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淼 :殊途未歸(節選)
子·秋
山里落第一層秋的時候,林子間的霧氣就跑不動了,枝丫上的葉子像是剛剛燎燃了的火,風一動那火便也學會了呼吸。不過幾日的工夫,山中的粗野之氣一下子冷淡了下來。一場秋雨過后,那些成天喊著外面怎么怎么好的人,也都怏怏地回到了家中。山里唯一通向鎮上的水泥路旁停滿了各種新式的轎車,村子上空的閑話開始蕩來蕩去。王二牛的車子也停在這里,副駕上走出來一個姑娘。由于其身形嬌小,猛地一看就像是中學生。
今年的雨水格外多,雨絲如紡紗一層比一層細密。很快,水泥地面就從淺灰色變成了暗灰色,河對面的屋檐上掛著一面透明的雨幕。老屋的屋頂升出一縷青煙,很快和天空的顏色融為一體,很難尋見蹤跡了。屋后山地里的玉米稈還沒有來得及砍,枯黃的色澤在潮濕的水分中露出不規則的霉斑,好在果實已經被老人們搬回了家里,說不定外墻上掛的那串玉米棒子就是。霧氣氤氳,越來越重,擋在人的眼前,讓視線慢慢模糊起來。
王二牛仍然記得二十四年以前,他才六歲,剛到發蒙的年齡,就近入了學。雖然說是近,卻也要沿著山路翻三道梁才能到村小。那會兒山里還沒有學前班一說,父親帶著他到糖坊里認了先生,交了錢,領了書,從第二天開始就獨自一人上下學。山里沒有時間概念,天露魚肚白的時候往外走,走到學校操場的時候太陽露頭。這時,先生才從山下走上來,挽著褲腳,鞋子上沾滿了潮濕的泥土。開學的頭一天,王二牛被同學給告了,說他上課吃東西。王二牛被趕出教室站在墻角面壁,王二牛心里也委屈,畢竟沒有人告訴他上課不能吃東西。下課了,先生并沒有讓王二牛休息的意思,揣著課本進了教室旁邊的辦公室。也是在這個時候,桃子出現了,她怔怔地看著王二牛,王二牛心里一陣莫名發慌。
桃子臉蛋通紅,山里的孩子多半都是這樣。放學往回走的時候,王二牛才發現屁股后面跟了一個小女孩。王二牛走得多快,桃子就走得多快。王二牛慢下來,桃子也慢下來。王二牛停下來看她,她就勢躲到一棵核桃樹后面,發尾還露在外面晃來晃去。一溜煙的時間,王二牛就上了梁,再往身后看的時候,路上多出兩道黑影,那是打豬草的人在往家里走。王二牛的心里生出三分失落感來,頭也不回地往前拱。
第二天,王二牛坐到教室里,發現前面的座位空著。晨讀開始,他扭頭看向窗外的時候,看到桃子的身后站著一個老太太,他認得是桃子的奶奶,她和先生在說什么。老人走后,先生拿出棒子開始敲擊一塊吊著的U形鐵板。王二牛第一次看到這塊黃褐色的鐵板,感覺是家里的一塊黃燦燦的臘肉晾在了學校,忍不住多看了幾眼。桃子放下書包,還沒有掏出課本,加入晨讀的聲音像一條小溪匯入大河深處一樣,那聲音只有剛進來的時候聽得纖細,隨后便被嘈雜的聲音掩蓋了。兩股不同的聲音扭纏在一起,此起彼伏中誰也不肯認輸,音調一波比一波高,彼此鉚著勁,王二牛只覺得喉嚨里的筋被一根繩子扯得緊緊的。山上的人們聽到這聲音,都開始安心下地干活了。男生們似乎要把肺喊出嗓子來,可桃子不管這些,她不緊不慢地把自己細細的聲音一絲絲吐出,如同一滴涼水被倒進地爐子上燒開了的水壺里一般。
教室里一共27名學生,一年級18名,二年級9名,以中間過道為界。一年級讀拼音,二年級讀古詩。二年級人少,但清一色的男生,聲音大。學校發了七本書,先生只教兩門,語文和數學,因為最終計入成績的也就這兩門。其他成績都是先生看心情隨意填寫。正因如此,開學不到一周,除了語文書和數學書,其他書基本被折成了紙飛機滿天飛。
