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山的夢幻
我來到蒲縣,是來尋找一個夢。
夢里是一座山,一座廟,一幅對聯(lián)。山是一座神山,廟是一座神廟,對聯(lián)是一幅神示的對聯(lián)。
似乎早就熟悉一切,又似乎不熟悉一切。熟悉對聯(lián)上寫的什么,卻不熟悉對聯(lián)寫得什么樣子。深夜的時候,睡夢里醒來,我拉開落地窗幕,遠遠望著窗外清溟夜空里幽靜山上獨亮的燈。似乎是在夢里,又似乎不在夢里。判斷那就是柏山和柏山廟,清醒地相信那就是柏山和柏山廟。而且,彷佛是曾經(jīng)到過柏山廟的,但是又不清楚柏山廟長什么樣子。
我尋找的那幅對聯(lián),就在那遠遠的山上。
下榻于山城最高的樓里,我在山城最高樓里遠望柏山。山城第一縷陽光打在柏山廟,柏山廟朱紅的廟墻連同整個柏山頂,就被最早的陽光打得金亮金亮。山城最后一縷陽光也打在柏山廟,柏山廟和簇擁它的滿山綠樹,也被最后的陽光照得金亮金亮。在陽光撤離柏山之后,陽光撤離天宮之后,就把柏山廟交給了夜,交給了月光,交給了深邃和幽遠。
夜夢醒來,就望水一樣的月光和孤星一樣的柏山廟。
望時,山和城都靜了,廟和人也靜了。望著融融月光里的廟和淡淡燈光里的城,想,廟里的神和城里的人在做什么?人在做夢,人把白日里做不到的事情拿到夢里去做,做得如神如仙如魔如幻。人能夠看到自己和別人在夢里做著的事情。神仙呢?不知神仙是否像人一樣做夢,神仙肯定在看人做事和做夢,看人在夢里夢外做著許多事情也演著許多故事。
據(jù)說柏山廟的那幅對聯(lián),就是人在夢里做出來的。
我登上柏山,看到滿世界的左扭柏,像上山的路,是旋轉(zhuǎn)著往上長的。本就是自然生長的樹,但在人的傳說里,說是神仙種下的樹。這傳說,是否也是從夢里傳出來的?
也許是長夜夢,也許是白日夢。傳說里說,柏山原來沒多少柏樹,實際連草也不多,連牲口都沒有草吃,廟里的老和尚就派小和尚給牲口找草。小和尚找呀找呀,找累了,便在山崖下睡著了。小和尚在沉睡中做了一個夢,夢見一片低洼的地方,長了許多的青草。夢醒之后,果然看到低洼的地方長了許多青草,他便割了青草回去。這之后,他每天都到低洼的地方割草,但割了就又長,割了就又長。小和尚奇怪了,就挖開草地看,結(jié)果,挖出一只破盆子。他把盆子拿給老和尚看,老和尚一看是個不值錢的破盆子,就給豬當了食盆,結(jié)果,豬食吃了又有,吃了又有。老和尚也奇怪了,就拿了元寶放進盆,結(jié)果,盆里源源不斷生出了元寶。事情讓土匪知道了,土匪打進山廟要搶聚寶盆,老和尚趕緊讓小和尚把盆藏了,小和尚把盆埋在了一棵左旋柏下,結(jié)果土匪走了,小和尚去找盆子,卻怎么也找不到了。只看到滿山“嘩嘩嘩”長出來了密密匝匝的柏樹,且越長越旺,覆蓋了山巒。
在蒲縣,人們相信,柏山的樹就是這樣生長起來的。甚至覺得,生長了柏樹的聚寶盆,依然埋在柏山的樹下。而埋在柏山的聚寶盆,就是神樹在柏山的根脈和靈脈。
看著柏樹就知道了,柏山的聚寶盆,就是柏山的柏樹。
難怪找聚寶盆的人們,找不到聚寶盆,就找上了柏山的柏樹,就砍伐柏山的柏樹,完全忘記了柏山的樹是神樹。
后來,砍樹的人越來越多了,甚至山里的土匪、地方的軍閥,都上山砍樹,砍得縣太爺心急如焚卻束手無策,便召來眾鄉(xiāng)紳商議。突然,兩位農(nóng)人急急忙忙跑進縣衙,驚恐地說,夜里夢見東岳大帝了,東岳大帝該是震怒了,托夢給兩人一人說了一句話。什么話?一位農(nóng)人說:“伐吾山林吾無語”,一位農(nóng)人說:“傷汝性命汝難逃”。縣太爺驚奇了,眾鄉(xiāng)紳也驚奇,眾人把兩句話合起來,就合成了一副對聯(lián)——
伐吾山林吾無語
傷汝性命汝難逃
縣太爺趕緊率眾鄉(xiāng)紳焚香膜拜東岳大帝,立馬沐浴手書并命人篆刻,把這副對聯(lián)刻在柏山廟也就是東岳廟上,刻在東岳大帝行宮的門廊,墨版金字,潛藏鋒利;作為實證,縣太爺和兩位農(nóng)人的名字,也刻錄在了聯(lián)上。之后,人們果然聽說柏山出了蹊蹺的事情,砍樹者里竟有人暴尸荒野;之后,遠近鄉(xiāng)人都知道了這副對聯(lián)和這個事情,從此沒人再敢上山砍樹。一副對聯(lián),也許也是縣太爺或鄉(xiāng)紳策劃的一個夢呢。
縣太爺管的事,假托東岳大帝在夢里顯靈,東岳大帝自己的事,又托人把夢說破。人和神之間,也有一種默契嗎?
