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銀河
聽了爹講他們小時候在干爹家“對銀河”的故事,就覺得,那時的七巧節太有味道了:吃過晚飯,干爹早早在院里供了牽牛和織女,就穿新衣戴新帽,摩拳擦掌地準備“對銀河”了。又催干奶奶火速收拾完鍋灶,一家人就鎖上大門,到麥場里去。
上下莊的人陸續到來。
不一會兒,帶頭人領著從明莊請來的“正”和“直”到了,其實“正”和“直”下午就到了,只是被關在屋里,不讓莊里人見面。
莊里的小伙子早就給“正”和“直”搬來了椅子,椅子前面是一個小供桌,上面是一碗清水。水碗里有條袖珍的“銀河”。
護場人員在大場兩頭的杏樹上拉了兩根平行的繩子,把上莊和下莊的人隔開,又成了一條“銀河”。
上莊莊主報告,代表上莊出場的牛郎是蒲蒲,織女是歲女。蒲蒲是干爹的小名,歲女是干姑的小名。
下莊莊主報告,代表下莊出場的牛郎是改正,織女是改環。
報告完畢,“正”和“直”分別在干爹和改正的腰里別了一個牛角,在干姑和改環頭上綁了一片紅布。然后端起水碗,食指蘸了蘸,向天空彈了一下,向場里彈了一下,向人群彈了一下。
再把水碗放回桌上,等“銀河”再次出現在水碗里時,“正”在兩張早就準備好的紙片上寫了“先”和“后”,給大家展示了一下,交給“直”。“直”把紙片團成紙蛋兒,掬在手里搖了搖,扔到“銀河”中間,讓干爹和改正抓。干爹抓了“先”,改正抓了“后”。“正”就大聲宣布干爹是牛郎甲,干姑是織女甲,然后抓著他們的胳膊向大家揮了揮手;“直”就大聲宣布改正是牛郎乙,改環是織女乙,然后抓著他們的胳膊向大家揮了揮手。
接著,“正”讓干爹和改正在他的左前右前立于“銀河”東,“直”讓干姑和改環在他的右前左前立于“銀河”西。
帶頭人大聲宣布:
天上牛郎會織女,世上百姓乞七巧;七巧本是天造就,牛郎織女演恩情。今晚,我們從明莊請來郭子仁作“正”,李有才作“直”,他們非常有文化,非常有水平,和上莊下莊不沾親不帶故,絕對公正,水碗在前,他們一定會憑良心選出“對銀河”的狀元和榜眼來。現在,我宣布,兩莊“對銀河”正式開始。
干爹迅速地回了一下頭,他想在身后找到干爺爺和干奶奶,但人墻把他們隔在后面。這時,干姑叫了一聲蒲蒲,干爹知道是什么意思,迅速入戲。
牛郎甲:
纖纖擢素手,
札札弄機杼。
織女甲:
終日不成章,
泣涕零如雨。
牛郎乙:
想哩想哩常想哩,
想得眼淚常淌哩;
眼淚打轉雙輪磨,
淌得眼麻心兒破;
腸子想成絲線了,
心肝想成豆瓣了。
織女乙:
切刀切了馬牙兒菜,
漿水熗下湯著呢。
為你得了相思病,
心上想下瘡著呢。
門里門外走不成,
旁人還說裝著呢。
……
第一輪剛開始,上莊的掌聲嘩嘩嘩地響起來,干爹說他覺得這掌聲里有無數的銀河在流淌。
牛郎乙:
日頭上來胭脂紅,
月亮上來是水紅。
織女乙:
白天想你肝花疼,
晚夕想你是心疼。
接著,下莊的掌聲響起來,把上莊的淹了。“正”和“直”忙打了一個手勢,止住了掌聲。大家意識到過火了,一下子安靜下來。
牛郎甲:
河漢清且淺,
相去復幾許。
織女甲:
盈盈一水間,
