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西文學》2024年第8期|唐女:蟬語(中篇小說 節選)
喂,是肖國勝家屬嗎?病人又不見了。
肖商剛給他送了午飯,前腳還沒落進家門,就接到醫院打來的電話。已經是第三次了。他都想罵人了,不過一想,怎么罵都跟自己有關,舌頭一卷,像吞酸棗一般把臟話吞咽下去。
患者已經出現嘔血現象,再不進行輸血、止血治療會有危險的。醫生說。這人怎么老是跑呢?
知道了,他說,我這就去把他找回來。
剛掛斷電話,手機又響了,主顧催他趕緊把窗戶裝好,結婚的日子都定好了。他連連答應,說窗戶已經定制好了,明天到貨就過去安裝。肖商疲憊地站在小區門口,東望望,西望望,不知道該往哪頭找。
街上的灑水車一路高歌,噴著細密的水霧,在陽光里金閃閃的,像只笨重的蟬撲扇著翅膀飛來。
他留意行道樹上的蟬鳴,在各種車聲的壓制下,叫得斷斷續續,沒點自信,真如父親說的那樣,不如家鄉老井塘旁邊苦楝樹上的蟬,叫得天寬地闊,響亮又催眠,躺在堂屋的竹床上,吹著過堂風,聽著蟬聲,不知不覺就睡著了。那才是夏天該有的樣子。當然,這是父親對十歲的孫子小哨子說的。
父母跟著他來到這座城市已經十年了。自從生下小哨子,他們便丟下靠收廢品砌的一層三開間小平房,來給他帶孩子了。為貼補家用,他給父親找了個環衛工的活兒,每天起早掃大街。母親則打理一家人的起居,后來接送孫子上下學。他給人定制門窗,妻子在血站打雜工。一大家人租住在一套一房一廳的狹小空間里,父母帶著小哨子在客廳里展開沙發睡。晚餐他總是要喝點啤酒,母親有時陪他喝一杯。以前半天憋不出一個屁,現在酒一下肚,牢騷就跟啤酒泡沫一樣不停地從嘴里冒出來。說這房子又小又悶,還不見光,沒有鄉下房子透氣,憋得慌。母親笑瞇瞇地應和一句:就是,我們那個院子寬敞,可以種好多菜。小哨子說太陽大,熱死了,他就說太陽大好,稻子正在灌漿,需要很多陽光。下雨的時候,小哨子不高興了,他又說,下雨好哇,地里的辣椒正需要雨水。他有時忍不住調侃一句:小哨子,你爹爹可是個正統的“農民伯伯”哦。小哨子說,不對,你說爹爹是團烏云,隨時準備打雷下暴雨的。哈哈,都是都是。
也不知道走了什么霉運,奶奶剛過世,父親就住進了醫院,母親伺候了父親一年,又查出子宮癌晚期,不到半年也過世了。母親一走,父親又到了肝腹水的階段。現在,性格暴躁的父親又跟他杠上了,打游擊一樣,鐵了心要跟他在這座城市里躲貓貓,他不得不強打精神應付。如果父親也不在,他就成孤兒了。
上兩次好不容易找到,這次又上哪兒找去?他很迷茫,城市這么大,父親隨便一躲他都很難找到。
當那只青蛙跳上窗臺,對著肖國勝呱啦一叫,他愣了半晌,想,這是小爹爹過來接他了。
他拔掉針頭,溜出了醫院。
小爹爹大他五歲,農事閑下來,就帶著他撐鳥排拿螞撿菌子。三十八年前,小爹爹得了場急病,躺在床上快不行了。小爹爹無兒無女,他去床邊看他,小爹爹說,國勝啊,我還有一個愿望沒完成,你能不能幫幫我啊?憑他跟自己的感情,他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病來得太快,我還沒來得及去拾腳印,你能不能扶我出去走一走?
天黑了,他開玩笑說,這時候鬼都出來了,等明天吧。
小爹爹苦笑道,收不回腳印,就魂飛魄散了……
血氣方剛的他根本不理解什么叫魂飛魄散,覺得他有點病迷糊了,不就一個夜晚嘛,睡一覺就過去了。他說,還是等明天吧,明天早上一定扶你出去走走。
凌晨三點,小奶奶快把他的房門拍破了,他跳下床打開門問出啥事了。小奶奶哭道,你快去找找你小爹爹吧,他不見了。大妹想起床,他說,你剛懷孕,就別出去了。
我還以為他死了呢,連床都下不了的人,這三更半夜能跑到哪里去。
他跟著小奶奶走出去,看見大爹爹頭上戴著電筒用竹篙在門口的老井塘里戳來戳去,他們懷疑小爹爹受不住病痛跳了水。
收腳印——他突然想起小爹爹求他幫忙的事。嘴里說著壞了壞了,回去拿個手電筒就往村外走。
你曉得你小爹爹在哪里?小奶奶問。
曉得曉得。他的腳印在哪里小爹爹就在哪里,他哪有曉不得的道理。
小奶奶跟大爹爹一行人跟著他來到江邊,把清風亭里里外外找了一圈,沒有。江面水霧彌漫寒氣逼人,小爹爹的鳥排系在一棵矮小的灌木上,承受著河水的拍打,他感覺那鳥排就是貓著身子的小爹爹。
這時候他是不可能再來撐鳥排的,大爹爹說,一陣風就把他吹江里去了。
撐排打魚是他最喜歡的事,清風亭是他們歇腳的地方,拿到的魚會在這里清點,什么青魚、草魚、鯉魚、鯽魚、鳊魚、黃丫頭、魚、鳡魚、白條魚、黑魚、鱖魚、鱸魚,等等,都是小爹爹在這里教他認得的。
如果要收腳印,這里不應該是第一站嗎?他自言自語,他肯定來過。
他又帶著他們去獅子山找,還是沒有。
大爹爹說,肖國勝,你腦子沒壞吧?一個連床都下不了的人哪有力氣爬上這么高的山。
肖國勝不服,他除了愛撐鳥排拿魚仔,就是來這里撿菌子了,這里也沒得,就是怪事了。
撿菌子,我看是來給自己看墳地還差不多。對了弟妹,得抓緊這事,請風水先生來挑塊好地。我看我們爹爹旁邊那塊地就不錯,看得到江,也看得到家。
小奶奶哭了,她還沒想這么遠呢,人當真就到了這一步了?他還那么年輕。
有些事由不得我們的。大爹爹說。
在下山的路上,肖國勝停在岔路口拍拍額頭說,我知道了,這個地方跑不脫了。
哪里?大爹爹問。
沙子田。他指著另一條路說。
不可能。我們還是回去再找一下老井塘吧,可能性大一點。大爹爹說。
大家都聽他的,往村里走。
肖國勝著急地說,莫回啊,往這邊去沙子田很快就到了。
要去你一個人去。大爹爹說。
黑咕隆咚的,一個人就算了。他抄了抄衣服,看了一眼遠處的黑影,心里發怵,其實就是棵柏樹而已。這個時候陰氣重,勢單力薄,陽氣不足,額上的三把火也扛不住的。旁邊的草叢窸窸窣窣,他加快腳步,超過老黑。老黑笑他,怕鬼啊?后面是一山的蟲聲,也許還有很多盯著他們的眼睛,他頭皮發麻,自知理虧,哼哼兩聲,你殺氣重,鬼見愁。
走著走著,他又掉頭問老黑,你說,人死了他們的魂魄到底會不會消失?如果魂魄都能留下來,那這座墳山上不是魂堆魂、魄壓魄了?
