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2024年第8期|于堅:木瓜海棠
亮了
黃昏 一場驟雨過后
草亮了 花也亮了
村子的墻也亮了
水庫也亮了
池塘也亮了
遠山朦朧
幾棵站在公路邊的桉樹亮了
像是要上路
高速公路上的車燈倒沒那么亮
在夜晚的邊緣移動著
(像是一只黑口罩在移動)
苦惱著它的漆在這場豪雨之后
是否還能煥然
一路都在為糊滿泥漿的輪子而苦惱
它想停下來檢查底盤下面的黑暗
3月4號,與幾個朋友驅車前往一個村子(下村)。村子在石屏縣境內,花匠李明枝的老家(他在城里當園?。?。
去年10月,他來我院子里幫我修剪盆景的時候說:“我老家種著幾畝海棠,3月5號就開花了,到時請你來看?!本拖肫饍墒坠旁姡皇资翘K軾的:
東風裊裊泛崇光,香霧空蒙月轉廊。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
一首是陸游的:
碧雞海棠天下絕,枝枝似染猩猩血。
蜀姬艷妝肯讓人,花前頓覺無顏色。
一個說海棠“泛崇光”,一個說海棠“猩猩血”。那么李明枝種的海棠是哪一種?“3月5號請你來看海棠”這種話相當嚴重,從來沒有人對我說過這種話,普遍說的都是“請你開會”“請你吃飯”之類。何況現在才10月,到3月還有五個月。這種約太古老,古人才會在冬天約夏天的事,今年約明年的事。這種邀請,就像一個喜訊。
李明枝是古道熱腸之人,長得瘦硬,古銅色皮膚,這種皮膚在云南很常見。不做事的時候他像截木頭,一言不發,做事的時候邊做邊說,喜歡有人在旁邊看著他做,聽他嘮叨。他在幫一棵被扭曲成飛龍狀的羅漢松“剃頭”。一面做著這事,一面說著他擅長的這事。他的話不只是說給我聽,也說給羅漢松聽,羅漢松點著頭,松毛稀稀拉拉掉下。他用尖嘴鉗將綁在它身上的鐵絲一根根夾斷、解開。“刑滿釋放”后的羅漢松說:謝了,已經像梁山泊的好漢那樣精神抖擻、威武。
這一套,是哪個教你的?不消哪個教,天然就會。我樣樣都會,種地、放牛、燒窯、煮飯、砍柴,小的時候還打過山雞。不過現在見不到了。
我說:“這種造型方式很殘忍,就像學校里改造學生?!彼f:“不是一回事。我兒子在三中讀書,成績好呢。那個語文老師相當好呢?!痹煨屯戤?,掃掉了地上的松毛?!澳愕故莵聿粊恚俊蔽翼樧煺f:“來嘛?!彼又f:“你要來呢嘎,我等著!”
然后我就忘了此事。現在的人輕諾,什么事都是說說而已,信口開河比較普遍?!鞍肽旰笕タ春L摹?,仙人之約,只是一句詩。
到了第二年的3月4日,他打電話來:“我家的海棠花開了,來不來?”我一頭霧水:“你是哪個?”“李明枝。”根本想不起來?!熬褪菐湍慵袅_漢松的那個呢?!迸?,就想起來了。有人約過我春天去看海棠?!芭叮娴??”(云南人不喜歡“真的”這個詞,從來不說。別人對我說“真的”,我會不高興。這個副詞的意思是“確定嗎”,但是感覺在輕微地暗示對方有點信口開河。它或許已經是其他地方的慣用語,時常出現在陌生人與陌生人之間、熟人之間、朋友之間。但在云南,這句話聽著相當刺耳。)我居然蹦出來這一句。李明枝在電話那頭聽見我說“真的”,不高興了,感覺他的臉馬上沉了下來:“穆老師,你以為我騙你改?”(改,方言譯音,沒有這個字,意思是“嗎”,云南人不說“嗎”,說“嗎”感覺不好。他們說“改”。)“不是不是,我當然要來,明天一早就出發?!?/p>
