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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湘江文藝》2024年第3期|古保祥:鄉蟲雜俎
    來源:《湘江文藝》2024年第3期 | 古保祥  2024年08月20日08:09

    古保祥,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讀者》《青年文摘》《意林》簽約作家,作品散見于《莽原》《躬耕》《散文》《散文百家》《短篇小說》《清明》《大地文學》等雜志。著有長篇小說《世外逃緣》等,出版各類書籍40余部,有40余篇文章被用作高考或中考試題,作品曾獲當代作家杯一等獎、中國青年作家文學獎、冰心文學獎、吳伯簫散文獎和首屆《散文百家》全國優秀散文獎。

    蟻態萬千

    剛立春,空氣中仍殘存著寒冷的氣息,萬物肅殺,遠處的太行山尚處于一片薄霧中,周遭的環境還沒有形成唐詩宋詞的美好氛圍。此時的人類,通常躲在家中的暖氣中適者生存,而在豫北黃昏的庭院里,陽光遠遁,暮氣四起之時,我聽到了地面里傳出來的喧囂聲。如果你別有用心,或者是缺少虔誠,這種聲音你是無論如何也難以找尋的,哪怕你擁有順風耳,你也難以得逞。而就是在這樣一個平凡庸常的初春黃昏里,一些小動物們躍躍欲試,因為它們對溫度的敏感度比人類要更加強烈,或者說,它們對生存的渴望度比人類更加迫切。

    蜇伏一個冬季,我不知道它們在土壤里面每天做些什么功課,除了睡覺,可能就是做夢了。而螞蟻通常是第一種將春天鬧醒的小動物了。它們的城堡堅固且充實,一定要有冬藏品,它們儲蓄的物資充沛。大多蟻類都有一個皇后管轄,就是蟻后了。不然,群居的小動物們,一旦轟搶起物資來,一定會發生大的內訌,從而失控,從而兵戎相見,那豈不是亂了章法,讓人類笑掉大牙。螞蟻們秩序井然,它們發放食品的流程清晰,不會有絲毫的錯誤發生。它們不會在巢穴里晝夜不停地歌唱、跳舞以用來熬冬,通常情況下它們便是不停地睡覺,睡覺后鼾聲四起,惹得蟻穴旁邊的另外一些小動物們勃然大怒,但大自然有自己的生存法則,你家的空調有噪聲了,雙方大打出手,而動物界通常不會如此處理,它們都有自己的司法機構與警察部署,螞蟻們睡覺時制造出的噪聲,通常在內部得以消化。

    總有一兩只螞蟻機敏聰慧,它們在睡夢中聞到了春季里雞腿的香味,因此,笑醒了,抬眼看世界,漆黑一片,但土壤外面的空氣中卻傳來了陽光爆裂的聲音。這是溫度上升才會有的動作,一只螞蟻蘇醒了,告訴另外一只。蟻后大腹便便,大臣們交頭接耳破壞了規矩,它通常大怒,但得知春天要來了,它們可以傾巢而出了,蟻后便哈哈大笑,號召所有的螞蟻們摩拳擦掌、伺機而動。

    它們的巢穴處在一棵無花果樹的下面,無花果根系發達,母親對無花果情有獨鐘,而根系讓螞蟻們有了得天獨厚的優勢。而此時的我,剛從農村的旱廁出來,無花果的枝條僵硬,有一兩顆嫩芽呼之欲出,我正在努力欣賞初春的況味時,看到了一只小螞蟻探出了頭。

    這是先鋒官,它勇敢堅強,面對人類碩大的頭腦與高大的身軀,它有些退縮,最可怕的是初春的強冷空氣,要下雨了,春雨纏綿,因此,它試探性的結果便是回去告訴所有的蟻類們繼續等待。

    而此時的巢穴內部,熱鬧異常,蟻后在開會了,布置今年的任務與工作。

    我努力用眼睛盯著剛才螞蟻出沒的角落,用手翻尋,或者用一勺水灌進去,試圖將這個鬧醒春天的罪魁禍首繩之以法,以彰顯人類依然是統治者。

    螞蟻的巢穴四通八達,水當然是無孔不入,總會有一兩只螞蟻遭殃,但它們通常成了英雄。我以為自己老眼昏花,剛才不過是黃昏送我的一種錯覺,所以,我大搖大擺地進了自己的小屋里,那兒暖氣橫行,溫暖怡人。

    等到三天后,雨停了,土壤干燥了,我上廁所出來,又意外地發現了在無花果的根部,竟然爬滿了螞蟻。

    這些大自然的小精靈呀,通常以雷霆萬鈞之勢造就了神奇與偉大,而讓你措手不及。

    螞蟻們此刻非常忙碌,它們用牙齒咬住一塊又一塊土粒子,挪出巢穴,母親說螞蟻挪出來的土壤很有營養成份,可以養花,因為上面沾滿了它們的唾液。不消片刻工夫,無數只螞蟻不知從哪個地方擁出,它們排兵布陣,九宮八卦不亦樂乎。

