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毯
跟著土登繞吉在他家鄉的高原漫游,談詩,日落后在日擁村下榻,順便看了星星。
繞吉是一位詩人,精通藏語和漢語。常年在鄉村收集各種民間傳說資料,為大地上的音樂錄音,崇拜格薩爾歌手,自己建立了一個圖書館,自任館長。鄉人稱他為流浪者。他也像一個中世紀的騎士,古銅色皮膚,豪飲,在山區草原健步如飛。
繞吉送我一塊毯子,他媽媽年輕時用自家養的牦牛的毛織的。
前幾天在展覽館看一位西方觀念藝術大師的作品展,展廳里貼著、掛著幾塊布,用丙烯畫了些手印式的圖案。進去走了幾步就退了。從觀念出發,上手是次要的。這些作品看上去很便宜。貼著許多用于解釋的小紙條,都是學院里的術語,仿佛只是在辯解這些東西為什么賣那么貴。遇到不信邪的,無論如何闡釋,杜尚的《泉》就是小便池,會引起尿意。以前在蓬皮杜中心看過,然后就去了衛生間。杜尚可以看的作品是那幅《下樓梯的裸女》以及他的理論,“我最好的作品就是我的生活”,我贊成。如此看來,他的作品次于他的生活,杜尚顯然無可奈何。拜物教時代,物像霧一樣包圍著他,他必須突圍。上手是做不到了,只能通過觀念,改變物的隱喻。杜尚將蠢笨的小便池搬進了博物館,命名為《泉》,意思聰明而便宜。
土登繞吉的母親多年前在光線陰暗的房間里織這塊毯子,像一個倫勃朗。她織了一個多月才織好。“農婦在勞動時對鞋思量越少,或者觀看得越少,或者甚至感覺得越少,它們就越是真實地成其所是。”(海德格爾《藝術作品的本源》)這條毯子以黑色毛線為基礎,間以幾條流星劃過般的紅線、白線。很抽象,很耐看。但并不僅僅只是用來看的,也用來侍候身體。坐著,躺著,踩著……
繞吉家的房子已經住了幾百年,楔形建筑,外表澆了白堊土,淋淋漓漓,如瀑布,間以畫棟雕梁。遠望如城堡,在高藍的天空下巍然屹立,美甚。里面堆積著無數時間留下來的痕跡:祖父祖母的東西,父親母親的東西,兒子女兒們的東西。鍋子,碗,糧食,燃料……還有味道,青稞的味道、蜂蜜的味道、牛肉和酥油的味道、布和木料的味道……堅固,溫暖,藏著許多幽暗的往事。他們居住在時間中,正是海德格爾所謂天地神人四位一體。就美而言,相當充實,令人深刻地滿足,陷入沉思。我多次去西藏,那地方魅力無窮,遠勝盧浮宮。
這塊毯子在一個古老的時間和空間中被一位老媽媽創造岀來。它身上有一股酥油味,像是來自高山中的寺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