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學》2024年第8期|周于旸:絕人之路
周于旸,1996年生,江蘇蘇州人。小說發表于《人民文學》《十月》《小說界》等刊物。已出版小說集《馬孔多在下雨》《招搖過海》。有作品入選收獲文學榜,《馬孔多在下雨》入圍第五屆寶珀理想國文學獎決選名單。
導讀
這是一個關于爭斗與恩怨的故事,作者卻以詩意的語言和非線性的敘事去展現它。作品所帶來的并不僅僅是愉悅的閱讀體驗,更有對寫作題材的思考——如何用新穎的手法去講述傳統的故事。
絕人之路
周于旸
1
張火元在垂暮之年回到故鄉,年輕時憎恨的人已經死去。隔壁的鄭池剛走沒多久,活了八十三歲,現在是一塊墓碑,立在土方山上,碑前的火苗剛熄,尚且溫熱。鄭池趕時髦,請人寫了碑文。碑文上說,鄭池,1936年生,年輕時除暴安良,晚年隱逸山寺,一生辛勞,育三兒兩女。張火元望著鮮紅的字碑,在樹影下認領出自己的影子,壓著鄭池的墓碑,一點陽光也沒讓他照到,仿佛自己高高在上,俯視著他卑微的靈魂。但他知道碑后空無一人,因此也沒有解恨的感覺。鏡村實行一種特殊的葬禮,結合出生時的儀式,可以去往一個叫鏡面國的地方。嬰兒從娘胎里出來后,親人將其帶到木里河邊,把第一個影子投進水里。終年之后,逝者放置于特制的木筏上,沿木里河向西漂流,繞山越嶺,穿林跨壑,最終沉入河底。河流上方是土方山,親人在山中立一空碑,用來紀念。
張火元下山后朝村里走去,路上遇見一些人,都比他年輕一半歲數。他已經八十六歲,只身一人回到故鄉,老無所依,盼村里有人能叫出自己的名字,就在曬稻谷的空地上多站了一會兒,與每一個過路人對視,供他們辨認。沒有人認識他,唯一和他說話的人是個老農,提醒他不要踩到稻谷。張火元有些失望。傍晚的時候,他回到剛租下的屋子里,在鏡村的最北邊,原來是一個倉庫。那里藏著他的刀,刀口已經鈍了,他一個月前發現了這件事,明白時間不僅消耗人,也消耗其他帶鋒的利物。他原來要用這把刀刺死鄭池,為此研究了心臟的位置,他活了一輩子,才知道心臟不在身體的中心,而在偏左的地方。但他來晚了,沒輪到他動手,閻王爺已經先行將鄭池帶走。他想起了大女兒勸誡他的話,只要比自己的仇人活得久,等同于殺死了他。他從五十歲開始管理身體,戒煙戒酒,每天跑步一個小時,隔半年檢查一次身體,為的就是要比鄭池活得久。直到三年前他才感覺到衰老,胸悶氣短,走到臺階前不自覺地停下,好像那是座不可逾越的高山。他的各項機能都在下降,但以往失去的記憶卻重新浮現,好比做刺繡穿針,攥著的細針從布料背面扎上來,刺了他一下,萎靡的身軀再度燃起了復仇的斗志,而他也到了整理死亡的時間。
半年前,剛過完元宵節,他在家門口曬太陽,有人從背后拍他,轉頭一看,竟是對門老李的過世妻子,他嚇了一跳,身子一扭,折斷了木椅。她向張火元招招手,示意他過去,張火元想跟上去,又不敢跟太緊,拐了兩個口就不見了。他把這件事講給老李一家人聽,引來一陣哄笑,只有老李把他拉到一邊,問她穿什么樣的衣服。張火元說,黑布衣黑布鞋,胸口戴一黃花。老李點了點頭說,她果然回來了。這幾日,老李經常夢見亡妻,就坐在床邊,折錫箔紙,折好了數一遍,疊放在籃子里,說將來用得著。第二天醒來,家里的錫箔紙都到了籃子里去,之前明明在柜子里。張火元和老李把信息一對,嚇得不輕,傳開之后,整個村的人都惶惑不安,只有小孩子興奮不已,叫嚷著要看僵尸。最后由老李出錢,請了山里的仙人來幫忙。仙人說得挖棺木,確認人是否還在里面。夢溪村和鏡村的習俗不同,人死之后采用土葬。老李帶著仙人和一眾人到墓地,還沒開挖,仙人就說,土是活的,日照充足,花草茂盛,這么肥沃的一塊地,把靈魂滋養得太好了,人當然走不了。老李問怎么辦?仙人說得換地方,叫他們先挖出來。那泥土十分松軟,仿佛還在呼吸一般,沒幾下就鏟出來了。棺木一開,人還在里面,身上落滿了泥土,沒有移動的痕跡。眾人松一口氣,但仔細一看,皮膚白嫩,面容光亮,竟比剛下葬時還要安詳,連一點腐爛的氣息都沒聞到。
仙人看了整個村的風水,重新挑了個地方,背山面水,朝南望北,四周形成環抱之勢,同時也能曬到太陽,有利于陰陽調和。棺木遷移之后,夢溪村沒有再出怪事,村子安定了下來,唯獨張火元心神不寧。他陷入了冥思,琢磨為什么老李的亡妻會來找他,就算是真活了,也應該先去找老李才對。這本來是一個細微的念頭,一想就沒了底。張火元之前和她基本沒有交流,偶爾在集市上碰到,也就打聲招呼。他在菜場賣過烏龜,知道她喜歡收集塑料袋,每次買菜都多要一個,有老板不給她就吵,把菜扔地上。家中的抽屜塞滿了塑料袋,被兒媳嫌棄,她說總能用到。塑料袋可以裝菜、裝魚、裝衣服,裝下一切瑣碎之物,哪怕是金銀財寶,也得用袋子來裝,備得越多越安心,一個也不舍得扔,反復使用,能省則省,直到用破。她在這個收集癖上迷失了自我,有時甚至偷偷去垃圾桶里翻檢,挑出別人用剩下的塑料袋。這事被張火元撞見過一次,他假裝沒看見,但實際上已經暴露。他覺得這事不算大,不至于是因為這個才來找他的,想來是自己陽壽將近,更容易撞見已故之人。心里冒出這個念頭后,他就沒有再過過平靜日子了。人到這個年紀,習慣把一切不祥的事看作死亡的預兆。
