的工作中,大家常常會提到氓公,然而每一次提到,我都會有種既親切而又好奇的感覺。因為這樣一位82歲的老人家與大革命、南昌起義、創造社“左翼”作家、紅軍保衛局、長征、新四軍、緬甸大使、中聯部常務副部長等一連串中國近現代革命史的人和事緊密地聯系在一起,我總是感覺其中一定涵容著無數的傳奇和神秘的經歷。工作沒多久,我從中華書局前輩們對于氓公懇切而謙恭的態度中,感受到了整個學術界和出版界對于老人家的愛戴與崇敬。但是,在起初的歲月里,我還想象不到這位傳奇且神秘的老人,與我的人生和事業會有些什么樣的關聯。
提到對氓公的稱呼,似乎需要做個解釋。因為從古籍小組辦公室到中華書局大樓里的領導和同事,大家幾乎都習慣稱這位德高望重的、副總理級的領導為“李老”。如果和光同塵,我并沒有資格發表己見或奢談感受。但是,隨著年齡的增長、閱歷的增加,我品味“李老”的稱呼好像多少有一點遺憾。雖然在對長者的尊重上沒有問題,但是在文化學養和人文傳統上,我感覺似有缺欠。為此,我專門請教了在九三學社工作的同學。他向我解釋說,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九三學社卓有成就的成員,無論長幼的工作人員,大家對老先生們都尊稱為“公”,當然除了啟功先生之外。然而近20年,九三學社這一人文傳統也悄然地隱去了。然而,就在這種遺憾有增無減時,我突然發現了一些有同類想法的印證。近年來,我看到中華書局副總編輯程毅中先生的文章,看到社科院美國所資中筠先生的自述集,他們作為比氓公年齡低一輩的著名文化人,也都尊稱李一氓組長為“氓公”。記得有一次氓公在家會客,我也在場。客人問起,怎樣稱呼您更為合適?氓公豁達地說,這么多年來,走過的單位多、地方也多,所以大家依新依舊的稱呼各式各樣,還是按照大家的習慣為好。
再次回到1985年。上班幾個月后,應該是那年秋天,辦公室沈錫麟主任帶我第一次走進氓公坐落在東城大雅寶路胡同中間一座淺灰色墻磚的院落。這座長方形的院落大約有70多米長、50多米寬,院門是被漆成灰色的雙開鐵門,東面隔著兩座高樓,就是東二環。如果進入院落,左手邊一長溜兒是青磚平房,前面住的是工作人員和家屬。沿著屋內的長廊向前,先是餐廳,中間就是南北通透而寬大的客廳了。客廳再往西走,則是老人家的起居室和臥室。
如果一進大院,朝右手邊走,有一條通往車庫和鍋爐房的石板路,車庫的西邊是一座雅致的小涼亭,天氣好的時候,可以坐在里面看書乘涼。院落中間種著各類的植物,東邊有一棵石榴樹、一棵絨毛樹。沿主路西行,分別是不同季節開放的花卉。靠近西墻有棵梨樹,向北則是一棵高大的松樹。有條甬路可以從客廳散步到院落西北角的書房。書房前還有一排整齊的綠竹。這算是院落中最為幽靜的地方,氓公近20年集腋成裘的那些珍稀版本,當初就陳列在這間二十幾平米、充滿書香氣息的書房里。氓公曾經自書過一幅對聯“僻在城邊書聲琴韻,悠然林下鳥語花香”,就非常形象地描繪了那種工作狀態。中華書局新近出版的五卷本《李一氓文存》的封面攝影,就是氓公在書房里工作時的真實寫照。
客人一般是從院子進入客廳的正門,門口是一尊大號的陶瓷魚缸,有七八十厘米的長度。據說,這是一位清朝沒落的格格,因為對恢復祖上的繁華徹底失望,于是決定轉手給行家。依我觀察,但凡初次走進氓公客廳的人,幾乎都會被這里強大的文化氣場所震撼。客廳中間是一張落地的木質鑲嵌茶色玻璃的寬大茶幾。茶幾四周是幾把舒適的帶著木質扶手的沙發。靠在西墻的低柜和沙發上,堆滿了出版社和作者送來的各種樣書,以及氓公正在關注和研究的某類書籍。書籍最上面常常放著一個10公分直徑的放大鏡。茶幾上有一個歐式風格的銀質煙碟,里面靜臥著一只雕刻精致的象牙嘴兒煙斗。東邊的墻面,平時不太引人注意,但是在頭部的位置上懸掛著一個40公分左右的鏡框,里面是毛澤東主席寫給氓公的書法真跡。我記得內容是李白的《贈汪倫》。客廳的氣氛會讓我常常回味起氓公在抗戰期間的一幅自作的聯語:主人頗有江湖氣,坐客能談山海經。
在客廳里,氓公固定的位置是坐在面向北面的沙發里。客人一般被安排在朝西或朝南的方向落座。老人全白的頭發、眉毛和胡須,給人一種親和中含著莊重與威嚴的印象。我和初見氓公的客人相差不多,先是觀察這個處處皆為文化的優雅環境,然后就是凝固在緊張而局促的狀態之中。記得初次見面老人問了我一些學校課程的設置以及籍貫的問題,但是其他的細節,我幾乎都忘記了。
