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風戲影,明月知己
九百多年了,當我們再次讀到那夜的月和張懷民,究竟在讀什么?
1
朋友的縣城開發了戲劇小鎮,自開戲的第一天起,就不停地向我發出邀請。濾去各種忙碌和節日的喧囂,篩掉春雨婆娑和劇目的紛繁,最終于五月榴花灼燦之季應約。
作為東道主的熱烈歡迎,朋友備足一個月的功課。先斬后奏的預定,然后,恰到好處的驚喜,主打一個人生憂患,知音難覓,沒有理由不喜歡。年輕時也讀“烏臺詩案”的歷史,如果不是“黃州”這個地名,估計鮮少人知道承天寺的背景。在蘇軾借居黃州開荒墾地的日子里,失眠的張懷民竟也在場。更讓人意外的是,兜兜轉轉,人到中年,我身邊的“懷民”,也從未退場。
初看劇名,唯“烏臺”二字,確有迷離之感。許是為了設置懸念,許是為了減輕觀眾觀劇的心理負擔,總之,編劇就是編劇,“別有用心”是他們的基本素養。保留一個符號化的地名,抹掉“案子”的肅穆與沉重,是為了以文學的想象來解讀劇情走向嗎?毫無疑問,這個劇情走向,必然牽扯著幾個重要的人:蘇軾、王安石、李定。
張懷民原本在故事之外,但“烏臺”之后四年,他以同樣的罪名——反對變法,被貶黃州。黃州之前,蘇張二人并不相識,步調卻如此地相同,成為知己,幾乎是命定的,遲早的事。事實上,他們在黃州,也只做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夜游。
夜氣昏然,如墨氤氳,樓頭忽現一輪圓月。有人提燈下樓,似有幾分踉蹌的醉意。燈籠的微光,在黑暗中游移,一顫一顫。直到那人,如燈一般,在樓閣孤佇許久。這時,我才看清那個提燈游走的人,原來是一個冠而多髯,身裹粗繒布的微胖大漢。
人和燈,起初是從哪里出來的,我已搞不清楚了。唯一可確定的是,人就是燈,燈就是人,人在燈在。我猜,理應從“明月”的方向而來。那“明月”高懸于夜幕之上,被“霧氣”繚繞,不像是靜止的,跟著人影,一直在動。你看,那人剛剛下了臺階,仿佛從不勝寒的“高處”,跌落到了“人間”。
舞臺上,除了那人手里提著的燈籠,四下都是黑洞洞的。當舞臺空間因邊緣燈而露出明顯的分界,我看清楚了,有三層。懸月的“高處”為一層,樓兩層,上下相隔。那人給自己臺階下了之后,正處于中間一層,“夾心”層。
安靜的夜,蟲鳴隱約從遠處傳來。樓上佇立凝思的人,開始徘徊。這時,樓下雕花窗里,亦忽現一人,也提著燈籠,幽幽地走動。一時間,樓上樓下,一樣孤寂的燈,一樣的被黑夜所困的人,一樣的方向,一樣的步履,如影隨形,給人造成視覺的錯誤。然而,這種錯誤又是正確的,影子抑或鏡像,無疑契合那個坦誠相對互訴衷腸的月夜。
不用猜,劇中人肯定是蘇軾和張懷民。元豐六年十月十二日,張懷民被貶黃州不久,寄居在承天寺。政治失意的痛苦,就像一只久經瘴氣浸滿的濕枕,讓失眠者的夜變得漫長。此時,蘇軾謫居黃州四年,早已習慣了荊楚之地的僻陋和多雨,甚至,他喚月而風拓坡而雨,做起蒔田弄菜的君子。雖然,張懷民只是個主簿小官,但蘇軾待他相當欣賞。兩個有趣的靈魂相遇,就像量子的疊加。
霜天,寒夜,蘇軾在自己的臨皋亭里喝酒,屋邊向東的山坡是他的菜園。張懷民呢,剛到黃州不久,寺院里清湯寡水的生活,讓他感到不適。把同一時間不同空間的兩個人,放在樓上與樓下的兩重空間去表現,大概就是這部話劇的魅力之一。
“解衣欲睡”的蘇軾酒醉沉沉,自然也被困意席卷。但透窗而來的一縷月光,瞬間驅散了他的睡意。這個細節讓人揣想,“欣然起行”的原因,僅僅是蘇軾留戀月色之美,“念無與為樂者”嗎?當然不是。蘇軾在黃州望了四年的月,這樣的月對他而言,不足為奇。只是,張懷民剛來,怎忍心讓他獨自一人對月憂傷或臥枕難眠?