那時他正好聽到鏡村的消息,為改善環境,保護水源,從九月份起,水葬就要被廢除了,統一改用火葬。因為這個習俗由來已久,上頭怕鏡村人不肯妥協,將會專門派人到河邊駐守,確保他們不再把尸體扔進河里。這事讓張火元徹底慌了陣腳,感到體內的血液都逆流了。消息傳來后的當晚,他整夜難眠。第二天,他偷偷回到鏡村,正值雨季,為了打傘而沒有拄拐杖,沿著臺階到河邊去時,他滑了一跤,摔倒在青石板上。那一瞬間他看到了年少的自己,七十年前他十六歲,背著父母來河邊玩耍,從橋邊摔下來,一個人坐在河邊哭泣,找不到上去的辦法,最后只好喊父母。夕陽落下時,母親劃著船過來接他,嘴里還在念著他的名字。這是他根本不應該記得的事,他卻記起來了,而且格外清晰,那時的河水是清的,河面比現在寬闊,沒有坍塌的斷橋,也沒有腐魚的腥味。但他卻比當時更加無助,因為沒有人會來接他了。他在那里坐了一會兒,用張開的傘面去盛河里的水,細細地嗅聞它的味道。他感到一絲神傷,于是抬起頭,確認四下無人后,迅速舔舐了一口。
他從鏡村回去后,召開了一次重大的家庭會議,邀請了所有的家人朋友,但實際上也就十三個人,還是算上了他不滿十歲的孫子。他再度確知自己正在度過凄涼的晚年,歷經多次訣別,關系破裂,親人離世,最后只剩下這么點人。盡管如此,堂屋下也很久沒有這么熱鬧了,以至于當他宣布自己的死期時,由衷地感到些許不合時宜,但他還是照常交代了,他會在八月份離去,獨自一人上路,不需要復雜的儀式,因為死亡是一個人的事情。親戚以為他生了什么病,問需不需要找個郎中?張火元拒絕了他們的好意,也沒有告知具體的原因,但留給了他們告別的時間。只有大女兒對他稍有了解,知道他心中有復仇的執念,一輩子沒能放下,但具體是什么,父親也沒有交代過。從她出生開始,父親一直都是個孤僻的人。八月末的一個早上,他從家里消失了,沒有向任何人說明,僅向自己飼養多年的幾只烏龜作了道別。
2
張火元和鄭池的恩怨發生在他們的青年時代,如今回想,得往前數六十多年。當時的鏡村正處于一段輝煌時期,村民靠著賣肥料走向了富裕,名聲遠揚至省外。那肥料能培育出株高兩米的水稻,比酒瓶子還要大的玉米。沒有人知道肥料里究竟有什么成分,只有鏡村人明白,它實際上就是雞糞。鏡村原來做養殖,主要養雞,但培育出來的雞個個體形瘦小,賣不出價錢,不知道問題出在哪里。后來有村民發現,雖然雞沒有養好,田里的莊稼倒長得越來越好了,那水稻竟與人齊高,稻穗大而飽滿,籽粒光亮,幾乎沒有空殼。但不是所有的田地都有這樣的盛況,他們隔了好幾年才發現其中的奧秘,那些大水稻都來自雞群常待的那幾塊地,它們一天排泄數十次,從來不去啄食莊稼,仿佛是天生的施肥裝置。村民把雞糞當作肥料,用到玉米地里,那玉米后來長得比人的手臂還要粗長,把村民驚壞了。村主任站在田埂間,從一個玉米身上剝出了一千個玉米粒,在太陽底下數了整整一個小時,隨后大聲感嘆,這哪里是雞糞,根本就是黃金啊!后來鏡村改換了產業,從賣雞變成了賣雞糞,包裝成肥料的樣子,運到各個村鎮去賣。鏡村人掙了錢后,家家戶戶都開始翻新自己的茅屋,修建成漂亮的瓦屋,背靠土方山,正對木里河,光是看著就感覺到了熱鬧。
張火元出生時,正是鏡村村運最好的時候。他在家中排老四,上面有兩個姐姐一個哥哥。張火元在河邊摔斷腿之后,躺在床上休養兩年半,習慣了被家人照料的生活,恢復后不愿參加勞動,成了鏡村最游手好閑的人,整天釣魚抓蝦,研究左腳踩右腳登天的辦法。一天午后,他正在家里睡午覺,突然被一陣有節奏的轟鳴聲吵醒,像一個滄桑的老人在不停地咳嗽。他跑到窗前,看見鄰居鄭池正坐在一個前窄后寬的鐵架子上,下面裝著四個輪子,輪胎碾過地上的碎石子,發出一陣又一陣爆裂的聲響,伴隨著發動機的巨大噪聲,將他吸引而去。他第一次見到這樣新奇的東西,一度失去了形容的能力。到了傍晚,父親從打谷場上回來后,他興奮地告訴父親,鄭池家有一臺鐵做的板車,人坐在上面,不用牛拉就能往前走。父親說,小兔崽子,別瞎惦記,那是手扶拖拉機,用來耕地的。第二天,鄭池開車從他家經過,剛在門前的場地上停好車,張火元就走了過去,假裝是無意經過一樣,說,不得了,這是臺拖拉機。鄭池看了他一眼,連忙鎖好車,摘下手套扔到椅子上,跑車后面搬運木柴,張火元連忙上去幫忙,接著說,什么時候借我開開?鄭池一把摟過他手上的一捆柴,說,這東西吃油,燒錢,不是用來玩的。張火元伸出一只拳頭,攤開,掌心是一塊錢。鄭池看了一眼,沒有理他,兩只手拎四捆柴,朝家里走去。
