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英雄身后歌唱 ——來自北川羌族自治縣石椅村的故事
四川省綿陽市北川羌族自治縣曲山鎮有個石椅村,當地人稱“石椅子”。
1974年夏秋之交,18歲的秦德翠穿了件從鄰家姐妹那里借的半新滌卡上衣,跟著嫂子和嬸娘到石椅子“看人戶”。她早就曉得,準新郎邵再貴是生產隊長,年輕卻能干,人稱“娃娃隊長”。
從她家出門,往北走1公里就到了石椅子腳下的涼風埡。近乎垂直的絕壁從公路一側拔地而起,將石椅子托上云端。一條羊腸小道細若麻線,纏繞在斷崖絕壁間。山腰一段,是用鏨子在絕壁上鑿出來的石梯,每個梯級的段寬僅2尺,步寬不到5寸,還放不下一只成人的腳。石梯奇陡奇窄,安全所系只是懸崖上稀疏的幾叢馬桑子、黃荊子、絲茅草或蓑草。
她手腳并用,步步驚心,跟著嬸娘爬幾百米長的路竟耗時半個多小時。到了陳家,汗水已濕透她的后背。并且因為高度緊張,攀巖而上時,她的手心被荊棘刺破也渾然不覺。
石椅子不但路險,大面上還窮。秦德翠無意中聽說,有些人家來客,一調羹菜油或者鹽巴,都要向鄰居借。
那些天,早就曉得的一個順口溜在她耳邊揮之不去:
有女莫嫁石椅山
天晴下雨路不干
男人穿的是腳碼子
婆娘挽的是篾圈圈
“腳碼子”,鐵制,橢圓形,帶齒,雨天套在腳上可以防滑;“篾圈圈”則是腳碼子的替代品。因為腳碼子是鐵器,需要花錢購買,相對“奢侈”,窮人家里尤其是女人,常常以篾圈圈代替。
時間進入2023年,當年的新娘子秦德翠已年近古稀?;⒛陮⒈M,石椅村家家戶戶早已殺了年豬,做了臘肉,備好年貨,準備歡歡喜喜過年。
2023年1月17日,農歷臘月二十六。這天晚上,習近平總書記第二天要通過視頻連線給鄉親們拜年的消息像春風吹過全村。秦德翠一家興奮難眠,在火塘邊的龍門陣擺到了半夜。次日天才麻麻亮,一家人就吃了早飯,到羌寨廣場和鄉親們會合。廣場周邊彩旗招展,枇杷樹和李子樹上都掛滿羌紅。一棟棟羌式小樓檐下吊滿苞谷和辣椒,晨光初綻,滿世界閃耀著金黃和大紅。大型LED屏幕跟前的人越聚越多,盛裝的幾百名村民和游客,像是陽光下盛開的簇簇繁花。
視頻連線開始,鏡頭切換到石椅村。習近平總書記看到了羌寨廣場上的盛況,聽了村支書陳愛軍的匯報,對鄉親們說:“新時代的鄉村振興,要把特色農產品和鄉村旅游搞好,你們是一個很好的樣子。希望大家繼續努力,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在鄉村振興中取得新的更大成績。”
秦德翠站在人叢中,激動得熱淚盈眶,使勁拍手,不斷地朝總書記喊“納吉納魯”(羌語:吉祥如意)。
在習近平總書記視頻連線的6個點位中,石椅村是鄉村代表。全國的行政村多達60余萬個,為什么單單選中了石椅村?秦德翠嫁過來至今,石椅村和邵家又究竟經歷了些什么?