老黑笑呵呵地回,這個要問你媽,她天天跟鬼打交道,如果沒魂沒魄,難道都是她造出來騙人的?
肖國勝自知進退失據,嘴巴卡在那里,里面灌滿冷風。講真,他還當真是相信母親的,母親是個仙娘婆,自童年起,就聽他的母親在跟逝者說話,好多的逝者被她請進屋子,講各種各樣的鬼話,來溝通逝者與親人的感情。他暗地里觀察了,母親頭伏桌上念念有詞,雙腿在瘋狂地抖動(那是騎馬去陰間請逝者),然后抬頭大喊:讓讓,讓讓。堂屋里圍觀的人群嘩啦一下裂作兩瓣,他則看見一股風大搖大擺地進來,把香煙逼得倒伏,紙錢灰懸在人頭上,那是她把逝者請回來了。她又伏在桌上一陣念叨,然后腦袋抬起來,就變成了接回來的逝者。他們在她身上做奇怪的動作,有咳陰嗽的,有要煙抽的,有鬧酒喝的,還有缺胳膊少腿的,有揀狗屎的,有開商鋪的,有打獵的,也有養豬的,還有一出來就罵人的……那些遠方慕名而來的問鬼人,開始還竊竊私語不太信她,逝者一出來,她們的眼淚就啪嗒啪嗒往下落,是他是他,就是我老爹,就是我老娘,就是我親爺爺……然后親人相見,噓寒問暖,告訴他們家里的情況,問他們缺少什么,對后人要多加看管……問完,送走了逝者,她又回到了自己。所以,他覺得母親是一艘小船,在陰陽兩地來回擺渡,那些失去了人體的魂魄借了她的身子還魂。每次見到那些問鬼的人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眼睛哭腫,鼻子擤紅,然后心滿意足地離開。看多了,他也就信了。據說嬰兒的眼睛最干凈,什么都能看見。他見好幾個嬰兒看見母親就躲進媽媽的懷里大哭。可是他們又講不出來到底看見了什么,等到長大,那段記憶又成了空白,也不能作為證據。如此想,旁邊刺蓬里驚起一只老鴰,哇的一聲,把他的魂驚飛三尺,額頭上的三把火,一下滅了兩把。
大伙兒回到村里,又在老井塘里瞎戳,村里晾衣服的竹竿都抽來了。還能遁土?大爹爹說,我就不信戳不到他。碧綠的水塘已經被戳得發渾。
這么戳,遲早把水塘戳崩。肖國勝坐在洗衣埠上說風涼話。小爹爹肯定不在水塘里,不信我。
這時,村里殺豬的老冷走過來站在塘埂上看了會兒熱鬧,問,你們在戳塘角魚?
找人啊,我弟呢。大爹爹撐著竹竿說。
你弟?
下半夜就沒見著人了。
哦,莫非……我看見的人是他?
你在哪里看見了?
我去梁家殺豬經過沙子田的時候看見一個人趴在干田里,我還以為是個叫花子呢。回來的時候看見他還趴著。對了,他拍拍額頭說,就是你弟那丘田。
大爹爹領著眾人急匆匆趕往沙子田。
肖國勝跟在后面吵嚷,我就說嘛,我就說嘛……我就不信了,他要收腳印,不去沙子田。
他們趕到沙子田的時候,天邊有了點亮光。那是秋收后的田野,田里只剩禾蔸和野菜,沒有積水,只是干田里腳印特別多,沒幾個平整的地方,走在里面身子東倒西歪的。
沙子田地勢平坦開闊,是村農田最集中的地方,田也分得很大塊,小爹爹這里有一畝五分田,他家的水田就在下面一塊,也有一畝二。農忙時節,這里是最熱鬧的。現在打了白霜,田垌在凌晨冰涼地泛著白,他們的褲腳給絆濕了。當一片腳步聲停在小爹爹的田里,果然,一個人趴在那里。小奶奶走近一看,就抽泣起來。
小爹爹像一只黑熊匍匐在他的田里,臉踏踏實實貼在泥巴上,張大的手臂抱住了很多腳印。這些腳印是他收割晚稻的時候留下的。當然還有不少隱形的腳印,是他幾十年在這些泥巴上踩下的。肖國勝從他的擁抱里看出了貪婪和滿足。他身上還是那件穿舊了的灰色外套,里面是那件背上破了洞的白紗衣,褲子是走親串友穿的黑色西褲。天空灰暗著,想盡快白起來,就像一個做噩夢的人,使勁睜眼,想醒過來。陰冷的風吹在每個人的臉上,吹著每個人額頭上的火,也吹動小爹爹的頭發,吹起了眾人一層雞皮疙瘩。
肖國勝蹲下去,碰了碰他的手背,似乎碰到一根冰涼的竹,傳回來死的感覺讓他心頭一驚,這個人已經不是他的小爹爹了。真的,還不如禾蔸溫暖親切。他回頭對那些踩著他小爹爹腳印的人說,小爹爹過世了。
你看,我就說他會來這里拾腳印吧?