張火元后來想,如果當時鄭池愿意把車借給他,后面的事就都沒有了。但命運的路拐了又拐,終于把他們推向最幽暗的深淵。那日鄭池開著拖拉機從鎮上回來,張火元趁著他去后廂搬貨的間隙,跑上拖拉機的駕駛席,用他每日觀察到的操作細節,模仿著鄭池的動作,憑借本能發動了機器。鄭池大叫一聲,扔掉手里的兩袋飼料,攔到車前堵住去路。張火元認定他會避開,絲毫沒有躲閃的意思,反而加大了腳底的油門。那咆哮著的鐵架子沒有認出它的主人,如同被激怒的蠻牛,以碾平大地的磅礴氣勢朝著鄭池奔襲而去。鄭池在這次對賭中敗下陣來,摔到一旁,顧不上疼痛,立刻又爬起,小跑著從一側跟上去,左腳踩到車板上,用力去拽張火元的衣服,叫嚷道,畜生玩意兒,給我下來!張火元沒想到鄭池如此拼命,不敢與他對視,死死地盯著近處的路面。最后,他利用車子的速度,張開右手握住鄭池的腦袋,大拇指摁著他的左眼,無名指摁著另一只眼睛,用小臂的巧勁用力一推。鄭池一聲慘叫,失去重心,小腿被車輪帶了一下,倒向水溝里。張火元頓感清靜,迎頭的風也大了起來。他轉身望了一眼,確認鄭池沒有大礙。目光再回到前方的路面上時,他才感到速度帶來的恐懼,但他很快就克服了,耳朵也適應了發動機的噪聲,甚至能從中分辨出樹梢上的鳥鳴。等到駛出村莊時,笨重的鐵架已經化為輕盈的羽翼,而他也與這臺拖拉機融為一體,興奮地叫了出來,以勝利者的姿態徜徉在那個美好的午后。他進入了忘我的狀態,因為不知道如何掉頭,他一直往前開,沉溺于大風貫耳的感覺。他把車開進了田里,那工業文明后誕生的鋼鐵巨獸,逐漸把稻田弄成一片狼藉,無數的水稻在輪子底下碾成粉碎,在田地上硬生生地挖出一條野蠻的路。他沒有在意眼下發生的事,只顧著享受眼前的刺激。車頭上的黑煙越來越濃,云遮霧繞,幾乎遮擋了他的視線。谷穗在車身上敲打,噼里啪啦地響,像在下雨。直到柴油燒盡,拖拉機驟停在稻田中心時,他才意識到自己闖下大禍。他極力保持冷靜,也想過解決的辦法,把駕駛位上所有可調節的擋位都旋了一遍,車依然是死的。他只好把拖拉機丟棄在田野里,裝作無事一樣回到家中。
村子里已經發起了聯合抵制,為了把拖拉機從田里弄出來,勢必要再次碾過一片水稻,這一切的損失都算在了張火元頭上。張火元不肯賠償,認為后來的那部分與他無關,是鄭池報復,在給發動機加上柴油后,故意多搞了些破壞。他躲在家里不肯見人,他知道只要挨過父親的幾頓打,父親就會幫他擺平。但這次連父親也失望了,任由張火元被村里人唾罵,沒有辯解半句,因為張火元非但不肯認錯,還向他提出了荒唐要求,要他去鎮上購置一臺拖拉機。張火元說,我有了自己的拖拉機,就不會去搶別人的拖拉機。父親啞然失色,絕望中想起自己的另外三個孩子,大姐二姐已經出嫁,大兒子在縣里做木工,也算勤勞踏實,不知道張火元怎么就養壞了。父親說,你現在出門,村里面每一條狗都對著你叫。張火元冷笑一聲,宣稱自己不會再出門,也不會向任何一個人道歉。作為村里最老實的農民,父親并不擅長勸教,唯一能做的就是反復地念叨,你不要再壞下去了。張火元沒有理會,他賴在自己的房間里,每天睡十幾個小時,餓了就自己去煮米飯。他一連幾天都在做夢,夢見自己躺在冰冷的水面上,被水流一直送往一片白茫之地。這些夢見昭示了諸多秘密,但二十歲的他沒有留意。他唯一關心的是聲音,他每天都會聽到拖拉機的聲音,那聲音穿透緊閉的木門、白墻鐵窗,直鉆他的耳蝸。不論是清晨還是傍晚,只要聽到這一聲響,都能勾起他內心最躁動的欲望。過了一個月,他終于不堪忍受,跑出家門,去往村子里最熱鬧的戲臺場上,那里每天都會舉辦斗蟋蟀的活動。張火元想試試別人對他的態度,于是大搖大擺地走向戲臺場,有意引起他人的注意。而也正如他料想的那樣,村里人已經把他當成無賴,仿佛身上掛滿了鈴鐺,人們大老遠就開始躲著他。有老人警告他不要再去田里,面對他時,似乎也鼓起了十足的勇氣。
