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城》2024年第4期|棖不戒:秋日葬禮
棖不戒,作品散見于《山東文學》、《讀者(原創版)》、《青年文摘》等,散文集《老去的小鎮》曾獲第31屆梁實秋文學獎首獎。
一
高鐵坐了十個小時,我雙腿酸麻,頭腦昏沉,像只塞進竹籠里的雞。上次回來還是五一,參加爺爺的八十大壽,這次回來,卻是參加爺爺的葬禮。爺爺怕死,自打過了六十歲,口頭禪就是“我爹只活了六十一,我怕是快了”,話天天掛在嘴邊,肥肉和老酒卻一天都不斷,這擔憂就成了挑逗死神的一種曖昧玩笑,他在抱怨中,活過了一年又一年,掉光了頭發,又掉了牙齒,最后變成一個彌勒佛般的光頭老漢。我以為他會這樣一直活下去時,他卻死了。母親說,爺爺是在睡夢中走的,沒受一丁點兒罪,頭天晚上還吃了半碗蒸肉,喝了二兩高粱酒。對于他這個年紀的老人來說,這是最好的死法了。車廂里很吵,前排的三個壯漢在打斗地主,似乎認為嗓門大就代表了牌面大,過道旁邊的中年婦女外放抖音,我被迫聽了十多集家庭婦女逆襲打臉,都是生活的聲音。我站起來看了眼廁所的燈,還是紅色,我又坐了下來。我將來應該沒這么幸運。
去年過年,我給爺爺買了頂兔皮帽,帽子是黑色的,里外都是獺兔皮,風毛很厚,爺爺很喜歡,我給他照了幾張照片。照片里,爺爺戴著兔皮帽,穿著黑色羽絨服,挺直身板坐在太師椅上,咧開的嘴里露出沒戴假牙的牙床。拍完照片,爺爺關心起我的人生大事,問我什么時候結婚,說他像我這個年紀時,父親都兩歲了。我說等工作了再說。爺爺說現在大學生不是可以結婚嗎,報紙上還有在讀大學生生小孩的,你為什么還要等。我一時語塞。母親連忙過來打圓場,說不工作,怎么知道在哪兒買新房啊?爺爺點點頭,說買房是個精細活兒,念叨了兩句,就去聽《說唐》了。照片我傳給母親,她在樓下的復印店洗了出來,爺爺很喜歡,把照片壓在寫字臺的玻璃下,父親選這張照片做了遺照。爺爺的死亡已經成了事實,我在理智上清晰知道此事沒有任何回轉余地,但情感上我根本無法接受,十個小時的時間仍不夠我消化這件事。爺爺的社保和身份證已經注銷,他的靈魂消失不見,可是我腦海里的記憶是那么深刻,只要一閉眼,我就想起他在太陽下打盹的樣子,想起童年時他給我買的鐵皮青蛙,當下的真實和過去的真實在我大腦里互相纏斗,讓我本來昏沉的頭腦變得更沉重。比起混亂,我們更害怕的那些記憶隨著時間流逝。在我腦海里馳騁的回憶,不過是因為內疚,長大的我早就忘記了爺爺,現在我卻要裝作我們從未遠離。高鐵到站了,我聽著廣播的聲音迷迷糊糊站起來,手剛從行李架上撈到箱子,前排的大哥大手插過來,一把拉出箱子旁邊的背包,箱子一歪,跟著掉下來,我一把搶起來,差點閃到腰。
排隊出車廂時,腿根酸脹,我忍不住拉了拉牛仔褲。排在前面的女孩回頭看了我一眼。她看起來二十出頭的樣子,身材微胖,穿著一件臟兮兮的肉粉色搖粒絨外套,不是我喜歡的類型。眼神交匯過兩次后,為了避免寒暄,我拉著箱子擠過人群,快速沖出車廂。到站前半個小時我就想上廁所了,但廁所一直是紅燈,不消說,里面要么蹲著個便秘史超過三十年的大媽,要么是個玩手機玩到忘記時間的小伙子,那會兒我還不太急,所以等得起,沒想到一到站,肚子絞痛難忍,下腹的墜脹感讓我恨不得飛到廁所。一番淋漓暢快之后,我提褲子,才發現褲兜里塞了個充電寶,褲子比較緊,會讓褲子那塊支起來。原來那女孩不是對我有想法,而是在警告色狼。活了二十五年,我還沒對女孩這么失禮過,真是尷尬,這都怪黃曉華。這褲子是她給我買的。去年生日那天,黃曉華帶我去逛商場,說要給我買禮物,她其實忘記了,根本沒有準備禮物,是看見導師給我蛋糕券才想起來這事。我說去負一樓買點零食就好,她非拉我往四樓跑,給我選了這條褲子。褲子標價598,質量對得起它的價格,我和黃曉華都分手了,這褲子看起來還像是新的一樣。