嫁到邵家,秦家是主動的。
起因是大嫂孟順秀。孟順秀的娘家在景家山,小時候到擂鼓趕場、結婚后回娘家,石椅子都是必經之地。所以,她對邵家是熟悉的,尤其對邵再貴,不但了解,而且見過??粗」米娱L成了大姑娘,當她再次路過邵家時,心里咯噔了一下,回到新開溝的家里,就講起了邵家。講邵家的家風好、房子寬,講邵家的小伙帥、人能干。
那天恰好哥哥也在家,他是擂鼓的黨委書記,看得更長遠。他說:“翠翠啊,石椅子耕地多、山林寬、人口少,稍微勤快一點就餓不了飯。如果再發展多種經營,比我們人多地少的新開溝更有前途。如果人莫得說的,哥哥支持你嫁過去。”
聽哥嫂這樣一說,秦德翠立馬就動心了。媒人牽線是必須的,不過這也不難,人選是現成的,就是嫂子的幺嬸——她與邵再貴的母親陳延芳是干姐妹。
秦德翠雖然在大巖路上走得驚心動魄,但待喘息稍定,她便注意到石椅子那茁壯的玉米,田邊地腳的黃豆,開著藍花花的洋芋,果園里結成坨兒疙瘩的李子——這一切組成了讓她最賞心悅目的圖畫。
她們走上階梯,幺嬸朝里喊一嗓子,未來的婆婆就從核桃樹下走了過來。她與秦德翠四目相對時,那一臉燦爛的笑容,已經把喜歡寫得明明白白。
高潮在中午。初夏活路很多,薅草、施肥都需要加緊進行,這時即使是終身大事,年輕的生產隊長邵再貴也只能放到收工以后。聽到門外的腳步聲,一個小伙子拾級而上,在門框里漸漸地現出全身。秦德翠按住怦怦亂跳的心,假裝注視墻上的毛主席畫像,眼角的余光卻把來人盡收眼底。他中等個子,敦篤的身材,板寸頭,濃眉大眼,有一種從里到外的沉實、利索和帥氣。
豐盛的午餐進一步為這個家庭加分。葷的:肥肉一碗、瘦肉一碗、排骨一碗、炒雞蛋一碗;素的:耙菜一碗、酸菜一碗、蘿卜一碗、野菜一碗。在當時,這就是最豪華的家宴了。值得一說的是,邵家端出的是白米飯。雖然飯里的蛀牛子還沒捉干凈,可這非但不是瑕疵,反而是錦上添花——人家有陳糧,是富裕的一種表現。
飯后還有茶。即使是粗巴大碗及中藥一樣的茶湯,可在不種茶的新開溝的準新娘看來,這便是另外一種奢華了。
不用再往下說了。20歲的秦德翠,當著24歲的邵再貴以及雙方親人的面,當場表態同意這門親事。
當然,邵家對秦德翠也是了解過的,知道她是民兵排長、改土專業隊隊長,在當地有“鐵姑娘”之稱。甚至,他們還知道關于她的一個順口溜:
建興八隊秦德翠
不怕苦來不怕累
擔糞擔的是大糞桶
背肥背的是大夾背
這是一個其樂融融的開端。尤其是準婆婆陳延芳,用鄉親們的話說,那個中午,她臉都笑爛了。
1975年臘月初四,秦德翠正式嫁到邵家。
從見第一面開始,婆婆一直掩飾不住對這個新兒媳婦的喜愛。但凡在外面聊天,有意無意,她幾句話就會轉到兒媳婦身上。
“我家那個翠翠呀,沒有見過那樣勤快的,只要在家里就手腳不停!”這是婆婆們在一起點評各自的兒媳婦時說的。
“翠翠這女子呀,不嫌嘴,吃啥都香。所以啊她體子好,你看她擔大糞桶上山,走得好有勁!”這是她和親戚在一起時說的。
后來,她講得最多的,則是兒媳婦把她從擂鼓坪背回來的故事。那是過門已經三年多的時候,老太太心口痛的老毛病又犯了。聽擂鼓坪親戚說有個老中醫專治心口痛,于是決定找他看病。
下山,是秦德翠陪她去的。走一程,歇一程,路不到10里,走了整整半天才到。親戚家與老中醫關系好,還是鄰居,所以老太太索性在那里住了下來。
