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瑟起
李靜,藏族,青海省民和縣人,中國作協會員。在《民族文學》《中國作家》《十月》《中國校園文學》等刊物發表過作品。散文集《青色書》入選2023年度“中國少數民族文學之星”叢書項目。
一
六月間,被陽光籠罩的原野豐滿明亮。田地里油菜花開得金黃,青稞綠色的麥芒泛出金屬光澤,像劍一樣指向四面八方。青山間草木蒼翠蓬勃,黑色或白色的牛羊在宛如蒼穹一般的綠色里自由穿行,間或一兩句高亢的歌聲在山嶺里奔突,如展翅騰飛的云雀刺穿頭頂的瓦藍天空。
喬懷陽站在通往自己家鄉的山頂上,用手遮擋住刺眼的陽光遙望,遠處的拉脊山脈像一條氣勢磅礴的河流從西往東延伸,貫穿了他的整個視野。粉紫色的馬先蒿在北面的山坡里左搖右擺,狼毒花以魅惑的姿態占領了南邊的山坡,黑色機敏小蟲鉆出來又爬進去。金露梅多刺的枝干托舉著與世無爭的金色花朵,像是誦詠。一只體型較大的蜘蛛,尾部拖著長長的圓球,躲在金露梅后面,試圖捉到一只路過金露梅旁邊的小蟲。那只小蟲伸出觸角,緩慢地爬行,蜘蛛伏擊成功,拖著它的食物急匆匆地離開。一群螞蟻在一堆松軟的泥土之上急匆匆地駛離,另一群螞蟻帶著自己豐碩的戰果耀武揚威地歸來。
一只鳥飛起來,另一只鳥也飛起來,它們鳴囀出好聽的樂音,在空中不停地擺動翅膀。它們落在草叢中的巢穴里,幾只泛著光亮的青色鳥蛋正在沐浴陽光,透過青色光亮的蛋殼可以看到一個個即將出生的小生命正在等待面見這片土地的時機。它們的父母似乎已經忘了自己曾經經歷過的風雪和冰霜,正在竭盡全力地孵化它們。一只兔子蹦跳著從喬懷陽面前路過,盤旋的蒼鷹俯沖而下,似乎沒怎么費力就叼走了前一秒還活蹦亂跳的兔子。牛羊信步,一些出生不久的新生命邁著細碎的步伐隨著母親緩緩走向水草更深處,也有老態龍鐘跟不上步伐的年邁牛羊隔著很遠距離低聲呻吟。路過的牧人手提鞭子,陽光聚攏在他古銅色的臉上,使得臉上的褶皺更加明顯。
微風吹拂,喬懷陽身旁榆樹上的金黃色榆錢洋洋灑灑落下。一枝稍粗的枝干上趴著一只蟬蛻,微黃,一絲光亮將它穿透,顯得格外晶瑩。幾只蟲子在樹葉上建起如果實一般鮮紅的小屋,它們在屋內四仰八叉愜意地躺著,讓喬懷陽很是羨慕。一只金龜子不知何時鉆進喬懷陽的口袋里,碰觸到它的堅硬外殼時喬懷陽被嚇了一小跳。被放置在喬懷陽手心里的金龜子時不時露出堅硬鎧甲下一對柔軟的翅膀,緩慢行走,又在指尖稍作停留,平穩地飛到視線之外……
除去豐滿明亮的田野,山腳下的村莊里,土黃色的莊廓掩映在青楊樹下,看上去有氣無力。
那里是喬懷陽的老家,也是安置喬懷陽父親靈魂的地方。
北邊的天空有烏云升起,大朵小朵的云在空中翻卷,濃,而且重,向著西南方蔓延。布谷鳥的叫聲在風中越來越小,直到聽不見,那些之前在花間盤旋的蜜蜂蝴蝶似乎在雨滴落下的前一秒得知消息,四散飛走,無影無蹤。狂風夾雜著枯草和輕薄的紙片在喬懷陽周圍呼嘯。
頭頂電閃雷鳴,急促的雨點裹挾著豆大的冰雹撲面而來,草葉四散飛濺,田地里原本開得熱烈的蠶豆花、胡麻花、洋芋花無一幸免,被冰雹洞穿的葉片和殘花落了一地。偌大的田野似乎只能對發生在自己身上的苦痛袖手旁觀,而毫無征兆的一場急雨也讓赤手空拳走在滿是浮土小路上的喬懷陽措手不及。
腳下小路泥濘不堪,密集的雨水卻不肯停歇,視野中的山嶺和房舍都籠罩在雨霧里,沉陷在巨大的安靜之中。一只不安分的錦雞從茂密的草叢里探出頭來,搖搖頭,抖落一地雨水。它大聲地“嘎嘎嘎——”叫著,尾音拖得很長,展開翅膀,拖著長長的、色彩斑斕的尾巴,一路歡叫著飛到對面的山坡,急行幾步,消失在喬懷陽的視線里。不一會兒從山坡的另一側傳來“嘎嘎嘎”的聲音,又有一只錦雞從開滿紫花苜蓿的地方飛起,越過一條淺淺的、紅色的溝壑。
喬懷陽的衣服已被雨水淋濕,他索性坐在地上感受這種前所未有的酣暢,在這空曠無人的土地上,他不用擔心別人看到他的狼狽,他和雨中的萬物對坐,互相嘲笑。
只能等,雨過天晴。
太陽的光線終于在午后越過頭頂的云層,天空宏大明亮,東面的山坡上掛起色彩瑰麗的彩虹。
喬懷陽跪在開著紫花苜蓿和黃色蒲公英的墳地里。
“阿爸,我一直都不讓您省心,這次我決定先去省城培訓一段時間,然后再著手牧業合作社的事。還有一件事,我要結婚了……”
二
喬懷陽第一次見到長發飄飄的劉欣,是去廠里辦辭職手續。那天,他看著站在門旁的劉欣,覺得通勤車都有了色彩。
他甚至重新考慮自己的辭職決定,覺得自己有些冒失。那份工作別人夢寐以求,但他視同雞肋。他辦了一段時間的停薪留職,但近期接到廠辦的最后通牒,說要么來上班,要么辦手續。
喬懷陽已經不想上班了,他情愿在太陽底下暴曬,也不愿坐在辦公室喝著茶,拿著報紙,聽女科長喋喋不休地講她的老公、孩子!喬懷陽看不慣她時而痛不欲生又時而欣欣向榮的樣子。喬懷陽還沒同情完她老公在外面沾花惹草帶給她的創傷,她又喜笑顏開地說她老公給她買了達芙妮的皮靴,上腳很舒服。
女科長的語言和表情一次次顛覆喬懷陽的想象。喬懷陽覺得她老公很差勁時,科長總會善解人意地原諒他;而他覺得她老公的行為無可厚非時,女科長又在辦公室歇斯底里地喊叫,有時還會扯出紙巾大聲地擤鼻涕。這些都讓喬懷陽無法忍受,他覺得如若他是女科長的老公,也免不了在外面留意別的女性,偶爾不回家也有可能是在外面避難。
他一次次地在心底升起疑問:那么,你為什么不離婚呢?