那段時間,鄭池憑借自己的智慧,制作出了一種叫作手壓水泵的裝置。他先前在鎮上見過這東西,是金屬做的,屬于稀罕玩意兒,很難買到。他請教了鎮上的大學生,弄清楚它的原理后,他用竹片做了一個,形狀如同天鵝的脖頸,裝在水井上后,只須搖動拉桿,水就會源源不斷地涌出,無須再用鐵桶打水。這個新奇的東西吸引了不少村民,他們圍在鄭池家的水井前,為了一睹那新奇的打水方式。有人用碗接過一碗水,輕輕抿了一口,稱贊里面的水甘甜如醴酒,比其他水井里的要好喝。鄭池有些難為情,解釋道只是打水的方式變了,水本身是不會變化的。為了回饋熱情的村民,他決定給村里每一口井都裝上手壓水泵。他大致算了一下,鏡村一共有一百五十二戶人家,一百二十口井,每天走一到兩戶,不消三個月就能完成。他從鎮上購買了大量竹片,在反復制作手壓水泵的過程中,他一度靈感迸發,利用同樣的物理原理,做出了壓力噴霧器,用來施肥或噴灑農藥,更為便捷。這些發明創造在當時不算超前,但在鏡村這個遠離塵囂的地方,稱得上先進技術。這些善舉令他成了村里最受尊重的人,逢年過節時,屋前的泥地上踩出一百二十雙腳印,村民們紛紛給他送來豬肉和雞蛋,答謝他為村子作出的貢獻。只有一個人是來找他的麻煩的,自從換上新的打水器后,張火元一家人就生了毛病,他們的味覺突然消失了,不論是吃玉米還是筍片,都像是在嚼碎玻璃,品不出半點味道。父親為了刺激舌頭,喝下一整瓶辣椒油,最后嘴巴抽筋,胃部起火,整個胸腔都燒起來了。他咬定這一怪事與水有關,是鄭池在井里下了藥,打擊報復,要害他們一家。鄭池聽完后,一一辯駁了張火元的說法,聲音中明顯帶著怒氣。他是最后才給張家裝上手壓水泵的,張家在他家西邊,他從東邊開始安裝,繞一圈后到張家結束,這是明面上的說法,實際上是為了給自己騰出更多時間,思考究竟要不要去動張家的井,最后看在張火元父母的面上,還是幫了忙。直到現在,張火元上門來找麻煩時,他開始為自己的慷慨感到后悔。鄭池解釋道,首先,井里的水是相互連通的,如果有人下藥,出問題的不會只有一家人。其次,辣椒雖然有刺激作用,但并非可燃物,絕不可能使胃部著火。張火元見他把話講得頭頭是道,火氣更大了,抄起灶臺上的搟面杖,指向鄭池,要他給個解決方法。鄭池說,你家要是缺搟面的,你就拿走,正好把你給家里丟盡的臉面也磨一磨。鄭池話音剛落,搟面杖已經擊中了他的腦門,他在一聲慘叫中跌倒在地。張火元兩腳跨到他腰間,雙手揪住他的領口說,起來,你個娘兒們。
鄭池的太陽穴被猛擊了一下,右臉瘀腫,嘴角破了皮,手指被張火元擰斷兩根。當天晚上,他到張火元家的水井上拆下手壓水泵,自此兩家再也不相來往。張火元各處尋醫問藥,試了各種郎中開的土藥方,均無效果。一直到后來,他們從鏡村搬到了夢溪村才有好轉,但僅能品嘗出苦味。他的母親后來患上厭食癥,父親也得了糖尿病,沒多久就離世了。張火元在晚年才找到一位神醫,舌頭上挨了兩針,嘴里吐出一大口綠色的黏液,之后能精準地分別胡蘿卜與甜菜根的味道,也能品嘗出土雞蛋和飼養雞蛋的不同。味覺康復后的第一頓,他給自己做了排骨,買了菜市場里最貴的食材,先炸后燉,小火烹煮,做好后他嘗了一口,甜到黏牙,把他嗆得直咳嗽。他看著碗里咬剩一半的肉,放聲哭了出來。自從失去味覺的第一天起,他們一家人就把糖和鹽搞混了。
鄭池把手壓水泵拆了后,張火元在兩家之間搭建了圍欄,只圍了鄭池家的這一邊,另外一邊仍舊敞開,仿佛一塊排球場地,格局之怪異,連村子外的人都知道了兩家的恩怨。其他的村民也受到影響,有意識地繞開經過兩家人的巷子,生怕卷入不必要的爭執。自水井引發的風波過后,三個月不到,兩人又發生一次沖突,終于到了無可挽回的地步。這次沖突始于一次賭博。戲臺場位于鏡村的最東邊,相傳為古代的富裕人家的院子,后來拆了圍墻,保留了一部分建筑,廢棄長達半個世紀,直到斗蟋蟀的活動流行后,才重新變得熱鬧起來。戲臺場里有一間大亭子,亭子上置一石桌,桌上蓋一條淺色綢布,上面擺著用竹篾編織的圓環,直徑大約七寸,蟋蟀們就在這里展開斗爭,刀光劍影,搏命角逐,對于鏡村人而言,這就是他們的古羅馬斗獸場,觀眾可以為每一只蟋蟀下注,贏取賭金。編制這個圓環的是村里最老的玩家洪壽,已經七十多歲,聲稱這是國際標準尺寸,不論在地球的哪塊土地上,只要是斗蟋蟀,都得按照這個標準來,公平公正,輸了得認。洪壽玩蟋蟀四十余年,在自己養的最后一只蟋蟀死去后,他開始當起了斗蟋蟀的裁判,還叫了自己的兒子做司賬,給每一只參賽的蟋蟀做登記,確保不會出任何紕漏。憑借多年的經驗與認知,他把這一活動搞得十分專業。比賽開始前,雙方要先比較蟋蟀的分量,保證兩只蟲體形相等,這個過程叫比相。比賽開始時,他手里握一竹片,插在圓環中間,兩蟲入場后,他把竹片一抽,比賽正式開始。蟋蟀的第一次牙鉗相觸叫作搭牙,至此之后不可再反悔,直到一方的蟋蟀被擊敗,或逃跑兩次,洪壽便會高聲宣判勝負。從早上八點到太陽落山,戲臺場上一刻也沒閑著,時常爆發震耳的尖叫聲,通常來自蟋蟀的主人,或是下了重大賭注的觀眾。