半月過去,秦德翠去接婆婆。她是背著背篼去的,那是一個大稀眼背篼,里面架了橫桿,上面墊著被子。她讓婆婆坐上去,就像坐上了一個移動的沙發。從擂鼓坪到涼風埡一段是相對平坦的公路,婆媳倆邊走邊說些家常話,走得輕松愉快。不過上山就不一樣了,這是天險大巖,雖然秦德翠走過多次,已經不再害怕,但那是平時,多數時候都是空手。即使背上有背篼,背的也是玉米或者小麥,背去擂鼓坪磨成面,哪怕是100斤糧食,在背上很貼身,當然更不擔心它有什么生命安全之虞。而現在,她背的可是一個近百斤的活人,是自己的婆婆。她反復檢查過背篼、背帶,為了讓婆婆在背上舒服,也為了重心穩定,婆婆是面朝后面坐的。覺得萬無一失了,她才背著婆婆上路。
在上山的險道上,她走得很慢很慢,踩穩一步才邁出第二步。最險的還不是那段又陡又窄的石梯,而是快登頂時那一段僅有一些天然石包、石坎和樹蔸下腳的路徑。這時她走得更慢了,生怕腳下有什么閃失,她抓牢灌叢、草莖慢慢挪移。四腳蛇躥來躥去,一只馬蜂在頭頂亂飛,這些都沒有讓她分心。她擔心婆婆懸在她背上會害怕,除了叮囑婆婆坐穩、抓牢,就一路請婆婆講婆婆年輕時的故事,借此分散注意力。
婆婆的病,縣醫院沒醫好,擂鼓坪的老中醫也沒有醫好。但秦德翠對她的照顧,是病痛中緩解痛苦的良藥。
婆婆所說的“心口痛”,在缺醫少藥的山區無法確診,現在看來,大概率是胃癌。最后的時光,她是在秦德翠的陪伴下度過的。這種陪伴,包括陪睡、擦洗身子、服侍大小便等等。
1979年農歷五月十五,天黑的時候,婆婆走到了生命的盡頭。臨終,在邵再貴剛剛掛上的電燈的照耀下,她當著邵再貴的面對秦德翠說:“你……比……我親兒女……還好……”
送走婆婆,把邵家兩個弟弟照看大,娶回兒媳婦,組建了小家庭,秦德翠才覺得松了一大口氣。
然而,她身上像是裝了一只小馬達,隨時轟鳴,停不下來。多年來,她都可能是寨子里第一個醒來、第一個出門的人。
開門第一件事就是去龍王井擔水。
天亮還早,小路影影綽綽,她走得深一腳淺一腳。桶裝滿,往回走,天依然黑著。桶很大,但她并不覺得吃力。平常擔糞水上山,那糞桶比水桶還要重些。
她的力氣大是天生的,就像她的飯量大是天生的那樣。老邵經常笑她說:“一頓吃那么多,你是一頭母豬!”“我是母豬,你就是公豬!”她回擊道,“我天天為你們煮豬潲!”
“煮豬潲”是她早上要做的第二件事。早飯做好,天依然沒亮,她的老邵還在呼呼大睡。這時,她背起背篼再次出門,不是到地里拔草,就是摘菜。
邵家有6畝包產地,種小麥、玉米和洋芋;后來在自家柴山上陸續又開荒了7畝,全部種茶。再后來,茶園里間作了李子,形成高低搭配,滿足茶喜陰的特性。家務和十幾畝地,幾乎全由秦德翠打理。
當然,還有孩子。他們接連生了兩個孩子——老大女兒,老二兒子。相關的一切活路,不用說也全部屬于主婦。
而她的老邵,則只主外。這個“外”,是指家庭以外,即村務。實事求是地講,邵再貴和北川羌地許多男人一樣,都有些大男子主義。而超能干、超潑辣、超麻利的秦德翠,在家里大包大攬,又進一步慣適了他。
潑辣、能干的女人都是有個性的。但是,邵再貴剛柔相濟,秦德翠的潑辣只能用于家務事。重大事務,包括自己入黨,她的老邵一句話就把她堵在了門外。
邵再貴剛當書記不久,春夏之交的晚上,村里的黨員在他家堂屋開會,主題是學習新的《中國共產黨章程》。開會,當然是由書記主持,念文件的則是村主任王慶保。
作為女主人,秦德翠在做飯的同時,隔一會兒就過去給大家的茶碗續水。重新回到廚房時,隔壁王慶保的聲音句句入耳。她突然被觸動了——黨章中那些條款,其實很多自己已經做到,或者說可以做到。
“我為什么不可以成為一個共產黨員呢?”她想。
在娘家,干活,干最臟、最重、最累、最苦的活,從來都少不了她。甚至,她總是沖在最前面。她一個姑娘,常常不輸一個男人,“鐵姑娘”的外號絕非浪得虛名。
嫁到石椅子,她依然不輸男人,一樣上山下地。而且,為了支持丈夫的工作,她幾乎包攬了全部家務,這也是在為村里做貢獻吧?