    家中的螞蟻通常個頭偏小,你捉上一只在手中,它扭動身軀,垂死掙扎,堅貞不屈,它用牙齒武裝自己,拼命地咬噬我的手心,有些癢也有些疼,如果不反抗,螞蟻通常能將你的肉咬出一個小坑。它們在臨死時也不忘了品嘗世間難得的珍饈。

    螞蟻可是地球上一直活躍的角色,據說它們生存了1億6千年,歷史比人類還要古老。而古代的一些文人墨客們,更是對螞蟻們不吝筆觸。楊萬里《觀蟻二首》:偶爾相逢細間途,不知何事數遷居;微軀所饌能多少,一獵歸來滿後車。楊先生對螞蟻們贊賞有佳,它們勤勞堅韌的性格值得人類學習。《南柯太守傳》更是為螞蟻們建了一個國度——槐安國,這應該是螞蟻們的世外桃源。

    螞蟻更是一味奇佳的中藥。幼年時,村里曾經來過一位收中藥的商販,收購螞蟻,兩毛一斤,一向閉塞貧窮的鄉人們似乎找到了一種生財之道,個個蠢蠢欲動,田間地頭,小樹林里,到處都是舉著手電筒挖螞蟻窩的人類。各種各樣的殘忍方式被付諸實施,有人用熱水燙,還有些人用糞便充入,更有甚者將熱油倒入蟻穴里,到處鬼哭狼嚎,各色各樣的螞蟻們被扔進特制的塑料筒里。我像一只受傷的貓一樣,躲在車箱的下面,對塑料筒中到處亂竄的螞蟻們憐憫萬分,我才知道螞蟻竟然有這么多的種類。鄰家三小子,居然挖出一處蟻穴,那螞蟻像小拇指一樣粗細,當然,螞蟻們不會甘心被捉,它們反抗的精神至今都讓三小子發怵,他手上與肩膀上到處都是螞蟻咬后的痕跡,有幾處甚至發了炎,紅腫高大。

    交易過后,農村到處都是土坑,我擔心螞蟻們被滅絕了,因此,我恨我怕我擔心,但第二年春天,漫山遍野里,那些蟻卵們發育成熟長大,它們以凌厲的速度重新占據了屬于自己的領地。

    地球經歷多少劫難,終究沒有讓螞蟻們死絕,它們照樣繁衍傳承,生生不息。

    這便是生命的偉大之處。

    親密無間

    我在村邊的一片死水前徘徊,因為我對水中浸泡著的白麻有興趣,我想將白麻偷運到家里,這樣母親就可以用白麻來織布取暖。而死水上面漂浮著若干同樣動作同樣基因同樣序列的小動物們,嚴格來說,就是蚊子。蚊子成群飛舞,像鬼像魔像妖,不消幾個回合,我便渾身紅腫奇癢,聽老師說咬人的全是母蚊子,它們嗜血成性,而公蚊子只是為了繁殖與交配才來到自然界的。

    我討厭母蚊子,聽說公蚊子只是吸取植物的汁液,它們天生對人類的鮮血沒有興趣,這是基因使然。當時的我,便要拼命逮住一只母蚊子,我信手亂抓,終于,幾只蚊子落在我的手心里,夏風習習,我在風中伸開手掌,它們固執拼命的精神讓人動容,三只一瘸一拐地飛走了,只剩下最后一只受了重傷,躺在我的手心里,盯著我的五根粗大手指發呆。

    我偷了放大鏡,仔細地端詳這只蚊子,我對它頭部的管子充滿了興致。生物學老師說,蚊子這只吸血的管子其實是由六根針組成的,針被一套管子保護著,平時,我們只能看到一根纖細的管子。

    蚊子可是個大角色,它攪鬧世界一億多年了,它比人類更加懂得適者生存,地球多次遭災遭難,恐龍已經滅絕了,也沒有讓蚊子從世界上消失掉。人類可以統計清楚世界上有多少人,可是無法統計有多少只蚊子,就是再精明的生物學家,也無法避免被蚊子叮咬。它們咬人時,通常選擇在黃昏與深夜時分,彼時,人心渙散,睡眠時人類在做夢,蚊子出動了,母蚊子鉆進蚊帳里,對著準備熟睡的男生女生咬牙切齒,吃飽了喝足了,沒有忘記在蚊帳上產卵。一圈圈的黃色,據說是蚊子產下的卵泡。

    公蚊子存在的意義十分單調,就是為了交配繁衍后代,而蚊子只需要交配一次,母蚊子便終生有了產卵的功能。所以可以這樣講,交配過后,公蚊子已經失去了存在的意義,它們飛離人類的家園,在小樹林里,小水邊,不是無憂無慮,它們也有抑郁癥,一種物體一旦失去了作用,將是多么悲哀,因此,它們神經,它們失意,然后不停地用頭撞擊世間萬物,然后精盡而亡。