端午節的前一天,五月初四,戲臺場比平常更為熱鬧,村里的一位老玩家金盆洗手,把自己飼養的幾只好貨全部派了出去,吸引來不少挑戰者。里面有一個叫田永年的人,是張火元在村里唯一的朋友,兩人是在河里認識的,那年夏天,他們十一二歲,在村長明令禁止的游泳禁區里相遇,隨后建立了友誼,他們一起偷摘果子,朝人家屋頂扔石頭,還做了弓箭去射田里的牛。成年之后,田永年迷上了斗蟋蟀,但張火元對此毫無興趣,認為蟲子的較量跟小孩打架一樣無聊,到田里走一圈都能踩死好幾只,不明白有什么可斗的。但更主要的原因是他沒有錢下注,偶爾玩一回,基本都輸光了。五月初四當天,他像往常一樣來戲臺場看熱鬧,這里的人專注于蟲子的生死,沒空搭理他,少了長舌婦的議論,也沒有人對他指指點點,是份難得的自在,運氣好還能討兩口煙來抽抽。鄭池來到戲臺場時,正午的太陽剛過頭頂,他干完了一上午的農活,割了半畝地,襯衫都濕透了,能擰出水來。今年的水稻收成好,株高超過去年,穗大且重,是個好年。借著這股高興勁,鄭池決定來戲臺場放松一下。他不常來這里,一年露面三五回,來了以后,大家熱情地跟他打招呼,把他拉到最前面,在長條凳上挪出一個屁股留給他。鄭池看了兩盤后,有人起哄讓他下注,說,偶爾來一趟,不玩怎么行?鄭池笑笑,從口袋里摸出三塊錢,掛在了那位老玩家身上,買田永年輸。
鄭池不是唯一一個買田永年輸的人,但張火元把他的行為視為挑釁,他撥開人群,野蠻地沖到石桌前,在洪壽即將抽出竹片時摁住了他的手,說,等一等。別人以為他又要惹事,已經擺起架勢,挺直了肩膀。司賬也停下記錄,抬起頭觀察場上的情況。張火元說,緊張啥?我只是來下注的。洪壽的語氣中仍帶著一絲誠懇的好意,他說,你有錢吶?張火元說,我要跟鄭池對賭。司賬在一旁說道,那你出三塊錢就行了。張火元說,我沒有三塊錢,我只有這個。他從兜里掏出一塊金屬鐵片,拍到桌子上,那一聲鐵與石的碰撞清脆如鈴,刺入了場上每個人的耳蝸,如同山崩前落下的第一塊石頭,后面緊跟著一場浩浩蕩蕩的崩塌史。那是一把鑰匙,金屬圓片連著齒狀柄身,咬合于一把古老的彈子鎖,凹槽處已經磨損以至于發黑。這把鑰匙是他的祖父交給他的父親,再由他的父親交給他的。張火元對鄭池說道,我今天要是輸了,我把房子給你;要是我贏,我要你的拖拉機。他的嗓門很大,聲音中帶著顫抖,盡管極力掩飾,依然有些失控。在鏡村,從來沒有人下過這么大的注,通常是掛幾塊錢,或是一些食物糕點。司賬也不知如何判決,在簿子上寫下,房子一間,隨后又劃去。圍觀者里有人說,賭房子,鑰匙不作數,得拿地契。鄭池是最后才說話的,他在嘈雜的人聲中聽見了十幾條建議,大部分人勸他別賭。鄭池說,我不要你的房子,如果我贏了,你離開鏡村,永遠不準再回來。張火元似乎是第一次聽到這個詞,永遠,完全不明白它背后暗含的分量。他沒想到鄭池答應得這么快,問道,你肯賭?不怕我耍賴?鄭池說,你要是耍賴,我會教訓你。張火元聽到后放聲大笑,在當時的他看來,猶如一個孩子的戲語,他輕蔑地用手指著鄭池,繼續譏諷他。鄭池沒有理會,從司賬那里要過一張紙,寫明條款,冷靜地簽上名字,摁下手印,遞到張火元手里,提醒他還有投降的機會。張火元那時已經被一身凜然的氣焰裹挾著,本能地簽字畫押,無暇思考背后的代價。
那是鏡村歷史上最驚心動魄的一次決斗,田永年身背巨大壓力,輕輕地揮動貓須,刺激著那只名叫春雷的蟋蟀,率先展開了攻擊,用前臂不停地擠推對方,渾身帶著兇勁,長須也一下下地顫動,仿佛是用勁過猛后產生的余力。相比之下,另一只叫豐收的蟋蟀沉穩許多,不常出擊,專注于防守,也因此早早地被侵占了地盤,被逼進墻角,偶爾反撲一下,又很快落入下風。到了下一回合,兩只蟋蟀咬到了一起,互相拼命頂撞,六足因激烈的揮動而與地面反復摩擦,仿佛深陷泥底的車盤。春雷再度占據上風,成功將對手頂翻身,六足朝天,狠狠地咬了一口,豐收的腹部流出淺黃色的汁水。直到此時,比賽都尚未到最后一刻,因為豐收立刻又扭轉了頹勢,不停地閃避,試圖重振旗鼓,猶如訓練有素的老將,耐心地尋找著對手的破綻,讓人全然忘記了它前一秒的狼狽樣子。最后一下仍是春雷率先進攻,幾乎蓄聚了全身的力量,奮力朝它的對手撲去,豐收不慌不忙,用前足和中足作輕柔的抵擋,而后優雅地回身一轉,借力打力,將春雷甩到了場外。