黃曉華是我真正意義上的初戀,我們是同專業的同學,開學軍訓就認識了,大三下學期黃曉華開始對我展開攻勢,又是給我帶奶茶,又是在圖書館幫我占位,我問她是不是喜歡我,她說她考察了三年,覺得我挺合適的,我正好也單著,就同意了。黃曉華不算美女,皮膚黃黑,身材干瘦,鼻梁上架著一副金絲眼鏡,不笑的時候顯得很嚴肅,但我是個善于發現美的人,她那頭濃密的秀發總讓我浮想翩翩。后來我才知道,這份合適是基于我倆成功保研的基礎,黃曉華要的不僅是男友,還得是個永不掉隊的戰友。我是個被慣性推著往前走的人,黃曉華卻是個上進的人,報名考公時我的猶豫已經讓她不高興,在復習的關鍵時刻,我執意要回家參加爺爺葬禮,黃曉華勸阻無用,拿分手來要挾。我心里正難受,一氣之下就說“好”。
父母在出站口接我,隔著人群,我一眼就看到了他們。母親穿一件紅褐色的連衣裙,上面布滿大朵紅色西番蓮,枝蔓張牙舞爪,原本的長發剪短到耳根,燙成紅色的小卷,充滿了老年婦女特有的喧囂鮮艷;父親頭發白得厲害,穿著半舊的白色短袖襯衣,站在母親身邊像個沉默的背景板,一見到我,臉上蕩漾起微微的笑意,但因為神情疲倦,這笑就有些苦相。意識到父母的老態,我心里涌起一絲悲涼,他們就是我的鏡子,再被生活捶打三十年,不,也許只需要二十年,我就會變成他們這樣。“你怎么才到?”母親一個箭步上前搶過我的箱子。同樣的年齡,婦女總是比男性靈敏活潑。“晚點了。”我解釋。“你中午吃的什么?”母親的嘴打開了就閉不上。我逐一解答。“你瘦了。”母親端詳著我的臉總結。“我前天才稱了,都一百三十斤了。”“我們直接去殯儀館吧?”我對父親說。“你才下火車,不回家睡一會兒?”母親驚訝。“直接去吧!”我揉了揉酸脹的太陽穴,“我想看看爺爺。”
汽車啟動,街道畫卷般鋪開在車窗外,外面的世界日新月異,枝江縣城卻還是老樣子,火車站出來是迎賓大道,迎賓大道盡頭左拐是文化宮,文化宮盡頭是電影院,電影院的背后是實驗中學……這個井字形鎖定了縣城經濟文化中心,也鎖住了舊時光。殯儀館在濱江路,江水徐徐吹來,樹影森森搖動,靈堂里幾個姑奶奶抹著眼淚,休息室里麻將聲比哭聲還大,表弟端著茶杯出來倒水,看到我,拉著我的手就往院子里跑。“你剛到?”他問。我點點頭。他說:“你知道嗎?玉蓮死了。”我問是哪個玉蓮,他說就是小時候和我們同班的玉蓮啊。表弟拉我出來,指著旁邊的靈堂,擺在門口的花圈上飄著“錢玉蓮”三個字,我這才反應過來,表弟說的是哪個玉蓮。隔著人頭,我把目光探進去,遺像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到。我轉身走下臺階,表弟跟著我來到花壇邊,從褲兜里掏出香煙,花壇里的兩棵銀杏葉子已經變黃,我們站在樹下,遙望著柵欄外的江水。“她是難產走的,一尸兩命。”表弟說,“上午兩家人還打了一場,就在靈堂前,鬧得雞飛狗跳的。”那個扣眼里別著梔子花,笑起來露出兩顆小虎牙的女孩,會變成產床上紫脹的尸體,我不相信。花壇邊的瓷磚剛修補了,地上有一堆碎磚、小石子,我撿起一塊石頭,在手里掂了掂,朝柵欄外扔去,石頭變成一只白鳥,高高劃過馬路,飛進江堤。“她嫁給了誰?”時隔九年,我終于又問起玉蓮。“一個人渣,開縣際巴士的。”表弟扔掉煙蒂,啪唧吐出一口濃痰。