“入黨!入黨!入黨!”念頭如此強烈,不可遏制。
她從廚房出來,用圍腰擦干了手,才說:“我也要入黨。我剛才聽你們念的黨章,一條又一條,覺得我也差不了太多!”
開始大家一愣,然后馬上一齊拍手,七嘴八舌地說:“沒問題,你夠格!我們都愿做你的介紹人!”
曾經是首任村支書的何國發轉頭問邵再貴:“你屋頭一直先進,各個方面都不錯,把她發展為黨員,莫意見吧?”
邵再貴笑笑,沒有吭聲。
第二天上午,好久沒有下地的邵再貴居然沒有出門,和她一起去洋芋地里薅草。
“你文盲一個,”他突然回頭,冷不防冒出一句,“還入黨!”
她一下子愣那里,憋了片刻才說:“憑什么我不能入黨?我偏要入!”
“你入?”他定定地看著她,“你來當書記好了!”
她心里憋氣。直到有一天,她一個人在地里干活,四下無人,東想西想,最終想通了——
外面的工作需要人做,屋里的家務也需要人做。她的老邵,就是一個優秀村支書的料、干大事的料;而自己也許就只是一個下地的料、做家務的料。把家里的事情弄妥帖,盡量不讓他為家里的事情操心,這樣,他給村里的貢獻,多多少少還不是有自己的一份?
即使只做一個普普通通的群眾,難道不可以用黨員的標準來要求自己?
邵再貴下定決心要修大巖路。
把下山進城的路修通,全村不知多少代人心心念念。但是真正要行動的時候,大家就七嘴八舌了。有的覺得難度太大,幾任書記沒干成的事情,你就干得成?火盆山有村民說,我們可以走景家山,雖然繞得遠,好歹有條路。要修你們修吧,要投工投勞,我們可不干。就是石椅子,也有人不來氣,說修路投工又要投錢,還是慢慢等吧,總有一天,國家會解決的。
邵再貴召開了一次黨員會。
這次開會是在白天,在邵家院壩的核桃樹下。開會時,秦德翠給大家遞了茶后,端了一個木盆在門口洗衣裳。抖一些洗衣粉,她在盆里揉啊搓啊,一邊聽大家討論發言。
意見顯然不統一,她替老邵著急。一急,她就有了表達的欲望。于是,她站起來,把手在圍腰上擦擦,說:“各位領導,你們在研究修路,大好事呀。我給你們作一首詩吧。”
“大字認不得一個,”邵再貴白了她一眼,“還寫啥子詩!聽到都牙磣!”