    蚊子曾經襲擊過無數名大詩人的臉龐,比如劉禹錫,這個大詩人肯定遭受過無數次蚊子的騷擾,不然,他不會一氣呵成寫了那么多關于蚊子的詩。《聚蚊謠》:沉沉夏夜蘭堂開,飛蚊伺暗聲如雷。《秋營引》:撮蚊妖鳥亦夜起,翅如車輪而已矣。可以這樣說,歷史上的諸多名人都曾受過蚊子的攻擊,他們滿腹才華,所以蚊子才會趨之若鶩地喜歡上他們,他們的鮮血融入到蚊子的身體里,蚊子似乎也充滿了靈性。一只蚊子也能吟出世界上驚天地泣鬼神的絕妙詩篇。

    別小覷蚊子,別以為蚊子沒有任何優點,只會咬人、傳播各類疾病,蚊子也曾經轟轟烈烈地幫助過人類。

    一名女性被殘忍地勒死并拋尸于西西里島的一處沙灘上。經過調查,一名住在離沙灘比較遠的內陸地區的商人被認定為嫌疑人。刑偵人員在商人住所的墻上,找到了一灘蚊子的血跡以及少量血痕。除了墻上的血痕,刑偵人員也在那灘蚊子血里提取到了與受害者匹配的DNA,為受害人曾經出現在嫌疑人住所提供了佐證。

    蚊子可以揚眉吐氣了。所以說,世界上存在的任何事物,絕非一無是處,存在即合理。有人提議采用基因法消滅世界上所有的蚊子,但生物學家卻認為,蚊子沒了,蜻蜓、金魚就少了食物,生態平衡就會破壞了,那么世界就亂了。

    有人說高層沒有蚊子,我還真是信誓旦旦地做了實驗。八層樓房,果然蚊子稀少,但不是絕對沒有,在水池邊,只要是有水的地方,便會有幾只小東西繞著你飛來飛去,它們在唱著只有自己才能聽懂的贊美詩。

    我十分欣賞蚊子的叮人精神,簡直可以說得上是“精準打擊”“閃電襲擊”。它們擅長運動戰、夜晚戰。漆黑一片的夜晚,伸手不見五指,蚊子出動了,鑼鼓喧天,它們哼著小曲,在你的臉部左右招惹,你伸手打它,它笑盈盈地躲閃,你的手扯在你的耳朵上面,生疼,半個腦袋眩暈。趁此良機,蚊子選中你的臀部,那兒肉多,瓷實,那兒是醫生打針專門選中的地方。你恢復狀態,伸手摸時,卻發現蚊子送你了一個禮物,一個癢包的出現絕非偶然,卻讓你半個晚上欲哭無淚,風油精、花露水輪翻上陣,你告訴自己:明天,一定要撐個蚊帳。

    我曾經在蚊帳里,與幾只蚊子發生過一次大戰,蚊子逃跑的路線堪稱經典,它們不走直線,不按套路出牌,專門往枕頭套、蚊帳角等陰暗角落里鉆,你忙碌半天,手中沾著幾只蚊子的鮮血,其實是你的血,以為成功了,便關燈安然入睡,可是蚊子重新出現了,它們在不知名的角落里睡覺,夜深人靜的時候,也是它們戰斗的時候,用陰險來形容它們的伎倆相當恰當。

    我曾經在水池里打撈出一大片的蚊卵,我覺得奇妙,便將它們鎖進了抽屜里,時間久了,忘得一干二凈。秋季尋找某物什,打開小抽屜,幾百只蚊子傾巢而出,它們顯然稚嫩,因為它們飛翔的狀態跌跌撞撞,我伸手去打,而它們卻飛到了半空中,順著半開的窗戶揚長而去。

    凡山川秀美,森林廣袤,花海草浪,氣候溫潤舒適地帶,亦為蚊蟲錦繡繁華地。

    我突然對蚊子充滿了敬佩。

    蝗妖彌天

    不折不扣地講:蝗蟲就是一種妖蟲。

    蝗蟲飛躍起來的姿態雖然有些優美,包括它們單只活動時,從草稞里優雅地蹦出來,一道弧線消失在人類眼球里。彼時,黃昏降臨,薄暮如潮水一層層地涌集而來,這樣的身姿,不比專業的跳水運動員差。它們一躍,在一個孩童的記憶里,將是一道永恒的優美風景。

    但我說蝗蟲是妖,是因為它們存在的意義有些可怕。人活一世,草存一秋,都是他們可以體現的價值,而蝗蟲,它們難道只是為了禍害莊稼而生嗎?當然,食物鏈條自然而然地存在于自然界,你吃我,我吃他,他吃你,這才是生態系統,而蝗蟲呢,張牙舞爪地存在著,似乎只是為了證明它們就是一種搞破壞的生物。

    比如說河南蝗災,應該是1943年。劉震云的《溫故1942》這樣描寫蝗災:

    “據俺姥娘說,一九四三年的蝗蟲個大,有綠色的(我想是年輕的),有黃色的(我想是長輩),成群結隊,遮天蔽日,像后來發生的太平洋戰爭或諾曼底登陸時的轟炸機機群一樣。”