二
我們家是從問安鎮出來的,父母年輕時是鎮上供銷社的員工,后來供銷社倒了,父親開了一家雜貨店,賣些日用品和文具廚具,后來又租下旁邊的門店賣衣服鞋襪,生意越做越紅火。初中畢業后,我們全家搬到縣城,我正式成為城里人。枝江靠酒廠聞名全省,縣城背靠長江,三面環山,好山好水種出枝江特有的小粒高粱,配上清冽的長江水,釀出清香爽口的枝江大曲,酒廠建在縣郊的荒地里,把整段國道和問安鎮都籠罩在酒香中。我們的小學,就建在酒廠的對面,我和表弟上學,只要一看到酒廠的煙囪開始冒白煙,就知道快遲到了,叼著發糕死命往學校跑,書包里的文具盒在背上顛得哐啷哐啷響。玉蓮是班上住得最遠的,每天卻是第一個到,她愛穿一件白底印銀色梅花的襯衣,頭發高高綁成馬尾,老師提問時總是第一個舉手。小時候,我和玉蓮的關系并不好。玉蓮是班長,除了幫著老師收作業,還監督紀律,我和表弟總是遲到,還喜歡在上課時講話,玉蓮看不慣我,經常向老師打小報告。我也看不慣她的正兒八經,給她取了個綽號叫“小報”,我每次一喊她“小報”,她就氣得用小紙團砸我。
小學里的孩子分兩個陣營,一半是鎮上孩子,家里要么是職工要么是商販;一半是鄉下孩子,家里是附近村子的農民。我是鎮上孩子的領頭羊,玉蓮是鄉下孩子的表率。玉蓮家住在村子最遠的山坳里,上學要走半個多小時,她家里還有一個弟弟,爸爸有病常年要吃藥,媽媽幫酒廠的一個職工帶小孩,平常住在雇主家,爺爺奶奶打理田里莊稼,玉蓮放學回家還要洗衣做飯。班主任每次表揚玉蓮時,都是同一套話——“你們看看人家錢玉蓮,家里條件那么差,學習之余還要做家務,成績都比你們考得好。”我們笑嘻嘻聽著,心里不以為然,玉蓮的表情也不是驕傲,而是一臉隱忍。也是,誰喜歡在大家面前被揭傷疤。母親很喜歡玉蓮,說她聰明,又勤奮,將來一定會成器。我說:“那我呢?”母親白了我一眼,說:“你只要不淘氣我就謝天謝地了。”在帶著酒香的白煙中,我們打打鬧鬧度過了童年,酒廠現在還在,只是煙囪不再冒白煙,江邊建了化工廠后,水質嚴重受影響,酒廠不再自己釀酒,而是分銷從四川買來的散酒。
表弟拉我到江邊大排檔吃燒雞公。地方不遠,就在濱江路盡頭的小吃街。中考我考了全市第一,被縣一中免學費錄取,父親高興得給所有親朋好友打電話,在鎮上酒樓大擺謝師宴,家里本來在縣城就買了房,父親把店鋪轉讓了出去,在縣城盤下一家超市,問安鎮的老家,我們只有過年才回去看看。一中的管理最嚴,高中三年我除了學習就是學習,根本沒有時間回鄉下,等到爺爺奶奶年紀大了,父親把爺爺奶奶也接來縣城,我的生活和問安鎮徹底切割。
“玉蓮怎么這么早結婚?”我問表弟。
“不上學,可不就得結婚嗎?”表弟用牙齒咬開啤酒蓋。
“以她的聰明勁兒,怎么沒挑個好點的?”我問。高中的時候流行交筆友,玉蓮給我寫過一段時間的信,印著水墨圖案的信箋紙上,玉蓮的字纖細秀麗,將她在工廠的生活娓娓道來,詩詞引用信手拈來。我實在想不通,以她的眼界、她的野心,怎么會嫁給一個開縣際巴士的半文盲?