司賬最先做出反應,將兩人剛簽訂的契約往袖口里藏了藏。張火元一時沒有緩過來,直到周圍響起刺耳的歡叫聲,豐收!豐收!他才知道比賽已經結束。他慌忙地看向剛剛放鑰匙的地方,但那里什么也沒有。未等洪壽宣判結果,他便沉默地撞開人群,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戲臺場,步伐之快,以至于他的靈魂也跟丟了他。從那以后,每當面臨重大變故,他都感覺到自己的反應始終慢了半拍。他走到家門口,準備開門時,才遭受到真正重大的打擊。他在哽咽中流下眼淚,用拳頭捶打木門,以手指的疼痛掩蓋內心的絕望。那是他的父母最后一次給他開這扇門,當他們知道張火元把房子賭輸后,令他們生出了一輩子也難以平復的怨憤,這個小兒子給他們帶來太多額外的苦痛,不斷地引發他們難以處理的事故。秉承著鏡村人骨子里愿賭服輸的精神,他們只好認命,搬到張火元的舅舅家里住,讓張火元獨自面對他闖下的禍。彼時的張火元已經對周遭的一切感到麻木,并不在意父母的打罵,以至于將他拋棄。他仍舊覺得荒唐,比起早上出門前,身上明明只少了一小塊金屬片。
他在家里躲了將近一個月,任憑村民站在門口唾罵,在他家的墻上寫滿骯臟的字眼。他毫不示弱,通常忍一上午,到下午就忍不住了,言語反擊門外的人,發出挑釁,喊話要報復鄭池。因為隔著墻,大家拿他沒有辦法。小暑來臨的那天晚上,鄭池清空了雞棚,悄悄把自己的拖拉機開了進去。一個禮拜后的清晨,公雞尚未報曉,張火元行于夢中,夢見自己駕船駛在激流之上,遇見大浪,搖搖晃晃地從夢中醒過來,看到房梁上的灰塵揚起,墻上掛著的艾草掉落到地上,屋頂的瓦片發出如同酒杯碰撞的聲音,噼里啪啦地碎裂在他的頭頂。房子外頭傳來熟悉的轟鳴,一陣又一陣地敲打著他的太陽穴。他以為是地震,年幼的時候曾經經歷過一次,沒有人受傷,僅僅碎了幾個瓷碗。但這次的情況有些不同。又是一聲猛烈的撞擊,他險些從床上摔下來。張火元循聲而去,發現靠門一側的墻體出現了裂痕,里層的磚頭顯露了出來。他朝窗外望了一眼,看到了鄭池,一瞬間清醒過來,但又仿佛長夢未斷,因為鄭池駕駛著一輛他從未見過的車子,帶著巨大推土鏟,兩側裝有破碎錘,仿佛一輛重型坦克,像餓虎一樣朝他奔襲而來。
那是鄭池的拖拉機,他花了些精力改裝了它,托人到建筑工地上買器械,運用他擅長發明的天資,將毫不相干的零件組裝到一起。推土鏟用來破壞墻體,破碎錘具有極強的穿透力,底盤和車身兩邊用鋼板加固,還安裝了幾條支撐腿,確保能夠承受劇烈的沖擊。凌晨時分,鄭池坐進了駕駛艙,他需要從發動機前頭鉆過去,因為車兩旁已經焊上鐵門。他花了一個小時平復情緒,雙手合十,掌心夾著掛在脖子里的玉墜,從先祖那里討來一些勇氣。發動機點燃前,他往耳朵里塞了兩團棉花,阻隔了一切多余的聲音,以便能夠心無旁騖地工作。他駕駛著這輛拖拉機,像張火元沖進稻田一樣沖進他的家里,三下撞破墻體,五下脆斷房梁,八下過后,瓦片如同廚師刀下的魚鱗一般,利落地從東南角上傾掉下來。張火元幾無反抗的能力,他朝鄭池扔去了一把鐵鏟,被輕巧地躲了過去,此后便淪為自己命運的見證者。拖拉機不留情面地撞飛條凳,撞開八仙桌,桌上的煤油燈摔到地上,又遭推土鏟劈了一下,分成兩半。洗臉架也倒了,鏡子碎了一地,被鐵輪胎碾壓成更為細小的粉末。所過之處,一切人造之物都被還原成廢墟。那間住過他一家三代人的老房子,成為了鏡村歷史上第一座倒塌的建筑。
張火元就這樣離開了鏡村,身無一物,帶著滿腔的屈辱與仇恨,沿著木里河一路朝西走。那是一個陰風連連的早晨,他難得注意到了天氣,薄霧彌漫在土方山上,樹影像人裹著黑色大衣,連排佇立,組成龐大的審判團,目視著他不堪的樣子。他在河邊摔倒三次,一側臉頰陷在泥中,許久沒有起身。他在與村民的爭吵中耗盡了力氣,房屋倒塌后,村民圍到他家門前,在暗藍色的黎明下目睹了張家的消亡,他們遠遠地望著,沒有露出任何的情緒,比他們投在地上的影子更為沉默。張火元突然說不出話來,因為他知道沒有人會響應自己的呼救。他在廢墟堆里撿起石頭,砸向拖拉機里的鄭池。鄭池達成目的后,駕駛著拖拉機穿過人群,張火元想跟上去,被村民攔住,五六個男人構成一堵人墻,掩護鄭池撤離現場,那儼然有序的架勢,仿佛事先演練過一般。張火元對著鄭池大聲叫罵,我死也不會放過你!他那聲嘶力竭的怒吼,一度壓過了引擎的轟鳴。
張火元想把自己爛在泥里,在他昏迷的片刻,仍舊能夠聽到河水流淌的聲音,像他這樣壞事做多的人,總要擔心木里河會不會接受自己的靈魂。這是他第一次想到死亡,他活了這么多年,從未感到它離自己如此之近,又如此真切,絕不是心靈上的玄機。他睜開眼睛,發現有東西在眼前跳動,那是一只河水龜,眼睛凸出,背上有棕黃色的花紋,腹部被一顆尖石刺中,四肢拼命擺動,卻怎么也夠不到地上。他艱難地從泥淖中爬起來,拍去身上的泥塊,脫掉上衣,把它放到河里清洗,陡然想起這是木里河,又驚慌地收起衣服,虔誠地拜了一拜,額頭拍進泥里,起來時臉又黑了一圈,仿佛敲了枚印章。他從來沒有產生過這樣的情緒,連自己也覺得吃驚。隨后他撿起那只烏龜,把它藏進口袋。
3
