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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從賈探春到林徽因
    來源:文匯報 | 潘向黎  2024年08月20日08:05

    《紅樓夢》第一回是《甄士隱夢幻識通靈 賈雨村風塵懷閨秀》。

    需要留意一下“風塵懷閨秀”。是誰在“懷”呢?明面上是賈雨村,賈雨村看上了甄士隱家的丫鬟嬌杏,但嬌杏是丫鬟,怎么能算閨秀?曹雪芹特特用這個詞,是因為本來內里說的就不是她。“風塵懷閨秀”的,其實是作者自己。

    風塵者,曹雪芹寫書時的潦倒處境,夢幻已醒,淪落貧賤;雖然如此,他的一顆心仍在眷戀著過去,懷想那些“或情或癡”、才德兼備、“行止見識”在“堂堂須眉”之上的閨中裙釵,追憶那些發生過的與本來可能發生的美好。這是全書的主旨。

    庚辰本正文前的一段脂批,記錄了作者自白,開宗明義,最是要緊——

    此開卷第一回也。作者自云:因曾歷過一番夢幻之后,故將真事隱去,而借“通靈”之說,撰此《石頭記》一書也,故曰“甄士隱”云云。但書中所記何事何人?自己又云:“今風塵碌碌,一事無成,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考較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于我之上。何我堂堂須眉,誠不若彼裙釵哉?實愧則有余、悔又無益之大無可奈何之日也!當此,則自欲將已往所賴天恩祖德,錦衣紈绔之時、飫甘饜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負師友規訓之德,以至今日一技無成、半生潦倒之罪,編述一集,以告天下人:我之罪固不免,然閨閣中本自歷歷有人,萬不可因我之不肖,自護其短,一并使其泯滅也。雖今日之茅椽蓬牖,瓦灶繩床,其晨夕風露,階柳庭花,并未有妨我之襟懷筆墨。雖我未學,下筆無文,又何妨用假語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來,亦可使閨閣昭傳,復可以悅世人之目,破人愁悶,不亦宜乎?”故曰“賈雨村”云云。

    此回中凡用“夢”用“幻”等字,是提醒閱者眼目,亦是此書立意本旨。

    這就是“風塵懷閨秀”的涵義。曹雪芹的初衷就是描摹、贊美、傳揚那些“異樣女子”,留下她們的美和獨特,同時也留下往昔美妙的一切。

    當時光和人事變遷帶走往昔和所愛的一切,記憶是人最后的武器,而文學也是最終、最高的抵抗。

    看看曹雪芹投以凝視的“閨秀”群體:她們是黛玉、寶釵、湘云;她們是探春、迎春、惜春;她們是寶琴和妙玉;她們是晴雯、平兒、紫鵑、鴛鴦、香菱、芳官、藕官、齡官、小紅……她們還包括了少婦王熙鳳、李紈和元春等人。

    這一次,端詳一下寶玉的妹妹探春。

    探春出場就是“三春”中最引人矚目的,她長得“削肩細腰,長挑身材,鴨蛋臉面,俊眼修眉,顧盼神飛,文彩精華,見之忘俗”。她落落大方,有說有笑,美得有個性、有氣質、有氣場。

    這一回后面說王熙鳳是“自幼假充男兒教養的”,其實不僅王熙鳳是這樣,黛玉、湘云、探春,甚至最符合閨秀標準的寶釵,也都或多或少“充男兒教養”的。“充男兒教養”的第一要義就是:受教育。她們絕大部分都讀書識字(鳳姐雖不太識字,但也頗有文化),這就使她們比同時代的絕大多數女子具備了領先得多的起跑線。因為能讀書,她們都從書本里得到了許多滋養,都比較有見識,自我發育比較健全,大部分人個性比較不壓抑(李紈算是最受“女德”束縛的了,但她也家學淵源,并且自己讀了不少書,所以在為人處世、進退綢繆和鑒賞詩詞等方面都有不俗表現)。她們都不被生計所擾和受困于家務,所以有充分的經濟保障和時間自由。她們都有不讓須眉的才華或實務能力,并且樂于展示自己的能力(鳳姐、探春)與才華(黛玉、湘云、寶釵)。“充男兒教養”的第二層意思是:她們在不能走出家門的情況下,擁有比較快樂的童年和少年——富足的物質生活,各種節慶,人情往來與尊長賞賜,家庭內娛樂,和兄弟們一起玩(包括偷讀禁書),有談得來的閨中朋友。