“這是命。”表弟灌了一大口酒。
中考那年,玉蓮爺爺去世,她奶奶在學校門口擺了個早餐攤貼補家用,賣發糕,賣糍粑,賣粽子。玉蓮早餐就吃家里賣剩的吃食。中考時她吃了隔夜的粽子拉肚子,原來模擬考能上一中的,結果只勉強過了二中的分數線。玉蓮爸爸早就有言在先,考上一中就讀,考上普高就去打工。鄉下人固執地認為,只有重點高中才能考上大學,二中這樣的普高讀三年只是浪費錢。玉蓮進了鎮上化肥廠,倒也不氣餒,工作之余還在堅持看書,《名人傳》《遠大前程》《海上花》,她的書看得比我還多,年底廠里搞慶典,她毛遂自薦,寫了一篇稿子,還被廠長當眾夸獎了一番。信里她跟我說,廠長把她調到了宣傳部,她再也不用下車間了。這也就一年的工夫,玉蓮是個有想法有本事的姑娘。
“那個男的是廠長親戚,是個偏腦殼,家里搞運輸,有好幾輛巴士,彩禮給了二十萬。”表弟悶聲說,“她爸那會兒已經是尿毒癥,每個月透析都要花幾千。”
“她弟弟呢?”我干巴巴問道。
“靠她的關系,也進了化肥廠。”表弟喝完一杯,又說,“結婚后,那男的開巴士,玉蓮就在車上賣票。前年我坐車碰到了她,她認出我,不要我票錢,我把錢硬塞給了她……她爸把二十萬彩禮拿去給她弟弟買了房,她出嫁時一分嫁妝沒帶。大家都以為彩禮至少會拿出一半,沒想到她家做得這么絕,那男的吃了大虧,一不高興就打她出氣。”
我嘴里的啤酒慢慢沒了滋味,一時說不出來話,火鍋早被江風吹冷,吃到嘴里油味很重。我和表弟喝完了酒,燒雞公沒吃完,也懶得打包,沿著濱江路往回走的時候,風從領口鉆進來,透心涼。表弟之前守了一夜,我讓他回家補覺。西邊的太陽還沒落山,一輪透明的彎月已經掛在東山,跨進殯儀館大門的時候,我瞥了一眼,玉蓮的花圈已經不在了,看來他們已經談好了價格。
我的淘氣沒有一直維持下去,到了小學四年級,我對表弟那些捉青蛙釣龍蝦的勾當已經不感興趣,我上課時不再調皮搗蛋,玉蓮卻還是一雙眼睛盯在我身上,專門挑我毛病。上初中后我們被打散了,我在一班,她和表弟在二班,平常見面的機會并不多,擺脫了玉蓮之后,我反而有些悵然若失。初二市教育局舉辦作文比賽,我和玉蓮被選中,代表學校去市里參加比賽,教導主任帶隊,我們站在校門口等車,有人叫我,我一抬頭,逆光中,一個高挑的女孩笑著朝我走過來。玉蓮和小時候完全不一樣了。她抽條了,長長的脖子長長的腿,走路一蹬一蹬的,像只白天鵝。她的臉也變尖了,顯得兩只眼睛更大更黑,唯一不變的是清爽的氣質。我心里一動,愣愣看著她。在我的注視下她的臉緩緩爬上一層紅暈,像極了夏天荷塘里綻放的粉色蓮花。我笑著調侃她,說她變文靜了,她也不生氣,抿著嘴只笑,等到前面女生轉過頭來和我說話,她那爽脆的聲音又響了起來,埋汰起小時候的我來。