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邊的懸崖書店
一
時令已是立秋，暑熱還未退去，陽光熾熱而猛烈，海風裹挾著熱氣而來。我又到了玉環。
作為臺州最南端的海島城市，玉環是一個另類，在地理上，它鄰近溫州，并且一度歸屬溫州，島民的行事做派，更像溫州人，愛當出頭鳥，愛賺錢，愛時尚。在語言上，它也是南腔八調，除了玉環話、太平話，溫州話、閩南話、潮汕話輪番上陣，縣志上說玉環有17種方言，若是全能聽懂，就成了語言學家。甚至這里的行道樹，也長得不一樣，這里是全臺州唯一能夠存活榕樹和紅花羊蹄甲的城市，留著長胡子的榕樹是美髯公，一樹繁花的紅花羊蹄甲樹是花仙子，帶著熱辣的南國的風情，提醒我，這是臺州緯度最南的地方，溫暖且濕潤。
有一段時間，我做田野調查，從杭州灣一直到漩門灣，我曾經突發奇想，想沿著海岸線，走完玉環所有的海島，但最后證明我是不自量力，玉環有1900多平方公里的海域，長達320公里的海岸線，有大鹿島、雞山島、海山島、披山島等上百座島嶼，就算是本地人，也不敢拍著胸脯說自己走遍了玉環。
二
玉環很鮮，甚至有一個地名就叫鮮疊，是鮮上加鮮的意思。每一次到玉環，我都能感受到不同的鮮味。三十多年前的冬天，我第一次到玉環，驚喜地發現，滿大街的海鮮排檔，現點現烹，剛打撈上來的蝦蟹，鮮瀝瀝地滴著水。從街頭到巷尾，鮮味飄了一路，我也吃了一路，我一天吃四餐，三餐之外還有宵夜，一星期吃到了五六十種大小海鮮。而我那號稱“千杯不醉”的朋友，被熱情且海量的玉環人灌醉，像大魚一樣被扛回賓館。
二十多年前的暮春，我到玉環，正值谷雨，雪白的文旦花開成香雪海，柚子花和橘子花的味道，是我最喜歡的氣味，清新而甜美，如入雨后山林。十年前的夏天，我到玉環，正值臺風季，空氣中滿是石蓮糊和青草糊的氣味，海浪拍打著巖礁，卷起千堆雪，天空中翻滾著厚重的烏云，空氣中是臺風欲來的氣息。去年秋天，我又一次來到玉環，參加東海文化旅游節，一號公路盡頭的鷺鷥島上，頭水紫菜剛打撈上來，是水淋淋的鮮。清港文旦園里，一個個碩大滾圓的黃金果，剛采摘下來，現剝現吃，是飽滿多汁的甜。這一次，我還品嘗到豐盛的文旦宴和玉海宴，不能不佩服玉環人腦洞之大，一個果子就做出一桌菜。
我常常被玉環打動。
三
這一次，打動我的，是海邊的懸崖書店。
懸崖書店在干江，境內一條自東向西的海港，因淤塞而干涸，干江古稱“乾港”，后因圍墾截流，干涸成灘，成為“干江”。干江其實并不干，依傍著浩瀚的東海而水汽氤氳。
我知道干江，是因為2005年最強臺風麥莎就在這里登陸，也因為它是中國著名的盤菜之鄉。這種頭頂一蓬綠纓的土肥圓蔬菜，打霜后，軟糯甘甜，簡單一蒸，蘸點蝦蟣醬，清鮮至極。
十多年前我來干江時，這里還有著名的干江鹽場，夏天廣闊的鹽田上一層白白的鹽花，如大雪落平原。陽光下，曬鹽工褐色油亮的肌膚，跟土地的顏色一樣深沉。后來，白花花的鹽田消失了，成了生機勃勃的濱港工業城。
懸崖書店在干江的上棧頭村。上棧頭村古時是個海島村，孤懸于干江南部的海中間，與雞山、大鹿、小鹿、洋嶼等海島毗鄰，筑壩后，與陸地連成一片。它最早是荒無人煙的海島，明時為了抗倭，在島上建立兵寨，故名“寨頭”。清時它是南北漁船上下客的海上客棧，“寨頭”由此成了“棧頭”。
印象中的上棧頭村，是個破敗的古村落，殘破的石屋在風中沉默，只有一條崎嶇的山道與外界相通。它如山野村夫，閉塞而守舊。沒想到，幾年未見，已然換了新顏。殘破的石頭屋，變成了浪漫的望海民宿，古樸與時尚交融，別有一種讓人心動的味道?？亢５纳狡?，建了書店，被譽為最美的海邊懸崖書店。上棧頭村變得如此有腔調。
四
在懸崖書店，我靠窗而坐。邊上的玻璃吊橋，晃悠悠走過一群人。吊橋之下，濱海綠道蜿蜒向前，如果不是天氣酷熱，我會像那些騎行族一樣，沿著海邊公路騎行，一路向東，看山，看海，看蘆葦在風中起伏，看白浪在海中翻滾。
窗外是海，無邊無涯，海天一色，遠眺可以看到披山、小披、三蒜、石塘等海島。窗內是書，內斂寧靜，展架上，一本本書籍按照不同的分類，擺放得整整齊齊，靜靜地等待著愛書人的到來。閱讀區里，三三兩兩的讀者，在安靜地看書。他們翻著書頁，如同海浪嘩嘩地拍打著沙灘。
這是我見到過的第二家海邊懸崖書店，上一次，是在希臘的圣托里尼島。那時夕陽西下，余暉打在島上懸崖書店的白墻上，有斑駁的光影，滿架的外文書，我看不懂，書店沒能留住我。而這里的懸崖書店，留人留心，隨意抽出一本喜歡的書，坐在窗邊，看累了，抬眼便是白云蒼狗，藍天碧海。喝完手磨的拿鐵，又點了一杯清涼的石蓮糊，安逸舒適閑翻書，如同在自家書房，滿滿的松弛感。
閱讀是自我而美好的事情，書店是讀書人的精神家園，我走過一個城市，總要逛一下當地的書店。我像云游四方的盲詩人、民謠歌手周云蓬一樣，喜歡給城市打分。周云蓬說，有山有水加十分，行道樹好看加十分，飯好吃加十分，酒好加十分，一個朋友加十分，兩個加二十分。
而在我眼里，有一個美好安靜的書店，有一家藏著很多寶貝的博物館，有一個特別的咖啡館，有一條煙火氣息濃郁的老巷子，都可以加分。
海邊的懸崖書店，如幽深海中的一抹月光，寧靜祥和，如夏日雷雨過后的一陣清風，舒適宜人。在這里，可望山，可觀海，可閱讀，可發呆，它是閱讀場所，也是心靈空間，它的精神在云端，落地在鄉野，就像邊上通往書店的玻璃吊橋，聯結起人與人、人與書、人與山川大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