“再貴,凈給人家潑冷水。”何國發敲了敲桌子說,“修路是全村的大事,就是要調動方方面面的積極性嘛!德翠你接著說。”
于是,秦德翠清清嗓子,高聲朗誦:
眼看風動巖
我們修路來
下定決心了
要把路修好
老板來到石椅子
收了枇杷收李子
王慶保喊了一聲“好”,大家便跟著一起鼓起掌來。
當年村里決策的細節已經模糊,但秦德翠張口就來,當眾作“詩”的往事,當時在場的黨員至今記憶猶新。很難說她的“詩”起了什么決定性的作用,但她作為半路殺出的程咬金,為最終決策的確定,至少是做了一次有意義的助攻。
大巖路工程終于動工了。
她卻再也不提入黨的事,更加忙忙碌碌地做著自己的家務。邵再貴帶著一幫青壯年天天都在工地上,很多時候還吊在懸崖上親自打炮眼。當他灰頭土臉地從工地上回來時,她馬上端上熱水讓他洗臉;出汗了,會拿干毛巾給他捂在背上;如果他病了,她則端水拿藥,幫他洗澡擦身子;如果過了吃飯時間他還沒有回來,她就會提著飯菜去工地找他。
工程期間,除了操持家務和照顧她的老邵,隔三岔五,她還會提一只紅公雞來到大巖上方的懸崖邊拜祭山神。
鋪水泥路面的那個冬天,一個晚上,工地上的人都收工回家了,秦德翠做好飯,一直等不到他回來,就打著電筒去工地上找他。他果然還在路上,一個人正朝剛剛打的水泥路面上鋪“油綢”(塑料薄膜)。哦,她聽老邵講過,剛打的水泥路面必須鋪油綢,否則,不但路面會被凍壞,還得反復澆水——在缺水的石椅子,這將非常麻煩。
她只顧遠遠地望著老邵忙碌的身影,卻沒注意到腳下有冰,哧溜一滑,四仰八叉地跌倒在路上。害得老邵一聲驚呼,急忙跑過來把她扶起。
就像真的有山神保佑,大巖路整整修了三年,邵再貴天天帶領大家在懸崖上施工,無數次的爆破,崩下無數的土石方,沒有誰重傷,更沒有死人。
2008年5月12日。
看起來是一個尋常的日子,村民們完全沒想到,一場亙古未有的大難即將降臨。秦德翠更沒有想到,這天上午,是她和丈夫在一起的最后一個上午。
大巖天險打通,石椅村終于有了辦農家樂的條件。按設計,邵家老屋已修葺一新,新蓋的小樓已經封頂,三位泥巴匠正在往水泥墻上抹灰。她和老邵負責拌灰漿,拌好后盛在桶里,再用小吊機吊上樓去。
不經意中,她突然瞥見,老邵頭發又白了好多。
改革開放后,日子越來越好過。女兒嫁出去了,兒媳婦娶進門了,大孫女馬上滿5歲了。一眨眼,已經結婚三十三年啦,秦德翠和邵再貴這小兩口已經是老兩口啦。
是的,年輕時拉扯孩子不容易,苦日子難熬;而今終于盼來了好日子,好日子卻過得飛快,感覺一眨眼,大半輩子就過去了。大巖路修好了,房子馬上也快修好了。一定要給老邵說,60歲的人了,不要再那么累、那么拼。村上的事情,多讓年輕人去干吧。
一如往日,中午飯還是兒媳婦榮蘭做的。這個孩子越來越能干,廚藝越來越好,挺著大肚子還做了這樣多的菜。老邵今天吃菜比往常明顯要少,匆匆扒拉完兩碗“金裹銀”,喝了半碗丸子湯,就準備進城去。
看父親忙著要走,兒子朝富也趕快把碗里的飯刨完,發動了摩托車,準備送老爹。老邵坐上摩托車后座,車子剛動,她叫停了他們。
“你不嫌丟人了?”她朝丈夫喊道,“你穿的還是做活路的那身衣裳!”
“我去林業站,說退耕還林那些事。”在摩托車突突突的聲音里,他低頭看了看自己沾著灰漿的白襯衣和藍褲子,回頭大聲地說,“我很快就回來,下午事情還擺起一大堆呢?!?/p>
她絕沒想到,出門前那回頭一瞥,就是丈夫留給她的最后的印象。
時間一天天過去,直到過去了半個月,她才相信她的老邵真的走了,到另一個世界去了。
她天天沉默不語,什么人也不搭理,進了菜地或者果園,才放聲痛哭,盡情釋放悲傷。她想不通,老邵這么好的人,老天爺怎么忍心收他的命呢?