“你家在哪里,松樹沖?給(給,也是云南方言譯音,沒有這個字。用在判斷句的前面,構成是非問句)有定位?”“沒有?!薄澳愕搅耸量h,朝李家山那邊走,經過馬鹿鄉、小水河,再走克(克,也是云南方言譯音,沒有這個字。意思是“去”)梅子凹那條路,開到頭就是。路口有塊石頭那條?!彼f的“梅子凹那條,開到頭就是”,有二十多公里,很不容易開。那塊石頭沒看見,下車問一位正在苞谷地里忙活的小伙子,說是走路口有棵榕樹的那條道。
所有的路都消失后,汽車停在一個盡頭。盡頭,是長滿了松樹的山。
山谷中,木瓜海棠正在盛開。其間有一條彎彎曲曲的溪,溪邊擺著些貌似太湖石的石頭,像是剛剛得道的隱士。從山上滾下來的。李明枝說。青山翠谷,看不出來會藏著如此美石。心情大好,邊走邊看。陸游說得對,木瓜海棠像是一攤攤血。綿延幾里,遠遠地看,又像是赤霞,有點悲壯。蘇軾說的不是木瓜海棠,是垂絲海棠。木瓜海棠長得不高,一叢叢垂地展開。幾只胖嘟嘟的灰鵝在下面,伸著頭聞花。聞一陣,又開始巡邏,像是幾個衛士。木瓜海棠沒有香味,或許是我聞不到??粗Z們聞得那么認真,仿佛是女士們在百貨公司里面辨識香水,忍不住也彎腰去聞,一股輕微的石灰或者胡椒味,或者根本沒有?!岸际悄惴N的嗎?”“倒不是,山溝里的是我家種的,到了那棵馬尾松就不是了,那邊是李模范家種的,我表弟?!?/p>
我們順著海棠中間的小路走,同來的女士邊走邊叫,這里照一張,那里照一張。隱隱地有汽車聲在遠方響著,又像是蜜蜂或飛機。“什么聲音?”“那邊在修高速公路?!薄罢娴??”這句不是我說的,是同來的孟中原說的,他是北方人?!斑€會騙你?不信么翻過山去看嘛?!薄安幌幌厦蠜]有惡意,他們北方人說‘真的’,說成習慣啦?!薄敖o是?我還以為你不相信我,我李明枝從小到大,村子里上上下下,老老少少,哪個不相信我?”老孟被說得有點不高興,一路上都不吭聲。李明枝落后的時候,老孟低聲說:“這個人是不是有毛病,聽不懂人話?我以為這里是個世外桃源,居然聽見機器的聲音,就奇怪了嘛!”我說:“不是的,云南人就是這樣。不喜歡人家對他說的話說‘真的’?!薄芭?,云南人!”
路上遇到了博爾赫斯,只是我個人遇到,李明枝并不認識他。博爾赫斯站在一群馬尾松下吟道:
我的祖先與這遠方
締結了友誼
他們統治了原野的親密
把他們的技藝融入了
泥土,火,空氣,水
他們是戰士與牧場主人
他們以晨光哺育心靈
而地平線就像一個低音
鳴響在他們簡樸的勞動日深處
他們勞動的日子河流般明凈
他們的傍晚水一樣涼爽
隱藏在蓄水池里
而四季對于他們
就像期待中一支歌謠里的四行詩
我說:“寫得真不錯。”博爾赫斯得意揚揚:“這還有錯?”就回到松樹下面的一塊石頭里面去了,那石頭夠大,容得下博爾赫斯。