脈脈不得語。
……
牛郎甲:
鸞扇斜分鳳幄開,
星橋橫過鵲飛回。
織女甲:
爭將世上無期別,
換得年年一度來。
……
幾個回合下來,不想織女乙忘詞了,只見“直”高舉右手,對著天空掐著指頭計時,當他把五個指頭掐完時,牛郎甲開對。干爹越發地挺了身子,昂了脖子,把聲音提高了七八匝:
恐是仙家好別離,
故教迢遞作佳期。
由來碧落銀河畔,
可要金風玉露時。
織女甲:
清漏漸移相望久,
微云未接歸來遲。
豈能無意酬烏鵲,
惟與蜘蛛乞巧絲。
……
牛郎乙:
姑娘山來簸箕灣,
車轱轆大的牡丹。
哭下的眼淚拿桶擔,
尕驢兒馱給了九天。
織女乙:
天陰了雨沒有下,
石頭上麻啦啦的。
跟前跟后你沒有話,
心里頭急抓抓的。
眼看“戰況”愈發激烈,爹心里真的急抓抓的,因為干爹干姑記不起詞了,準確些說是他們把準備的子彈打完了,二人急得空扣扳機。這時“正”又高舉著右手,對著天空掐著指頭計時,像是比賽著和“直”誰舉得更高似的。當他把五個指頭掐完時,牛郎乙開對。改正就更加高亢了聲音,直要擦著銀河邊了:
大石頭根里的清水泉,
長流水再不能斷了。
我倆是羊毛搟成的氈,
一輩子再不能散了。
織女乙:
石頭的碌碡滿場里轉,
要兩副好脖架哩。
要讓我倆的婚姻散,
石獅子要說句話哩。
牛郎乙織女乙齊:
青石頭根里的藥水泉,
擔子擔,
樺木的勺勺舀干。
要想我倆的婚姻散,
三九天,
青冰上開一朵牡丹。
牛郎乙、織女乙連番對下來,最終贏得了比賽。麥場的人群熱烈鼓掌,在經久不息的掌聲中,狀元獎發給了下莊。
干爹有些不服氣。干爺爺說,沒關系,見人之得如己之得啊,你們輸了你們不開心,他們輸了他們也不開心,如果你想到他們現在比你們開心,你們就開心了。干爹覺得干爺爺說得有道理,站在他們的立場上一想,還真就不氣了。
再說,最重要的是牛郎和織女聽著開心,只要他倆覺得你們是狀元,你們就真是狀元。干奶奶一邊解著干姑頭上的布片,一邊說。
爹講完故事,一線月光從窗戶里照進來,我的心里不由得惆悵了一下,不知道現在牛郎和織女是否“映水金冠動,當風玉珮搖”,說不定已經到了“惟愁更漏促,離別在明朝”的時候了。
爹和娘早已進入夢鄉,我怎么也睡不著,就悄悄地起來,穿上衣裳,下地,輕輕地把門開了一條縫,貓一樣溜出去。
銀河就嘩地撲了過來,直把我淹了。
院子里靜得可怕。我定了定神,坐在房臺上,兩手托著下巴,看著牛郎和織女。牛郎淚汪汪地收拾著行李,腸子都擰成燈芯子了,千不情愿萬不情愿地準備從織女家離開,織女更是哭得像淚人一樣,“哭下的眼淚拿桶擔”,只見織女家的地上全是桶子,全都滿了。桶子哪里裝得下,都流成河了,說不定這銀河就是織女的眼淚淌成的呢。
我的心疼了一下,咬牙切齒地發愿,自己一定要像目犍連那樣用功,早日修成正果,修成比王母娘娘還厲害的正果,用錫杖在銀河上搭一座橋,讓牛郎想啥時會織女就啥時會織女。哪還要他們每天“忍顧鵲橋歸路”,多麻煩啊,干脆讓他們天天在一起得了。對,就讓他們“朝朝暮暮”。
朝朝暮暮,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