王二牛疊的第一個紙飛機就是桃子教的。這天放學后,照例還是王二牛走在前面,桃子跟在身后。桃子除了上課被迫回答問題,平時基本不怎么言語。她平靜得像塊石頭,也冰冷得像塊石頭,天然有一種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氣場。王二牛便有了錯覺,似乎每一天都在重復。只有桃子知道他們放學回家路上的距離越來越短。王二牛走在前面,快要煩死這個小女孩了,他竟然有些氣憤,也不知道從哪里學來的動作,他雙手插在腰間,活像一個小大人,準備把山路上的石頭一腳踢走,卻不想是一塊粉包石,一腳過去碎成了好幾塊,于是,彎腰撿起其中一塊在廢棄的石板上,歪歪扭扭寫下了“你要干什么”幾個大字。王二牛真正的發蒙老師是他娘,五歲開始教認拼音,練加減乘除,寫名字,好在筆畫不多。只讀到二年級的娘,把肚子里所有的墨水都給了王二牛。桃子用另一種顏色的粉筆在石板上畫了一只飛鳥。王二牛對著飛鳥發呆,他知道是桃子畫的,是在回答他的問題,可實在想不出她要表達的意思。他不能去問桃子,這樣只會顯得自己太笨,卻又忍不住心里的癢癢。王二牛知道桃子住在陳家溝,他叫娘早點喊他起來,好走到陳家溝的時候,在岔路口等一會兒桃子。
岔路口有一棵拐棗樹,要用手蓋在眉骨上才能看清。葉子已經落光了,天色暗沉。草叢中有被夜風薅下來的拐棗,地面有汁液沁出的痕跡。拐棗長得有點丑,歪七扭八的面孔,但架不住它味道好,甘甜清香。打霜后,一人手里捏著一把拐棗往學校走,像是握了一把野花,兩人心里漾出幾分歡喜來。可是隔天就有人起哄,說桃子是王二牛的媳婦,弄得兩人站在一起有些別扭。好在小孩子有心沒肺,有了新樂子,沒過幾天就把這事給忘了。
就這么過了大半個月,班里發生了一件事,王二牛這次不僅面壁罰了站,還挨了先生一頓打。先生的教鞭是從竹林里挖出的竹根,先用鐮刀剔除多余的須,再放進鐵鍋高溫煮沸,既消毒又增加韌性。先生上課握在手里,敲黑板的同時震懾調皮的孩子,日子久了,教鞭也有了一層包漿。
先生在幾個女生的簇擁下,把王二牛拉到講臺跟前。
“你承不承認?”先生問。
“不承認!我沒做的事情,要我怎么承認!”王二牛把頭一歪。
“現在承認還有機會,”先生用教鞭點了點王二牛的膝蓋,“念你是初犯,道個歉,這事就過去了。”
教室里所有的聲音被吸走了。王二牛鼓著通紅的兩腮,眼睛睜得賊大,怒目看了一眼那幾個女生。這眼神看得直叫人心里發抖,最后在先生的跟前停下,又顯得無助、憤懣。他無法理解眼前這個老頭子,難道真的一點也看不出來自己是被冤枉的嗎?還有那幾個女孩子,天天膩歪在一起,是她們一起搞的怪,還是另有其人故意陷害,小小的王二牛想不明白。
啪!啪啪!啪啪啪……
教鞭打在王二牛的膝蓋上彈出清脆的響聲,他的眼淚差點奪眶而出。他強忍著讓它在眼睛里打轉,猛吸一口氣,像大人們咽下一口白酒一樣咽下一連串的淚水。那是鉆心窩子的疼痛。竹鞭在膝蓋上留下了幾道紅印子,像是先生批改作業用紅色墨水畫的八叉碼成一堆。王二牛不忍看自己的膝蓋。先生每打一次,王二牛就會不受控制地彈跳起來。那股力量脫離了約束,不受控制,王二牛不太喜歡這種感覺,就像是自己明明沒有做的事情被人強行安置一樣。
先生以為挨過鞭子,總該會有滿意的答案。可王二牛倔起來倒真像是頭牛,先生知道沒有打下去的必要了,只好當著全班其他學生的面,放出幾句狠話,就讓王二牛出去站在墻角跟前面壁思過。
這件事來得蹊蹺。下課的時候,王二牛在操場上跟同學玩捉迷藏。回教室的時候,先是一個女同學喊著說自己的苞谷面饅頭不見了,被人偷吃了。緊接著就有兩個相好的女生在課桌的桌洞里和書包里搜來搜去。王二牛前腳進教室,后腳就被搜出了苞谷面饅頭,那上面還有一個殘缺的牙印。就這樣,他被幾個女同學薅到先生跟前。王二牛說他從小就不喜歡吃苞谷面饅頭,可話還沒有說完,已在女生們的一陣嘰嘰喳喳中敗下陣來。無論王二牛怎么解釋,他都敵不過對方三張嘴。
王二牛氣得就要上去抓那幾個女同學,不料剛伸出去的手被先生一把抓住。王二牛在心底里罵人:他媽的,是哪個狗日的栽贓陷害老子!別說是苞谷面饅頭,就是金饅頭,我也不會多看一眼。先生也是老眼昏花!