這句話他憋了很久,一直想跟女科長說,但每次他想說的時候女科長的話鋒又變了,使得他只能一次次把到嘴邊的話憋回去。
喬懷陽在外面這兩年時間也時常想起這個問題,他想著兩年過去了,女科長是不是已經和她老公離婚了。時間可以使原本美好的東西變得丑陋,也可以將丑陋的東西打磨得美好。女科長離婚也是極有可能的。但對于喬懷陽來說這一切都無關緊要。在他收到廠辦通知的時候就作出了辭職的決定。他相信很快會有人取代他的位置,有一個人會成為女科長的聽眾,或者最后是否會變成女科長的模樣也未可知。
但他在見到劉欣的那一刻,心中辭職的信念有點小小的動搖。他以前沒見過劉欣,這個讓他的世界充滿色彩的女孩可能是廠里新進的員工。如果喬懷陽繼續留在自己的位置上,就可以見到她,或許還能追求她。
在別人眼里,喬懷陽是花花公子,他長相俊美硬朗,出手闊綽。廠里的很多女孩都吃過他買的糖,有時候他也請她們看電影,看完電影就請她們在夜市上吃烤羊肉串。女孩們還喜歡在夜市唱卡拉OK,喬懷陽就在邊上喝著啤酒等她們唱完。被邀請看電影的女孩覺得喬懷陽對自己有意思,就等著他再來找她,可是并沒有。幾天之后她看見喬懷陽又和別的女孩在夜市上吃羊肉串,這個女孩就不和喬懷陽說話了,她覺得喬懷陽欺騙了她的感情。到最后,大概有十幾個女孩覺得喬懷陽欺騙了她們的感情,她們聯合起來說喬懷陽花心,是個花花公子,這樣的話一傳十、十傳百,到最后喬懷陽真的就成了花花公子。
所以,到后來但凡認識喬懷陽的人都覺得他是個危險分子,危險在于他又大方又花心。心地善良的人會勸誡別的女孩:千萬別吃喬懷陽的糖,他花心。
當然,后面喬懷陽停薪留職了,兩年內沒有人吃到喬懷陽的糖,也沒有人看到喬懷陽邀請別的女孩在夜市上吃羊肉串。那些曾說喬懷陽花心的女孩覺得喬懷陽并沒有欺騙她們,他也從沒對她們說過“喜歡”兩個字,反倒是自己喜歡喬懷陽,但她們也不想給喬懷陽正名,那種叫“幽怨”的東西就是這樣來的,一幽怨便思念,一思念便原諒,一原諒便忘記被欺騙。
突然有人覺得喬懷陽挺好的,這種好道不清說不明,如四月煙雨,絲絲縷縷,剪不斷理還亂。
廠里的人們再次見到喬懷陽的時候,就是他見到劉欣的那天。兩年之后的喬懷陽有了很大的變化,頭發濃密,胡須也濃密。
“喬懷陽,據說這兩年發財了?”有人在通勤車上大聲地問。
“也沒有,就是混口飯吃。”喬懷陽一邊答,一邊看劉欣。
“喬懷陽,劉科長前幾天還說起你呢,想讓你回來繼續上班,你這是回來上班了嗎?”