木瓜海棠到八月就結金色的木瓜,每個有拳頭大,成色好的木瓜可以賣到三塊錢一個,小些的,一塊錢。李時珍說:如果項強筋急,不可轉側,用木瓜兩個,取蓋去瓤,填入溫柔藥二兩、乳香二錢半,蓋嚴,捆好,蒸爛,搗成膏。每用三錢,以生地黃汁半碗、酒二碗暖化溫服。如果腳筋攣痛,用木瓜數枚,加酒水各半煮爛,搗成膏趁熱貼痛處,外用棉花包好。一天換藥三五次。如果霍亂轉筋,用木瓜一兩、酒一升,煮服,不飲酒者煮湯服。另外還可用煎激發熱敷足部。如果肚腎脾三經氣虛(腫滿、頑痹、憎寒壯熱、嘔吐、自汗霍亂吐瀉),用大木瓜四個,切蓋挖空,一個填入黃芪、續斷末各半兩,一個填入蒼術、橘皮末各半兩,一個填入烏藥、黃松節末各半兩(黃松節,即茯神中心木),一個填入威靈仙、苦葶藶末各半兩。各瓜以原蓋蓋好,浸酒中,然后取出甑蒸,曬干。三浸、三蒸、三曬,最終搗為末,以榆皮末加水調糊做成丸子,如梧子大。每服五十丸,溫酒或鹽湯送下。如果腎虛脹痛,用木瓜三十枚,去皮核,挖空,以甘菊花末、青鹽末各一斤填滿,蒸熟,搗成膏,再加入新艾茸二斤,和成丸子,如梧子大,每服三十丸,米湯送下。一天服兩次。
木瓜還可做蜜餞。李家種木瓜,一年收入萬把塊沒問題。他家種的地夠吃夠穿,賣木瓜的錢只是存著。海棠木瓜只有他家這個山谷長得出來,過了這個山谷就不長了?!白嫦确e德嘛,”李明枝說,“莫看我們這里偏僻,前清還出過一個舉人,李德浩?!?/p>
李明枝的妻子李海棠是個古銅色皮膚的村姑,家住在上村?;ń成倌陼r見她背著背籮低頭路過(從這個村到下一個村都是一條路),就喊:“來我家吃飯嘛!”喊了幾次,她就來了。吃了一碗就和李明枝好了。一碗白米飯,上面蓋著半塊李明枝他媽媽腌的鹵腐。鹵腐上面撒了很多辣椒,看著就像木瓜海棠一樣紅。李海棠很喜歡這鹵腐,吃掉了半塊。李海棠長得像是莫迪格里阿尼畫過的那種女子,鼻梁很高,賢惠安靜,他們的娃娃在上初中。
李明枝的父親也是高鼻梁,黝黑。每天要喝六杯白酒,早上、中午、晚上各兩杯,一喝酒就笑。李明枝為他父母蓋了一棟房子,靠著山坡(山上是松樹),用椿木和水泥蓋的。兩層樓,進門是天井,安全、結實、氣派?!八膫€房間,老的住一間,我兩口子回來住這間。還有兩間客房,你來住嘛,有衛生間的。”中堂貼著領袖像,旁邊掛著一個相框,里面有十幾張舊照片,有他家老祖,父母,中學時代、小學班的朋友,叔叔、舅舅一家……下面擺著一臺電視機。兩排沙發。中間的矮桌子上擺著水果和糖。二樓有幾個姑娘在唱歌,看不見人。她們春天才來,挨著窗子唱一陣就走,從來不吃飯。屋子后面是山壁。山壁下面支著一口大鍋,花匠的哥哥(李明理)正在往鍋里倒水。水是從山上淌下來的。舅舅在劈柴(正準備煮肉)。李明枝的媽媽坐在爐子前,用一個扇子扇火,煙一起來,便散到松樹里去。
同時開著的還有紅桃花、白桃花、其他不起眼的小花。李明枝看見一根掉下來的樹枝,拾起來扛著。一匹馬站在地里,看見他,說:“來了?來了?!蔽易砸詾槭堑刈哌^去,摸一把馬臉,馬別開頭說:“莫摸,我認不得你。”就抬起一只蹄子來,“給相信我撾你一腳?”我趕緊走開。滿山的松樹,起風就響,像是山崗上藏著一片海洋。李明枝說:“我們喝的水,就來自這山上,松樹根會冒出水來,最后形成一些小溪,百把人的地方,水夠喝了,不像縣城那邊,經常停水。這個水是甜的,等回去我舀一瓢給你喝?!?/p>
五點半,李明枝媳婦來喊我們吃飯。院子里擠滿了鄉人,有些是開車來的。酒席在院子里擺,七張矮桌子配著許多小板凳。每張桌子上都擺著這幾樣菜:清湯雞、水腌菜炒磨肉、紅燒豆腐、油炸肉、涼拌棠梨花、蘑菇炒小白菜、煮芋頭。都好吃。米飯很白,這里不種米,要到鎮上去買。
