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有花的地方
陳慧生活在農村,28歲開始在小鎮(zhèn)菜場擺攤謀生,半輩子圍著家和孩子打轉。被冠以“菜場女作家”的她在45歲時決定走出菜場,跟著養(yǎng)蜂人到幾千里外追花養(yǎng)蜂,并寫就這部新作。每個蜂場的獨特自然風景、層出不窮的意外事件、路遇的人們與他們的各色人生……她記錄下這一切,也將養(yǎng)蜂人的本真生活告知世人。
——編者
夜晚的聲音
忙碌了一整天的蜜蜂們飛進了它們的集體小木屋,把東臺的夜晚留給了帳篷里的我們。
劉大哥夫妻的帳篷在里側,靠近蜂箱。我的帳篷在外側,距離右側的道路有三四十米遠。這是一條冷清的鄉(xiāng)間水泥路,來往的行人和車輛不多。白天倒還將就,至多是正午時分氣溫飆高,帳篷里熱烘烘的,睡午覺時得把兩邊的門窗都敞開來,所謂形象啊隱私啊什么的,完全忽略不計了;到了晚上,一個人坐在床沿上,兩頭的門窗雖然關得牢牢的,但借著野營燈有限的光照打量著兩側不停抖動的篷布,總覺得不踏實。
來東臺前,新麗姐已給我打過了預防針,說我初入蜂場的最大問題應該是“睡不好”。因為風大的時候,帳篷被扯得刺刺啦啦,類似于人的腳底板摩擦地面發(fā)出的聲音。直白一點講,篷布一響,活像有人走進來了。你想——寂靜空曠的蜂場,素來膽小如鼠的我,住在一頂貌似輕而易舉就能破門而入的帳篷里,又怎么可能做到面不改色、穩(wěn)如泰山呢?
熄掉野營燈后,我和睡眠還有很長的一段拉鋸戰(zhàn)。我的床靠近一邊的門窗。門窗的縫隙有半指粗細。涼涼的夜風順著縫隙溜進來,觸碰著我的面頰。我把被子拉得高高的,整個人縮成一只蛹,深深地埋進被窩里。但不管我埋得多深,各種各樣的聲音還是如潮水般涌入我的耳朵。
極具穿透力的是風力發(fā)電機的呼呼聲。在進駐新曹農場之前,本地收蜂蜜的老板先給劉大哥家安排在西南邊的一片油菜花田里。但新麗姐去察看了一番,果斷放棄。她說,那兒每隔一段距離就矗立著一座巨無霸風力發(fā)電機,沒有風,三片白白的大葉子還羞羞答答,比較老實;大風一吹,轟鳴聲此起彼伏。她站了一會兒,耳朵就嗡嗡響。平原地區(qū),大風天持續(xù)供應,無限量“續(xù)杯”。若是一天二十四小時都蹲守在那些發(fā)電機下方,腦神經指不定要給震成餃子餡兒。
事實證明,新麗姐的決定是正確的。即使我們的蜂場明智地避開了威力驚人的風力發(fā)電機,但依舊沒能徹底擺脫它的統(tǒng)治——在新曹農場西南方向一兩里處,同樣盤踞著一排風力發(fā)電機。好在大風扇的嗚嗚聲飄進我的帳篷時,已是強弩之末。調整一下心態(tài),它簡直可以收編為催眠的白噪音。
比起風力發(fā)電機的呼呼聲,村莊的狗吠聲釋放的是一種令人心安的信號。蜂場附近的這個村子不太大,清一色的平房。白日里,村莊寧靜內斂,被燦爛的油菜花地環(huán)抱在懷中,若隱若現(xiàn)。天黑后,此起彼伏的狗叫聲才把整個村莊推送了出來。雄渾的、高亢的、尖銳的、稚嫩的、沉穩(wěn)的……所有的狗都潛伏在我無從知曉的黑暗中,一邊聲勢浩大地喧嘩,一邊沉默地各行其是。
我睡了又醒,醒了又睡,睡眠像一堆撕碎了的紙片。
迷迷糊糊中,“hao——hao——hao”的尖叫聲撞進了我薄如蟬翼的夢鄉(xiāng)。這樣的尖叫聲中似乎囊括了霧的迷茫、山的孤寂、夜的恐怖。宛如一個謎,沒有謎底,又謎底無限。我睜開眼睛,在記憶中翻箱倒柜,找出了這個聲音——是貓頭鷹!