拾什么卵腳印,我們這里只有辭路這個風俗,這些年都不時興了,他還興這個。大爹爹說。
小奶奶說,他是心有不甘。又被自己的話觸動,哇的一聲大哭,像在嘔吐一輩子的舊物,把整個凌晨都填滿了。
幾個人把他翻過來,肖國勝的電筒光晃到小爹爹的臉,他的嘴角掛著血跡,露出一個詭異的微笑,這個笑像一把蒼耳子牢牢地吸附在他身上,一輩子都甩不掉。光晃到他的肚子上,那件紗衣破了一個大洞,露出蒼白的肚皮。他知道這件紗衣背后也有個洞,他想笑,嘴巴一扯,被冷氣凍住。電筒光晃到他腳上,他的鞋子掉了,赤著腳,腳背全是血,皮都被大地刮掉了,露出青筋和骨頭……他是爬過來的還是被牛頭馬面拖過來的?正陰颼颼地想,肩上被猛拍一掌。他大怒,誰打我?人嚇人會嚇死人的!回頭看見一個黑影跳進了田里。他額上僅剩的那把火瞬間熄滅。
一只青蛙把你嚇成這樣。大爹爹說。
是的,這只青蛙跳進了他的生命,時不時在他肩頭拍一下,把他這輩子的運氣拍掉完了。
回去之后,他大病一場。在他最虛弱的時候,他經常看見小爹爹的魂魄,還有很多村里人的魂魄,人變得很膽小,一陣風吹草動,就會讓他跌入深淵。這病斷斷續續的,生了二十八年。他再不敢去田里,再不敢看見拍他肩膀的青蛙。他夾在生與死之間,癲狂與沉默之間,把自己煮成了夾生飯。母親說,他這是離了魂了,要給他招魂。他見到母親就逃,他非常害怕這個跟魂魄打交道的母親。他覺得母親跟那些魂魄是一伙的,反正他在夢里看見母親在跟他們密謀。別人都說他瘋了,醫生也這樣說。他害怕去醫院,每次都是被逮去的。
如今,他才明白,什么魂飛魄散,小爹爹只是想延續人間的生活罷了。他站在醫院的窗口,看著趴在窗臺上的青蛙說,我當時應該陪你去的。
來城里當上環衛工人之后,生活環境變了,陌生的地方讓他感到安全,城里很少見到青蛙(小爹爹根本沒來過大城市),跟人聊天是些新鮮事情,逐漸地,他把過去忘了。身體就這么好起來。這些年,他的病沒再復發。他感謝這座城市,感謝這份工作,讓他神清氣爽地做回了一個正常人。
舒心的日子還沒過幾年,他的新病又來了。病發前他經常夢見小爹爹帶著他滿山滿嶺跑,一不小心就撲倒在大地上,魂飛魄散。還夢見母親背著他種小白菜,背著他剁辣椒醬,背著他蹲在老井塘邊搓衣服。還夢見騎在父親的肩頭去梁家看戲,人山人海,臺上的人穿著花花綠綠的戲服,拖著長長的假辮子,唱著咿咿呀呀的古戲。醒來之后,發現夢見的都是死人。他對那片憎恨過的土地留戀起來,多好的山水,多好的稻田,他還沒仔細去活過。很多次,他都不愿醒來,想跟他們走了,回到童年的時光去。
就算他不愿走,閻王也要收他了,從他的肝臟開始,每一個器官都要拿走。不痛的時候吧,他又跟小爹爹一樣,心有不甘,想把留戀的東西帶走。
跑出來之后,秋風把他吹得透涼。他呆呆地站在馬路邊,車水馬龍,不知道去哪兒。他也想讓肖商陪著他去拾腳印,但想起之前他跟他老娘一起跟他唱反調,非要糾正他說這叫辭路,不叫拾腳印。他跟他們的慪氣還沒完全結束呢,不想去求他。趁他還能走動,自己去完成吧。既然出來了,就先去收回城里的腳印。
于是,第一次逃跑,肖商很準確地在他的工作路段找到了他。
父親生病后,就辭掉了工作。唉聲嘆氣的,可惜了這個工作,他說,他最喜歡在凌晨聽掃大街的聲音。他這輩子總算能勝任一個工作,讓他從那個連田地也種不了的挫敗感中振作起來。這是他最榮耀的時刻。肖商想,他掃地的路段應該是他最熟悉也是最留戀的地方,按照他要拾腳印的想法,這里肯定是他的第一站。他騎著電摩到那里,果然看見他坐在路肩,以前累了他也常在這里坐坐。之前是穿著橙色環衛服,中間有一道道亮閃閃的銀環,像加持他的神光,他在環衛服里精神矍鑠,眼神犀利。現在穿著他那件青灰色的夾克,顯得清瘦,畏畏縮縮,仿佛一個坍塌的家園,沒了生機。他正舉著一張絳紅的樟樹葉對著夕陽仔細端詳,好像是在給人看手相,試圖從那些縱橫交錯的紋路里讀出一生的命運。按照他的那套理論,肖商的手相很不樂觀,他說,看你掌紋雜亂無章,歧路交錯,運氣線被壓在刺蓬里沒有出頭之日,智慧線又縮頭縮尾,沒有大智慧,也沒有當老板的命,外加生命線還有幾蹦跳,所以呢,你命里沒有大富大貴,能順利活下去就不錯了。不過呢,也許是想鼓勵他,他還有補充說辭,他說,手相也會發生改變的,要多行善事,頭上三尺有神明,神明看見了才能給你改命。
每次聽他嘮叨,肖商就會笑:你說,我們村里的人又有幾個不是這樣的命?你看我讀了個大學,還不就這么混日子?
聽他這么說,他沉默一下就跟小哨子玩去了。也許,這些話他是從爺爺那里撿來的,經不起反駁。
此刻,不知道他從落葉的紋路里讀到的是自己的命運,還是樟樹的命運。黃昏映亮他古銅色的臉,消瘦、蒼老、絕望,里面散發著陽光的余溫和生命的悲涼。臉上垂掛的肉突然往上提了起來,這情形讓人高興,是的,他在微笑,好像一只迷路的老鼠突然鉆出洞來,看到了天堂。
他把電摩停好,過去坐在他身邊。
父親說,到頭了,落葉歸根吧。
他聽懂了,他想回老家,不想像母親那樣,快死了,才急匆匆叫個車拉回去,萬一堅持不了,就死在路上了。母親很堅強,硬挺著回到了家,剛進屋,臥倒在竹床上喊幾聲哎喲就去世了。
可是,他沒有時間回去陪他,這里的生意不能斷,還要抽時間接送小哨子上下學。
還是留在城里好,這里的醫療條件總要比縣城好。
我不住院了。
這怎么行,能治就治,萬一能治好呢。
治不好的,我心里有數。我自己回去,不用你管我。
我們不能坐以待斃啊,就是砸鍋賣鐵,我也要幫你醫治……
聽他這么說,父親不再言語,他盯著手上的落葉,嘴角往下一掉,又陷入了悲苦。
開始父親住院還有母親照顧,母親突然病倒也住進醫院后,他兩頭跑,真的是精疲力盡。他想,這個時候,能多幾個兄弟姐妹該多好啊。肩上的擔子確實壓得他喘不過氣來,多年的積蓄已經鹽干米盡。他聽了聽蟬鳴,感覺蟬聲里帶著血腥味,這只蟬像父親,在與死亡拉鋸,也像他,在與生活拉鋸。
