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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帶燈的人
    來源:文學報 | 草白  2024年08月19日07:14

    作家草白推出最新散文集《孔雀的呼喚》,這是一本與記憶有關的書,她將一段經歷、一份親情、一截命運置于時間的河床之上,任其流轉變形,最終以文字的形式呈現于紙上。

    ——編者

    每次想起祖母,腦海里浮現的總是那個小小的身體在灰暗屋宅里踽踽獨行的場景。一個頭發灰白的老太太,在堆積著南瓜和土豆的屋角落里走來走去。豐收的果實充滿她的小屋,時間的蛛網結在椽木與屋梁之上。四季步履蹣跚地從她窗前爬過。青苔趴在石頭縫里,最終爬上高高的墻頭。不遠處是日夜奔走的溪流,永遠在那里流著、不停地流著。生老病死、婚喪嫁娶,不過是枝上結出果子,又墜落了果子。她的世界孤單卻完整。那間屋子也是完整的,處于孤獨的上升期的屋頂與閣樓,充滿夢幻色彩的廊檐、天井、馬頭墻,還有樓梯和雕花門窗所通的往昔的旖旎世界,不期而至的風雨、冰霜、閃電和月光也屬于這間家宅的饋贈物。不能沒有這些。這座有空間根基的宅屋,好像是大地之上長出的植物,是私人宇宙的中心。無論從夢境還是現實的角度看,它都是完整的,一座房屋該有的它都有。

    祖母的房間也有電視機,起先是十四英寸,后來變成十七英寸、二十一英寸,由黑白換作彩色,電視節目更是一茬茬地變換,老演員生下小演員,這個劇里的小女孩在另一出劇里當上孩子的媽,甚至還有年紀輕輕就死去的女演員,某主持人以及專門以逗樂為能事的小品演員也赫然列在死者名單上。當然,電視之外,這個屋宅里的人也在一個個離去,他們在體育解說員的慷慨陳詞中、在保健品和汽車廣告的輪番轟炸下進入彌留之際。祖母是家里唯一能把眾多電視連續劇看到“劇終”的人,誰也沒有她看的電視多,連廣告也不放過。很多年后,祖母也進入彌留之際,她躺在那個沒有電視機的臨終的房間里,叫嚷著要把電視關掉,說里面的人吵到她了;從前是那些從來沒有見過面的人陪伴著她,到最后關頭,也是那些從來沒有見過面的人打擾了她。

    當她在電視里看見高樓、街道、紅綠燈、穿梭往來的汽車以及從汽車里走下來的人時,大概也會想起我。十六歲那年離家之后,便住到她從來沒有去過,也永遠不會去的地方。她知道,我就住在她在電視里經常看到的那種“鴿子籠”里,還會坐那種車身很長、車上設有廣播裝置的車子去上班,有空的時候去那種有一點點水的公園里劃船。說是“船”不過是改造成動物形狀的小鐵皮,大多是鴨子造型。岸邊還有拍照的人,這樣的照片在被塑封后大概不止一次地寄回家里去——被祖母恥笑成旱鴨子戲水。電視讓她見多識廣,讓她輕松識破騙子伎倆,也讓她失去部分自己的生活。

    很顯然,那個伸著觸須的黑匣子所提供的生活更加絢麗多彩。它可以提供任何地方、任何種類、任何維度的生活,古代的現代的、凄慘的歡樂的、虛假的真實的,應有盡有,但不負責提供具體的感受。當然,祖母老了,也不需要這種無用的東西。足不出戶的她在觀看電視時就能將世界一覽無余,這在過去,無論如何無法辦到。

    祖母仰面凝望匣子里的生活,目光在玻璃窗、水泥樓梯、曲曲折折的管道上攀爬,眼神投注在一個個長形或方形的格子上。某個時候,她忽然發出輕蔑的笑。她環顧自己的家宅,再看看那些被整齊分割的、像抽屜一樣的格子籠——它們還沒有她家里的谷倉大,還不如她后院的兔子房大,反正它們看上去都好小。她全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認為屋宅之外的空間混亂不堪、一無是處。那個世界的老人好像不是自己的同類,居然住在那么高的地方——比她房前的楝樹還高,像是住在高高的樹杈上。總會有一天,他們會像熟透的果子那樣掉落下來,像樹梢上的絮狀物被風吹到深深淺淺的溝渠里。