    我的祖母那年15歲,當時,她正在秋天的原野里給僅存的玉米薅草。日本鬼子占領開封后,正虎視眈眈地準備攻打鄭州,而蔡莊當時屬于新鄉管轄,所有的百姓們噤若寒蟬。祖母的祖母只會哭泣,每天守著神龕不停地作揖念佛,祖母領事兒早,便每天往地里跑。天旱地冒了煙,祖母跑2里地用水桶拖水澆玉米,她正在奔跑時,周邊冒了煙干涸的土地里有動靜,地皮緩緩升起,有一種奇怪的生物,用一種非人的力量在田地里作祟。祖母好奇近前,用手撥拉開一塊土坷拉,一種透明的生物驀地跳了出來,接下來,周遭的所有的地塊被地震一樣裂開,那種透明的物質多了起來。祖母從未見過這種生物,因此,她好奇地捉了一只到手里,用力過猛,爆漿了,綠色的液體染滿全身,接下來,田野咆哮起來,無數只幼小的蝗蟲在干旱的環境里出生,然后的然后,漫山遍野,蝗蟲的兄弟姐妹、大爺大嬸們,蜂擁而出,幾顆玉米苗兒瞬間便沒了,空氣中全是蝗蟲咀嚼莊稼的聲音,草沒了,只剩下土地。幾百只蝗蟲跑到了祖母的身上,祖母拼命抽打,才幸免于難,蝗蟲一般不食肉,但這樣的環境也使得蝗蟲成了精,祖母的臉上有無數個被蝗蟲咬下的坑,奇癢難忍。

    莊稼顆粒無收,國難當頭,再加上自然災害,絕望襲擊了村莊,空氣中全是蝗蟲留下的怪味兒,還有祖母的祖母不停地念經祈禱聲。

    為此,我在小時候,認真地解剖過一只蝗蟲,算是為祖母復仇,更是為了獵奇。

    蝗蟲又叫螞蚱,還叫草蜢,我聽了《寶貝,對不起》后,開始討厭草蜢樂隊,因為他們起了一個妖怪的名字。

    我在花生地里捉到了一只蝗蟲,這是我平生第一次殺生,我先拔掉了它的腿,它的腿部太脆弱了,輕折易斷,后來聽說這是蝗蟲的一種保命辦法。我擇了一片花生葉,送到蝗蟲嘴邊,蝗蟲的牙齒呈鋸齒狀,輕而易舉地便咬下了花生葉,我學習壓力過多,因此,我將手最堅硬的部分送到蝗蟲嘴邊,它有些遲疑,面對人類這樣一個寵然大物,它們當然會恐懼,但蝗蟲畢竟是一只蟲子,它輕輕咬了我的手,我感覺到了一種由內向外的痛感,我發怒了,拼命地扯斷了它的頭部,然后像扔一條死狗一樣把它扔進了田野里。

    我固執地抓蝗蟲,然后殺蝗蟲,不到半天工夫,大約有上百只蝗蟲的遺體呈現在我的面前。我感覺到了自己有一種變態心理。

    吃蝗蟲也是一種享受,我與幾個小伙伴們,曾經認真地將蝗蟲放在瓦片上面,點著篝火。蝗蟲受到炙烤后,緊張萬分,它們奔跑,試圖逃離,但我與小伙伴們用手摁住它們,直到它們在憂慮膽怯中死去。炸蝗蟲一定要等到油出來后口味才達到最佳,蝗蟲的肚子里全是籽。蝗蟲放在嘴中咀嚼,爆漿的感覺十分酷爽,但吃多了也鬧肚子,鄰家一個小子,吃了十幾只蝗蟲后,拉了三天三夜,差點一命嗚呼。

    我經常會在原野里,逮住兩只蝗蟲,我以為它們是在開會,比如說學習某種專業文化知識,后來才知道,這是交配。公蝗蟲在交配完成后,通常會在旁邊守護,母蝗蟲認真地瞅著地形,看到了一塊松軟的土地,便開始產卵,整個過程大約幾分鐘時間。然后不消半個月時間,小蝗蟲便在土中誕生了,它們的生存能力嚇人,繁殖能力可以稱得上驚天動地。

    蝗蟲在古詩里也是活躍的角色,比如《詩經》:螽斯羽,詵詵兮。宜爾子孫,振振兮。

    還有宋朝的楊萬里,一定是蝗蟲的忠實粉絲,因為他光寫蝗蟲的古詩就有五六首,最著名的“蚱蜢翅輕涂翡翠”,稱贊蝗蟲的身體透明,如翡翠。在詩人的眼中,所有事物都是詩,都是美。