肖商沒辦法整天守著他,也沒錢請護工,所以,總有很多間隙留給他逃跑。當窗外的太陽掉進附近的湖里,他又一次果斷拔掉針頭,腦袋一歪,溜了出去。多么容易的事,沒人在意一個窮鬼的矯情。這次他換了地,跑到湖邊去,抵著肚子忍著劇痛,坐在湖邊的石頭上看湖水里的野鴨成雙成對。大妹過六十一歲大生日的時候,他帶她來這里“旅游”,兩人就坐在這塊石頭上看野鴨子。當時大妹還笑著說,他倆就像這野鴨子,老了也沒有歸屬。是啊,這一輩子過的,連個安穩的窩都沒有。等小哨子大了,我們就回去粉刷一下房子,好好享受享受。他的妻子,一生跟他形影不離,他卻讓她吃飽了苦頭。他不愿意下田,大妹就自己去犁田耙田。沒個搭手的人,他知道她很難,一個人扛打谷機,一個人挑谷子,他最多幫忙曬曬谷子。那沙子田的稻田,他是看都不敢朝那個方向看的。之前去過兩次,病就復發了兩次。大妹不敢要他下田了,每發一次病,得好多年才能穩定下來。有一次她去田里拔草,回來找不見他了,那時他病得瘋瘋癲癲的,隨便跟一陣風就走了。把她給急的,跑遍全縣所有鄉鎮,第四天才在清風亭里找到他。他正拿著一塊干牛屎往嘴里塞,她問,你在吃什么?他望著她笑瞇瞇地說,糯米粑粑呀。她一把奪下扔掉,說,這么多天,你就吃這個粑粑的嗎?說完,淚水流了下來。之后她就把田租給老黑,自己帶著他去收廢品,至少不讓他再吃牛屎粑粑了。
他吃藥之后人雖然呆呆悶悶的,眼神也不在人間,但幫她開個三輪車,也還算平穩。出事那天收了幾個大戶,貨有點多。大妹說,反正紙板多,也不重,扎牢一點,一車就裝回去了。這本來沒什么,不料在下村委那個長坡的時候他看見一只青蛙在馬路上跳,一個急剎車便翻了車。他被壓在三輪車下,后面的紙板都沖了出來也壓在他身上。大妹坐在他右邊,跳了車。她一邊扒拉他身上的紙板,一邊哭著喊他的名字,肖國勝,肖國勝,你可不能先走啊,你走了,我可就活不成了。急急忙忙救了他,從急救到住院治療,她陪了他三個月。她也被一根鐵絲刺傷了下身,流了不少血,她提都沒提,也許就留下了后遺癥。這個事,在小妹送她回村的路上,她才提起。她說,那些年老是流紅,懷疑是崩漏,撿了幾服草藥吃了,也沒上心。在伺候肖國勝住院的日子,也確實太操心,肚子突然就疼得站不住了,肖商帶她去檢查,說是子宮癌晚期。人這條命啊,不由自己做主的。這算是她的最后遺言了,小妹坐在她的棺材邊把這些話說給肖國勝聽的時候,他的眼睛被香煙熏得火辣辣的,涌出了好多眼淚,用袖子越擦越多。他總是占據著家里的焦點,一點風吹草動都是家里天大的事,好像世上的苦難都集中在他一個人身上,他總是沖她發脾氣,她從來不頂嘴,微笑著受下來。他沒想過她也會有痛苦。她是這個家的頂梁柱,肖商由她拉扯大,小哨子由她帶到十歲,而他,這個老男人,也是由她一手攙扶著,趔趔趄趄走到今天,如今她突然撒手走了,讓他很不適應。那天他應該陪她回去的,但他還在跟她斗氣,還在等她溫言細語求他原諒。接到小妹哽咽著打來電話報喪,他腦子嗡的一聲,一片空白。
得了這個病后,她讓肖商帶著她回娘家辭路,去縣城辭路,這兩處就是她這一生走得最多的地方了。他一聽見她說辭路就糾正她說應該是拾腳印才對。這個辭路的風俗,被他小爹爹理解成拾腳印,一個辭,一個拾,是對死亡的兩種不同態度。按理,辭才是正常的,告別嘛。小爹爹沒活夠,所以他就想帶走一些東西,還把這個想法留給了他。他覺得拾是自然的,反正棺材里也沒什么珍寶可陪葬,留下一些自己的腳印也不算過分。也許呢,她是真的覺得活夠了,勞累持家,還擔驚受怕,這樣的日子誰不想辭?所以,她跟肖商說去辭路,不管他怎么糾正仍舊不改口,從來不提“拾腳印”三字。這是她這輩子最犟的一次。大概平時她慣壞了他,他對著她嚷,你還是嫌棄我,下輩子不想跟我在一起了是吧?她低著頭,陰著臉,也不反駁,等會兒又說,肖商,我還想去我妹家辭路。自此,他再不理她。他傷心地想,平日里對他百依百順,原來是裝的,到最后,才看出這個女人的真面目。直到她回家離世,他都沒再跟她說過一句話。
“你爹爹就是一團烏云,隨時準備打雷下雨”,肖商的這句話其實說得很對,回顧自己,整天愁眉苦臉,隨時對大妹發脾氣,確實是啊。想到這些,他上腹部痛得他喘不過氣,冷汗從額上滾落,緩過來之后,他呆呆地盯著湖面,湖邊的燈光逐一亮起,灰色的水面變得五光十色。偶爾還有一兩聲蟬鳴從身邊高大的榕樹上傳來,像在講夢話,又像是在呻吟,給夜晚添了一份涼意。
他這次逃出來的目的就是來這撿拾他們最幸福的腳印。這里是他唯一一次帶她出來玩的地方,那天她一直在笑,瞇成一條線的眼睛真是好看。一只野鴨子在湖里慌張地游來游去,它找不到伴侶了。大妹不在這里,她在獅子山等他。國勝,今晚搞兩杯啰。這是他聽過的最動人的情話。
他想回醫院去,可上腹部疼得他站不起來。這么活著真遭罪,他想跳進湖里,一了百了。跟家鄉的江水相比,這水太陌生,沒有他熟悉的枇杷絲燈籠絲,沒有他跟小爹爹經常打的江鯉魚,沒有那股子野味和新鮮的腥味,沒有四季,春天有春天的潮味,夏天有夏天的臊味,秋天有秋天的衰敗味,冬天有冬天的雪味。也沒有流動的旋渦、龍卷風和危險的味道。他記得八歲那年,小爹爹帶他撐鳥排,江面來了一個龍卷風,在鳥排前面起了個旋渦,鳥排一下被吞了下去,坐在鳥排上的他一聲尖叫,吃了好幾口水,小爹爹叫他抓緊鳥排莫放。他死死抓著,才被鳥排帶了出來。小爹爹說,大難不死必有后福,當時他是深信不疑的,只是,經過一生的實踐,這句話不可信了。也跟老井塘不同,老井塘的水雖然老流出去澆灌水田,但還是有很多熟悉的影子永遠留在水塘里,是自己的地盤,想跳就跳,這時候,陌生不是好感覺了。他不知道這綠色的水里藏著些什么,這里的燈光太多,目光也多,看著有些頭暈目眩,無法適應這樣的喧鬧,摸了摸脹鼓鼓的肚子,也怕臟了人家的水。
凌晨六點,樟樹上的秋蟬發出幾聲鳴叫,里面全是疑慮,仿佛是在辨認那是不是自己的聲音。落了一夜的樹葉,已經鋪滿路面。
他從清脆的掃地聲里站起來,去跟這個清掃落葉的環衛工打招呼,兩人站在街邊聊了會。他不認識這個環衛工,環衛工卻聽說了他的事,見他匯入晨練的人流,他給單位打去了電話。肖商得知消息,才找了過來。
凌晨水霧彌漫,他坐在一棵樟樹下,貓著腰,捂著肚子,像一叢隨風倒伏的毛蕨。
這次,他看到肖商滿臉的疲憊和不快。
他說,我找了你一夜,非要這樣嗎?打你手機又不接,你的手機呢?