“看情況吧,還沒定呢。”喬懷陽答道。
喬懷陽的答案在他說出口的那一刻變了,他本來就是要去廠里辦辭職手續,信誓旦旦要和原來的工作說再見。但見到劉欣后他猶豫了,他請那么多女孩吃糖,也只是單純地請吃糖,從未有過別的想法。但劉欣不一樣,劉欣讓他有了從未有過的沖動,他甚至想象一種場景:劉欣坐在他身旁,歪著頭看著他笑,他把胳膊放在劉欣的肩上。他感覺他的下丘腦正在飛快地分泌一種叫內啡肽的東西,那東西又飛速地變成一種叫雄性荷爾蒙的東西在他身體里游走。
他覺得他并沒有褻瀆劉欣的意思,但有種意識不受人控制,他覺得他的這種想法,對毫不知情的劉欣很不公平。喬懷陽把目光從劉欣身上移開,移到車窗外。
窗外正值四月天,滿眼芳菲。遠處河水奔流,河岸兩邊的柳樹長出新綠。
喬懷陽沉默了,這和以前的喬懷陽也有區別,之前的他總是車上的焦點,他也會用詼諧的言語讓別人成為焦點。但那天的喬懷陽幾乎沉默了一路,看上去心事重重。
站在通勤車門口的劉欣有著烏黑的秀發和白皙的面容。稍遠處還有一個座位,可劉欣一直站著。縣城距離廠部有一段距離,通常情況下沒有人愿意在通勤車上站著去上班。
喬懷陽想站起來讓劉欣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可他又擔心別人嘲笑他,也擔心劉欣拒絕他,他覺得自己從來都沒這么膽小過,膽小到不敢說話,不敢看一張陌生的面孔,不敢辭職。
三
劉欣在通勤車打開門后第一個下車了,喬懷陽下車后只看到劉欣已遠去的背影,她烏黑的秀發隨著她的步伐在朝陽里一起一伏,漲滿了喬懷陽黑色的瞳孔。
喬懷陽將辭職信藏在褲子口袋里,用手捂著。他見到科長的時候故作輕松地說:科長早啊。科長看他一眼不作聲,低著頭看一本存折。
喬懷陽開始打掃衛生,倒兩杯水,拿一份報紙,在科長的指示下寫一份采購計劃。每一樣工作他都干得心不在焉。兩年后,他越發覺得這樣的工作在白白耗費他的生命。但他想到劉欣時又開始糾結,他想再次見到劉欣,如若他離開了,或許就真的擦肩而過,那樣他會感到遺憾。
可是在接下來的一個星期他根本沒見到劉欣。喬懷陽旁敲側擊打聽,也沒有人知道那個喬懷陽叫不上名的女孩在哪個科室。喬懷陽聽科長絮絮叨叨的時候,他把自己想象成科長的老公,而那個正想念著的女孩成了科長,這樣的想法讓喬懷陽嚇了一大跳。
在他將辭職信遞交到科長手里時,忍不住和科長說了那句他一直想說的話:那么,你為什么不離婚呢?
“滾!”女科長又一次歇斯底里地喊。
喬懷陽覺得莫名其妙,看她每一次數落自己老公種種不是的時候總是咬牙切齒,為何喬懷陽說一句向著她的話卻讓她的火氣“噌噌噌”地往上冒?這可怕的生物!好在自己辭職了,可以不用再看到女科長那讓人無法理解的表情。
可是女科長又開始哭泣,拿過餐巾紙擤鼻涕,罵罵咧咧:“你們這些男人都是沒良心的人,你說來就來,說走就走,有沒有把我這個科長放在眼里,我給領導說盡好話把你找回來,你非但不感激我,還要和我玩辭職,滾,以后走在路上見到我也不要和我打招呼!”
聽到這里喬懷陽有些蒙,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會成為科長嘴里的壞男人,他向來對科長畢恭畢敬,還花時間聽她講她的遭遇,有時候還把口袋里的糖拿出來分享給她,怎么一轉身就成了惡人,成了她要口誅筆伐的人?
即便科長淚涕齊下,但喬懷陽心意已決。他覺得自己是個男人,要說話算數,要擲地有聲,不能和女科長一樣,罵完的話過一會兒就忘,夸完的話過一會兒也忘。沒意思。
就在喬懷陽出廠門的那一刻女科長追了過來,她拿著一雙襪子遞給喬懷陽,“小喬,好歹我們在一個辦公室共事了兩三年,我也沒有什么禮物送你,這雙襪子原本是我買給我老公的,他的腳和你的差不多大,你留著穿吧。”喬懷陽在廠門口站了很久,手里拿著女科長送的襪子,看著科長的背影漸行漸遠,再沒回過頭來看他一眼,他反倒對昔日的工作環境生出些許不舍來。
四
喬懷陽徹底和以前的環境和人說了再見。他突然間就閑了下來,在家里干家務活兒,掃地拖地做飯。他母親反倒不開心,她寧愿喬懷陽按時上下班,回來什么都不做,洗手吃飯就行了。現在她一口口吃著喬懷陽做的飯越吃越生氣,“這么大人,說辭職就辭職,也不跟我們商量一下,多少人擠破頭想進你原來的單位,你倒好,說不干就不干,到頭來什么都沒有,媳婦沒有,工作也沒有!”
喬懷陽不說話,只悶頭吃飯。
喬懷陽的母親覺得一個人說話很沒意思,看著喬懷陽認真吃飯的表情,又生出更大一股子氣。
“別吃了,你還吃,你能吃得下去嗎?”她奪過喬懷陽手里的碗,似是要哭了。
“媽,飯都已經做好了,不吃又得浪費,等我吃完你再說也不晚。”
“吃吃吃,你都多大歲數了,還這么不著急,原本指望你從單位領個姑娘回來,這下好了,工作沒了,誰家的姑娘會跟你,誰跟誰有病!”