李明枝端了一杯水來給我,山上流下來的水。喝了一口,感覺不是甜,是澀。
隔壁這一桌坐著的都是公務員。李明枝幫他們修剪盆景認識的。有財政局的,稅務局的,公安局的。還有一位副鄉長,四十歲左右,古銅色,看著像個老農。他們一桌話最多。
“這個地方太美了。應該打造提升一下。搞個木瓜海棠養生基地。”
副鄉長說:“真的?好主意。只是交通不方便?!?/p>
財政局的說:“可以把鳳凰嶺切開,從后山開條路進來,與昆建高速連接?!?/p>
副鄉長說:“這個不好辦。山上的林子都是私人承包的?!?/p>
稅務局的說:“這個好辦,給錢嘛!買下這座山,要不了多少錢,估計只要幾百萬,投資不高?!?/p>
財政局的說:“這個我可以搞定。”
老孟轉過身插了一句:“真的?這個地方本來就很好嘛!”
副鄉長說:“孟老師,是很好,我知道。但是,還可以更好。您是位作家,麻煩幫我們宣傳宣傳,我們這個小地方,來的人太少了?!?/p>
李模范在另一桌,腿腳不好,起身過來說:“謝謝各位了。敬各位了!”李海棠端著兩盤炒雞蛋過來,給我們這桌一盤,給隔壁桌一盤。
“吃吃我家蘆花雞下的蛋,望望嘎,黃生生的。一窩雞都是在后面山上自由長大,不興喂飼料?!?/p>
“真的?”老孟說。
“當然是真的,我會騙你嘎!”李海棠扭身走了。
老孟趕緊解釋:“大嫂,我不是懷疑,我不是懷疑。”李海棠已經回廚房去了。
李明枝說:“她不會生氣,你莫多心,孟老師。就是我們這里不習慣你這種話?!?/p>
老孟趕緊敬酒,李明枝一飲而盡。
李模范站起來:“我唱支歌給大家聽?!?/p>
就唱了一支山歌——
木棉海棠紅彤彤
日子越過越火紅
妹妹你來挨我過
我有一棵馬尾松
他用老調子自己填新詞編的。
“真的。我來挨你過了嘎!”下村的李菊仙說。(眾笑)
喝了幾杯酒,天黑透。告別的時候,李明枝的爹說:“今晚莫走了,在這里睡?!蔽覀儓桃庖摺K终f:“要再來的嘎,要再來!”硬邦邦的手握著我,鉗子般緊,仿佛我是一截木頭。“要來的嘎,莫看不起我們,明年3月5號,我等著?!?/p>
車燈照亮了道路,有頭牛在黑暗中站著,一動不動。
“讓讓嘛,老倌兒!”李明枝說,牛就走開了。
我們在車廂里議論了一陣木瓜海棠。一個說:“沒有垂絲海棠好看?!币粋€說:“太矮了,和我想象的不一樣呢?!币粋€說:“我更喜歡桃花?!彼膫€人,沒有支持木瓜海棠的。
然后我們就沒有再說話。
于堅,詩人,作家,攝影師,紀錄片導演,云南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第三代詩歌”代表人物。出版有《尚義街六號》《對一只烏鴉的命名》《0檔案》《暗盒筆記》《眾神之河》《印度記》《巴黎記》《昆明記》《建水記》等作品。曾獲魯迅文學獎,“華語文學傳媒大獎”2002年度詩人獎,《聯合報》十四屆詩歌獎,人民文學詩歌獎,首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朱自清散文獎等。系列攝影作品獲《美國國家地理雜志》華夏攝影獎,紀錄片《碧色車站》入圍阿姆斯特丹國際紀錄片銀狼獎單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