大概在見過氓公的幾個月之后,沈錫麟主任找我正式談話,意思是:氓公現在年齡大了,白內障比較嚴重,自己看東西、寫東西已經非常吃力,所以需要一位秘書來輔助他做一些文字工作,主要是筆錄一些來往的信件、文章,以及由氓公口述的回憶錄。如果有人問起,就說你的工作是文字秘書。
大約在1986年春節前后,我根據領導的安排,開始了這項服務于氓公的全新工作。雖然我平時還要輔助主任做些古籍簡報的編輯工作,但是重點已經改為了每天上午去氓公家里聽從氓公來安排工作,下午回到書局整理和謄抄。因為我的習慣是用中華書局8開大小的、500字的方格稿紙來做記錄,格子夠大,邊緣寬闊,書寫起來顧慮較少,待氓公要修改時,上下左右還都有書寫的空間。回憶起當年我趕去工作的路線,也是頗具時代特色。我先是騎車到王府井大街36號的中華書局報到,然后帶上所有記錄需要的工具,從書局騎車經過燈市西口、燈市東口,進入干面胡同、祿米倉胡同,再經過智化寺,然后到達大雅寶胡同的那座灰磚院落。
如果從1986年春節算起,到1990年立秋我結束工作,跟隨氓公從北戴河返京,整個工作時間有4年之久。當然,其間老人家還曾出國訪問、到北京醫院住院檢查等等,事情有長有短,但那些只是暫時的中斷,完成目標一直是我們工作的主旋律。氓公在回憶錄的序言中說:“后來精力不濟,還要搜求材料,就請李克同志協助,我口授,他筆錄。大概1986年補完了大革命一章,也補完了瑞金這一章。”“……1990年寫了第五章長征,但是《從金沙江到大渡河》一段,是早在1936年寫的,后來收進《中國工農紅軍第一方面軍長征記》。”由此可以了解,回憶錄有相當一部分的內容,是不同時期,氓公親自撰寫的文章和留存的珍貴史料。但是,有哪些部分需要補充,初期我是完全沒有概念的,只是跟著氓公的思路和節奏去工作。由氓公挑選在沒有連接的部分做些補充,使重要的時間線可以接續起來。有時氓公也會安排我去中國科學院善本部或北京圖書館查借資料,偶爾也會去國家第一檔案館。氓公對于史實的要求異常嚴格,以《皖南事變》一章為例,氓公就請胡立教等三位了解情況的同志做了核實。在全稿完成后,氓公又讓幾位專業人士做了后續的編輯和審校工作。我比較熟悉的就有像我的老主任沈錫麟、中聯部秘書處的王澤軍、中華書局副總經理崔高維等同志的參與。
但是,除去記錄和補充回憶錄內容之外,在4年的時間里,因工作需要和各類單位之邀,氓公還寫了幾十篇的序言和文章。這個時期所寫的文字,被收錄在中華書局剛出版的《李一氓文存·存在集續編》之中。其中由我來筆錄和整理的文章,包括《試釋漢族》《孟子見梁惠王及其他》《〈雪竇寺志兩種〉序》《談〈古本戲曲叢刊〉的出版——兼懷鄭西諦》《〈走向世界叢書〉序論集·序》等20余篇。
自氓公仙逝算起,已有34年。這期間,我曾多次拿起筆來想要寫下內心的感受,以紀念這位用身教影響了我一生價值選項的人生導師。但是,每次都被太過激動的情緒所左右,感覺并非沉淀之后的自如表達,所以我就又多次放棄了動筆的想法。一個人剛剛步入社會,這應該是人生價值再次確立的一個至為重要的時期。能有機會跟隨這樣一位親歷中國革命的大成就者,一位中華文化的傳承與建構者,來學習與工作,這無疑是我人生中非常幸運的經歷。可是不曾想,這樣一段經歷竟然結晶成了一種自我期許,使我常常承擔著一種無形的壓力,總希望做事可以對得起老人家的信任與冥冥中的默契。
這次在匆忙中動筆,僅僅記錄了一點點的感受,這應該感謝氓公的孫女——李蓮和李燕兩位老師的信任與督促。她們的一份愿心與誠意,才使得氓公的文字可以相對完整地面世。她們在后續應該還有氓公的書法與用印的出版計劃,那也將是我們可以期待的氓公另一部分思想的傳承。我認為,這些努力具有一種非同尋常的意義。因為人,不僅僅是生物的存在,更重要的是一種文化的存在。有了家屬和相關的同仁們的努力,將會讓更多的人,尤其是下一代人,對一位創造了歷史的革命家和文化泰斗,有更為真切的了解與體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