    從祖母的視角看世界,世界在一刻不停地滾動著、旋轉著,風風火火,摧枯拉朽,卻一無是處。那是別人的世界。她的世界在塵埃彌漫、蛛網遍布的角落里。她甘愿縮作一團,她的臉和身體也漸漸成皺縮狀態,就像很多年前她曾飼養過的蠶繭。可她毫不在乎。

    祖母睥睨眾生的表情至今還清晰地印在我記憶的板壁上,不知是誰給了她那樣一副驕矜自滿、不可一世的神氣,難道是來自電視的無上饋贈?一個蜷縮在犄角旮旯里的老人面對鮮樂繽紛、花香馥郁的世界應該感到羞愧才是,而浮現在祖母臉上的表情除了驕傲還是驕傲,這實在毫無道理可講。

    曾萌發帶祖母到我生活的地方見識一番的念頭,坐白色的快車或綠色的慢車都可以。我還有時間給她講講未來人類可能經歷的生活,那是我和她都沒有辦法抵達的生活。但終究沒有這么做。每次從外面回到古老的屋宅里,滿臉羞愧地站在她面前——我等著回答她的問詢,哪怕是領受她的訓斥,我為自己居然過上與過去完全不同的生活而慶幸而自得而羞愧。如果這時候祖母提出那種要求,哪怕是讓我難堪的要求,也不會拒絕。很多老人千里迢迢跑到某個地方,只為了拍照,他們占有這個世界的方式就是不停地拍照,把世界縮影在一張白紙上,便于隨身攜帶。這是很好的安慰心靈的方式,我以為祖母也需要這樣的方式。

    可她在觀看了足夠時長的電視節目之后,連對此也產生了厭倦。在此之前,她可不是這樣的。她總是得意揚揚地說,這是東方明珠,這是天安門廣場,這是萬里長城!可它們看上去并不怎么樣啊——后來,當她這么說的時候,我即刻打消帶她去遠方“遨游”的念頭,她只需要在自己的屋宅里“遨游”就夠了。另有一些時候,相似的念頭又會頑固地升起,她真的應該去外面看看,哪怕僅此一次,哪怕她實際感受到的只有喧囂的噪音和骯臟的尾氣。

    毫無疑問,我不會真的鼓起勇氣提出這樣的建議,除非提出這個建議的人是她自己。但她永遠不會這么做。祖母有一根竹制的“癢癢撓”,她對它的喜愛甚至超過任何兒孫,兒孫不可能時時刻刻在側幫她解決難忍之癢,“癢癢撓”卻可以。激動歡喜之余,她肉麻地稱之為“我的寶貝”“我的如意”。她總是說,我從不求人的!言下之意,如果真的要求,她求的也只是“癢癢撓”!不用說,這個長柄、一端有彎形梳齒兒的小物件幫助祖母解決幾乎所有難題。隱秘難熬的歲月,親人離散的日子,她唯一能倚靠的只有它了。

    既然有了這件“不求人”的器物,有了它可暗通款曲、互訴衷腸,既無限信賴于它,也能將隱私向它無盡敞開,祖母怎么會與他人(哪怕是親人)提及不切實際的要求呢?所以,她能鐵骨錚錚地說,我從不求人!她只求己,求“癢癢撓”,求時間的饋贈與流逝,求手上的梭子穿越墨綠色的漁線時最好不要發出任何聲響,她不要聽見大海的咆哮聲,風暴中船只的觸礁聲,也沒有深夜里雙眼緊閉時所產生的聲音幻覺。

    祖母的一生依賴雙手和嘴來勞作,她先是以雙手編織漁網,后來則是不間斷地誦經。她織網,編織著一個個充滿漏洞的世界——這是她的祖母、祖母的祖母都可能涉足的營生。它不再是營生,而成了先人之間的對話方式。她們通過無數的網結、孔隙以及作為標志物的紅綠布頭,通過自相矛盾、無法被拆除的方式,彼此聯結在一起。祖母不分晝夜,打下一個個、無數個結,那些縱橫的結合,經緯的交點,既是現實世界存在的印證,也是對自身所屬角落的心靈定位。

    與先輩們不同的是,祖母生活的時代是所有時代的總和,也是它們的終結。她的編織生涯戛然而止,它被打斷了,準確地說是被無情地取代了。漁網不再是古老的漁獵工具,它成了速成品,是流水線上的一環。相應的,它所對應的獵捕事業也成為殺戮和牟利的工具、商業時代的資本增值魔方,再也聽不到來自深暗世界里的吶喊。