人事靠神,神事靠人。人神的默契,是本深的默契。
登上柏山極頂就登上柏山廟,就看見了東岳大帝的行宮。
東岳大帝本來是住在東岳泰山的,但東岳大帝會巡視天下,東岳大帝巡視天下,就在天下有了自己的行宮。
東岳大帝原來也是人,是商周時代的英雄。英雄戰(zhàn)死沙場,就被人封了神,封成了東岳大帝泰山神。泰山是人間靈魂的歸宿之地,泰山神是陰間鬼魂的最高主宰。東岳大帝從泰山飛來柏山,是做了一個夢的,夢見奉玉皇大帝旨,來柏山懲惡揚善。柏山的東岳廟和泰山的東岳廟不一樣。泰山東岳廟沒有地獄,柏山東岳廟卻造了一座地獄,東岳大帝坐鎮(zhèn)山頂上,下設(shè)了72司和18層地獄,地獄的入口處寫著——
此處衙門難用賄
下邊官府不容情
人間極頂是天堂,天堂背后是地獄。地獄的入口是一道法不容情的門,也是善惡分界的門。其警示意義在于告誡人間,為善者升天堂,做惡者下地獄,升天堂會享人間沒有的福,下地獄會受人間沒有的難。天堂,人間,地獄,三界同在柏山,卻魂歸不同去處。善魂永駐天堂,惡魂永在地獄。三界世界,簡直就是一個神奇的構(gòu)思,而做出這個構(gòu)思的人,肯定是一個夢想家。非此,怎能創(chuàng)造如此真實的意念世界?
意念的世界也是神奇的世界。在這個世界,東岳大帝管神管人管鬼,管山管水管風,管林管獸管鳥,萬物皆在心里。
要不,東岳大帝怎會托夢給人,讓一副對聯(lián)顯示神威?
柏山是民間祈福的一座神山,也是生態(tài)旺福的一座靈山。為此,唯蒲縣獨有的“四醮朝山”廟會,一方百姓和所在官方,會一起把日常的神山祭祀和靈山崇拜推向一個高潮。
“四醮朝山”即東南西北四方百姓祭祀東岳大帝的隆重儀式。說是四醮,其實是所有村莊所有百姓的盛大祭拜;說是朝山,其實是在夢醒半夜就朝柏山走了。“四醮”都想爭得“第一朝山權(quán)”,所以整個夜都像夢中趕路。先是,村莊百姓十人數(shù)十人從村莊流出,百人數(shù)百人匯入大道,抬著神轎,扛著供品,吹著嗩吶,打著鑼鼓,把山里的夜鬧得從來沒有的轟動,似乎山被掀起來,水被揚起來,夜被撐破了;繼而,“四醮”方位涌來的人群,千人萬人地打著燈籠匯聚到柏山腳下,一片燈海,一片聲浪,蕩漾著,滾動著,把山城沸騰,然后,響鼓隆隆,銅鑼鳴鳴,朝向山上涌動,把聲浪推上山腰;之后,所有燈籠聚集在山頂,所有轟響凝聚在山頂,鼓聲銅聲嗩吶聲,急急如雷,鏘鏘如閃,嘀嘀如雨,似乎人把柏山托到了天上,天給人間降落了驟雨,雨洗的星星落在了柏山;最后,星星點亮了朝霞,點亮了太陽,點亮了漫天晴光,紫煙如龍,龍舞如虹,直至祭祀被晚霞染紅……
蒲縣的“朝山”是人們真誠的敬奉,人用喧天的鑼鼓把心意大聲告訴東岳大帝,在敬奉中祈禱東岳大帝降福人間,人也一次又一次、一代又一代地把深刻的警示寫在了心上。
我在柏山看到柏山廟和它的對聯(lián)的時候,它是沉靜的。
“四醮朝山”的轟動已然過去,柏山廟也寂靜了。但在蒲縣,已經(jīng)沒有一個人不知道這副對聯(lián),已經(jīng)沒有一個人敢上山砍樹。于是,柏山的綠,一綠到今,而且,綠到了山外。于是,蒲縣擁有了100平方公里的五鹿山國家自然保護區(qū),擁有白皮松等近1000種植物,擁有金錢豹等近500種動物。它不僅是花草樹木的公園,而且是飛禽走獸的樂園。
柏山所有的古老夢幻,已經(jīng)與現(xiàn)代構(gòu)想對接。
因而,絕對不僅是不敢上山砍樹,而是就不會上山砍樹。不僅不會上山砍樹,而且,想著夢著做著的,都是上山種樹。崖縫里栽樹,石山上植樹,不能種樹的地方,填了土也種樹。哪怕種植一棵柏樹,種植一棵松樹,也是種下了福祉之樹和未來之樹。所有無綠的地方,都綠了,綠了一山又一山。神沒種樹的地方,人種了樹,人創(chuàng)造了自然之上的又一個自然。
柏山的綠是風神一樣綠,風落在哪里哪里就綠。
落在人眼里,視角就綠了。落在人心里,心志就綠了。落在人手上,手就種出了綠色。古老的綠銜接了現(xiàn)代的綠,現(xiàn)代的綠融入了古老的綠。古老的綠和現(xiàn)代的綠,在人的心界人的世界融合在了一起,幻化為一種蒼茫的、新穎的、生長的綠。不僅生長綠,而且生長藍,生長清,生長出天空的藍,生長出河流的清,生長出了神奇的生命和靈魂的顏色!
柏山的神仙,是天堂的神仙,也是人間的神仙。人即神,神即人。柏山的夢幻,是神的夢幻,也是人的夢幻。
聽過了柏山的故事,沒到過柏山,也曾依稀夢渡柏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