在醫院。
他像個犯錯的學生,坐在電動車后面近乎哀求地說,讓我回去吧。
肖商聽著耳邊的風聲,父親那句虛弱的哀求被風捎走了。不可能的,這事怎么可能呢?
肖商看著灑水車金蟬一樣從身邊飛過,對父親的方位有了數。父親肯定背著他的牛仔包走進了汽車客運站,上了大巴,回了老家。貓是能預知自己生死的,他想父親也能,他想死得體面一些,挽留不住他了。不過,他還是騎著電動車在城里轉了一圈,前兩次的地方沒有父親的身影。他決定回老家一趟。
妻子說,你確定爸回了老家?
我猜應該是。
這個時候還猜什么猜,不會打他手機問問啊?
他會接嗎?先頭兩次都打不通,他連手機都沒帶的。
如果他回老家了,還不帶手機?
有道理,我試試。
嘟——
喂,肖商啊,對不住啊,我已經回老家了。
妻子看他掛斷電話,說,快去快回,我懷著孩子,帶著小哨子,還要上班,堅持不了幾天的。
他說,放心,我明天還要幫客戶裝窗戶呢。只帶了一件外套就去趕最后一趟班車。鄉下的天氣總是要涼快許多。
回到老家已是傍晚。
推開院門,院子很大,院墻是新的,里面卻長滿了狗尾巴草,余暉鋪灑在它們身上,熱烘烘暖洋洋,撲面而來的是故土的氣息。它們使勁搖晃,好像他小時候養的小黑,望著他搖尾巴。小黑呢,是在他上小學四年級的時候丟失的。小黑經常跑到村口去等他放學,那天傍晚他回到家,沒見到小黑。母親告訴他,小黑跟著她去找他爸,半途走丟了。聽到這個消息,他哭了整整一天。他不敢想象它要是落入壞人手里會怎么樣,它肯定眼巴巴盼著他去找它……唉,抱歉。那時,老爸經常走丟,他倒習慣了。
去年年初送走了母親,大門上白紙黑字的“孝”還在,門楹上的白對聯經歷過狂風暴雨,有的掉了一半,有的殘留三五字:慈顏猶存血淚泣……晚竹當風空有影……庭前重見母……夢里一呼兒……看著這些殘缺的文字,想起進火那天母親站在門口笑瞇瞇地迎他,鼻子一酸,落下淚來。堂屋里供桌上母親的照片,母親還是笑著,臉上落滿灰塵。他這才覺出母親那笑里也落滿了塵世的灰塵。面對死亡她比父親從容許多。她在娘家是老大,父母體弱,七個弟弟妹妹全靠她照顧長大,嫁給父親之后,又被父親的病折磨得面容蠟黃,經歷過這些,她哪里還怕什么死亡。只是她對小哨子還是有很深的留戀的,離家之前在他臉上留下最后一吻時,他看見了她一閃而過的淚花。對于父母的“辭路”“拾腳印”之爭,他當時置身事外,覺得不過就是一個事的兩種說法而已,現在,他忽然就懂了,這兩個詞有著天壤之別。他陪母親去外婆家辭路,無非就是走了一場親戚,去舅舅家挨家吃了個飯。出村的路上,母親閉上眼說,再不回來了。去縣城轉了一圈,吃了一碗紅油米粉,母親也閉上眼說,再不回來了。感覺跟嫁娶的風俗一樣,也就是個儀式。母親離去后,每每想起,她還是那個慈眉善目的樣子,讓他心生安寧。她不爭不搶,不留怨恨,走得決絕,把善意留在人世,留在親人心里,從而獲得了安息,這就是“辭路”的好處。而那個整日罵罵咧咧怨天尤人鬧著拾腳印的父親,恐怕要像小曾爺爺一樣,成為幾代人心里的陰影。小曾爺爺在村里是出了名的,大人小孩都怕他,感覺他的鬼魂終日不散,一直在村里閑逛。他雖然沒見過他真人,但見過他掛在墻壁上的遺照,有次從村里商店門口經過,看見一堆打牌的村民中突然現出一張冰涼的臉,愣愣地盯了他好一陣兒,那瞬間,他的背脊都涼了。這就是一個不愿離場的亡靈給人造成的困擾,更別提他對父親造成的巨大傷害了。
生意忙,加上小哨子要上學和父親還得住院打針,母親只在家停了一天,第二天早上就下葬了。下葬的吉時是早上九點,出殯念禱詞耽擱了點時間,抬棺人爭分奪秒,抬著棺材在山路上奔跑,他這個領路孝子來不及磕頭,甚至都來不及流淚,在棺材前面被逼著跑,剛想停下來磕個頭,又被司儀喊,快點快點,時間來不及了。下葬之后,大家都松了口氣。司儀往他衣兜里裝了一捧墳頭的新土,說,把你母親接回家吧。他捧著她的相框繞路回來,跟著他回來的只是那張笑瞇瞇的照片,吹鼓手在他后面偶爾調個音,試個調。他心里突然就空了,像關了三十多年的一群羊撒著蹄子奔向山頭草地,回頭,卻不見了家。
習俗中為超度亡靈需要做的七個七,他只做了“頭七”和“七七”。這樣偷工減料,也不知道母親的亡靈是否脫離了苦難。在給奶奶做七的時候,母親給他解釋了這個風俗,她說,人有三魂七魄,人死后,七天去一魄,一年去一魂,七滿魄沒了,三年魂也沒了。所以要給老人過七和三周年。當時他還反駁,不會吧?那奶奶還接回了那么多的魂魄,來跟他們的親人對話呢。母親笑笑,那是陰魂了,我說的是陽魂。哦。
還沒滿三年呢,母親的魄不在了,魂應該還在。他用手拂去母親臉上的灰塵,聽到了她爽朗的笑聲。
堂屋的竹床上放著父親那個深藍色的牛仔背包,他到哪里去了?冷鍋冷灶,這個從來不干家務活的人誰來伺候他?發病的時候又怎么辦?想起這些,他就難過。他對著照片喊了聲媽,說,爸回來了,您幫看著點兒。
供桌上的幾個蘋果已經被老鼠吃掉了,剩下兩粒干癟的籽兒。也不能像平常人家每日供她飯菜,給她燒點紙錢,不知道她拿什么充饑。在人間吃盡了苦,到了陰間怕也是讓她受苦了,如今還想著她來照顧父親……唉,實在抱歉。
就算虧欠她,就算把她一個人孤零零扔下,她還是透過塵埃笑瞇瞇地看著他,這就是母親。如果要用一句話來給母親蓋棺論定,最合適的就是一個字“笑”。潛移默化,或者是遺傳,他也愛笑,面對客戶的刁難,他一個勁地笑,面對生活的困境,他也是一個勁地笑。只要笑,人就像塵埃一樣飛起來,變得輕盈了。
