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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煤油燈
    來源:光明日報 | 鄧宗良  2024年08月16日14:36

    在雷州半島,長板凳叫作凳條。小時候,家家戶戶都有凳條。上面放一盞點著的煤油燈,就成了寫作業的小桌子。坐在旁邊低矮的小凳子上,看上去像蹲在地上。

    母親看我趴在凳條上寫作業時間長了,就說,油燈太暗了,歇歇眼睛吧。她把凳條上的煤油燈和書本拿到了小凳子上。

    窄窄的凳條,可以平躺上去。我看著夜空,星星有些迷離,像無數個暈化的小點點,似乎正在慢悠悠地飄落。多眨幾下眼,星星漸漸清晰。它們一顆顆的,數也數不清,懸停在深藍的夜幕上。它們的閃爍,像輕輕的呼吸,又像低聲的絮語。偶爾,流星忽然劃破寂靜的夜空,像有人在天邊飛快地擦亮一根火柴。

    母親挪動小凳子,坐到了凳條邊。她常說起星星和月亮的那些民間傳說。這些故事,母親小時候,外婆跟她講過。順著母親舉起的胳膊望去,那里有牛郎星和織女星,那里還有北斗星……母親的手指尖仿佛觸碰到了這些閃亮的星辰。

    數著星星,不一會兒我就睡著了。醒來時,頭發似乎有些濕涼,抬手一摸,并沒有露水。煤油燈不知什么時候被母親捻滅了。燈罩被摘了下來,擱在小凳子上,母親用一小把稻草,把燈罩上的煙灰擦掉了。

    身邊的母親,浸潤著朦朧的月光,給外公的對襟衫做布扣子。比長豆角細一點的卷布條,在她的手里被團成花生粒大小的布扣子。布扣子一粒一粒間隔著縫在開襟衫上,開襟衫的另一邊,縫上同樣用卷布條做的半圓形扣眼。

    母親左手捏緊下針的地方,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捏住滑溜溜的縫衣針,在衣布上面扎一下,用力一摁,再從下面捏住針頭連著線頭拉出來,拉到頭,針腳就結實了。母親不用點燈,活兒都在那幾根手指頭上。

    母親手里的線越來越短,揚起的胳膊越來越低。綿密而輕盈的動作,搖曳著如水的月色。縫完最后幾針,她的老雷州歌也哼唱完了。老雷州歌輕柔而哀怨,循環往復,好像只有一個曲調。她輕輕咬斷線頭,眼皮也不抬,說,回屋里睡吧。我不吭聲,她也知道我醒了。她劃了根火柴,點著了煤油燈。橘色的光亮滲到月光里,浮起一圈光暈。

    躺到床上,捻滅了煤油燈。母親回到院子里,不一會兒就傳來了越來越低的洗衣聲。

    小煤油燈的燈座是個玻璃油壺,像個小葫蘆。厚厚的瓶蓋設計得簡潔而精巧,中間有根白棉繩燈芯。一根帶齒的鐵線穿了進來,留在外邊的一頭彎成小圓圈,捻動它便可調節火苗的大小。瓶蓋外緣涂成金色的一圈薄鐵片,剪出了花,正好卡住下端收小了的燈罩。油壺和燈罩是粗玻璃做的,里面有些小小的氣泡,泛著一點點藍。

    大煤油燈,是班主任家訪后,父親才買的。它的油瓶燈座大了,高了。變大的燈罩,頂端收緊后,拉出長長的圓管,像細小的煙囪。它防風了,明亮了,也費油了。

    那時我讀初一,初中附設在小鎮的小學。班主任家訪,事先沒打招呼。父母開始忙活起來。母親把小煤油的燈芯挑高,撥松,好讓火苗燃得旺些,家里亮些。燈罩頂冒出了些黑煙。城里來的班主任,已習慣了煤油燃燒的嗆鼻味。

    班主任是位中年女教師,在她的眼里,每個學生都有優長。父母聽不懂班主任說的普通話,也沒聽懂她學著說的夾生雷州話,卻看得懂她的眼神。煤油燈橙紅色的光亮里,班主任和父母,他們每個人的雙眸,都澄澈而溫暖。

    班主任看了一眼小煤油燈,表情慢慢嚴肅起來。她從椅子站起來,蹲下來打量著我的眼睛,問,晚上寫作業,看得清楚嗎?父母看班主任蹲下來,有些局促不安,也跟著蹲了下來。他們不知道,蹲下來跟學生說話,是班主任的習慣。

    班主任說,給孩子換盞亮一點的燈吧。

    父母連忙點頭。

    第二天,父親想裝電燈,沒辦成。家里就有了這盞大煤油燈。

    小鎮里,有時會停電。電壓低時,燈泡的光亮還不如煤油燈。早就裝上了電燈的學校,依然離不開煤油燈。小學沒有食堂,班主任在宿舍門邊,用三塊紅磚支著鋁鍋,自己做飯。煙火嗆得她流眼淚。