那次比賽,我拿了個二等獎,玉蓮拿了個優秀獎,老師把我們的作文用毛筆謄抄在紅紙上,在公告欄貼了一個月。我心神浮蕩,忍不住聯想——我們的名字并排站在一起,像是紅色囍字請帖上的一對新人。后面我們經常在校園里碰到,晨讀時,午餐時,去小賣鋪買東西時,每次見了我,她都會停下來,用一雙笑眼注視著我,我心里一片激蕩,卻說不出話來,只能笑著朝她點點頭。初中時也有同學談戀愛,兩個人彼此都有意,用信箋紙寫信傳情,在周末約著去江邊散步,冬天時互送圍巾手套。圣誕節,我買了一雙紅色手套,偷偷摸摸請同學轉交她,一個星期后,她回送了我一條藍色的手織圍巾。但我從來沒有給她寫過情書,她也沒有說破,手套和圍巾里的卡片上都寫著——To my best friend。
那條腈綸線織的藍色圍巾早就不在了,而我也已想不起她的模樣。我看著爺爺的遺照,心里突然泛起一陣恐慌,我會不會有天也會忘了爺爺的模樣?答案我不敢想。
三
爺爺在我回來的第二天上山,雖然現在已改為火葬,父親和小叔還是按習俗找來了八大金剛抬棺,爺爺的骨灰盒放在租的黑漆柏木棺材里,被八個系著白腰帶的中年男人抬到墓地。墓地在鎮東頭的磨盤山,是爺爺生前選的,群山環繞,瞭望長江,是塊風水寶地。骨灰盒放進墓穴后,師傅封上水泥,大理石墓碑上爺爺的照片在陽光下反著光,看起來像個彌勒佛。八大金剛帶著棺材回去,我們跪在地上燒紙。玉皇大帝的紅色頭像在火苗舔舐下卷曲、變形,最后變成紙灰飄起,隨著熱浪往人臉上襲來,除了新式紙鈔,還有傳統的黃表紙。火光中聽不到紙的慘叫,只有死亡的輝煌盛宴。
“老爹,給你多帶點錢,遇到看門的,你就用錢打發,在下面想吃就吃,想穿就穿,隨便花,不夠了我再給你燒。你在下面要保佑家里的幾個孫兒,保佑他們學業有成,工作順利,早點成家立業。”父親一邊燒紙一邊念叨,仿佛要燒到地老天荒。
表弟急躁,把黃表紙一疊一疊放進去,紙沒攤開,把火壓熄了,姑姑罵他燒紙都不會,他嘿嘿一笑,拉著我往外走。墓穴旁邊是一條水泥路,兩邊種著一人高的柏樹,隔十幾米立一個水龍頭。遠處姑父用煙頭點燃萬字鞭,紅紙包裹的鞭身像一條被激怒的蛇,在地上翻滾蹦跳,刺鼻的火藥煙霧中,紅色紙屑飛得到處都是,有幾粒都越過水泥路,蹦到了我的腳前。太陽已經升得老高,烤得我心煩意躁,中午的席面上,我需要兩瓶冰啤酒。水泥路那邊,儀式已到尾聲,大家臉上帶著笑,姑姑和姑太太在討論五七燒包裹,小叔等著火熄了,把帶來的五糧液放到墓碑前,母親和嬸嬸在商量怎么處理爺爺的衣服……這些話飄蕩在墓碑前,有商有量,仿佛爺爺能回答一樣。爺爺要是不死,這會兒正好跟我們下山去吃席,今天絕對沒人攔著他的酒杯;可爺爺要是不死,我們這群人,又怎么會在這個時候整整齊齊湊在一起?