站在墻根邊的王二牛,一言不發,眼睛里養著兩團火。
桃子說:“我相信你沒有偷苞谷面饅頭。”
“要你管!”話剛出口,王二牛又有點后悔,他瞥了一眼桃子,眼里的火熄滅了,拎起手臂上的衣袖往臉上揩。
“你憑什么相信我。”
“什么也不憑,就是相信你。我奶奶上次帶我去她家,那饅頭上全是黑色的指頭印,你肯定跟我一樣下不去嘴。”
“……”
放學后,兩人一起翻過學校對面的山梁。
桃子要走了,到鎮里去上學。鎮上長什么樣子呢?他們兩個人都沒有概念。只聽先生說過,那里學生很多,光老師就有好幾十個,一個年級就有幾百人。家里條件好的都要去鎮上上學,聽說每一門課都有一個老師教。可桃子還是覺得先生教得好。先生說他快要退休了。先生和我們一樣,每天要走十里山路來上課,下午再走回去,如果能到鎮上教書就不用來回跑了,晚上睡在學校里頭,還有專門請了廚師做飯的食堂呢。
“二牛,明天我就要去鎮上上學了。”她看著他。
“先生曉得不?鎮上蠻好的,你去過鎮上沒有?”
“嗯。我奶奶給先生講過的,就是那天早上。我也沒有去過鎮上,不過他們都說好。”
他沒有說話,只是笑。
“你說話呀,別只會笑。”
“到鎮上就不用走路上學了,也不用起那么早了,就是不知道有沒有拐棗吃?”
“嗯。奶奶說,我住到姨媽家里,她在鎮上大橋頭賣涼面,離學校近得很。”
“涼面是啥子東西?”
“就是冷的面,不用熱就能吃的那種。”
“沒見過。”
“下次你到鎮上來,我讓我姨媽做給你吃。”
“真的?”
“真的!不過我有點害怕,先生說鎮上的學生多。”
“你是怕你得不了第一名?”
“也不全是。”
“沒啥可怕的,你把他們當成路邊的野草和樹就行了。他們人再多,還能多過我們山里的樹嗎?那你放假了還回來嗎?”
桃子笑了,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卻順勢拉開王二牛書包的拉鏈,從里面掏出一本自然課本。翻到書的正中央,用指甲頂開訂書針的兩端,再合上書,從書脊處輕輕一拉,訂書針就取下來了,扔在路中央,隱入塵土。她小心翼翼地從中間取出一頁放在膝蓋上,把書合上,再放回王二牛的書包中。
“我教你折紙飛機吧。”桃子一邊說,一邊已經把書頁一分為二。折紙飛機的方法很簡單。桃子故意把動作放得很慢。王二牛折出來的也像模像樣。桃子把紙飛機放在嘴里哈了一口氣,望向王二牛。王二牛跟著做了。兩人斜八字站在山路的中央,大拇指和食指夾著紙飛機,舉到肩膀的后側,用力朝著山下扔去。兩人的紙飛機越飛越遠,順著風勢往山谷飛去。
夕陽的光穿過厚實的云層,敷在桃子的臉上,紅暈投射出的光更像是從她的臉上散發出來的。桃子抿嘴一笑,臉上的火開始跳躍起來。“向人凝笑語嬌澀,陌上花歌緩緩歸。”很多年以后,當王二牛讀到明代詩人袁華的這句詩的時候,總是會想起那個下午。一片紅色的火海,兩架單薄的紙飛機一直在飛,一直在飛……
丑·春
王二牛的小姑和小姑夫到山上來接王二牛的奶奶去休養的時候,順便把王二牛也捎上了。王二牛的娘提前給王二牛打好了招呼:“如果喊你過去玩,你就推脫一下說不去了。”可王二牛的娘不知道的是,王二牛心里有自己的小算盤。他先是想到石板上的那只飛鳥,然后才想到娘說過小姑家隔得遠,要坐從縣里上來的汽車到鎮上,再走一截進山的路。王二牛盼著能在鎮上看到桃子,更想去看看鎮上的學校究竟長什么樣。
汽車到鎮上的郵電所對面停下了,那里有一片寬闊的荒地做了臨時停車場。幾輛陳舊的大巴車停在那里,王二牛一下車就感覺到眩暈,腦子里有一團混沌絮狀之物橫沖直撞。哇!哇哇!臨走前進入胃里的那些食物頃刻間砸到地面,向四周迸濺而去。小姑在王二牛的后背輕輕拍了拍。胃里掏空了,王二牛感覺把心里的負擔都卸下了。鎮子坐落在兩山之間,形成了狹長的街道。
對面山腳的一側,用水泥抹過,里面鑲嵌著一塊碑。王二牛的眼球中顯現出三個字符,可他卻只認得其中的一個“功”字,下面是密密麻麻的人名,字太小,離得又遠,看不明晰,隱隱約約能辨識出幾個常見且筆畫簡單的姓氏來。鎮上的一切在王二牛看來異常驚奇,不光有商店,還有批發部、超市和飯店。這些都只在娘和別人聊天時才聽過。王二牛收回眼神來,轎車和摩托車呼嘯而過,他又忍不住回過頭看了一下。他的雙腳跟在小姑的身后,卻管不住自己的眼睛。
“小姑,鎮上是不是有一個大橋呀?”