    班主任左手抱著講義,右手握著教鞭,走進了教室。她教的是語文和音樂。她的教鞭,輕盈又有彈性地點在水泥做的黑板上。篤篤的響聲,不輕不重,清脆又帶著一點輕柔。

    一次,有個同學惡作劇,在講臺上擠了一些熟過了的香蕉泥。班主任卻問:哪位同學愿意上來幫老師擦掉?全班同學都舉了手。那個惡作劇的同學,耷拉著腦袋,自己上去用手擦掉了。同學們正等著看他怎么挨訓呢,班主任卻表揚了他的誠實和敢作敢當。班主任是個外地人,同學們怕她受委屈。勞動課全校一起上,到小運河水塘邊學校的地里“學農”。班主任不會農活,班里有些同學平時調皮,這時卻變得很懂事,搶在前頭不惜力氣干活。

    高中畢業后,我到漁業碼頭的吹填工地打工。公社教辦主任讓人叫我趕緊回鎮小學當代課教師。校長也帶了話,要我順路到市新華書店買些課本。學校教導主任開的清單,字跡筆畫舒展,后來才知道這是趙體字。帶話的人年紀比我父親大,張口就叫我老師,我愣了半天,不敢答應。

    進港的油輪,從巨大的胸腔里呼出短促而渾厚的汽笛聲。有人說過,人是在一個瞬間長大的。

    各年級欠缺的課本,加起來真不少,自行車后座的兩邊掛滿了,上面又捆了高高的一摞。下坡慣性大,捏車閘不管用,我便用腰背使勁頂著。

    上坡時,我彎著腰,身子壓在車把上,生怕前輪翹起來。我的小腿肚子一次次地抽筋。自行車還是摔倒了,我躺在公路上,看著課本沒摔壞,松了一口氣。

    初秋的風,從路邊的甘蔗林吹來,沒在身上停歇一下,又吹到了路那邊的甘蔗林。我跟另一位年輕老師一起,用了之前的班主任留下的那間宿舍。

    停電時,在她點過的煤油燈下,學著批改作業。每個字,每個詞,每句話,都是給學生做示范。我拿筆的手沉重了起來,每個字寫得都很難看。

    不久,我當上了班主任。班里一些學生自愿來校上晚自習,擔心停電,都帶著小煤油燈來。

    晚自習后,我跟他們一起走到校門前小運河的涵洞橋,才停下腳步。他們怕燈火被寒風吹滅,把煤油燈抱在胸前。煤油燈的火苗晃動著,漸漸遠去,像幾顆星星,消失在小鎮的小巷里。

    我想明晚就去家訪,讓他們在家里用上明亮一些的燈。又不免擔心:我只比學生大三四歲,能說服他們的家長嗎?

    高考恢復,小學里很多老師都參加了。離春季開學很近了,教辦主任才急匆匆地給我送來了紅色的錄取通知書。他抑制不住驚喜,開心地說這又說那,沒了平時的條理和穩重。之后,他嘆了一聲,說,本來要讓你轉正的,你又要上大學了……我點了點頭,說,應該把名額給留在這里的民辦老師。說著,眼眶里一下子潮乎乎的。

    小時候,大人問我長大后要干什么,我的回答總是:“當老師。”那時我說的老師,是小學老師。

    教辦主任看著別處,像是在喃喃自語,說,那棵掛鐘的鳳凰樹,快開花了。

    哦,鳳凰樹又要開花了。我們學校的鳳凰樹。

    鳳凰樹上掛的不是一口鐘,是一塊當鐘使的厚鐵板,也許以前掛過鐘。值周的孩子,搖著手里閃亮的銅鈴,有時穿著拖鞋,有時光著腳丫,繞著工字形教室群,眨眼間就飛跑了一圈,像一只低飛的燕子。預備鈴聲剛剛沉靜下來,校長就敲響了樹上的鐵板。上課敲三下,下課敲兩下。響聲鏗鏘,裹著強烈的顫動。鳳凰樹花開時,震落一地的花瓣。雨后的地上,是一層白凈的細沙。

    我和我的學生們,曾在鳳凰樹下上過半天的課。那天上午第一節課時,教室的房梁忽然抖了一下,歪了。白蟻把它蛀壞了。我們不敢留在教室里,鳳凰樹下成為臨時課堂。

    灼熱的陽光下,濃密的樹蔭在慢慢移動著,我們不時拉著凳子跟著樹蔭移動。厚鐵板在頭頂敲響時,響聲像四濺的浪花。聲音久久地顫動,同學們雙手捂緊耳朵,等待它的離去。

    40多年前,交通很不方便,我水陸兼程,走了一天一夜,才到了廣州的大學校園,給父母寫了第一封信,說,8塊錢一大張的彩色飯票,裁出一摞單張的早、午、晚,管一個月的飽飯。系里每個月給我的人民助學金,差不多可以買兩個月的飯票,足夠用了。

    行前父母叮囑過我,到了學校,寫封信回來告訴他們匯款的地址。母親說,聽說大學生的口糧是定量的,正是上飯量的時候,別餓著肚子。她說自己放不下心來。

    離家前那個夜晚真短,母親還有很多很多的話沒說完,院子里的雞窩就傳來雞翅膀撲棱的聲響。公雞快要打鳴了。母親說,孩子,睡吧,明天還要出遠門,出那么遠的門。

    母親背過身子,緩緩地捻滅了煤油燈,星光灑在蒲草屋頂上。

    (作者:鄧宗良,系全國政協原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