喬懷陽將其中一個盤子里的菜撥到碗里,狼吞虎咽吃完,說:“媽,我吃完了,你慢慢吃,你吃完把鍋洗一下,我去找姑娘。”
喬懷陽換了鞋就走,仿佛沒聽見母親的碎語。
走出樓道,他聽到頭頂有人在喊:“記得晚上早些回家吃飯!”喬懷陽抬頭向上,看到母親從窗戶里探出半截身子,使勁在喊。
喬懷陽哭笑不得,他懂得母親的良苦用心,但又煩極了母親沒完沒了的嘮叨。為了避免和她發生正面沖突,他只能逃離讓母親傷心又讓自己壓抑的環境。這媳婦哪能說找就找得到呢?又不是捏一個人出來,倆人總得有感覺吧,總得你情我愿吧,否則就像女科長那般,外人生生分不出他倆究竟是愛是恨還是尷尬,一句話不對就得讓別人“滾”。
喬懷陽不知道要去哪里,四月的天氣時熱時涼,當太陽躲進云層里時,他的后背生出絲絲涼意。
四年前,他剛進廠時也曾躊躇滿志,向著他的目標奮斗。他踏實肯干,贏得了好的口碑,有美女向他獻殷勤,他見美女時打口哨,一切再正常不過。似乎生活也正在向他期許的方向發展。
兩年后他競選班長職位,所有人都覺得班長非他莫屬,他也做好了要當班長的準備,甚至買好了用來慶祝的糖果。但競選的結果讓人大跌眼鏡,那個其貌不揚又毫無特長才進廠三個月的小李坐上了班長的椅子。許多人都看到喬懷陽臉上不服和失望的表情,他從副廠長面前經過時副廠長沒有看他,他從小李身邊經過時小李也沒有看他,很多人都沒有看他。似乎在一夜之間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只有喬懷陽一個人蒙在鼓里。喬懷陽將自己買來的糖果分給那些麻雀般嘰嘰喳喳的女孩們,那些拿到糖果的女孩笑得很大聲,那天下午,整個樓道里都是女孩子們吹泡泡糖的聲音,“噗噗噗”地連成一片。
喬懷陽一貫大方,總是用工資請自己的男工友吃喝,在夜市上碰到也會請他們喝扎啤,他覺得他和他們的友情也算是相對牢固,但在一次競選班長中坍塌了。
后來喬懷陽做了副班長,小李對喬懷陽以外的整個班組頤指氣使,奇怪的是那些人也逆來順受。喬懷陽特別看不慣,他看不慣小李,也看不慣那些看上去膽小如鼠的人。在一次班組會上,喬懷陽借自己副班長的職務扯開嗓子說了一通:
“即便你是廠長的小舅子又如何?站在這里不就是要靠技術和力量吃飯嗎?難不成你有個頭銜就能使車間的產量得到提升?”喬懷陽的話令很多平常不敢說話的人狠狠出了一口氣。
第二天喬懷陽就被調到總務科去了,總務科看上去是個好科室,有些人可外出采購,有些人可坐在辦公室喝茶。但像喬懷陽這樣的也就每天掃掃地,給科長倒倒水。他一直覺得女科長徒有虛名,副科長手握權力,只向女科長匯報一聲即可。看上去那架勢就是我已經做了,你同意也得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女科長在工作上無話語權,就向賦閑在辦公室的喬懷陽講她的家庭。后來喬懷陽覺得女科長的一部分情緒來自副科長的目中無人,因此他也理解了前班長心中分外不爽的感受。他動用“廠長小舅子”的身份將喬懷陽調至總務科端茶倒水也在情理之中,以便讓喬懷陽找到“即便你是廠長小舅子又如何”的答案。
因此喬懷陽總是很耐心地讓女科長宣泄心中憤懣的情緒。一旦女科長憋出內分泌失調,或許他連端茶倒水的機會都沒有了。
喬懷陽如綿羊般善解人意,讓女科長有了傾訴對象,她往往將自己講得熱淚盈眶。
“你說是不是?”講完后她對著喬懷陽問。
“是。”喬懷陽答。
“你好好說話,到底是不是我說的這樣?”她提高嗓音重復問喬懷陽。
“不是吧?”喬懷陽不知女科長想要怎樣的答案,就試著改了自己之前的回答。
“我就說呢,肯定不是。”到最后女科長總會滿意喬懷陽的答案,在她喜形于色的同時也讓喬懷陽自慚形穢。
有時候女科長也會說她家庭以外的事,比如她會說:“小喬,我給你介紹對象吧,你看上廠里哪個女孩,給我說,我給你想辦法。”說得好像沒有她辦不到的事情一樣。喬懷陽苦笑,想想自己“月光族”的生活方式,有哪個女孩愿意飛蛾撲火,嫁一個無房無前途的人,請人吃糖和與人結婚的差別太大,大到他沒有勇氣談婚論嫁。
喬懷陽在辦公室及女科長身上絲毫看不到自己的未來,經過四個月的煎熬,他決定停薪留職。喬懷陽在說出自己想“停薪留職”的決定時,女科長多少有些失落,她一直覺得喬懷陽是一個非常好的聽眾,在她說話時從不插嘴,只管聽她娓娓道來,并適時將她杯子里的水添滿,而在最后總會給出她想要的答案。好在喬懷陽只是停薪留職,他總有一天會回來的。女科長有幾許無奈,也有幾許期待,依然心有不甘地勸說:
“小喬,你工作穩定,工資比公務員要高,你還有什么不滿意的?看上哪個姑娘就給我說,我給你想辦法。你就繼續干著吧,過幾年副科長調到別的部門,你就是副科長的最佳人選,前途光明啊。”
喬懷陽覺得有時候女人執拗起來又認真又可憐。他覺得自己既然已經作出決定就一定要付諸實施,否則讓周遭人笑話,覺得他是個言而無信的人。
“謝謝科長幾個月以來的關照,這么清閑的工作拿著比公務員還要高的工資,有些心慌,我就是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說不定很快就回來了。”
女科長不好再說什么,把杯子“咚”一下使勁放在桌上,喬懷陽給她添滿水,她又把放在桌上的一本臺歷順手扔到對面桌上,罵罵咧咧,“什么破東西,放得亂七八糟。”喬懷陽又把臺歷支好。
他轉身出門,聽到女科長鼻子里發出大分貝的“哼”聲,并追加一句:“再別回來了!”