經過了撕心裂肺的痛楚和無數個通宵難眠的煎熬,她最終找到了悲傷的解藥。
那是一首老歌,老得不能再老。那是20世紀60年代中期,在娘家學習焦裕祿的高潮中,村里表演的節目上的一首歌。表演者叫李世秀,人長得漂亮,表演也非常感人。好聽的旋律讓小姑娘秦德翠入迷,李世秀在臺上唱,她在下面一句一句地撿,回到家里,就和姐姐們你一句我一句地湊起來。唱得多了,慢慢就順溜了。那時人小,記性好,唱著唱著就記住了。
現在,老邵走了。痛不欲生的日子,她天天陷入回憶,回憶他們共同走過的三十三年,回憶他當隊長、當村主任、當村支書的一幕幕往事,回憶他在大巖路懸崖上開山鑿石的那些細節。
突然,一個名字,具體地說是“焦裕祿”這個名字,閃電一樣將她的世界照亮。焦裕祿為了蘭考人民走了,邵再貴為了石椅村的鄉親們,也走了。
邵再貴不就是自己身邊的焦裕祿嗎?
于是,記憶深處的那首老歌,像深埋在地下的一粒種子,也隨著焦裕祿的名字噌噌冒了出來,開枝散葉——
數九那個寒天北風緊
焦裕祿同志冒雪出了門
挨家挨戶來探望
風里雨里查災情
你為俺們挨凍又受冷啊
你心里時刻裝著俺們蘭考人民
焦裕祿呀好同志
你真是俺們的知心人哪
毛主席的好學生 毛主席的好學生
……
從那天開始,這首歌就成為秦德翠生活中名副其實的主旋律。她想起老邵就唱,走路唱,地里唱,洗衣唱,煮飯唱。夜里輾轉難眠的時候,她更要輕輕地哼唱,直唱到淚流滿面。
天天唱這首歌,一唱,焦裕祿就出來了,她的老邵也出來了。歌聲里,她看到她的老邵站在焦裕祿后面,就像大山背后重疊著的另外一座小山。
5月12日那天,一大早,我在石椅羌寨的寨門口碰到了秦德翠。她正由兒子、兒媳陪著,帶著香蠟紙錢,顯然是要去祭奠邵再貴。
他們從寨子門口又長又陡的階梯走下去,來到大路上——這就是著名的大巖路。在一個急彎旁邊,他們擺好刀頭,點上蠟燭。
秦德翠手捧三枝香,點燃,面朝老縣城的方向拜了三拜。
“老邵啊,我和朝富、榮蘭又來看你啦?!鼻氐麓溧卣f,“去年我們全家都健健康康、快快樂樂。農家樂掙了三十幾萬,枇杷、李子和其他土特產賣了將近10萬,我們馬上又要貸款200萬,把富蘭山莊升級成高檔民宿,榮蘭說兩年多就可以收回成本,你就放心吧。我們的日子越過越紅火啦。不但我們,華全家、邵波家、朝平、陳財業家也要搞民宿,石椅子的鄉村旅游又要大發展啦。噢,我差點忘了跟你說,大巖路和通到巖井子、火盆山的路都擴寬了,修成了漂亮的鄉村旅游公路,陳家祠堂改建成了村史館,猴子巖下正在修化石博物館,茨竹埡也在修高級酒店,都是外面的大老板投資的??傊?,你帶領大家把大巖路修通,我們村很快就發展起來了。這回啊,習近平總書記直接跟石椅村的老百姓講話,直接關心石椅子,我們村一定會迎來大發展的。放心吧,每次過大節我們都會來看你,都會有好消息給你說的……”
祭奠結束,和兒子、兒媳分手后,她獨自沿路巡視,清掃路面。
這條路,自老邵走后,就一直是她在掃。
掃路,是她努力爭取的結果——這條老邵率領鄉親們修的出山之路,她把它視為他的化身。
她堅信,路在,他就在。
掃路,就是陪伴他,和他對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