    近些年,由于過分使用農藥,蝗蟲的數量在減少,我曾經領著孩子,一邊如數家珍地給他講述祖母講述的蝗災故事,一邊在玉米地和花生地里逡巡,我想逮住一只蝗蟲,讓孩子長個見識,可是,除了幾只可怕的叫狗外,一無所獲。我曾經在自家的庭院里,逮到過一只受了傷的蝗蟲,當時,它正棲息在一片草葉上,它的肚子破了,天青色的籽兒流了一地,它不停地扇著翅膀,伺機準備逃離,可是,它沒有成功。我不能以過往的姿態與動作來面對現在眼前這樣一個弱小的配角,我只是認真地觀望,然后不再有殺生之心。

    而當我下午再過去瞧時,那只蝗蟲早已經不知去向,一地的殘軀,不忍卒讀。

    蛐高和寡

    原野里一切盡是黃色,玉米的黃,花生葉的黃,還有天邊掛著一塊黃云。沁河嗚咽著向東邊流去,幾只黃鴨無憂無慮地在水中談情說愛。

    在花生與玉米中間,有一條垅溝,溝中有殘水,一只準備著長壽的蛐蛐在溝中忘我地喝著水。

    一只小手伸過來,蛐蛐明白自己進入了危險的境地,因此,它蹦到了玉米稈上面。玉米尚未完全成熟,桿子綠黃,蛐蛐的綠與秸稈的綠相映成趣,讓人類的眼球瞬間有了盲點。小男孩無奈,這是他第一次單獨行動,蛐蛐籠昨晚已經扎好,是自己與父親共同努力的結果,他已經在太陽底下忙碌了一個下午,如果這只蛐蛐逃離,他將惆悵一晚。

    另一只大手飛快地從玉米地的縫隙里遞了出來,他將蛐蛐的脖頸抓緊了,扔進了旁邊半開著門的蛐蛐籠里。

    小男孩找了半天時間,沒有想到,籠子里居然有了動靜。

    他急忙上前,將半張開的蛐蛐籠扎緊了,那只蛐蛐,孤獨無助地緊緊盯著小男孩勝利后的臉。

    我從小便對蛐蛐有興趣,頭一遭遇見蛐蛐時大約六七歲,那時候上“育紅班”,鄰家頑童,擎著蛐蛐籠去學校,惹得所有的小伙伴們競相探望,眼中全是艷羨。

    蛐蛐通靈,它在籠中不停地歌唱著,似乎想印證自己是一個偉大的歌手,更或者它是想贏得人類的同情,從而讓自己遠遁田野。

    教室里上課了,蛐蛐籠掛在教室門口,老師一句課文,蛐蛐便一聲歌唱,好不熱鬧。

    我曾經趁他們不備時,認真地觀察過蛐蛐的神態,它謙恭瀟灑,一點兒也沒有那種身在困境的窘迫感,相反的,它跳躍自如,對任何投來的目光都抱以歌唱。生活送給我壓迫,我還生活以歌聲。

    它的觸須非常靈敏,你用手挑逗它,它靈活地跳開,逃避危險。它的口中始終在咀嚼著某種物什,那興許是好奇同學扔進籠子里的知了、玉米葉或者是花生。有一個好事的小子,伸手探進籠子里逮它,蛐蛐生氣了,咬了他的指頭,他的指頭頓時紅腫高大,這小子從此有了心理陰影。

    蛐蛐的確會咬人,所以,要想逮住它,首先必須掐住它的脖頸,控制住它高危的頭顱,如果你首先抓住它的下半身,或者是逮住它的胸脯,它便會伺機肆無忌憚地咬你的手,你的手一哆嗦,它便逃之夭夭。

    我和父親編織蛐蛐籠時,我剛好學了梅堯臣的《促織》:札札草間鳴,促促機上聲。一根根玉米稈子在父親的手中忙碌著,剪刀與鉗子等勞動工具齊上陣,還要用鐵絲綁定,蛐蛐籠的門分東南西北四側,當然要四面透風,其中一面必須做成上下活動可以抽取的,也就是蛐蛐籠要有一道活動的門。

    我將幾只淘氣的知了扔進籠子里,然后扎起籠門,黎明時分,有翅膀敲打桿子的聲音傳來,知了脫了殼,它們半清的身體爬在秸稈上面。我當然不會放過它們,將半清的知了扔進火中烤熟,院子里全是知了的香味。

    比知了更好吃的,就是蛐蛐了。蛐蛐分公母,公的沒有尾巴,只是負責交配,母的有尾巴,負責產卵,而父親告訴我母蛐蛐叫蚰子,可以吃,公的不能吃,肉是酸的。

    我曾經吃過蚰子的肉,比知了有彈性,口感十足。而有一次,我卻意外地吃了一次公蛐蛐的肉,那是一次意外。一個小伙伴將一只公蛐蛐放在火中烤熟,他對我說這是蚰子,尾巴已經掉了,我的味蕾太寬闊了,對任何食物都是來之不拒,我扔進口中,感覺非常香甜可口。后來,我斬釘截鐵地糾正了父親的謬論:蛐蛐公母都可以吃。