五
“我缺的是錢,而不是愛情。”喬懷陽在停薪留職后時刻提醒自己。
可是如今這種現狀不是時刻提醒就能改變的。喬懷陽也不敢將自己停薪留職的決定告訴家里人,他之前的工作是靠他父親為數不多的退休金謀來的,如果他將停薪留職的事情告訴安于現狀的父母,這個家必然會烽煙四起,他將遭受比女科長還厲害十倍甚至百倍的嘮叨攻擊,在這一點上他還是有自知之明的。因此,他跟父母說因為自己近期表現較好,廠辦特意給了三天的休息時間。父母咂舌,說你們廠待遇真好,退休金花得值,有中意的姑娘也不要錯過了,男大當婚,你已經不小了。喬懷陽含糊答應,閃身進了自己的小屋,四仰八叉躺在床上。
喬懷陽第一天睡到自然醒,第二天也好像睡到自然醒,但第三天晚上遲遲睡不著,他輾轉反側,用被子捂頭,數羊……
一堆鈔票放在銀行柜臺上,柜臺里的人員穿著制服都在忙別的事,即便喬懷陽大著嗓門喊他們,他們也充耳不聞,這讓喬懷陽很著急,他“哐哐哐”地敲擊著柜臺,柜臺上的玻璃在他手下四分五裂,刺眼的亮光從碎玻璃碴上反射過來,直逼他的眼睛。喬懷陽醒了,也算是自然醒。他回味著剛才的夢境,意猶未盡。
喬懷陽起身看了一下自己的存折,上面的余額清晰地顯示著:1226元。能請人吃很多糖,也可以看很多場電影,可是現在他要的不是這些,他要的是貨真價實,他希望這是一個支點,自己能再擁有一個足夠長的杠桿。
喬懷陽走在人群熙攘的大街上,從菜市場走到牛肉面館,再走到服裝店,之后又走到屠宰場。
他希望他在行走的過程中能看到一絲契機,可是他看到的卻是菜市場裹著厚重衣服的婦女撿起了掉在地上的一枚硬幣。牛肉面館的老板用亮晃晃的刀子切著比紙還薄的肉片。服裝店的老板滿面笑容地和他打招呼:“來嘛,做衣服嘛,讓我開個張。”說著就拿起卷尺用皴裂的手指給喬懷陽量尺寸,喬懷陽說我不做衣服,我就看看。老板變了臉色,說這有什么好看的,閑瘋了不是?喬懷陽在屠宰場看到被送上斷頭臺驚恐萬分的牛羊,似乎它們不是被宰殺的,而是被自己嚇死的。屠夫們面無表情地將刀子捅進牛羊的脖頸又呼啦一下拉出來,充滿氣泡的血水肆意橫流。喬懷陽被眼前的景象震驚,不由得蹲在地上干嘔。
第二天,喬懷陽從河邊走到湖邊,從田間走到地頭,從山腳走到山頂,之后在暮色中回到家,躺在床上。母親端著飯碗來敲他的門,低聲嘀咕:我娃上班上累了,成年人都很累,好在你還有一份看得過去的工作。喬懷陽隔著木門大聲喊:媽,我吃過飯了,今晚食堂還有魚,我不吃了,睡了。
第三天,喬懷陽馱著五十公斤茄子,在陽光下汗流浹背,每走一步就覺得茄子的分量增加一成,這些都不是問題,問題是喬懷陽要去哪里售賣這些茄子。菜市場里名攤有主,穿制服的城管無處不在,再說他光明正大從廠里停薪留職出來,卻偷偷摸摸在街道拐角處賣菜的模樣要是讓廠里人看見,這比當初人家說他花心不知道要炸裂多少倍!
直到太陽西斜,喬懷陽還推著他的五十公斤茄子在大街上彳亍前行。他看著眼前的繁忙景象,覺得每一個人都有的放矢,只有他,不知道下一個目的地在哪里,如果這茄子在天黑之前賣不出去,他只能拿回家了。他已經想好了借口,就說這茄子是廠里發的福利。喬懷陽都能想象母親的表情,從驚喜到驚詫:發這么多茄子,你們廠種茄子的?喬懷陽甚至想到他們家每日三頓的茄子餐:炒茄子、蒸茄子、涼拌茄子、辣椒炒茄子、蒜末茄子、醋熘茄子……最后大家都吃成了茄子臉,茄子還在角落里以緩慢的速度縮小體積,最底下的部分開始腐爛,流出黑褐色的汁水,空氣中彌漫著酸腐味,大批的蚊蟲在廚房上空泛濫,他們忙不迭地拿出竹筐挑選還可食用的茄子:這個壞了,這個也壞了,差不多都壞了,你說這個廠太有錢還是怎么的,非要發這么多茄子糟踐錢!