“山上的水好冰人!”表弟說。公墓賣的檀香掉色,握了后兩只手心都是紅的。
“這里接的是山里的泉水。”我說道。
這地方我們小時候常來,那會兒磨盤山還沒有建公墓,小學每年春游秋游都是來這兒。山頂有一棵樹齡超過八百年的桂花樹,樹上掛滿紅色綢帶,山腳下有家歷史博物館,學生不用門票,看門的老頭兒總是打瞌睡,展柜里有一個鳳紋的紅色漆盒,玉蓮特別喜歡,把紋路描在作業本上。
“你這次回來待多久?”表弟問。
“不知道,票還沒買。”
“那你干脆多待幾天,我們去蓮湖玩一趟。”表弟提議。
“蓮湖有什么好玩的?”我使勁搓著手心的染色,興致索然。
“那里野鴨子多,我們一起開車過去,可以打點野鴨子。”表弟笑著說。
“野鴨現在是保護動物,抓住了可不得了。”我不是很想去。小時候表弟撅著屁股在溝渠里釣龍蝦時,我從來不去,一是怕曬,二是怕臟。我最多只能接受在小溪里釣魚。
“沒事兒,別人發現不了的。”表弟一副經驗豐富的樣子,看來是已經實踐過了。
“我就算了。”我搖頭拒絕。
“小時候我們在一起多高興。”表弟一臉沮喪。
表弟說的高興,是指我們背著大人在江堤上騎自行車,一起去供銷社后院打棗子,在昏暗的錄像廳看黃飛鴻電影,那種高興,過了年齡就不適合做了。我小時候身體不好,長到七八歲還是個藥罐子,表弟就不一樣,生下來像小牛犢子一樣壯實,說起來我是哥哥,但其實一直是他帶著我玩,捉鱔魚,粘知了,釣魚摸蝦,他樣樣精通。我們從幼兒園到初中都是同學,他沒考上高中,初中畢業去了技校,讀了兩年出來工作,已經在縣郊的酵母廠上了七年班,按道理,他也該談女朋友了,卻還是一臉孩子氣。
“下個月我要走了。”表弟說。
“去哪兒?”
“去俄羅斯,是工廠里的安排,這個機會只給工齡五年以上的老員工,拿到這個名額可不容易呢。”表弟說著,露出沾沾自喜的神色。
“你又不會說俄語。跑那么遠?”我打擊道。他長這么大還沒出過問安鎮,這么一副天真的性子,出了國誰放心。
“不會俄語也沒關系,反正吃住都在工廠里。再說了,廠里配著翻譯。”表弟滿不在乎說道。
“你還是把俄語學學,多學點東西沒壞處。”
“我爸這邊,我是通過氣了,就是不敢跟我媽說,她膽子小,想得又多,我怕她不同意。”
“她不同意你就不去嗎?”
“都定下來了,怎么能不去?”表弟說,“我不像你,在外面讀書,什么世面都見過了,我到現在連武漢都沒去過,每天都是在工廠里。有時候我都覺得自己像是被困死了,生活一眼望得到頭,現在有了出去的機會,我總要試一試。”
這話簡直不像是從表弟嘴里說出的,我認真打量他,原來不知不覺中,他已經長大了。這些年,我學校里的事很少和他講,他也沒和我講過工廠里的事,學校里的風花雪月和工廠里的兩班倒,有什么可講的呢!玉蓮倒是和我講過,可是我聽多了也就懶得聽了。
“姑姑能理解的,”我說,“她總是盼著你好的。”
“可是隔了四千多公里呢。”表弟苦笑。
對面父親朝我們招手,我拍了拍他肩膀,轉身往外走。
“你知道嗎?”表弟在背后喊住我,“那會兒,我也喜歡玉蓮。”
“我怎么不知道?”我驚訝。
“可惜她看不上我。她只喜歡你。”表弟嗤笑。
四
表弟還是跟姑姑說了,當著全家人的面,姑姑哭著狠狠擂了表弟兩拳。父親和小叔來回勸解,姑姑終于止住眼淚,她雖然不再哭,卻也不和姑父、表弟說話。我知道她脾氣,這會兒氣得再狠,只要表弟撒嬌賣癡鬧一番,這氣也就消了。母親拉著姑姑坐到麻將桌上,偷偷給她放炮,姑姑連著胡了三把,臉繃不住了,開一絲笑意。剩下的人也都坐到桌子上,一時間乒乒乓乓,只聽見碰牌的聲音。我不愛打牌,就在旁邊看牌,順便幫他們算賬換錢。姑姑氣兒松了,不再堵著表弟,結果卻把槍口對著我。