    逮蛐蛐可是一門學問,我沒有真正意義上地逮住過一只蛐蛐,不是我膽小,而是我從小對萬事萬物有一種憐憫心,我總是在最后時刻猶豫不決,導致我每次行動均敗北。父親幫助我逮住的那只蛐蛐,我將它掛在房檐下面膜拜,小伙伴們蜂擁而至,他們崇拜的眼神讓我有了一種優越感,而我第二天將蛐蛐帶到了學校里,將蛐蛐籠掛在教室的門上面。語文老師剛上任,她不想讓她的教學生涯有任何阻礙,因此,她喝令蛐蛐的主人將蛐蛐扔了,我語塞不敢吭聲,她就將蛐蛐籠(蛐蛐在里面)扔到了垃圾堆上面。

    我在下學后,風風火火地往垃圾堆里跑,不知是哪家少年偷著吸煙,煙頭點燃了垃圾,我的蛐蛐籠被燒壞了,那只準備逃跑的蛐蛐被燒死了,它一定是掙扎良久,因為地面上全是它努力逃離卻依然敗北的痕跡。

    我感覺對不起一只無辜的蛐蛐,我認真地將它埋了,用鉛筆在一塊木板上寫著:偉大的蛐蛐之墓。

    再一次遇到蛐蛐已經是30年后了,我與兒子在花生地里擇花生,沒有想到,竟然與一只倉皇逃竄的蛐蛐狹路相逢,我打開了話匣子,把父親曾經告訴我的關于蛐蛐的種種過往告訴兒子。他聽得非常認真,但卻對蛐蛐沒有任何興趣,家里玩具成堆,一個零零后,土地、山川、農作物,對他已經毫無吸引力,他更不會去逮那只怒氣沖沖的蛐蛐。

    我童心未泯,決心在兒子面前一顯身手,幾個回合下來,我跌了個鼻青臉腫,那只蛐蛐不知去向,惹得兒子哈哈大笑。我佝僂著腰軀,從未有過的失落。

    時光從來沒有饒過任何事物,包括心靈。我那扇被打開的童真之門再一次被無情地關閉了,我的腦海中只留下過往的片斷記憶:月光華華,一只蛐蛐在籠中歌唱,父親端著粗瓷大碗,堆在屋檐下。

    囊螢映雪

    小時候,我一直認為螢火蟲是上天派到人間的天使。

    它一定是某位仙子所變,不然,不會有如此美好的景象映現在我的眼前。在黑暗中前行,無所依托,突然間,小河邊驀地出現了一小片燈光,黑暗中的光,可以讓人精神振奮,從而更加努力地向往光明。繼而,一大片的螢光出現了,它們成群飛舞,將最美的舞蹈奉獻給人類,而它們卻樂此不疲,你以為它們飛累了,小心翼翼地勸導它們棲息,可是,它們依然故我,只要黑暗不走,它們便不會停下奮斗的步伐。

    那成群結隊的螢火蟲,讓每個少年重新找到了自己的光明前程,雖然前途坎坷,但目標明確,就是要火起來。

    我對螢火蟲如何發光,充滿興致。老師說螢火蟲與生俱來有一種“螢光素”,遇到氧氣便會產生出光亮來。我問老師:我們人類為何沒有?老師顧左右而言他,她無法回答,這是個千年難題。

    讀到查慎行的“月黑見漁燈,孤光一點螢”后,我時常在夏季的小河邊徘徊,我要捉住一個螢火蟲一探究竟。而我的手腳笨拙,看到面前飛舞的螢火蟲,即使手腳并用,卻也無計可施,鄰家一個小子,用大掃帚拍打,當然逮住了許多只,但那些螢火蟲根本不配合他,不是死就是重傷。而我翻到了一本科普書籍后,才知曉,需要先逮住一只雌蟲裝在瓶子里發光,這樣,無數的雄蟲便會跟蹤而至。

    瓶子到處都是,如何順利逮到一只雌的螢火蟲卻是一門高深的學問,我纏著三爺幫忙,三爺年輕時候是個屠戶,手腳利落。他在傍晚的小河邊,不消半分鐘時間,便逮住了一只雌性的螢火蟲,他告訴我雌雄的區別:雄蟲個頭小一些,雌蟲個頭大,負責產卵生孩子。

    我將那只雄蟲裝在玻璃瓶中,它在瓶中四處碰壁,卻從未停止發光的行為。它無可奈何,不得不拼命地綻放自己的芳華,光亮在黑暗中如孤火,便吸引了無數只雄蟲前來搭救。當它們的身軀撞在生硬的玻璃瓶上時,沮喪卻從未放棄,我輕而易舉地抓住了無數只螢火蟲,我將它們塞進瓶子里,玻璃瓶通體發紅發亮,宛如一只天賜的火球。