我?guī)づ駥γ嬗幸恍懈叽笸Π蔚臈顦洌惶ь^,就能看見樹杈上那幾只大大的鳥窩。我長時間地凝視過那幾只鳥窩,卻從來都沒看到有鳥兒進出。如果那些窩都不是這只貓頭鷹的家,那它是自何處趕來?又為何要來到這里?
小安睡在我的床尾。
荒郊野外,夜色蒼茫,容身的帳篷之外暗黑無邊。我引小安進帳篷,蹲下身,撫摸著它的腦門兒,把它抱進墊著棉墊子的泡沫箱中。可它明顯不領情,掙扎著擺脫我的手,顧自一瘸一拐地走向帳篷一角,直接趴在地上。我瞬間明白了它的用意,冰涼的水泥地面能緩解蜜蜂蜇咬的腫脹發(fā)燙,比暖和的棉墊子更舒適。
我上了床,關了燈,聽著它斷斷續(xù)續(xù)的喘息聲,隔一會兒就輕輕地喊它的名字,安慰它:“小安,要乖哦……小安,沒事的……你會好起來的……”
小安的聲帶受到了蜂毒侵襲,不能正常發(fā)聲,只是用低低的呻吟回應。我在淺淺的睡眠中載浮載沉,間歇性的醒轉令我不能分清東南西北。我摸索著打開枕頭下的手電筒,照向小安先前趴著的位置——那兒空蕩蕩的,什么也沒有。我一個激靈,猛地掀開被子,翻身坐起,舉著手電筒一陣亂晃,竟然發(fā)現(xiàn)小安就蜷縮在我的床下,緊緊貼著我的拖鞋。
大概是我的一驚一乍嚇到了它,它仰起脖子,圓溜溜的眼睛定定地注視著我,像個滿腹委屈卻不敢放聲號啕的小孩子。
它是什么時候轉移到我的拖鞋邊來的呢?難道在這漫長濃重的黑夜中,惶恐的、膽怯的、渙散的,不僅僅是我,還有小安?所以,它一邊忍受著火燒火燎的疼痛,一邊躡手躡腳地向我靠攏。它毫無理由地信任我,在它天真的、小小的心里,我是它在異鄉(xiāng)的唯一依靠。盡管它完全料想不到,在浩渺顛沛的生活面前,如我這樣細若微塵的女人,柔弱得不堪一擊。
北邊的村莊里傳來了雄雞嘹亮的歌聲。黎明前的黑暗仍是固體一般的濃墨,古老的雞啼聲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催促,才能慢慢將它驅散。蜂毒消退下去的小安沉沉睡去,它像人一樣地呼吸,像人一樣地打著呼嚕。也許,它還會像人一樣,小心翼翼地隱藏起最迫切的愿望。思緒滯留在昨夜,肉身跨進了今日,迎著和煦的晨光,假裝若無其事,假裝熱淚盈眶,假裝熱切地愛著,這個凹凸不平的人間。
風,風啊
我們是在四月八日凌晨時分,抵達的東臺市弶港鎮(zhèn)。從國道下來,滿載著蜂箱的貨車由前來接應的收蜜老板的車子引領,駛上了一條窄窄的鄉(xiāng)村道路。在車燈的映照下,道路兩旁盛開的油菜花亮晶晶的,仿佛失落于凡間的滿天群星。透過車窗,我看見幽暗的田野上矗立著一排排巨大的風力發(fā)電機,沒有風,三片銀白色的劍狀葉片嵌合在輕紗一樣的夜色中,凌厲而安靜。