    這些閨秀,多少都是被“充男兒教養”的。但是,她們再優秀,也是從家庭(原生家庭)到家庭(夫家),無法在社會上被看見。有才多能,滿腹錦繡,但根本走不出去,“立一番事業”更是癡心妄想。

    全書開篇第二回,冷子興聊賈府的小姐們,說“只看這少一輩的將來之東床如何呢!”每次看到這里,我都會發出一聲長嘆——說了半天,女子就只看這一條!因為是女子,你有什么樣的特質,你人生的所有可能,你內心的所有波瀾與夢想,一概不論,當時的人們只關心這一條:你將來會嫁給什么人。

    而事實上,即使在《紅樓夢》的時代,探春這樣的姑娘已經明白,女子的光明前程是:受教育,走出去,立事業。她在現實中享受了一部分,另外一部分則還在遠方的路上,非常遙遠。

    探春可不是尋常的姑娘。我非常喜歡探春,記得少女時代讀《紅樓夢》,內心代入最多的人,不是黛玉,也不是寶玉,更不是寶釵,而是探春。

    屬于她的命運預言一再明示:探春有才華,有志向,但沒有機會挽救家族敗局,也無法改變自己的遠嫁。她終于遠嫁他鄉(異邦或天涯海隅),和家族血親不能相見更無法相助了。

    第二十二回大家制燈謎,探春制的燈謎,謎底是風箏。脂批說:“此探春遠適之讖也。使此人不遠去,將來事敗,諸子孫不至流散也,悲哉傷哉!”

    一個女兒家,竟能讓人抱有這樣的指望。這本來應該是對賈珍、賈璉、賈寶玉的指望,至少是對王熙鳳的指望。如此不簡單的探春,究竟是個什么樣的姑娘?

    她是個美麗的姑娘,不是黛玉那種自帶仙氣的飄逸美,也不像寶釵那么圓潤端整的福相美,探春長相俊秀,雅俗共賞。她與眾不同之處在于個性明快爽利,大女主潛質十足。除了一出場就寫她容貌與氣質都不俗,而且頗有氣場,后面還借仆人興兒之口說出她的諢名是“玫瑰花”,“玫瑰花又紅又香,無人不愛的,只是刺扎手。也是一位神道,可惜不是太太養的,‘老鴰窩里出鳳凰’”。這是說她又明麗又可愛,并不孤僻高冷,因此人人喜歡,不過她有個性有見識,邊界感強,若得罪她就會吃苦頭付代價。另外稱贊她的能耐和氣場不同凡響,與庶出身份形成強烈的反差。

    探春是個明事理、守禮儀、顧大局的姑娘。不論是元妃省親,還是逢年過節,不論是寫燈謎,還是別人過生日,探春總是在的,大大方方地坐在屬于她的位置上,雖然她從來不是承歡取樂的主角,但她從不使小性子稱病不來,來了也從不計較自己是否受重視,也從不中途離席,往往中間陪笑說些得體、湊興的話。

    第七十六回,冷冷清清的中秋節家宴,鳳姐病了,寶釵搬出了大觀園,黛玉和湘云雖來了,但中途這兩個詩人自由散漫,自己去凹晶館賞月聯詩去了,到了四更,其他姐妹也熬不住,都去睡了,只有探春還獨自坐在那里,守著殘席,陪著心情不佳的祖母和嫡母。這時候,探春是忠心耿耿、吃苦費力的背景板。

    但是,探春的魅力可不止于此。小說是到第二十七回,大觀園安靜的日常里,探春的故事才徐徐展開的。

    芒種節,花神退位,大觀園中女兒們祭餞花神,寶玉追著賭氣的黛玉過來了,只見寶釵、探春正在那邊看仙鶴。在此之前,屬于寶釵的畫面是撲蝶,而探春,在大觀園里一亮相就是看仙鶴。

    黛玉葬花,寶釵撲蝶,湘云眠芍,而探春呢?探春望鶴。這確實是她不同凡響的趣味。

    探春也是大觀園的好女兒。大觀園的詩社,按理應該是寶玉或者李紈發起,或者黛玉、湘云,結果都不是,竟然是探春。因為她身上既有閨閣的情趣,又有文人的雅興,還有大觀園中稀缺的行動能力。細想想,也只有探春會發起詩社,而且成功召集起來。