小姑回過頭來:“在上街頭,我們不路過那里。”
小姑都已經這么說了,王二牛也不好再說什么。好在路過學校,小姑介紹道:“二牛,等你以后考上初中了到這里上學,到時候可以住在小姑家。”
城里的學校確實大呀!中學和小學面對面,都在馬路下面,教室都是四五層高的樓房,一眼望去還有籃球場、乒乓球臺子,學校已經放假,可仍有人在操場上放風箏。
王二牛放慢了腳步,腦袋像是撥浪鼓一樣搖來搖去,他沒有尋覓到那張熟悉的面孔,心里難免有些失落。
到小姑家的時候,表姐、表妹,還有一個男孩,圍在院子里的桌邊玩紙牌。王二牛也加入其中,不過他不太熟悉規則。娘從小就不讓他玩牌,娘說爹玩牌把家里的臘肉都輸光了。可他又想,既然小姑都沒有說什么,那就沒事。
男孩名叫夏天,在他的指導下,王二牛一把沒輸過。游戲直到小姑弄好了晚飯才結束。夏天貼耳告訴了王二牛他的住處,撒腿就跑,說什么也不肯留下來吃飯。
雞叫第二遍,湖藍色的天光還未鋪展,山巔還披著一籠黧黑。
王二牛起床就往院子外走去,他去找夏天了。
小姑說,夏天的娘和你爹是同一天結婚,迎親的隊伍撞在了一起,兩家互散了喜糖。你們有可能在娘胎時就見過面。
王二牛覺得小姑說得蠻有道理,要不然他怎么會和夏天這么親呢?
王二牛在小姑家待了半個月,到鎮上的主街去過兩次。一次是小姑給他買衣服,路過大橋頭的時候想買幾碗涼面,不巧的是店面關門插鎖。第二次是小姑父背著電視機到鎮上維修,約定好了時間,夏天就帶著王二牛去鎮上逛。從上街頭逛到下街頭,這次涼面店開門了,卻是在更換廣告牌,裝修,他終究缺了幾分勇氣沒敢走過去問問。
夏天比王二牛早出生六天,看起來卻要比他成熟六歲。夏天聰慧,有過目不忘的本領,玩紙牌的時候靠記憶竟然能把別人手中的牌猜得明明白白。他們拿在手上的牌在夏天眼里跟透明的一樣,所以夏天耍起牌來幾乎把把都贏。
晚上,王二牛、夏天在堂屋里,和大人們一邊看電視,一邊撕苞谷。廣告時間,小姑起身關了電視機。小姑出題考他倆,話音剛落,夏天就報出了答案,王二牛還在掰指頭。
那一年,他們六歲。王二牛把夏天視為天人,沒有一絲嫉妒,滿眼盡是羨慕,對他親切之余,又添了幾分信任。
王二牛甘愿做夏天的跟班,以至于要回家的那天,他一直站在院壩里等夏天。等到夏天露面了,他才跟小姑往鎮上走。不過這一次他沒有暈車——手里緊緊捏著夏天給他的一個熒光玻璃瓶,里面還有一個貝殼。夏天說貝殼就是大海,熒光就是星空,握在手里閉著眼睛許愿就能實現愿望。
王二牛說:“實在沒什么可以送給你的,我抱抱你吧!”
多年以后,王二牛很難相信年幼的自己竟然說過這么肉麻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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