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公雞和我
六月天,孩子臉。上午風和日麗,我剛給一穗穗葡萄套上防護衣,下午就變天,烏云壓城不說,還刮起大風,把葡萄給扯下好多。那雨,一會兒瓢潑豪邁,一會兒深情款款,只有風不改。竹子刮斜了,薔薇垂枝飛起來了,秋千架立不住腳歪了身子,葡萄穗在風吹雨打中搖晃得我心里沉甸甸的。
這棵葡萄是我救下的。去年秋天單位搬遷,整修新址,它長在墻角,老藤虬枝的也不知是什么品種、好不好吃,就說拔了吧。我不忍心,拿回家種在小院兒西南角。不事農事、不知農時、不識花木的我,并不知深秋時節是否適宜移植葡萄,也不知院中薄土是否能給它提供足夠的營養。沒多久,它鼓芽抽條竟生發起來,今年居然還結出穗穗綠珍珠。樣子與兒時那棵巨峰很像,我期待它的成熟以印證我的猜想和愿想。
那年那天的那個黃昏,在本村上小學三年級的哥哥跑回家,手里捏著一截藤條,說是學校發的巨峰葡萄。父親把它種在廂屋墻根下,也是西南角方位。我經常蹲在那兒瞅。幾天后枯枝樣的葡萄藤還真冒出白絨絨的豆大芽苞,又幾天后芽苞鼓脹舒展露出葉子形狀。覆蓋在葉表的那層白色的絨毛就像母親新絮的細棉,讓我忍不住摸了又摸。
喜歡細嫩柔軟的葡萄葉的可不只有我。有天,我從外頭回來,剛進家門便看見紅冠公雞正在一下一下地啄葡萄葉。平地一聲吼,我箭步沖過去,公雞撲棱著翅膀尖叫著跑開。一片片剛攤開手掌的小絨葉不見了!
這雞一向趾高氣揚,見天不是欺負母雞就是搶豬仔的食,我早就看它不順眼了,如今竟又欺到不會說話的葡萄身上。我拖起靠在墻上的大掃帚就追攆了上去。瞧我氣勢如虹,那雞慌里慌張地在院子里轉圈跑,意識到跑不出去便飛躥上院墻。眼見我上不去夠不著,竟在墻頭上踱起步,還打起鳴。瞪了一回眼,說了一番狠話,我跺腳轉身,抽來一抱果木條子,插在葡萄周圍。
懾于我的“淫威”,兼有果木“柵欄”護衛,公雞只有悻悻。小雞崽們雖能鉆進去,但夠不著,不具威脅性。葡萄鼓出新的芽苞,展掌成葉,白絨銳脫,嫩葉在風雨中由黃軟變得綠挺。新藤抽長、攀援、伸展,肌骨日益豐盈。
葡萄抽的藤越來越多,越長越長,屋頂墻頭的那些都被雞啄了。父親在豬圈頂上擱了三截木樁子,算是給葡萄搭的架子。葡萄藤還沒攀爬上去,公雞和它長大的雞崽們率先方便起來,早早晚晚地在木樁上排排坐,打鳴唱歌,跟麻雀嘰喳,與豬仔斗嘴。我站在墻根仰頭望,很有些憤憤:“又不是給你們搭的。葡萄還沒長過來,且讓你們自在兩天吧?!?/p>
很快,葡萄藤跟著葡萄須子爬過來,葡萄葉子卻一直沒長出來。當我再一次站在墻跟仰望才了然,葡萄葉子不是沒長,是一長出來就讓雞給啄了!是可忍孰不可忍!我抄起過年掛鞭炮的長竹竿,朝著木頭樁子上蹲成一溜的雞們就掃過去。剛才還瞪著圓溜溜的眼睛傲視我的雞們,立時大亂,四下飛撲,“哇”聲一片。
“天天跟雞較啥勁???”母親提著一桶食過來喂豬。豬仔們擠在食槽跟前,昂著腦袋扯著嗓子嗷嗷叫。母親舀一勺食,還沒倒完,豬們就把頭拱進石槽里,后半勺幾乎都淋在它們頭上。
“還不是怪你!就不能給雞壘個窩呀!看它們把葡萄葉都吃了,啥時才能長出葡萄來嘛。”
“家里哪兒有給雞壘窩的地兒哦?!蔽雇曦i,母親放下桶進了廂屋喂牛,出來時左手拿著一瓢玉米碴,一邊“雞雞雞雞”地喚著,一邊用右手在地上撒下一片。雞們紛紛從木頭樁子上飛下來。母親轉身出了街門抱進一捆柴,開始收拾做飯。
我四下尋摸,西面一溜,南廂屋北豬圈,東面一溜,南廁所北豬圈,南面一溜小平房,盛著柴火和草料,門口一根繩拴著大黃狗?!皦驹诮珠T口嘛,西屋不就那樣。”
“西屋打頭,柴火草垛都堆在山墻,咱呢?”父親一鐵锨將雞屎鏟扔到豬圈里。
站在街門口,向右撇眼,一個柴火堆、一個玉米稈垛、一個麥草垛順著墻根一字排開。心中再不甘,我也不得不承認,豬圈頂上搭著的葡萄架是雞們最好的去處。
我和雞的戰爭仍然持續,白天只要看到,必將它們趕下來。后來它們變得很識趣,白天四處尋食,晚上才飛上去歇夜。葡萄緩過勁兒來,須子牽著藤蔓延展,很快爬滿架子,我們開始憧憬中秋節就著葡萄吃月餅。
葡萄在長,我也在長,當葡萄長出穗時我上了學。雞們沒了威懾,立時恣意放縱起來。放學一回來我就發現:一穗葡萄都不見了!雞們一看我雙眼冒出熊熊火苗,就展開翅膀飛躥,等我抄起長竹竿,它們早已不見了身影。我氣鼓鼓地站在院子中央,持竿當立,誓要守衛葡萄,絕不讓它們再上架,哪怕是晚上。直到父親在街門口燒掉的玉米桿空地搭了一個小小的雞舍,把雞們都塞進去,我才進家上炕睡下。
那年中秋到底沒能吃到葡萄,雖然后來又長出好幾穗,從小豆長到大圓,從青綠長到墨紫,雖然我仰頭遙望咽了多次口水。母親把它們輕輕剪下來,小心翼翼地放到提籃里,用胳膊肘拐著送給了她的爺爺、我的太姥爺。彼時太姥爺已經癱瘓在炕,沒多久就去世了。從小跟著爺爺奶奶長大的母親非常難過,能夠孝敬頭茬葡萄,總算讓母親感到些許欣慰,也算一絲孝道。母親盡的孝道當然不止那幾穗葡萄。第一波果實沒能進我口腹,我雖覺遺憾卻并不難過。
今年中秋,我定能得償所愿,就著自己種的葡萄吃月餅?;蛟S還能將母親接來。父親已在天國,燃一炷香,擺幾個盤,應該也能共享吧。倒是那只公雞和它的雞崽們,不知去了何方,不知是否還能啄食到葡萄……
【作者簡介: 方寸,本名邵明媚,中國散文學會會員,山東省作家協會會員,煙臺市散文學會副會長,煙臺市文學創作研究室副主任。作品散見于《山東文學》《經典美文》《人文天下》《綠葉》等,入選《三角洲·2023年度中國短詩精選》《2023中國年度詩歌選》等選集,獲“2021年度山東優秀文藝評論文章”等?!?/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