    探春中規中矩、端莊矜持的風度之下,是閨秀中少有的胸懷軒朗、氣象闊大。她住在秋爽齋,名字就疏朗;那里遍植芭蕉和梧桐,闊大舒展;梧桐更是鳳凰棲息的樹木,暗示她也是一羽鳳凰;秋爽齋內的布置更令人耳目一新:格局開闊而通透,色調明亮而清雅,審美高潔而帶英氣,既有大案、大鼎所代表的入世雄心,又有白菊、煙雨圖和對聯透露出來的林泉高致,實在是非常典型的文人書齋。

    確實是住在這樣的秋爽齋中的“文彩精華”的姑娘才寫得出這樣的信——“風庭月榭,惜未宴集詩人;簾杏溪桃,或可醉飛吟盞。孰謂蓮社之雄才,獨許須眉;直以東山之雅會,讓余脂粉。若蒙棹雪而來,娣則掃花以待。”

    這樣逸興飛揚、文采卓然的邀請,充滿了文人雅趣和疏放高邁的豪情,難怪寶玉看了,高興得拍手笑道:“倒是三妹妹高雅!我如今就去商議。”

    大觀園第一個詩社叫“海棠社”,是探春發起、探春命名的。到三十八回,大觀園里吃螃蟹、寫菊花詩,探春的《簪菊》得到李紈好評,緊隨黛玉之后。探春又立在垂柳中看鷗鷺——大約一心想要飛出去,飛得高高的,所以比起看花看蝴蝶,探春一直更喜歡有翅膀的飛禽。

    探春的不尋常豈止這些。她是個“有心”、有主見的人。她生下來就比寶玉低了一檔半(是女子,低一檔;是庶出,低半檔),但她身上的這兩根先天的刺,卻讓她成為先知,早早就思考人生、命運與出路,清醒地省察、判斷,特別自主地做出選擇,并且渴望有所擔當、有所作為,靠自己的見識和才能贏得認可、彌補缺陷、實現自我價值。

    只有這樣的人才能直面人生的尷尬時分。賈赦想納鴛鴦為妾,鴛鴦當眾抗婚,把氣氛一下子推到了誰都下不來臺的尷尬巔峰,賈母氣得渾身亂戰,因為惹禍的大兒媳婦不在而二兒媳婦在,就遷怒于王夫人,把她一頓數落。李紈看話題幾重尷尬,閨秀不宜,晚輩更不宜,就帶姐妹們出去了。這時候,唯有探春沒有隨大流離開,她想:王夫人雖有委屈,如何敢辯;薛姨媽和寶釵是王夫人的娘家人,都不便替王夫人說話;李紈、鳳姐、寶玉不能偏幫王夫人頂撞祖母,也都不敢辯;探春敏感到“這正用著女孩兒之時,迎春老實,惜春小”,所以能夠打破尷尬僵局的,只有自己了。

    好個探春——

    因此窗外聽了一聽,便走進來陪笑向賈母道:“這事與太太什么相干?老太太想一想,也有大伯子要收屋里的人,小嬸子如何知道?便知道,也推不知道。”話未說完,賈母笑道:“可是我老糊涂了!姨太太別笑話我!……”

    探春一句話點出了關鍵,王夫人是賈赦的弟媳婦,大伯子的私生活,怎么問責也怪不到王夫人身上。賈母是明白人,心理彈性一向優于兩個兒媳,此時反應極快,探春還沒說完就接受了提醒,馬上承認自己錯了。遇事自己判斷,探春有這個主見;敢于出頭承擔,探春有這個膽魄;一語道破、切中肯綮,探春有這個能耐。

    王夫人自然是領情的,于是,鳳姐養病期間,王夫人就讓探春和李紈、寶釵一起代行鳳姐之職,臨時管家。這個姑娘終于等到了當主角、施展身手的時候。

    那些媳婦婆子起初都有點輕視探春,但是“只三四天后,幾件事過手,漸覺探春精細處不讓鳳姐,只不過是言語安靜、性情和順而已”。“言語安靜、性情和順”是出于千金小姐的身份和教養,表面文章罷了,探春胸中自有風云雷霆。