站在人行道旁樹蔭下的喬懷陽思緒亂飛,他開始懷念和女科長同時擁有的那間辦公室,一邊喝茶,一邊聽她嘮叨,偶爾還可以請廠里的女孩們吃糖,多么有趣的生活。偏偏自己好高騖遠與有趣的生活說了再見,再見后的第四天就被五十公斤茄子啪啪打臉,窘迫于城市街頭。這世上哪有那么好掙的錢,誰給了你喬懷陽那么多的勇氣和自信!不行,無論如何我得把茄子賣出去,哪怕賤賣!喬懷陽想。
廠里的家屬院就在兩百米開外,通勤車半小時后就會到達。當喬懷陽所做的努力一無所獲,當所有寄予希望的想法都回過頭來齊齊嘲笑他,喬懷陽百般踟躕后決定去那里碰碰運氣,他成功地將面子裝進了口袋里。
喬懷陽站在小區門口,滿臉殷勤地等著從通勤車上下來的人經過。
“呀,這不是喬懷陽嗎?怎么站在這里,是不是兩天沒見我們就開始想念了。”第一個見到喬懷陽的還是女科長,經她一喊,大家都圍攏過來。
“咳,親戚家的茄子,眼看著賣不出爛在地里了,我想幫幫他。”喬懷陽在話即將出口的那一刻又將揣在兜里的面子拿出來胡亂地貼在臉上。
“行啊喬懷陽,助人為樂了,看不出來還有這一套,說句不好聽的話,擺明了就是上得廳堂下得廚房啊,誰嫁你誰有福氣。”女科長的風格在任何地方都能被她表現得淋漓盡致。
“不然給您來幾斤,您也當是助人為樂,自己吃不完也可以送父母嘛,孝順不分時間地點。”喬懷陽笑著回一句。
“我就說上班的時候得點撥你,你離職了還得照顧你,這分明就是償還你在辦公室給我倒水付出的勞務嘛。行吧,最多六斤。”女科長說。
那些曾經吃過喬懷陽糖的女孩們圍攏在茄子周圍,本著助人為樂的態度分別稱走了一些茄子。喬懷陽覺得她們提著茄子離開的樣子甚是美好,同時也感嘆糖的魅力。那些沒吃過糖的女孩也稱走了一些茄子,她們還笑笑地說等上班時別忘了帶糖。喬懷陽忙不迭地答應。
在太陽落山之前,喬懷陽終于得到了解脫,他將剩余的五公斤茄子帶到家里丟給母親,告訴母親那是廠里發的福利。母親疑惑地看著他,發這么多啊!廠里種茄子的?
喬懷陽不置可否,心煩意亂地想一個問題:明天呢,明天呢?總不能每天都用助人為樂的借口在廠門口守株待兔吧?這停薪留職將自己停留在尷尬區域內,沒了應對的能力。
貸款!這是喬懷陽最后得出的答案,一千元錢能買兩瓶好酒,他要提著兩瓶酒去找以前認識的信用社主任。如果能從信用社貸兩萬元錢出來,他就可以產生更多的想法。如果這一千元是個支點,他希望信用社主任能給他一個足夠撐起他想法的杠桿。
喬懷陽找信用社主任走后門的那天晚上喝得酩酊大醉,還是信用社主任將他送回家的。倆人找不到鑰匙開門,無奈之下只好敲門,半夜一點的敲門聲清晰有力,擊打得喬懷陽父母的心臟極度不適。
得知喬懷陽辦了停薪留職且要從信用社貸款時,他們的心臟愈加不適。恨不得踢爛醉如泥的喬懷陽兩腳,可喬懷陽依然深陷在為貸款而拼命喝酒的場景,不停說著“干”“喝”。
“你喝西北風去吧!”喬懷陽的母親怒喝一聲,才將喬懷陽從沉醉的幻想中喚醒,他吐得滿地的污穢物也將自己裹了一身。
喬懷陽的父親唉聲嘆氣,說這逆子怎能這般胡來呢?我這老臉真是沒地擱了,好好的班不上,非要標新立異搞什么停薪留職,停得起嗎?
喬懷陽最終的落腳點是在一個工地上,這還是他身為水利高工的父親動用關系將他安排給了一個自己曾經的徒弟,他還專門叮囑徒弟讓喬懷陽多吃點苦,讓他斷了那些匪夷所思的想法。
可這只是他父親一廂情愿的想法,喬懷陽投資出去的一千元錢真的為他帶來了一萬元的貸款,喬懷陽拿著這根不夠長也不夠粗壯的杠桿躍躍欲試。他仗著自己接受過一段時間水利施工技術培訓,從他現在的師父手里分包了一小段河道開挖工程。
喬懷陽懷著掘第一桶金的期待起早貪黑,一個人扮演好幾個角色,經理、庫管、采購、廚師等等,且在工人下班后自己還要跳進新開的渠道里再往前挖兩米,每晚工人們入睡之后還要核算一天的工作量和成本,真是瘋了一般。
這比他坐辦公室的活兒不知要累多少倍,但他每天打了雞血一樣興高采烈,他早已忘了請吃糖的女孩和辦公室喋喋不休的女科長。他徹底將面子拿下來裝進自己的口袋里,有時穿著滿身泥點的衣服在大街上碰見曾經的同事,他也大大方方地打招呼,但那些曾經吃過他糖的女孩子們見到他這副模樣就會微蹙眉頭,似乎唯恐避之不及。喬懷陽也不介意,那些女孩花枝招展,和他現在黑不溜秋的模樣一比較,簡直就是小天鵝和癩蛤蟆的最好寫照,再說他現在哪有時間把自己裝扮得光鮮亮麗不急不慢請她們吃糖!沒有的。
為了免去他回家后父母輪番進攻,他索性住在工地上的簡易帳篷里,這一住就差不多住到了冬天。直到工地完工,他還完貸款和利息之后,余額還有一萬五千多元。這讓喬懷陽興奮不已,這樣下去結婚有望。
在竣工典禮上喬懷陽除了膚色黑一點,依舊是一副干干凈凈、戴著近視眼鏡的斯文模樣。不知底細的人還以為他是讀過大學的正牌軍。
實際上,喬懷陽對自己沒上過大學的事耿耿于懷,凡是讀過大學的人都讓他羨慕不已。他不僅羨慕他們博學多識,還羨慕他們在象牙塔里花前月下的浪漫,而喬懷陽頂多也只能在煙塵飛揚的車間之外請一個不知道自己是否喜歡的姑娘看一場電影,然后把不怎么好的口碑留給世人。于是,關于他的故事口口相傳,在一個小縣城里像雪球一樣越滾越大,而他真實的面容卻越發模糊不清。
接下來的一年多時間里,喬懷陽有時西裝革履地走過街頭,有時又滿身泥水地投入工作,那兩年里他幾乎成了二道販子,冬天時販賣牛皮,夏天時賣西瓜,秋天時倒賣硅鐵,總之什么賺錢就賣什么。喬懷陽也不再是以前那個花錢大手大腳的人,他不再請女孩子吃糖看電影,且早出晚歸,將自己裝在巨大的忙碌中。
兩年的時間讓喬懷陽堅定了自己的信念,他一定要辭職,他還想參加一次成人高考,進一次大學校門,然后該結婚結婚,該生孩子生孩子。
可是喬懷陽的信念在見到劉欣時被撞擊了一下,再在辭職后的某一天被迫終止,原因是他被騙了。
六
喬懷陽把全部資本都押在一車硅鐵上,興高采烈地運往南方,在以為自己要賺得盆滿缽滿時,卻幾乎連回家的車票都買不起了。喬懷陽在人生地不熟的街頭欲哭無淚,用僅剩不多的錢買了一瓶白酒買醉。奇怪的是他居然看見了兩年前在通勤車上看見的那個女孩。
他借著酒勁不由分說地跑去搭訕:“莫非你就是上帝為我打開的那扇窗?你愿意讓我跳河還是愿意讓我活過來?”