2
時間上看,蘇軾寫《記承天寺夜游》時,認識張懷民沒多久,但認識時間的長短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二人從認識起就相知了。正因為如此,蘇軾才心無顧忌地去尋張懷民。
此時,蘇軾下了最后一層樓臺階。九百多年前的實況是,蘇軾居于長江邊上,去承天寺,應該是向上的山路。但戲劇如此處理也可以理解,黃州生活將個人境遇改變,蘇軾不得不尊重審視自我價值,以及朋友圈。
二重空間退隱帷幕,舞臺燈光聚集在承天寺。僧人的木魚和修行的梵唱,早已隨夜色沉寂。懷民的屋子,卻還亮著。關于“懷民亦未寢”這個情節,到底是不是蘇軾的主觀臆斷,我們未可知。從話劇現場表演來看,懷民是被吵醒的。以蘇軾的個性,翻山越嶺而來,又在酒意殘存的情況下,瘋狂敲門有其可能,但也不排除,懷民在屋里裝睡。
懷民為什么要裝睡?從他初來乍到淪落異鄉的處境看,難免見月思懷。當時的張懷民,也許在燈下微微嘆息,思索著朝中新近實行的變法,思索著民生民苦重如岳的環境。他因諷刺新法受傷,像一只被人驅逐的小獸,在黑暗的角落找不到回去的路。他深知無力改變現狀,只能暗自療傷,卻又不想讓朋友看見自己的傷口。只是,什么心事能逃過知己的法眼?朋友就是用來解憂的,就算“懷民亦未寢”是蘇軾的臆斷,那也是二人心有靈犀,一念即中的結果。
演員到底是懂的,一個喧然擔憂,一個黯然裝睡。“閑人”就是這樣感性,誰也別裝。
那個夜晚,月光鋪滿庭院,失眠的懷民與“欣然”的蘇軾并肩走著,秋風吹動他們單薄的衣衫,也吹動著竹柏倒映在地上的影子。蘇軾朗如澄明之月的一番話,輕輕地觸動了懷民——人如其名的心緒。被貶黃州之前,他固然知道前車之鑒諸如蘇軾,但他為官懷民之心不改,偏要作詩譏諷新法,以平民憤。聽聞懷民憤憤不平地講述過去,蘇軾狡黠一笑。懷民的窘迫無奈,蘇軾的會心莞爾,賞月的意趣昂昂,不是知己之遇,是什么呢?
九百多年的起起落落,醒醒睡睡,雖然僅片言只語的記錄,但不難發現,那輪明月直照人心。不止于難覓的知音、曠然的意趣,還有超越苦難的胸襟和心懷蒼生的悲憫。
劇情發展至此,“詩案”才在二人的對話中慢慢浮現。我們無法確切得知,九百多年前,承天寺這場良辰好景的邀約,他們是否談了烏臺詩案?但可以想象,兩個因言獲罪的人,從相遇到相知,是繞不開“詩案”這個話題的。
黃州苦寒,百姓為苛稅所累,挖野菜充饑。即便如此,在山長水遠紅塵相隔的高寒之寺,懷民總為蘇軾備著好酒。宋朝的寺院是允許喝酒吃肉的,懷民固然沒有肉,但他知道蘇軾有酒就夠,有酒就有詩。其實,落魄的懷民,與蘇軾一樣,生活過得十分拮據,但他就是喜歡蘇軾,到了膜拜的地步。蘇軾每有好詩,懷民總想以酒換之。天涯淪落,酒后真言。以性命相見的兩個人,人生憂患,黍黎之悲,又怎能不聊?