    趙姨娘的兄弟死了,在該給多少賞銀的問題上,來回話的仆婦就假裝忘了舊例,等著看探春笑話。李紈說按照襲人喪母的待遇給四十兩,探春敏銳地覺察出其中犯規的氣息,果斷喊停,催著仆婦拿來了舊賬,然后按照慣例只給二十兩。這下子趙姨娘不干了,這個女人實在也是一個“尷尬人”,做的都是尷尬事,開口都是尷尬話,鬧了一場。隨著趙姨娘話語中的“尷尬量”上升,探春的話語也變得冰冷,諸如“誰家姑娘拉扯奴才了?”“誰是我舅舅?”顯得情急之下急于切割而失了分寸。

    后面第六十回趙姨娘再次出丑,和芳官等幾個女孩子廝打成一團,探春就有分寸了:“何苦自己不尊重,大吆小喝,失了體統。你瞧周姨娘怎不見人欺他,他也不尋人去。我勸姨娘且回房去煞煞性兒,別聽那些混帳人的調唆,沒的惹人笑話自己呆,白給人做粗活。心里有二十分的氣,也忍耐這幾天,等太太回來自然料理。”說得趙姨娘啞口無言,回房去了。

    探春在成長,而且成長得很快。

    探春的內里是個強硬派。她在趙姨娘上門鬧事的時候,不但對她嚴詞拒絕,而且對代表鳳姐而來的平兒也不假以辭色。她放手革除了好幾項不合理的支出,直接涉及寶玉、賈環、賈蘭這些賈府核心成員。平兒回去向鳳姐匯報,鳳姐脫口而出就是:“好,好,好!好個三姑娘!我說他不錯。——只可惜他命薄,沒托生在太太肚里。”

    能讓“束帶頂冠的男子也不能過”的鳳姐如此欣賞和推重,可見探春的能力、器識和手段。后來探春在大觀園里大膽實行承包制,是面對現實和走出困境的可貴嘗試,除了探春,賈府上下,沒有人有這個清醒和魄力。

    “金紫萬千誰治國,裙釵一二可齊家”,這是鳳姐因“協理寧國府”所獲得的評價。但看到后面,會覺得有資格和鳳姐一起分享這份贊譽的,唯有探春。

    行動派、強硬派探春,高于鳳姐的地方,不僅在于她知書達禮,更在于她公正清明,不謀私利,事事能從大局著眼,不仗勢不弄權。

    大觀園里的小廚房,探春和寶釵偶爾要單點一個油鹽炒枸杞芽,馬上讓丫鬟送五百錢過去,柳嫂子說怎么也吃不了這么多錢,把錢送回去,探春堅決不收,說讓她用來填補各屋里“素日叨登的東西窩兒”——就是填補小廚房的虧空。這不僅僅是明白體下,也是擁有權力之后的清正自律。所以后來連黛玉都對寶玉稱贊探春。

    好個探春!她是在無法“走出去”的情況下,把握住了機會,靠自己的能力,開始“立事業”的嘗試。“優秀的靈魂都是雌雄同體的”,探春領先幾百年就證明了。她身上還出現了現代管理思維的萌芽。她是既有現實眼光、務實能力,又具有超前管理意識的大觀園最佳CEO。

    和有些人的看法相反,探春還是個講情義的人。剛管家的時候,為了震懾眾人,先拿鳳姐開刀,對平兒也拿出了主子姑娘的款,聰慧的平兒也特別小心恭敬地伺候順承,探春心里明白,事后也沒有忘記。不久,當探春知道平兒和寶玉、寶琴、岫煙同一天生日,便對平兒笑著說:“今兒倒要替你過個生日,我心里才過得去。”于是大家湊份子單獨為平兒預備了兩桌新巧的菜肴,喝酒行令,紅飛翠舞,把從來沒有慶生禮遇的平兒置于四個壽星之中,熱熱鬧鬧地過了一次生日。探春對平兒的禮遇,是對平兒關鍵時刻的知情識趣和得力支持的回報。所以,不能因為探春對趙姨娘態度差,就說她對人刻薄無情。

    探春固然對當時嫡庶尊卑觀念高度認同,但這只是她沒有超越時代而已,很難說她有什么錯。她對趙姨娘那樣冷面,主要是因為趙姨娘是個重度尷尬的血親,每每給女兒帶來難堪和傷害。如果趙姨娘能通情達理,進退得體,遇事替探春考慮一些,哪怕僅僅像周姨娘那樣安靜不生事,探春對待這個親生母親的態度也會溫和得多。探春如果親近趙姨娘、聽趙姨娘的,恐怕只能成為一個被無窮榨取的“扶弟魔”,活得不見天日、神憎鬼厭。