劉欣被眼前的一幕嚇得不輕,轉身欲跑,卻被吃了豹子膽的喬懷陽攔了下來。
“你聽我把話說完,我不是什么壞人,兩年多前的初夏我見過你,后來我一直找尋你,卻再無蹤影,如果那時候我還能遇見你,或許我就不會是今天的我。”
眼前人一副落魄的模樣,但從口音里的確能聽出此人來自家鄉,在百般猶豫之時,劉欣聽到他說:“我好不容易掙到的錢被一群壞人騙了,我白努力了。說不定你就是我的救世主,沒有什么是我喬懷陽承受不了的!”
“喬懷陽?你是喬懷陽?”劉欣詫異地喊起來。
“莫非我早已臭名遠揚?”喬懷陽也疑惑不已。
“原來你就是喬懷陽啊。”女孩笑得有些直不起腰來,“你可是我姐嘴里風流倜儻的公子哥兒啊,怎么會落魄到流浪在這個城市的街頭?”
喬懷陽聽眼前女孩說的話,酒頓時醒了一半。
“你姐,你姐是誰?”
劉欣的姐姐在離喬懷陽前單位不遠的地方開著一家小賣部,方便工廠職工的同時也能獲得一定的收益,而且還會在人來人往中聽到一些八卦。喬懷陽時常光顧她的小賣部。那時候人人拿著微薄工資養家糊口,因此人人都省吃儉用,人人都愛占小便宜。那些用廉價衣服將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生但凡看見喬懷陽在小賣部買東西就一定會打趣著讓他請客,原因是喬懷陽大方,只要張口就絕不會落空。不知劉欣姐姐從哪里聽到的版本,說喬懷陽家境優渥,父親是高級工程師,住著縣城上最大的房子,說者無心聽者有意,讓劉欣姐姐對喬懷陽生出好感,因此在家里和劉欣聊天時張口閉口都是喬懷陽,但到了最后她姐姐又以幽怨的口氣說喬懷陽善于撩妹,但撩完后對誰都不負責,因此欠了很多情債。劉欣在她姐姐的描述中對這個喬懷陽生出好奇,那時候劉欣還在上中專,不知怎的姐姐到后期不再提喬懷陽這個名字,劉欣也逐漸在時間的流逝中忘記這個名字了。
可誰能想到她居然會在南方以南的城市街頭碰到這個神色落魄的喬懷陽,這和姐姐嘴里的那個喬懷陽判若兩人。但他竟然穿著新西服,并且打了領帶,這就讓眼前這個喬懷陽更是不倫不類,恐怕是要讓他的前糖友們嘲笑了!
“這個世上壞人太多了,防不勝防,你這個小姑娘要小心,不要被壞人騙了。”喬懷陽說。
“我怎么覺得你就是那個壞人。”不知為何,劉欣很想調侃一下眼前的喬懷陽,好為姐姐的幽怨出口氣。
“我不是壞人,真不是,一個人長得像壞人并不代表他一定就是壞人,那些壞人們又優雅又斯文,甚至還上過大學,他們滿腹經綸,所以我才被他們騙得只剩這一身衣服。”喬懷陽嘆了一口氣。
劉欣聽喬懷陽提起大學,也傷感起來。想想自己當初以全鄉第一的成績考到省城某院校,母親請人宰了大白豬,大白豬的一半用來招待鄉親,另一半售賣后給她作學費。三年時間里姐姐就用小賣部的微薄收入維持劉欣的學業,一家人都憧憬著劉欣畢業后能擁有一個鐵飯碗。可是畢業派遣單給到縣人事局之后就沒有了下文,同學中有背景的已經在工作崗位上發光發熱,劉欣在等待無望的日子里只好南下。她拿著紙片般的畢業證,頂著一張無邪的臉在充滿機會的商都找尋機會,最終在一家快餐店求得一份服務員的工作。在電話里她摁住哽咽的聲音興高采烈地告訴姐姐說自己找到一份文秘的工作,環境不是一般地好。姐姐聽到劉欣的消息似乎比劉欣還開心,但她告訴劉欣說路邊的小賣部恐怕開不下去了,來買東西的人越來越少,姐夫廠里的效益也越來越不好,已經拖欠了兩個月的工資。劉欣無言以對。一年前姐姐和馬路對面廠里的男職工結了婚,姐夫為人誠實,還有一份看上去不錯的工作,一家人皆大歡喜,以為從此就可以過上安穩的生活。這才一年有余,他們的生活眼看著就要發生不可預見的變化。而自己,像一片秋天的樹葉被風裹挾著毫無規律地橫沖直撞,不知道接下來會撞到墻上還是會落到土里。
“上學又能怎樣,我不照樣在這里和你對坐嗎?”劉欣悻悻說了一句。
“那也是暫坐,過不了多長時間,你們這些天之驕子必然會有好的歸宿,我們也只有羨慕的份兒,你說到時候你會不會不認識我了。”喬懷陽說。
“上了這么多年的學肯定希望有個好去處,至少要對得起我母親的辛勞和我姐的省吃儉用。”
七