他把兩斤豬肉和一個白蘿卜放在八仙桌上,去村里的商店買點油鹽豆豉和米。
這個大院父母是用來堆置收購回來的廢品的。母親過世后是在這里辦的白事。當天晚上,在院里拉了幾根電線,用竹竿和苦楝樹挑著,點了四個白熾燈。他頭頂孝布,帶著妻子和小哨子跪在棺材旁,給來燒香祭奠的人磕頭謝禮。院里親朋好友手臂扎著孝布圍坐在炭盆邊,吃飯、喝酒、聊天,小孩在追追打打。他們跟著司儀給每一桌磕頭謝禮。那時最有人氣,最熱鬧。震天動地的煙火把沉重的夜空都打破了。小哨子說,那是給天空送星星。如果真是這樣,能把奶奶送到天上做星星就好了。不管他們到哪里,離得多遠,奶奶都能找到他們,都能看著他們,而他,舉頭就能看到天空中的某處閃耀一下,那里有個親人在關注他,那該多好啊。
涼風拂來,狗尾巴草碰到他的腿,想起小黑見到他就用前腳抱住他的腿,生怕他離開。
人進草退,人退,則草木繁盛了。
他在想,回城之前,要不要把這些草鋤了。
肖國勝——
村里的老黑見肖國勝站在自家老房子門口發呆,感覺奇怪,人不是在城里嗎?咋回來了呢?他還聽說他快死了。不管你跑得多遠,一有點風吹草動,全村的人都會知道。
肖國勝眉頭一跳,滿臉的絡腮胡子微微動了動,他看清了從村口走來的老黑,見他手里提著個茶筒,腳上穿著一雙膠拖鞋,還是以前的農民樣,就問,還打井水呢,不是有自來水了嗎?
從小就喝慣了這口井水,自來水哪有它甜。什么時候回來的?上屋里坐坐去。
剛回。
一個人回來的啊?
嗯。
那上我家吃夜飯去,咱哥倆兒喝杯土酒。
肖國勝動了心,回來的路上在小賣部買了兩個袋裝面包,想吃一口熱飯,轉念一想,自己是個病入膏肓的人,病又有傳染性,便說,以后有時間的。
老黑站著跟他瞎聊了一陣,眼睛不停地瞟他腳上的那雙皮鞋,忍不住嘖嘖贊嘆,去城里工作就是不一樣,都襪子套皮鞋了。
肖國勝盯著他腳指甲里的黑泥巴心里自然涌上一股傲驕,笑笑說,城里講究多,工作的時候不讓穿拖鞋,哪有村里自由,想怎么穿就怎么穿。
我也想穿體面點啊,走出去人都大個些,不過,天天跟泥巴打交道,還是拖鞋實用。真不去我家喝兩杯?他用驚奇的目光打量他,雜亂的絡腮胡子刮得干干凈凈,留下半臉的灰,已經看不出瘋癲的痕跡,眼神也不再閃躲。只是,眼珠子太黃,那是另外的病了。老黑盡量不去看他鼓起的肚子,避免談起他的病情,但余光卻像條螞蟥,死死盯在他的肚子上。他這一生所有的秘密,都暴露在老黑的眼里,深淺不一罷了,他也知道自己“吃牛屎粑粑”的典故已經在村里流傳蠻多年了。這也是他不愿回村的原因之一。
真不去了,下次吧。
那好,等你下次來。對了,你回來了,我把那兩百斤谷子稱給你吧。
我不需要糠,你干脆幫我打好,給我米就行了。
好。回來不回城了?
不回了。
那也不養幾只雞?
不養,那東西臟,難打理。
哈哈,好。那糠我要,多給你一點米。
不用不用,兩百斤谷子打得多少米就給我多少,還要你幫打米。他知道種田不賺錢,田畝補助也都自己收了,交兩百斤谷子也就是個意思,證明那些田是他家的。
好。老黑那雙拖鞋在閃著夕光的青石板上拍打出悅耳的腳步聲,背影透著自在和滿足。
看著老黑走進巷子,背影向左一拐,進了家門,他生出些自卑來。人家的優越那是渾身上下都在抖動,連那雙拖鞋都比他的襪子套皮鞋優越。整條青石街都啪嗒啪嗒回響著歡快的聲音。老黑是村里的抬棺人,老了老了,還踴躍報名,比村里的小年輕力氣大,他的母親、大妹,都是他抬的,現在輪到自己,想到這里,他的目光軟了下來。
他收回目光,盯著那扇沐浴著余暉的陳舊木門,不敢去碰那把耷拉在小門上的鎖。當年他鎖上之后順手把鑰匙放在門邊齊人頭的斷磚上。身后就是那個用竹篙戳小爹爹的老井塘,水塘邊的苦楝樹愈加高大,上面還有一兩只蟬,帶著點煙嗓嘶叫,多像他呀。水塘里的水少了,周圍的樹多了。水還是清澈的,村里人已經不來這里洗衣。水波微微漾著。
他的村叫清風鋪,離城十里。曾是一條商業街,他家是開米行的,所以堂屋里建有兩個大糧倉。左鄰居開的是伙鋪,樓上住客,樓下吃酒。右鄰居是小爹爹家,他們開酒鋪。房子都是連座,沒有間隔,整齊地擠著一條街,形成一個清風鋪村。這些鋪面的門都由一塊一塊的木板拼接,每天早上要把木板一塊塊拆卸下來,晚上一塊塊裝回去。后來有了新路,這里的商鋪逐漸變作了住房,為了方便,他們就開了大門。
他家只在左邊開了扇小門,比他略高一點。那把鎖根本鎖不住,木板一抬就移動了,旁邊的木板便可以輕松取下來。但沒人愿意去取,小偷都不愿意,屋里沒活人還能偷什么。
再看門上墻頭的那個電表,自從辦了白事,他就把電停了,電表的數字停在那里。
門牌也是幾十年前的老物了,上面還寫著“共樂清風鋪村 遵約守法戶〇〇五號 城郊鄉人民政府制”,鄉早就改了鎮,顏色也褪掉了,殘留一點藍。
他已經十多年不曾主動邁進這道門了。母親很是傷心,跟他大姐說,幾年都沒見到他,回家路過門口都不進來看她。
大姐罵他沒有盡孝,她回來一次是一次,母親又嚴格遵守老人不出門的老話,哪兒也不去。
大姐罵得對,他愧對母親。給她守靈的時候,鄰居大娘說,你母親在堂屋里摔了一跤,半天都沒爬起來,她也扶不起來。唉,她口口聲聲念叨著國勝國勝,是不是你病了,是不是做什么事惹你不高興了。
聽這話,他就知道,肯定是絆到她房間那道高高的門檻跌倒在堂屋里。他就不理解,那個房間的地為什么整那么低,或者說,那道門檻為什么搞那么高,而且窗開得高,還小,弄得房間很暗,全憑頭上幾片亮瓦借光,廚房和房間由糧倉隔斷,陰冷又潮濕。這房間住久了,不摔跤才怪。