    我聽說過車胤用螢火蟲的亮光看書的故事,便煞有介事地捧著書,借著它們在瓶子中產生的光亮偽裝苦讀。當然是心不在焉,不消片刻工夫,我的眼睛便發澀,成群的螢火蟲雖然產生了強大的光芒,但它們在瓶子中不消停,它們一直在唱歌,嚶嚶雖然成韻,卻破壞了一個少年假裝昂揚向上的心靈。我將一只蟲子倒了出來,握在手心里,螢火蟲不會咬人,但它反抗的精神令我動容,它在手心里不停地振動著,叫喚著,試圖擺脫這種糾纏。我將它捏在手中,想看清楚它的真實面容,它張牙舞爪,我將蟲子翻轉過來,看它的腹部,它卻突然間停止了發光,而當我心慌意亂之時,它卻突然間重新發出了微弱的光芒。這種光,清澈不渾濁,它將一個少年浮沉的心喚醒,將所有的虛偽與縹渺吹到了九霄云外。我將瓶子中所有的螢火蟲全部放生了,我知道,它們的生命周期只有幾十天,如果一直被囚,那么,它們用了一兩年時光積蓄的生命能量會被無情地辜負。

    全世界能夠發光的螢火蟲約有兩千種,形態相像而不能發光的也有兩千種。雌雄螢火蟲結婚以后,雄的以為責任已盡,隨即死去;雌螢在水邊的雜草根際產生微細的球形黃白色卵三四百粒,也隨即死去。卵也能發一些微光,經過廿七八天,就孵化為幼蟲。幼蟲的身體有十三個環節,長紡錘形,略扁平;頭和尾是黑色的,體節的兩旁也有黑點。尾端有一個能夠吸附他物的附屬器,可代足用。尾端稍前方的身體兩側還有一個特殊的發光器官,也能放青色的光。日中隱伏于泥土下,夜間出來覓食。它能吃一種做人類肺蛭中間宿主的螺類,所以有相當的益處。下一年的春天,長大成熟,在地下掘一個小洞,脫了皮化蛹。蛹淡黃色,夜間也能發光。到夏天就化作能夠飛行的成蟲。

    最令人興趣的螢火,是從哪里來的呢?在科學上的研究,以前有人以為是某種發光性細菌與螢火蟲共棲的緣故,但近來經過詳細地研究,確定并沒有細菌的形跡可尋,不如說它是一種化學作用來得妥當。這種發光器的構造,隨螢的種類和發育的時代而不同。幼蟲和蛹大抵相似;在成蟲普通位于尾端的腹面,表面是一層淡黃色透明質硬的薄膜,下面排列著多數整齊的細胞,形成扁平的光盤,細胞里有多數黃色細粒,叫做“螢火體”(Luciferase),遇著氧氣就起化學作用而發光。這些細胞的周圍又滿布毛細管,毛細管連接氣管能送入空氣,使螢光體可以接觸氧氣。又分布著許多神經,能隨意調節空氣的輸送,所以現出忽明忽暗的樣子。與發光細胞相對的還有一層含有多數蟻酸鹽或尿酸鹽的小結晶的細胞,呈乳白色,好似一面鏡子,能夠把光反射到外方。

    我一直想知道螢火蟲是怎么睡覺的?它們是否有床有被子,或者說有蚊帳來預防蚊蠅的叮咬。我單純的思想惹得父親哈哈大笑,父親不想破壞一個孩子的幻想,因此,他查閱了相關書籍后告訴我:螢火蟲白天在濕冷的地方睡覺,晚上出來活動。它們通常藏在小河邊的樹枝或者水草下面。

    而我卻真的當了真,頂著大太陽,站在小河邊急切地想知道螢火蟲睡覺的姿態,它們是否也打滾,也會撒嬌,它們在大雨來臨前如何保護自己,是否也需要一把傘來遮體遮羞。

    我翻遍了所有水草,幾只調皮的叫狗,瘋子一樣的噴了我一臉液體后揚長而去,更有幾只不識時務的知了,恐懼地望著我鳴叫。我始終沒有找到螢火蟲的巢穴。

    灶馬奔騰

    老家庭院里的土地,一過了立春,便分外熱鬧起來。

    先不說植物們在土壤里拼命生長,執著地想發芽開花結果;也別說蟄伏了一個冬天的雞張著翅膀,幻想著飛越雞圈藩籬。如果在夜晚時分,萬籟俱寂之時,你伏下身去,用耳朵傾聽土地,便會聽到與眾不同的聲響來。

    睡眠了一整個冬天的小動物們,呼之欲出;更有一些產在地下的不知名的小動物的卵,遇到合適的溫度,它們便孕育、拔節,直到有一天,我在黃昏中靜坐之時,不知哪家的觸角,碰開了一小絲泥土,爪子伸了出來,探出了幼小的身子。我剛想一探究竟,那蟲子發現了危險,重新回到自己的穴里,我近前,準備用手挖掘,旁邊的泥土被掀開了,同樣的先鋒官,在你左右徘徊遲疑中,一大幫的小動物們從泥土中鉆了出來,你還未動手,它們便不知去向,只留下一個空空如也的巢穴,讓人類心生悵惘。