一百多只蜂箱擺放妥當,帳篷搭建完畢,生活物資也一一就位后,天亮了。我左左右右走了幾百米,大致打量了一下這個陌生地方。蜂場緊鄰一條不寬的水泥路,北邊是一個頗具規(guī)模的村莊,上百戶人家,清一色矮小緊湊的平房。南方鄉(xiāng)村隨處可見的兩三層的普通樓房或精致氣派的別墅式小洋樓,此處一棟也沒有。
在高頻閃現(xiàn)的白色風車和千篇一律的小平房之外,我還有一個新發(fā)現(xiàn):凡是從蜂場旁邊路過的女人,不管是走路的,還是騎車的,都用一塊花頭巾把腦袋包裹得嚴嚴實實。
據(jù)我所知,戴頭巾是諸如回族、哈薩克族、維吾爾族等部分少數(shù)民族女性的傳統(tǒng)習俗。東臺弶港鎮(zhèn)是漢族集聚地,為什么女人們也離不開一塊花花綠綠的頭巾呢?
四月九日那天,陽光燦爛,氣溫適宜,一切顯得溫情脈脈。帳篷里不冷不熱,太陽能充電板提供著基本的電力,北邊村莊里落實到了一口能暢用的水井。我心想,都說養(yǎng)蜂是個苦行當,也不過如此嘛。然而,從十日開始,風仿佛得到了什么訊息似的,從四面八方趕來了。之后的幾天,禮節(jié)性的小風吹了一天,試探性的中風吹了一天,其余的,都是肆意妄為的大風。
我們的帳篷由兩片簡易的鐵皮門架子、七根鋼管,以及一大塊厚實的油布組成。門架子的縫隙寬寬的,油布畢竟不比磚頭水泥,根本無法完全貼合房架子。風拿周遭那些精悍緊湊的小平房沒辦法,對付我們的帳篷卻是輕而易舉。它不講武德,東南西北一陣拳打腳踢,把帳篷折騰得哐哐作響。兩側的篷布在癟進去和鼓出來之間不停切換。夜間睡覺時,嗚嗚哇哇的風聲此起彼伏。任何時候,只要風想鉆進帳篷,哪怕緊緊關住兩頭的門窗,它總有辦法把塵土送進來。吃飯桌上、鍋蓋上、椅子上、桶蓋上、床上……上午剛剛擦拭過,下午又是毛茸茸的一層。一杯開水涼在那里,待會兒去喝,杯底黃黃的塵粒肉眼可見。我腳上的黑色網眼運動鞋,挨不到傍晚,就變成了古里古怪的灰白色。
在小鎮(zhèn)梁弄,我只需五天洗一次頭。到了這兒的第二天傍晚,頭發(fā)摸起來就是泥乎乎的了。早上起床,頭發(fā)不是陰陽怪氣地翹著,就是死皮賴臉地黏著,散發(fā)著頹廢的油光。
邋遢到了這個份兒上,我總算明白了這里的田野上為什么有那么多的風力發(fā)電機,明白了這里的居民們?yōu)槭裁炊夹母是樵傅刈≈颗康男∑椒浚靼琢诉@里的女人出門時為什么少不得一塊頭巾。
風!風啊!大風啊!