“曉華這回怎么沒來?”姑姑一邊碼牌,一邊問。上次爺爺做壽,黃曉華同我一起回來,家里人都見過她了。
“她忙著復習呢!”我一時語塞,想說分手了,又怕她們刨根究底,只好用忙這個萬金油來敷衍。
“曉華這個姑娘好,”姑姑感嘆,“人上進,說話做事也麻利,阿輝和她在一起后,懶散的毛病都被治好了。”
“曉華智商高,將來生的孩子也聰明。”堂妹跟著打趣。
“阿輝你什么時候結婚啊?你爺爺生前還在念叨,說怕沒看到孫子結婚就走了。”旁邊姑奶奶也湊過來。
“我們工作還沒定呢。”我狼狽地回答。
“你們準備考哪里?”小叔關心地發問,還沒等我回答,他又自言自語道,“還是近點好,大家互相之間還能照應。”
“現在考公的人這么多,哪里能挑揀?考得上就不錯了。”現在回答的是父親。
房間里的氣氛熱鬧起來,把表弟帶來的沖擊完全蓋了過去,我坐在這里已經沒有必要,他們要的是話題,并不是真的想聽我的想法。香煙的味道熏得我頭昏腦漲,我趁沒人注意,偷偷出去了。
表弟癱在沙發上玩手機,見我出來坐了起來。
“被催婚了?”表弟壞笑。
“你倒是好,這一下出去,沒有兩年回不來。”我羨慕地說。
“遲早要來的,我媽前段時間逼我相親,我沒去。”表弟嘆氣,“現在縣城里男多女少,有男孩的家長生怕被剩下打光棍,相親成風。”
我睇了眼表弟,一米七五的個子,肌肉緊實,濃眉大眼,怎么看也不像是滯銷品。
“你不會還想著玉蓮吧?”
他不作聲。
“算了,人總要往前看。”我勸表弟,“都沒開始過的事。這男女之間,沒有發生過關系,就不算有關系。等你真正談了女朋友,你就會忘了她。”
大二那年冬天,玉蓮來找過我。她在電話里跟我說的時候,我嚇了一跳。高中我們做了一年筆友,一開始通信頻繁,每個星期寫一封,后面功課太忙,我的回信就變慢了,她的信還是雷打不動地寄來。漸漸地,我的新鮮感消失,她寫的那些瑣碎日常實在無趣,我說要專心學習沒空回信,她也就不寫了。高考后的升學宴,她也過來了,穿著一件白色連衣裙,腰掐得細細的,笑著恭喜我考上大學,上了兩百塊禮金,還送了我一支鋼筆。母親看到玉蓮眼睛一亮,拉著她說話,問她考了哪個大學,玉蓮一臉尷尬,沒吃飯就走了。那以后,我就再沒見過她。我是曾經對她有些好感,但那是初中時候的事了,那樣的好感,我后來也有過幾次,玉蓮不再是唯一,也就在我心里慢慢失去位置。電話里,玉蓮的聲音溫柔如水,那些回憶在我心里漸漸蘇醒,我有些好奇,幾年沒見,不知道她現在長什么樣了?女孩子工作以后,都會變得時髦。
玉蓮來的那天正好是圣誕節,寢室里有女友的都出去約會了,我對著鏡子捯飭了半天頭發,穿了一件同學的皮衣,結果出了宿舍就下雪,我站在路燈下面等玉蓮,全身都凍得發抖。我一邊抖腿,一邊想去哪兒吃飯,雪花撲簌落下,玉蓮白天鵝般的身影在碎雪中飛揚,這樣聰慧驕傲的女孩子,得去吃西餐才合適,坐在昏黃的落地窗邊,桌子上擺著紅玫瑰……幻想隨著玉蓮的到來戛然而止。她穿著一件綠色燈芯絨棉襖,衣襟上隱隱有幾點油漬,染燙過的頭發半截黑半截黃,枯草般梳成一個低馬尾束在腦后,下半身則是黑色的緊身褲配著白色高筒靴,蠟黃的臉上帶著局促的笑。