3
忽然一聲雷響,王安石和他的學生李定出場了。細細打量,拗相王安石一身猶如深海的藏藍,眼神犀利而倔強。李定在他身后碎步緊隨,阿諛之態,卻一身張揚的大紅。二人烏紗帽上的兩根長翅,隨著說話時的聲調和力度上下晃動。大紅袍李定的語調過于溫和,倒是王安石,顯得過于刻板生硬。二人正襟危坐,對弈中,說起蘇軾的《湖州謝上表》。起初李定未看出其中的破綻,一臉疑惑地望著老師王安石,甚至有那么幾分為蘇軾說情的意味。
我沒看懂,此處是想表現李定的愚鈍無知,還是想以此為李定徹底黑化置人死地的毒手做鋪墊。總之,這一方政敵王安石對蘇軾的態度,自始至終不屈不撓。看王安石倔強的一生,他革故鼎新、勤政務實,對待烏臺詩案的態度,他不過是站在政治的立場,對事不對人。
關于帶頭檢舉揭發蘇軾的人,有諸多種說法。有人說,是御史正臣;也有人說是中丞李定,更讓人驚訝的是,當時在科學上享負盛名的沈括,竟被認為是整個案件的始作俑者。就是這樣一個搞學術研究,與蘇軾以老友相稱的人,偷偷抄錄了蘇軾在杭州任職時的詩作,將有“誹謗”之嫌的詩句詳細地“注釋”,交給了御史臺。這些段子,是真是假,沈括是不是參與者,已無可翔實考究。
可以肯定的是,此時,王安石二次罷相,已退居江寧。神宗親自上陣主持新一輪變法,史稱“元豐改制”。作為被神宗青睞的國師級人物,王安石自然一直在幕后助力。
蘇軾到底是天真的,像個“狂”心未褪的少年,竟無一絲識趣和畏懼。被捕后,蘇軾案子由御史臺審。這個御史臺,有一個可怖的名字,叫烏臺。那里種了很多柏樹,因有數千烏鴉棲居其上,故得名。烏臺詩案爆發,次年,蘇軾被貶黃州,牽連親友三十多名,涉及詩詞一百多首。
這是蘇軾一生中最致命的一擊。自此,文字獄便如烙印一般,跟隨他去深山老林天涯海角,至生命的終結。
烏云遮月,秋風悲號,蘇軾站在黑夜的中心,茫然四顧,仰天長嘯。此時,大腹便便的紅袍李定,居于臺閣高處,手拿一沓詩稿,一邊疾言厲色地念,一邊放肆妄為地散。站在李定身后的藏青袍——王安石,則一臉慍色。清癯干瘦的鐵臉,猶如青銅鑄成。細長微垂的雙眼,仿佛還帶著鋒棱,充滿了殺機。
其實,烏臺詩案爆發,與王安石并無直接的關系。御史臺官員對蘇軾的猛烈圍攻,讓神宗感到無能為力之時,還是王安石的一句“安有盛世而殺才士者乎?”讓蘇軾得以赦免死罪。不甚清楚,當時還有多少人為蘇軾求情,但王安石的舉動,確實令人動容。
那一刻,我終于懂了,身藏藍袍的內斂和沉靜。同樣,也漸漸看到了火紅袍得勢與叫囂。當變法與保守對峙升級,王安石隱退,李定等人便在朝中“紅”了起來。容易“紅”起來的人,多以見風使舵煽風點火為能事,于是,“紅”起來的一把火,就燒到蘇軾身上。沒辦法,他太有才了。據傳,當年審問蘇軾早年所寫的詩時,李定居然能一字不差地背下來。想到這個傳聞,細思編劇運用的匠心。此時,臺上兇神惡煞邪火沖天的李定,竟也有了一點點詼諧和文縐縐的色彩。
只見那團“火焰”,在夜空中噴發出駭人的光芒。李定用一張醋海翻波蠱惑人心的嘴,熟稔地背著,“豈是聞韶解忘味,邇來三月食無鹽”“杖藜裹飯去匆匆,過眼青錢轉手空”“東海若知明主意,應教斥鹵變桑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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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定們,定然是看不見民生疾苦的,政治站位才是他們最關切的。再說,蘇軾的詩早被別有用心的人備注好了,還用得著他們費心解釋?文士出身的宋朝官員,哪個會預料不到蘇軾將面臨的災難?這些紛飛的詩稿,會像一場大雪,淹沒一個人生命的寒冬。還有,那些鋪天蓋地的罪名,也會像鋒利的刀片,割痛一個人的靈魂,留下終生的暗疾。
偏偏蘇軾不怕疼,也不怕死。在他看來,從青苗、鹽禁、水利……有哪條變法是順從民意的?宋朝一向廣開言路,某種意義上,蘇軾唱反調的行為,是忠言逆耳,憂國憂民,亦對事不對人。
可誰又能懂?當然得是張懷民。蘇軾說“人生如夢”“一蓑煙雨任平生”“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懷民愛聽,不惜為其揮霍光陰,以心中明月相換,醉同其樂,醒同其憂。
作為骨頭夠硬的文人,他們都經歷了淬煉的必要步驟。遇見,讓他們生出久違的親切和欣喜。那夜,秋風和月,帶來侵入靈魂的治愈。孤獨和溫暖,在承天寺的夜游中得到了另一種詮釋。
九百多年了,當我們再次讀到那夜的月和張懷民,究竟在讀什么?我想,答案已不僅局限于知己之間的照亮與成全。以悲憫之心,用至真之情,對待這世間所有遇見,是我們一直要做的。
戲劇閉幕之時,編劇現身。她說,這是《烏臺》第十七場,也是今年的最后一場。為感謝前來捧場的“懷民”們,劇場特意安排了演員與觀眾互動的環節,留個大合影。九百多年過去了,那夜的月,依然明亮,風是透明的河流。無論生活、理想使我們的心如何不得安寧,都應該記得去讀一讀蘇軾,見一見懷民。
最后,值得一提的是,朋友的小城,有一個美好的名字:會昌。是行動的“會”,是趨光的“昌”。賴聲川的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