若是不下雨,光刮風,大不了打打臉,吃吃灰。風雨交加的話,又是別樣的驚魂。四月十五日晚上七點左右,吃罷晚飯的劉大哥躺在床上刷手機,慢悠悠地咕噥一聲:“咦,有大風橙色預警嘛。”
新麗姐飛快地應了一句:“希望只是從這兒路過。”
他們夫妻倆的對話平平淡淡,絲毫沒有引起我的注意。洗好了碗,我拉著新麗姐去廁所。
廁所離帳篷不遠,剛來的頭兩個晚上,我脖子上掛支手電筒,一個人也敢往廁所里跑,反而是新麗姐提醒了我“當心草里有長蟲(蛇)”后,膽子突然就小了,從先前的昂首闊步變成了一步三顧。
我們進了廁所不到十分鐘,忽然聽到外面?zhèn)鱽硪魂囖Z隆隆的巨響。我聽著像是在打雷,但新麗姐不信,說天上又沒閃電,怎么可能打雷,肯定是滿載的大貨車壓過路面產生的震動。
我倆往回走時,劉大哥正站在帳篷前,背著手,朝著西北方向靜靜地眺望。風裹挾著微微的涼意,難得的溫和。天上沒有一顆星子,暗沉沉的,如同一塊臟兮兮的舊氈子。
劉大哥說,天氣預報半小時前顯示東臺那邊有十級以上的強風,我們這邊雖然離得遠,還是會受影響的。他戴上頭燈,招呼新麗姐加固帳篷。兩頂帳篷的后端都打了地樁,前端拴在兩只灌滿蜂蜜、總重達一千二百斤的大鐵桶上。新麗姐又在我?guī)づ竦挠疫叴沟趿藘芍凰埃瑢⒆筮叺呐癫冀壴谀ν熊囂つ_上。我傻呆呆地跟在他們身后轉了十來分鐘,看他們倆熟稔地拉繩子、打套結,什么忙也沒幫上。
全部的防御工作做好,八點還不到。先是閃電躍然而出,一道疊著一道,你追我趕,靈蛇般地交錯舞動。沒有預兆,沒有過渡,風瞬間排山倒海地來了。我前腳躲進帳篷,還沒來得及平復呼吸,雨點已噼里啪啦地打在我頭頂?shù)呐癫忌稀?/p>
帳篷布有兩層,雨點再大再急,我不擔心,使我深感驚惶的是帳篷外呼號奔走的狂風。從八點到九點,整整一小時,電閃、雷鳴、暴雨、狂風,四管齊下。帳篷在風雨中顫抖得如同一片飄零的落葉。篷布猛然后退,又猛然前進,打在門架子上,力道驚人。有好多次,門架子痛苦地呻吟著,似乎下一秒,它就會四分五裂。有好多次,大風把整座帳篷撬得顛來顛去,就像被捆綁著的普羅米修斯那樣,左沖右突。
巨響宛如戰(zhàn)鼓擂動,人置身其中,就像乘坐著一葉在激流中失控的扁舟。
雨水在風的攛掇下,扒著門窗的縫兒溜進來,很快打濕了我的半邊褥子。我手忙腳亂地把床拉向帳篷中心,不敢坐,更不敢睡,像個渾身長滿虱子的猴子,抓耳撓腮地立在幽暗的野營燈下。隔壁帳篷里的新麗姐預料到我的萎靡,發(fā)來微信:沒關系的,就是刮風下雨嘛,大不了篷子吹翻了,我們被雨淋嘛,被風吹嘛,人不會受傷的。
多么直白的安慰!我愈加瑟瑟發(fā)抖。號稱能扛住十二級臺風的帳篷都被吹翻了,在這光溜溜的水泥場上,人還能不被吹到九霄云外去嗎?
九點一刻后,雨還在聲勢浩大地繼續(xù),風的威力明顯減小了。我緊繃的神經慢慢松下來了——總算能睡個安心覺了!
第二天一大早,劉大哥刷到了蜂農同鄉(xiāng)帳篷被刮翻的視頻。我惋惜之余,無比慶幸。新麗姐見到了又給我打預防針:“啊呀,這才是你接受的首次考驗呢!往北方去,氣溫一高,雷陣雨也不是吃素的哦……”
我搔搔腦袋,脖頸后陡然升起一股涼氣。
(選自《去有花的地方》陳慧/著,果麥·寧波出版社2024年6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