    祖母告訴我:看好我們家的煤火臺,灶馬開始出動了。

    那些小蟲子便是灶馬,我一直分不清它們與叫狗的區別。叫狗瞎叫亂撞,撞到人類的臉上,生疼,你想抓它,它卻彈跳力驚人,以你的手作為跳板,輕而易舉地便竄上了房梁。而灶馬則主要在柴火堆、圍缸和灶臺上出現。幼時的房子帶大梁與檁子,灶馬便可以輕松地蹦到上面棲息。

    我小時候胃不好,夜自習下學后,老是饑餓,祖母心疼我,總是到了晚上九點多去學校接我,到了家里,便用一把勺子放在煤火上給我做面條。那時候食物貧乏,能夠在晚自習后,吃到一勺祖母親手做的面條,便感覺萬分幸福。我偎依在祖母懷中背古詩,心里想著老師手中的教鞭可能會隨時無情地落在手心里。祖母左手摟著我,右手托著勺子,勺子中間加了水,水開了,水花四溢,幾根面條扔進勺子里,再加些菜葉,我聞到了面與葉子相互糾纏后的清香。正當我準備大快朵頤之時,灶馬出現了,它們從圍缸的邊沿處逶迤而來,一記彈跳,便蹦到了勺子旁邊,我猜測它也是餓了,便心中不忍,不想驅趕它,而祖母則大聲怒罵著:“滾開,滾梁上去。”

    灶馬興許是被這種熱烈的氣氛感染了,它熱情不減,繼續為所欲為。我從祖母的懷中掙扎出來,試圖趕走它們,然后便相安無事,但那該死的灶馬居然失誤地蹦到了勺子里,它垂死掙扎的樣子至今仍讓我震顫。

    我去柴火堆里抱柴火,在柴火中隱藏著幾只灶馬,它們感覺到了危險,想逃離,我扔掉柴火,三下五除二就掐住了一只受了傷的灶馬。它的腹部應該受到了重擊,血肉模糊,它的血液是綠色的,黏稠的液體粘結在柴火上面,柴火落地后,它的身體被撕裂了。

    這是我頭一次認真地憐憫一只可憐的蟲子,它的身軀不算偉岸,顏色發青發灰,樣子讓人討厭,但它想要逃生的欲望卻十足,我將它捧起來,放在樹枝上面,等到我晚上再去看時,那只灶馬早已經不知去向。

    老師在課堂上講成語“蛛絲馬跡”,問大家蛛與馬分別什么意思?我頭一遭大膽地舉手,我回答:蛛是吃的豬肉,馬是灶馬。惹得所有的小朋友哈哈大笑。但老師卻對我豎起了大拇指,她糾正道:蛛是蜘蛛,馬真的是灶馬。

    灶馬,多么陌生的名字呀!灶臺上有馬,但它卻不是馬,馬高大巍峨,這樣一只小蟲子怎么配得上叫馬?但老師卻告訴我們:灶馬的官名叫突灶螽,又叫灶雞子,一年四季都可以見到。常出沒于灶臺與雜物堆的縫隙中,以剩菜、植物及小型昆蟲為食。該蟲無翅,靠腿部摩擦發聲。

    一年四季都能夠隨便出沒的蟲子,可是不多見。到了冬天,萬物凋零,毫無生機,而躲在火杵旁邊的灶馬,照樣可以凌空飛躍,它們爬到炕上,看到了熟睡的你,年輕的你,不忍打擾,于是,它們便圍坐在煤火旁邊,溫暖的煤火讓它們感到滿足,它們計劃著明年的路,嶄新的路,溫暖的路。

    1990年的夏季非常炎熱,我和祖母在院子里鋪上涼席納涼,回轉堂屋時,卻意外感覺到腳下動感十足。點著了煤油燈觀察,沿著墻壁形成一圈,竟然全是密密麻麻的蟲子,祖母開始以為是臭蟲,它們經常不請自來,但我卻失聲叫道:“奶,全是灶馬。”

    灶馬成堆地出現,平生僅見。我與祖母用盡了所有的辦法,想驅趕走它們,開始時用蠅拍抽打,效果不好后,我們便下了死手,脫了鞋子,用鞋底子拼命抽打灶馬的身子,一大批灶馬死于非命。我們在第二天凌晨時分,清掃出了大約一幾百只灶馬的尸體。祖母燒了香,供了糖,在灶王爺面前低聲祈禱:“灶王爺,你派下來的灶馬吧,讓它們趕緊超生吧,你要言好事,我們不要灶馬,要太平。”

    懷特筆下的灶馬,曰“爐邊的蟋蟀說是主婦的風雨表,會預告下雨的時候。”但灶馬在《酉陽雜俎》里另有記載:“灶馬,狀如促織,稍大,腳長,好穴于灶側。俗言灶有馬,足食之兆。”因為它總不離灶臺煤火臺左右,故而與灶神老爺親近。臘月廿三或廿四祭灶結束,抹著滿嘴滿臉糖稀,自我感覺甜似蜜的灶爺,迷迷糊糊的灶爺,要借助輕捷又機靈的灶馬上天去。

    如今的房屋窗明幾凈,動物幾無立錐之地,但我卻突然好懷念那些無辜的可愛的灶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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