我幻想過無數次見到玉蓮的場景,只是沒想過是這般,這是玉蓮,又不是玉蓮,時間把她身上的光彩打磨干凈,站在我面前的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工廠女孩。她喊了一聲我的名字,笑容里依稀還有過去的影子,可是寒暄起來,她蹩腳的普通話就顯得格外陌生,而她努力想要克服這種陌生感的鎮定卻讓她的努力變得可笑而滑稽。我開始慌張,興奮如退潮般散去,隨之到來的是羞恥,要是同學看見我和玉蓮這副模樣,指不定怎么編排笑話呢。玉蓮說她想在武漢找個工作,問我有沒有渠道。我說沒有。她又問,能不能幫她找個地方住。我說我也沒租過房子。她眼里的哀求我不是看不到,可是租了房子之后呢,她會不會有事沒事來找我?她會不會把我的好心當作舊情難忘,干脆以我女友的身份自居?大雪中音樂聲裊裊,往來的男男女女拿著玫瑰花和紅蘋果,笑靨如花,我的心里卻焦躁不安,像只落入陷阱的老鼠。我已經做好了玉蓮借錢的準備,她卻沒有開口。“省城工資高,開銷也大,你之前在問安那個廠待得好好的,怎么突然想換?”我不耐煩地問。“我就是想出來看看。”玉蓮笑。“山的另一邊還是山,海的那一邊還是海,工廠都是一個樣,我覺得你還是待在問安比較好。”玉蓮點點頭,說她去火車站住一晚,明天就回去。看著她挎著大包的身影消失在風雪里,我有些羞愧,卻并不后悔。也許是幻想戳破了,那以后我再也沒有想起過玉蓮。
“你就是這么想的嗎?”表弟從沙發上跳起來,照著我眼睛就是一拳。
“你瘋了嗎?”
“你配不上她的喜歡。”表弟咬牙切齒道,“小時候你還是個人,怎么長成這么個無情無義的玩意兒!”
“你罵誰呢?”我沖上去,抱著表弟扭作一團。
晚上親戚們離開,母親忙著收拾茶杯,打掃地上的煙蒂、瓜子皮,父親拿著碘伏棉簽給我消毒,我看著電視里的《大話西游》哈哈大笑,一笑就扯到傷口,可越是扯著痛我越想笑。
“你們兩個今天怎么回事?”父親板著臉問。
“鬧著玩呢!”我看著電視不眨眼。
“你什么時候走?”
“明天的票。”
“怎么這么急?”母親放下掃帚,拿了一瓶牛奶過來。
“要復習啊!”我接過牛奶,笑嘻嘻對母親說,“我覺得考公也蠻沒意思的,找個公司上班也不錯。”
“那怎么行?”父親說,“下了決定的事,就一定要做到,怎么能半途而廢?”
“打工哪比得上鐵飯碗啊!”母親也在一旁勸。
我笑笑沒說話,看著屏幕里的至尊寶和二當家跑來跑去,不知怎地,就想到了玉蓮。小學時表弟和我去鎮上錄像廳看碟,每次都會帶上玉蓮。我們一開始都看《古惑仔》,但玉蓮說《大話西游》好看,表弟就換《大話西游》。那會兒我們以為是喜劇,把《大話西游》翻來覆去地看,現在我知道是悲劇,但再也沒人陪我看。
來的時候是母親和父親接我,走的時候還是他們送我,車開進火車站,我從后備廂拿出行李,表弟沒有來。他到了莫斯科之后,應該也不會想我。過去的一切,已經離我越來越遠,就像海子寫的詩——“該得到的尚未得到,該喪失的早已喪失。”可是除了向前走,別無他法。我慢吞吞走進車廂,剛坐下,褲兜里的手機響了。我連忙拿出來,卻是黃曉華的短信。她讓我回學校時在南門給她買杯接骨木海鹽咖啡,說她今天痛經不想下樓。我望著窗外,腦海里奔馬一樣跑過許多雜念,一會兒爺爺收音機里的評劇唱段,一會兒是玉蓮稚嫩的笑臉,一會兒是黃曉華濃密的長發,擠擠挨挨,無窮無盡,最后化作一團虛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