    探春有頭腦,敢說話,對人性有洞察,對形勢看得透徹,有幾分“眾人皆醉我獨醒”,心懷補天之才對爛糟局面的深刻憂患。面對內部抄檢,她說:“你們別忙,往后自然連你們一齊抄的日子還有呢!你們今日早起不曾議論甄家,自己家里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咱們家也漸漸的來了!可知這樣大族人家,若從外頭殺來,一時是殺不死的。這是古人曾說的,‘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必須先從家里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涂地!”何等痛切,何等尖銳,何等深刻,何等振聾發聵。只可惜該聽的人都沒有聽見,聽見了也不會真正明白,明白了也未必有挽救之策。

    探春是入世之人。黛玉心中只有一個寶玉,沒有眾人;探春正相反,她心中沒有兒女情長,眼中看見整個人世間,人潮洶涌,眾聲喧嘩。

    為人籌劃,被人所累,為人所苦,但她也在與人的對抗中迎來了人生的高光時刻——抄檢大觀園的時候,她給了王善保家的一個耳光。這真是整部《紅樓夢》最解氣的一個回合。身為閨閣千金,探春的亮烈難犯和對惡人的果敢反擊,驟然爆出了閨閣力量的最強音。

    這記耳光,響徹整部《紅樓夢》。此刻的探春,揚眉吐氣,美不可言,光彩照人,光焰萬丈。

    只不過,她能對王夫人發脾氣嗎?她能去找父親好好談談家族的未來嗎?她能說什么?她能做什么?心里明鏡似的三姑娘,激憤,悲哀,痛苦,但,非常無奈。

    這時候再聽一遍探春的心聲:“我但凡是個男人,可以出得去,我早走了,立一番事業,那時自有我一番道理”,真是令人感慨萬千。

    如此才干,如此志向,可惜偏偏是女兒家。真正的珍珠、稀世的夜明珠,又能如何?平庸些也就罷了,偏偏是如此聰慧、如此颯利、如此能干、如此有見識、有氣場的姑娘。

    令人仰天一嘆。

    探春的困局在那個時代無解。那么要到哪一個時代、哪一年才有出路呢?我不禁替大觀園的姑娘們計算起時間來。

    有關考證顯示,曹公可能生于1715年,卒于1763年,他寫《紅樓夢》大約是在1746到1754年,所以探春和她的姐妹們的閨閣妙齡可能是漂移在1725—1740之間的若干年。那么,探春還要等多久,才能有機會走出去,立一番事業?讓我加快速度,把歷史向后翻。

    因為探春,我經常會想起林徽因。

    林徽因的父親是林長民,林徽因的母親何雪媛是以妾的身份被娶進林家的,并不得林長民的歡心。林長民后來又娶了一房(林徽因叫她二娘),并且對這一房非常寵愛,林徽因的處境變得更加復雜。她又是肩負重任的長女,父親耽于公務,林徽因早早擔起了家庭的重擔,有一個階段“既要照顧病中的二娘,書信快報父親二娘的病情,又要安撫母親的情緒,不僅如此,就連半夜哄孩子的事情,也須親力親為”。《風雨琳瑯》一書的作者陳新華的總結是:“林家大宅里的林徽因,就像紅樓夢里的探春,精明能干,成熟周到,用她的聰明、大氣為自己的生命開創出不同于母親的格局。”這幾句話,令我非常驚喜,因為不止我一個人,看到了探春和林徽因的相似之處:一樣是庶出的女孩兒家,一樣的美貌與才華兼具,一樣身處結構復雜的大家庭之中,一樣的受到器重而過早擔當;個性上,相似的要強,相似的內心敏感,有時鋒芒畢露,往往暗自神傷。兩個人都令人疼惜又敬重。

    林徽因生于1904年,她的幸運在于深受西學熏染的外交家父親開明前衛,1920年林長民赴歐洲考察,特地帶她游歷歐洲各國并在倫敦上學。1924年,林徽因與梁思成一起留學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本來想學建筑,但因為當時賓大建筑系不招收女生,她只好選擇了美術系,同時選修了建筑系的大部分課程,并以優異成績畢業,雖然當時她獲得的只是美術學士學位。一百年后,鑒于林徽因的成就,賓大在2024年的畢業典禮上,正式為她追授建筑學學士學位。