山的另一頭是夢溪村,往后的六十年,張火元都在那里度過,決心要做一個嶄新的人,老老實實地干活,戴棉線手套,抓冰冷的磚頭,也戴過橡膠手套,握過溫熱的稻子。他掙到了一些錢,但絕不放縱自己,一改過往暴戾的品性,試圖喚起內心豐富的情感,恰如其分地愛上一個人,也在酒醉之后和別人吐露心聲,聊起隱秘的思緒。但在他人看來,一個老實農民談這些話題,多少讓人感到陌生。因此在開始養龜之后,他學會了緘默。他租下了一間養殖倉,收集了各種不同種類的龜,最多時達二十多種,陸龜、鱷龜、星龜,體形最大的超過一米。他經常在養殖倉待一整天,嗅聞烏龜身上散發出來的腐敗氣味,那是一種潮濕的氣息,帶著淡淡的霉變的味道,令他回想起木里河旁重生的那個早上。他詳細記錄每只龜的特征與習性,為此他學習認識了更多的字,還讀了一些書,有時把自己和它們說的話也記錄在本子上,寫得最多的是鄭池的名字,后面緊接著一句,我死也不會放過你。那是他這輩子做得最認真的一件事,幾乎進入了癲狂的狀態,時常發出狂躁的笑聲,夾雜著無人能解的情緒,從倉庫里一路飄到田埂上。他也成了村子里最怪的人,加上他面掛匪相,來路不明,又引起村民的議論。但這次他沒有計較,學習烏龜身上沉默和隱忍的精神,安靜地待在他自己的龜殼內。這些烏龜長大以后太占地方,養殖倉放不下,他就到菜場賣給別人,或者自己殺掉,請朋友來品嘗。龜肉鮮嫩,吃一次終生難忘,但他味覺盡失,嚼起來毫無感情。有朋友問他,怎么忍心殺死養了這么久的寵物?他幡然悔悟,意識到自己還是以前那個沒有同理之心的人。后來他不再殺龜,以為不殺就是愛惜它,有了惻隱之心,但實際上只是空殼,因為在揮刀之際,他的內心并無半點波瀾。
他的妻子是在去縣里賣龜時認識的,同樣也是農民的孩子,老實本分。婚后他們生了三個孩子,兩個女兒一個兒子。他的父母偶爾過來,坐一個下午,從不聊鏡村的事情。張火元向妻子孩子隱瞞了過去,稱自己是坐在龜背上來到夢溪村的。那時他已年近半百,他不愿提起的過往,正在把他鍛造成一個孤苦之人。夫妻倆后來一度鬧到離婚,因為張火元總是待在倉庫里,與他養的那些龜朝夕相處,對家里瑣事不聞不問。時間一久,妻子覺得他面相都變了,長成了烏龜模樣。有一回家里的剪刀折壞了,妻子叫他去小賣部買把剪刀。等到她從廚房出來時,看見一只體長半米的烏龜在客廳里爬行,慢步地朝她走來,身上背著一把剪刀,她差點嚇暈過去。五十歲后妻子與他分居,算是離婚,因為村里沒有離婚的先例,怕影響不好,妻子不想走法律流程。張火元同意,不是出于殘留的情感,而是圖一簡單方便。之后張火元一人獨居,大女兒偶爾來看望他,每次見父親都是一樣的畫面,背心蒲扇,坐在倉庫中間,周圍全是生態缸,仿佛是守著自己疆土的國王。他領著女兒來到缸前,給她展示龜新產的龜蛋,并在女兒離去之前為她做一碗龜蛋湯。
他的五十歲和七十歲大有不同,五十歲時,他惦記著復仇,雖然決心做一個好人,但允許自己在這件事上破例。他每天都會想起鄭池,幾十年沒見的人,仍舊把他放在精神的中心。明明自己越來越老了,但記憶中的鄭池卻一直都是少年模樣。他鞭笞自己產生恨意,把遙遠的歷史變成昨天的事情,因為拆家的屈辱不是人應當忍受的。他在悔過和復仇兩種情緒中生活,但互不影響。到七十歲時,又有新的事令他擔憂,身邊的朋友一個接一個離世了,他們被送到殯儀館火葬,在焰火中化為灰物。作為一個在鏡村長大的人,這不是他能夠接受的結局。他原以為所有人死后都會歸于水中,離開鏡村之后,發現火葬竟是世間更為流行的儀式,居然有人愿意把肉體交給火焰,將自己焚為灰燼。他不肯承認自己已經成了怕死的老人,把最真切的晚年心愿藏于心底,那心愿是,他要到鏡村去死,葉落歸根,靈魂不至于沒有去處。小的時候,家中長輩跟他講過鏡面國的傳說,那是一個倒影中的世界,一個人在世間行過多少善,就能在離世后享受多少的歡愉。但他沒有積下多少善德,假如真有天堂地獄之分,檢閱他生命之冊的人,一定會給他分配一張通往地獄的門票。
八十六歲他回到鏡村,得知鄭池已經死去,他悄悄松了口氣,避免了自己犯下最后的罪孽,還有可能被閻王爺錯認為好人。但他記了一輩子的仇恨并沒有放下,他對著鄭池的墓碑吐了一口痰,幾乎耗盡了他上半身的力氣。他知道人老了后說話會有困難,沒想到連唾液都抿不出來。他想脫下褲子,對著墓碑尿上一泡,轉念又放棄了,他不能在鄭池面前露出干癟的生殖器,免得又給人譏諷的機會。于是他撿起一塊石頭,去涂抹墓碑上的字,尤其是那個成語,深深地刺痛了他。他又挨了這么一下,怕是真撐不到明天了。他把石頭往地上一扔,在太陽底下站了一會兒。從鄭池的墓碑往上數三排,再往右數五個,是田永年的墓碑,他沒有力氣去看望他了。他從土方山下來后,仿佛走完一輩子的路,在山上時還年輕,但現在垂垂老矣,只要刮一陣稍大的風,就可以吹滅他的生命之火。鏡村早已不是當初的模樣,村莊沒有了村莊的樣子,泥路換成了水泥路,樹木變成了電線桿,村口還插了倆紅綠燈。戲臺場也拆掉了,改成了停車場。斗蟋蟀的人消失了,變成一幫跳舞的中年人,空地上擺個大音響,放著節奏比心跳頻率快上好幾倍的歌曲。鄭池家擴建成了鄉間別墅,粉墻黛瓦,門匾上書金玉滿堂,像宮殿一樣雅致。