每次回來,他都不想進這道門。他覺得老屋散發著死人和青蛙混在一起的黏液味道。他當時反駁大姐說,屋里一地雞屎,落腳的地兒都沒有。
母親晚年養了不少雞,一只母雞剛孵了一窩雞崽,種了一塊地的辣椒,半塊地的空心菜,說買不來菜,靠它們還能活下去。還養了一只黑貓,她說,冬天捂不熱腳,靠它暖被窩。她每天都上山撿柴,屋前屋后碼得到處是,有個萬一可以熬個三年五年的。撿柴的時候隨便采點油麻菜和藠頭回來,煎個雞蛋,又是一餐。一窩雞、一塊地、一只老貓、幾堆柴,這些就是支撐她活下去的全部資產。去世后,姐姐們發現,她還把女兒們給她的錢攢下來,足足有八千塊,用肖商的紅領巾包著藏在廣灰壇子里,留給了他。柴火辦酒時給燒了,那窩雞崽給了二姐,母雞煮了,塞進陶罐,給她上路吃。那只黑貓呢,看見他就遠遠避開,用冰冷的目光盯著他,似乎跟他有仇,他便遺棄了它。
其實,他真正害怕的,是這屋里的陰氣,讓他病了二十八年的陰氣,像個噩夢纏著他。陰氣的來源有兩個,一個是小爹爹,一個就是母親。她不愿意跟他搬到新屋去,她說,這屋子有他父親的氣味,她三歲就進這屋做童養媳,生是這屋的人,死是這屋的鬼。父親是在這屋里過世的,她還能聞到他的氣味,活著的氣味和死亡的氣味。她身上混合著這些味道,再加上她的老人味和森森鬼氣,讓他害怕,平時不敢碰到她的眼睛,生怕把她眼睛里的鬼弄醒。
母親知道自己不受歡迎。平時,她也不敢正眼瞧他,在他面前,她深感不安。
水塘旁邊是祠堂。他家的豬欄、柴房和茅廁就在正對面緊挨著祠堂。這是村里老人辦喪事的地方,他當時想,村里的鬼魂都來這里集中了。去母親的房間他害怕,上個茅廁也害怕。他心里的陰影面積一直在擴大。
小爹爹到底是怎么到的沙子田?為什么腳背的皮都磨掉了?還有那只青蛙,到底是不是小爹爹?他看到了什么讓他笑成那樣?這個問題如今還困擾著他。
所以,他像恨老房子一樣恨著他的小爹爹和母親。
母親八十五歲病倒,也就是拉個肚子,所有親人都從外地趕回來,他們覺得,這次母親是再也逃不過了。母親看這架勢也深知大限已到,跟來看她的鄰居姐姐說,這次必須走了,先到那頭等你。說罷,兩人拉著手老淚縱橫。
母親吃什么拉什么,一點留不住。醫生說是器官老化了。大姐去給母親問了一下鬼。那師公說,她的父母來接她了,這是沒辦法的事。我給她開安魂藥吧,讓她好受些。不是毒藥吧?不是,無毒無害,安慰一下她罷了。
母親很聽話地把大姐熬制的安魂湯咕嚕咕嚕喝了下去,第四天晚上便悄悄地走了。他們都請了一周的假,加上辦理喪事,正好夠用。母親總是照顧兒女,這件大事也不例外。
如今,這座老得駝了背聳了肩的屋子,就是沒了人氣,也還硬挺著,因為里面還住著母親。
此刻他雖然愧疚和膽怯,但童年的美好時光,給這座屋染上余暉,表面看,它是一座溫暖的屋了。那間房梁熏得烏黑的廚房,母親陰暗的房間和自己的婚房,寬大的堂屋,里面有層層疊疊的人影,就是這些堆疊的人影散發出人氣和溫情,撐起了生生不息的家族。
所以,人總需要一個東西來托底,這個東西就是歷史。雖然,它有時是負擔,且傷人。
他的新房遠離老街,還是遠離不了村里的人事。就像是老樹末梢發出的一片小葉,飄飄搖搖的,仍舊飛不出去。沒有人氣的屋子是不能叫家的。所以,進入他夢境的,總還是這座老屋。
現在與死亡并肩站著,回到家族的根上,才不至于成為孤魂野鬼,這是他的歸屬。他必須跨過這道門檻。
是啊,像當年他戴著大紅花,用紅綢牽著新娘子,高高興興踏進這座房屋。
他不理會那把生了銹的鎖,將門邊一塊木板輕輕往上面的槽頂了頂,木板出了下面的槽,取下來擱靠在里邊墻壁。一股冷風飄出,像母親冰涼的手撫摸著他的額。側身進去,一個黑影飛上糧倉……
他驚了一跳,牛頭馬面這么快就要來拿他了?要是放在以前,吃這一驚嚇,他肯定又得癲癲狂狂地出去找牛屎粑粑吃了,現在已經被新病壓得死死的,鬼怪魂魄嚇不壞他了。
適應了屋里的陰暗之后,他發現了那只伏在糧倉上的黑貓。那只肥胖的黑貓如今已經枯瘦如柴,兩只黑夜一般的眼睛警惕而憂郁地盯著他。
遺照結了蛛網,蒙了很厚一層灰,母親那銀絲亂飛,那皺紋亂顫,那掉完了牙的癟嘴豁開……他知道,母親到現在還沒死透,入殮時看見她的眼皮在跳動,她的笑隱忍著,在皺紋底下跳動,不敢放開,這是她憋住的最后一口氣。這張照片是肖商拍的,她看著孫子一個勁地笑,也不知道在笑什么。這些年她那張笑臉,像吊掛在糧倉上的紅辣椒,看著熱烈,其實已經生冷、褪色,失去了生氣。她過世前,鄰居大娘說她曾經跟她埋怨,現在成了股壁上的團魚,上又上不得,下又下不得。當時他心里有氣,不是跟鬼神打交道的嘛,腿一抖就上去了,腿一抖又下來了,哪里還有她去不了的地方。如今自己身臨其境,忽然就懂了母親當年的辛酸。
有多少年沒這么仔細看過母親了?他小心地拂去她嘴上的塵灰,那串笑就放了出來,他像吃下一串紅辣椒,渾身發熱。其實,只有他害怕她身上的鬼氣,她帶給別人的卻是慰藉。她懂草藥,幫小孩治病,幫老人治病,都不怎么收錢,幾毛、幾塊的,一升米,一只雞,就是個意思;給別人安慰,自信和愛,有些人自認為已經病入膏肓,卻被她的一個“魔法”治好。所以,她的喪禮才有那么多人來跟她告別,本村的,外村的,送葬的隊伍把整條清風鋪街都擠滿了。她是讓人懷念的。他只盯著她陰暗的角落,卻不曾去關注她身上的光,他的霉運并非母親帶來的,他的恨毫無根基。姐姐們說得對,她把她們給的伙食費全部省下來留給他,就是對他無聲的疼愛。到現在,他懂得,自己的陽壽和運氣,那都是因果,是自己修來的,怨不得別人。