    不多久,祖母以念經取代織網。她整日端坐閣樓之上,雙眼微閉,好似在用另一種方式聆聽外界動靜。窗外,蜿蜒的青色山脈似回憶中的往昔,親人故交慢慢進入那草木葳蕤的世界。頭腦中的經文卻源源不斷奔流而來,無需任何思索,便自動呈現。那些聲音使樓閣上的空間變大,一切都在增大,好像她不是坐在宅屋的閣樓之上,而是在不斷生長的樹木與樹木之間。她占據了中心地位。這么多年,她始終以為自己占據的是這個世界的中心。

    祖母所在的屋宅屬于海邊山地一隅,在它四周常年演奏著風與大海的樂章,無窮盡的山林環繞著它,并從高處俯瞰著它。對這一切,祖母一無所知。她去過的最遠的地方如今成了謎。有人說她去過上海,也有人認為她腳步所及最遠之地不過是鎮上混亂的街市。她織好的漁網就是送往那里。某一天黃昏,她從那里回來之后,再也沒有在距離家宅五十米開外的地方活動。

    祖母的一生幾乎沒有離開過自己的屋宅,只有在那里,她才可以隨心所欲,可以驕傲蠻橫,可以怒氣沖沖。那里是她的宇宙中心,生命能量的聚居之地。我應該用構建一個空間的方式來想象祖母形象的多變性與統一性。重要的是后者。時至今日,腦海里的祖母仍坐在封閉空間里,或織網或念經,或編織竹籃或紡織棕櫚線。她做著古老的營生,它們不僅是營生,還涵納著她對變化莫測世界的所有想象。

    有時候,我甚至認為她隨時可以拋下它們,去做別的事,去過另外的人生。她可以輕松地把自己放入另一個世界,如元宵之夜,人們把河燈放在黑暗的河床之上,順水流走。

    祖母停靈的日子,他們要我回屋宅里去取一盞燈。在那個屋子里,祖母給自己留了一盞燈,現在,她要走了,必須帶著那盞燈上路。我不知道那是一盞什么模樣的燈,除了祖母本人,誰也沒有親眼見過它,但所有人都異口同聲地肯定它的存在,特別是母親。當忐忑不安地打開祖母生前的宅屋,發現那里早已成了堆積如山的物的陳列館,十幾二十年前曾使用過的物品層層疊疊堆放一起,散發出一股古怪的、屬于另一個世界的氣味。最多的是經文,以紅紙覆裹的經文、各種形狀的經文,在幽深、靜謐的角落里給人一種火光跳躍的悸動感。沒有燈。我腦海里浮現的是紙燈籠,元宵夜的紙燈籠,燭光在青石板上跳躍和閃爍。

    連母親也知道那盞燈,說祖母一定準備好了,她可以忘記別的,唯獨不可能忘掉燈。不知從哪個夜晚起,母親也開始和她那個年紀的老人們圍坐在一起通宵達旦地念經。她這么做,據說也是為了得到那盞燈,為了在離開塵世之時將它帶在身邊,照亮黑暗的路。這是我沒有想到的。連母親也在做這樣的事,她怎么忽然想起做這樣的事?

    關于那盞燈,母親并沒有告訴我更多。她只說在某些夜里,她要丟下家務和放棄一整夜的睡眠,去某個地方——大概是去信仰虔誠的村民家人,她和她們在那里度過一個個不眠之夜。說起這些,母親的神情是坦然的。她已經是這個家里年紀最大的人,那盞燈也應該屬于她。她總有一天會用得著它,這是遲早的事。

    最終,我找到祖母的燈。它就掛在板壁上。它不是紙燈籠,而是一盞小小的、可以收起來的布做的燈籠;它看上去甚至不像是燈籠,而像兩塊可以折疊的、看不出明確顏色的布。其實,它一直在那里,在整個屋宅最干燥、最孤獨的角落里,從祖母獲得它并安放它的那一刻起,再也沒有挪動過位置。

    在家鄉,所有六十歲以上的人都要有一盞屬于自己的燈——這里所說的是女性,好像男人并不需要那種東西。從來沒有聽說過誰家的祖父或外祖父也曾帶著這些東西上路。他們總是罵罵咧咧或唉聲嘆氣,腳脖子一伸,眼睛一閉,便去了那個世界。只有祖母和外祖母們才帶燈。對她們來說,余生沒有比準備一盞燈更重要的事。

    (選自《孔雀的呼喚》草白/著,百花文藝出版社2024年6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