當年他居住的地方,如今變成了一家小賣部,他走進店里,老板是個四十來歲的中年人,正在柜臺前玩手機,一旁的瓜子殼堆成了小山。張火元到他跟前,用手指敲打玻璃柜,老板看了他一眼,又低下頭盯著那窄小的屏幕。張火元說,這店是你開的?老板說,買煙嗎?今天打折。張火元說,這店是你開的嗎?他又把自己的話重復了一遍。老板說,我家開了幾十年了,你外地來的?張火元說,你知道這塊地以前是干嗎的?老板說,你買煙嗎?今天打折。張火元說,來一包。老板說,要哪種?張火元說,最便宜的。老板沒有好臉色,轉身從柜子最下面抽出一包大前門,扔到他面前,說,八塊五。張火元瞪了他一眼,把一張十塊拍到桌面上,從收銀機前抽了個打火機。老板說,聽我爹講,以前這里住著個惡霸,欠債不還,家被人拆了。張火元瞬間漲紅了臉,荒唐!根本不是真的,全是謊話!他激動地把拐杖拎起來,揮舞著戳落柜臺上的貨物。老板大罵,我們這兒有監控的,瘋老頭,給我出去!
臨近傍晚,張火元托人寄送的快遞到了,一位年輕的朋友開著面包車,幫他運來三個大箱子,他一個也搬不動,只好讓這位朋友多跑兩趟,把箱子抬到木里河邊。這是他的一位老主顧,經常到他這里來買龜。張火元從口袋里摸出兩張錢幣,抓起他的右手背,塞進他手里。年輕人搖頭,說,我不能要你的錢。張火元說,拿著吧,我用不著了。年輕人說,大爺,什么叫用不著了?張火元看著不遠處的蘆葦蕩,把眼睛瞇成了縫,黃昏時的陽光把山河映照成古老的畫卷,他在那里望見了自己最后要走的路。他說,你是大學生,我問你一個事情,火葬和水葬的人,死了后會不會碰到一起?年輕人說,這我哪能知道。張火元說,一個化成灰燼,一個沉到河里,肯定碰不到,要都是水葬,那是不是就能碰到?年輕人沉默著沒有說話。張火元說,你年紀太小,問你也是白問,你走吧,讓我跟我的龜待一會兒。年輕人習慣了張火元的臭脾氣,解開箱子上的麻繩,收拾好以后便離開了河岸。
第一個箱子裝的是豐收,第二個箱子裝的是春雷,兩只龜的體形均超過一米,且為瀕危物種,是從黑市上買來的,花了重金。他把它們養得如此健碩,就是為了這一天的到來,他早就料到無人送終的凄涼場面,到了現在,他為自己的先見之明感到自喜。他取出第三個箱子里的木筏和粗繩,抓起繩子的一頭,交叉繞過龜殼,在上面綁兩圈,打上死結,另一端連接著木筏。做好以后,他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掌,多么粗糙,像樹干一樣,已經快到使用年限了。他用這雙手點燃了最后一根煙,安靜地等待這兩只龜爬向河面,他并不著急,因為一旦進入河中,它們的速度就會加快。
木筏拖入水中后,他把拐杖留在了岸上,他費勁地爬了上去,找到一個能夠保持平衡的姿勢。待躺好以后,他逐漸適應了河面的波動,平靜地與天空對視,他的視線從沒像現在這樣開闊,開闊到能裝下天上所有的云。他突然覺得有些遺憾,也許只有到了這個時刻,才會意識到自己沒有活夠,但時間已經是指縫間的沙子了。在木筏的最前頭,兩只龜緩緩地揮動前后爪,在水面上漾開一層又一層漣漪,不疾不徐地朝深處前行,猶如兩匹沉穩的駿馬。山林寂靜,河流喧囂,夕陽穿過土方山上稀疏的樹叢,零星地灑進木里河,為他帶來一絲終亡前的安詳。想起自己年少時,曾在這里游過泳,釣過魚,也為它獻過花,點起明亮的燈籠,見證他人的離世。多年過去,終于輪到他自己了。但村子已經完全變了,只有河流依然保持著它自己的節奏,究其原因,是因為人只能站在大地上,不能站在水面上,這是一條絕人之路。他滿意地閉上眼睛,但仍感到眼前有光,也能聞到花香和濕泥的味道。他從黃昏駛進了黑夜,河水越來越急,天也越來越黑。在他生命的最后時刻,他清晰地感知到自己的靈魂悄悄起身,逐漸離開了它倚仗多年的肉體,輕盈得像長出了羽毛。他很興奮,但是不敢出聲,怕驚擾了它,像對待林間忽然躥出的鹿一樣,那美麗的樣子使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忘卻了仇恨。
那是八月末的最后一天,河邊響起了沒有答案的鐘聲。土方山上的墓地里,從此多了一副沉重的龜殼。龜殼上寫,張火元,1933年生,死也不會放過鄭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