他看到母親遺照后面晾洗臉巾的鐵絲上還掛著那把老秤,那是他跟大妹當年收廢品用的,去城里后,他都不記得把它丟在哪里,母親把它當寶貝,她留的是個念想吧。
他把母親的遺照擺正,拉扯好衣服,恭恭敬敬地給她磕了三個響頭。
當他抬頭的時候,從門縫里打來的那縷夕光,正好照亮母親的臉,母親那沒有門牙的笑,跟著陽光在屋里飛,像塵埃散得滿屋都是。她治愈了很多人的焦慮,現在輪到他了。
喵——糧倉上的黑貓叫了一聲,眼睛里的光暖和了不少。是啊,母親不是他的仇人,黑貓也不是,她跟它溫暖了這座老屋。如果房子里沒有溫情,就不是家了。
大姐陪著母親睡,只有她給她送終,也不知道她最后還有什么遺愿。他抬頭看了看那只黑貓,忽然就明白了,這貓,就是母親的臨終遺言。他對著它喚了一聲:喵——
那只黑貓猶豫了一會兒,他再喚了一聲,它便像團烏云沿著倉柱落下來,試探著向他靠近。他蹲下來向它伸出手,它竟然溫順地靠過來,讓他抱在懷里。他瞄了一眼母親的房間,那架床也在辦酒那天拆來燒了,沒有了床,就不像房間了,窗里涌進的光把房間塞滿,是啊,這里本來就是一個倉,現在儲滿的是日光。黑色的地面也鋪滿了黃土,或許是老鼠打洞刨出來的,或許是黑貓捉老鼠刨出來的。黃土墊高了地面,那道高高的木門檻也矮了下來。
他想起被母親抱在懷里的情景,現在竟然分不清是真是幻。那份溫情讓他好生想念。
肖商在外面撿了些干柴,生火做飯,把整個屋子搞得烏煙瘴氣。做好飯菜,擺在方桌上,父親就抱著奶奶的照片和黑貓回來了。
把奶奶接過來了?
嗯。
肖商接過黑貓,摸著它的頭說,黑貓,你還守著奶奶呢。有七歲了吧?
他問父親,你真的不打算回城了?
落葉歸根,還跑到城里去干什么。說完夾了一塊五花肉放進碗里喂貓。黑貓吃慣了老鼠的生肉,對這塊熟肉嗅了嗅,不知道是久違了舍不得吃,還是聞到了故人的氣味有些傷感,好半天都沒見它吃。
父子倆都在看它。這是你奶奶留給我的禮物。有它陪伴,你就放心吧,回去好好做生意,以后小哨子和寶寶用錢的地方多著呢。
我給你留點錢,你自己買點好的吃。以前都是媽媽做飯菜,你自己行嗎?
行的,都把你養這么大了,難道自己還能餓死?放心吧,我在院里刨塊菜地出來。老黑再把米打好送過來。
好,我明天幫你買一罐煤氣,我們每天晚上八點通個電話,報個平安。明天我就得回城了,客戶催得急。
不用買,我有的是空閑,現在柴火遍地是,隨便撿點就夠了。
對了,要不等會兒我把院子里的草給鋤了吧?
不要鋤,有草才有叫狗仔,我喜歡聽著它的叫聲睡覺。
好吧。院子里的苦楝樹又多了好幾棵了。
第二天,他割了左邊院子的狗尾巴草,準備種點菜,他想,估計還能吃得上吧。傍晚,他抱著黑貓出去拾柴,不知不覺到了沙子田。
沙子田成了他的夢魘,仿佛那塊養育了他們無數代人的水田,是張赭黃色的錢紙,蓋在死人的臉上。這里的氣息他受不住,總聞到鋪天蓋地的酸腐味,比如……對,比如像包粽子特意漚臭的豬肉。只要青蛙往他身邊一跳,他就會受驚,就會看見小爹爹笑嘻嘻地一蹦一跳地向他走來。
田垌不再熱鬧,這么好的水田,之前都搶著種,都是種三季稻的,現在大都種一季,這么早,便撂荒了。田里的稻草也散得到處都是,只有老黑種兩季,他的田里還有模有樣地立著草把子。他對老黑生出了敬意。
黑貓到了田里,就滿田追趕青蛙,惹起一片慌亂,青蛙紛紛跳上草把子躲避災難,被黑貓一躍撲倒,稻草釋放出儲存的陽光,混著泥巴的腥味草葉的腐味,直沖過來,像猛灌一口烈酒,把他嗆得咳嗽。
規規矩矩過日子當然是好,像老黑,不過,像黑貓這樣打破常規,也何嘗不是一種救贖。他就捯飭一場離開了土地。那雙沾滿泥巴的腳終于襪子套皮鞋,成了工人階級干凈的腳,站在老黑的面前,他確實有過一絲榮耀,不過,臨終,還是覺得身上沾點泥巴好,踏實。
太陽掉進西山,紅云失掉顏色,冷露開始凝結。他站在灰暗的田埂上,收回追隨黑貓的目光,望向小爹爹的那塊田。小爹爹從田里爬起來,拍拍身上的泥土,帶著他身后的世界晃晃蕩蕩向他走來。就跟以前帶著他來田里捉青蛙摔了跤一樣,儀表堂堂,只是仍舊穿著那件腹背破洞的紗衣和那件灰不溜秋的夾克,跟他去世時一模一樣。
他不停拍打身上的泥土,好像老拍不掉。
莫拍了,我們在你身上填了好厚的土。
埋不住我的,老鼠和蛇打了不少地道。他笑呵呵地說。
兩人并排蹲在田埂上。微風習習,吹動他的頭發。他是一頭黑發。他的頭發只白了三成,才六十歲嘛。不過比起小爹爹來,他覺得已經活得夠長了。
你不怕我了?
怕?怕了你一輩子,現在決定不怕你了。
你不是怕我,你是怕死。
他望望西邊微亮的天空說,天還沒黑透呢,你膽子不小。
你身上的陽氣不多,傷不到我。
我額上有三把火的。
沒了,只剩點火星。
…………
(全文詳見本刊2024年第8期)
【作者簡介:唐女,70后,桂林市全州縣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出版詩集《在高處》、散文集《云層里的居民》、小說集《行走的稻草人》。小說作品獲第九屆廣西文藝創作銅鼓獎,獲廣西第二屆花山獎·貢獻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