    探春和林徽因之間,隔著兩百年的時光。探春所苦惱的“出不去”,到了林徽因已經不成問題,她不但走出了家門,還走出了國門。探春所煎熬的“但凡我是個男的”,林徽因也不用那么煎熬了,她便是以一個女子的身份,出國了,留學了,回國了,工作了,奮斗了,成為萬口傳頌的傳說。林徽因絲毫沒有辜負命運和時代的饋贈,她活出了自己。

    如果要用一句話來評說林徽因,我會說:她美好得很深刻。

    當然,“走出去”的先行者林徽因,她的一生的很多時間并不像人們所想象的那么從容、優渥、雅致、貴不可言,相反充滿了無數傷痛:有梁思成車禍致殘的意外,有父親突然死于戰亂的驚變,有長期母女不和諧的痛苦,更有多年戰爭帶來的顛沛流離、衣食不足和缺醫少藥,戰爭和重病導致的死亡陰影,親弟弟和很多朋友戰死帶來的痛苦,還有長期帶病工作的透支……何況,因為是女性,她還要承受額外的重軛:就如同她留學時明明成績優異卻無法獲得建筑學學士學位一樣,很多人認定的她當過清華大學教授也是美麗的誤會。她在清華大學建筑系從這個系起步到桌椅板凳、行政工作、課程設置,傾注了大量心血,這么多工作,都是在沒有正式教職、沒有職務也沒有報酬的情況下完成的。她受了最好的教育,也成功地“走出去”了,也闖過了“立事業”的第三關,但依然要比男子困難得多,付出的代價更要大得多。

    但林徽因一概承受了。這位“穿裙子的士”,為了獲得人格的獨立與平等,為了心中的人文理想和家國情懷,勇毅地承擔了人生的全部負荷與女性的超負荷,迸射出生命的全部光華和熾熱。

    背負著時代變遷對個體的無情消耗,她短暫的一生活得淋漓盡致,更難得的是:林徽因既有傳統的士之風骨,又有西式的洗練灑脫,既堅持自我,又甘于奉獻,既積極用世,又不隨波逐流。在林徽因身上,我看到了一種豐富的、進化了的“雅人深致”。這是富有現代性的高度。

    如果探春能選,她一定不愿遠嫁,哪怕是真的當上了什么王妃,而愿意成為林徽因:走出去,立事業,活出自己、完成自己。只不過,這個心愿要實現,還需要等兩百年。算出這個數字的時候,我長嘆了一聲,為探春,為過去時代里所有注定不能施展才華和實現抱負的才女們、閨秀們。

    無論多么曲折,林徽因實現了探春的夢想:走出去,立一番事業。

    是時代的進步,造就了林徽因的非凡。但也可以說,正因為林徽因是非凡的,所以她把握了時代。

    這就是女子的力量。女子是水做的,當清澈的細流穿透了阻擋出路的山嶺與巨石,活成了大江大河,她們是如此開闊,如此有力量,同時,她們仍然是深情的,清潔的,人品優美的。

    那些山嶺,那些巨石,那些土層,滴水穿之,自然是慢的。所以,從探春、黛玉、湘云的時代開始,女子們的眼淚,一滴一滴,后面,越來越多女子的眼淚,是更多更密集的水滴在石頭上。再后來,女子的眼淚、汗水和呼喊,如驟雨如激流如奔浪。更多人加入,驟雨激流之外,還有了雷電霹靂。甚至有男子的吶喊加入。驟雨、激流和霹靂擊打著巨石與土層。石頭穿了,孔洞成了隧道,大量光線涌入。前方的路上,有林徽因們奮進的身姿,那么纖秀,卻那么堅韌,那么奪目。啊,后面那么多的現代女性,都是她們的追隨者。這些女性,都是一邊開路,一邊前行,一邊前行,一邊繼續掙脫歷史的重軛。

    此刻,我在上海。此刻是公元2024年的暮春。當我用電腦敲下這些文字,距離探春們的時代已經過去了三百年。

    三百年,如果寶玉再現,不知道是否依然會認為“女兒是水做的骨肉”,我只知道,今天的女兒們,胸中自有丘壑,眼前峰回路轉,早看見紅樓之外的世界,紛紜復雜,瞬息萬變,蒼蒼茫茫,沒有盡頭。水做的也好,泥做的也罷,所有人面前,都是一整個世界,不精致,不唯美,不溫軟,但遼闊,涌動,生機盎然。

    (潘向黎著《人間紅樓》,即將由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