喬懷陽最終在劉欣三百元的資助下買了硬座車票回到了西北以西的小縣城,在喬懷陽接過劉欣手中不同顏色的鈔票時,他眼睛里充滿了霧氣。
“劉欣,等我賺到錢一定加倍還你。”
“那倒不必,但我的本金你一定得還給我,至于利息嘛,可以請我吃糖,讓我成為你的糖友之一。”俏皮的劉欣依然在調侃,似乎她早已忘記自己的處境,靈動的眼里盡是櫻桃色的芬芳。
喬懷陽不好意思地笑笑,說早知幾顆糖會引發一場并不存在的緋聞,不如那時候真的談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好讓自己和開玩笑的人都心安理得。
回到縣城的喬懷陽再次一貧如洗,他自嘲道,老天爺如此苦我心志,勞我筋骨,空乏我身,以后必將降大任于我,所以我得時刻準備著。
他又一次開啟暴走模式,從田間走到地頭,再從公路走到河邊,又從城市走到鄉野。最后,喬懷陽準備在老宅附近的山嶺里養牛。
喬懷陽家老宅右側是綿延起伏的拉脊山,左側是層層疊疊的丘陵田地,多年以來,生活在這里的人們在丘陵田地里種植小麥或青稞,過著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躬耕生活,也有農戶在拉脊山腳放牛牧羊,但因技術、信息及陳舊觀念的限制,很難形成規模。望著這片看似貧瘠實則肥厚的土地,喬懷陽居然生出一個匪夷所思的想法,他要充分利用這片高天厚土的優勢,將養牛當成他最終的事業,一心一意做一個放牛郎。
喬懷陽動用了所有的語言說服他母親將房產證交給他,他要用房產證作抵押再貸一次款。
“孩子,我和你爸哪怕最后住到老宅也沒有關系,但你折騰不起,如果連個房子都沒有,以后如何娶媳婦!”他母親顫抖著將房產證交給他的時候,說了一句。
喬懷陽聽老母親這么一說心里也不是滋味,但是他暗想,如果不再折騰一下,就憑現在這副模樣,恐怕一輩子都要打光棍了。他欠著劉欣的錢,這對他是一種鞭策也是一種動力。
牛場里新進的大部分都是出生不久的小牛犢,從某種程度上購買小牛比購買已成年的大牛要劃算得多。對養殖一竅不通的喬懷陽聘請了畜牧方面的專家為他的養牛事業把關。他也已然將自己當作牛群中的一員,大多數時間都和牛群在一起。忙碌讓時間縮短,喬懷陽的世界天昏地暗,模糊了白天和黑夜的輪廓,一只小牛犢的出生令他欣喜,而一頭生病的母牛會讓他坐立不安,喬懷陽徹底變了模樣,從西裝革履到挽著褲腳、踩著糞便的生活只需要一群牛的助力。
八
喬懷陽再次見到劉欣,是在縣城醫藥公司的門市部里,劉欣正拿著一瓶藥遞給柜臺外的買主。對于喬懷陽的突然出現,很顯然劉欣也是猝不及防,他們驚愕地望著彼此,劉欣的目光里五味雜陳,充滿了懊惱、喪氣和失落。
“怎么回來了也不說一聲?”喬懷陽打破了沉默。
“干嗎,要你看我的笑話啊?”劉欣回道。
喬懷陽看得出劉欣情緒低落。他此次來門市部是因為自己感冒,卻根本不知道劉欣已經回來了。當喬懷陽伸手去接劉欣遞過來的藥時不小心碰觸到她冰涼的手指,急忙說對不起。劉欣撇了撇嘴沒說話,喬懷陽又趕忙說不如你下班后我請你吃飯。劉欣瞪了他一眼,不再搭理。
喬懷陽碰了一鼻子灰,從醫藥門市部出來后不知道該往哪里走,于是就守在門市部對面。喬懷陽的執著在那一刻從體內爆發,橫沖直撞,無論如何他得等到劉欣,他得知道劉欣出現在這里的原因。
直到太陽西沉,門市部內所有的職工都走光了,劉欣才最后一個出來,關門,將沉重的鎖放進門閂里,再將卷閘門費力拉下來,看得出劉欣對此活兒甚是熟練,應該干了有一段時間。做完這些的劉欣一路踢著腳下的石子慢騰騰走著。
當喬懷陽出現在劉欣面前時,劉欣除了震驚還有一些慍怒。
“你跟蹤我?”劉欣質問。
“不是,只是巧遇,你別誤會。”喬懷陽解釋。
“那再見。”劉欣說。
“不是,你先別著急,劉欣你不要將我當成壞人,我能不能請你吃個飯,我們坐下來聊聊可以嗎?”喬懷陽看著劉欣,卻已發現劉欣的眼睛里滿是霧氣,好像自己再多說一句那些霧氣就要凝固成液體滑落。
“別別別,劉欣,我不請你吃飯,我因為工作需要買了一部BP機,如果你有需要我幫助的地方,請一定記得呼我。”喬懷陽將傳呼機號碼告訴劉欣,但他隱約覺得自己的堅持和執著毫無用途,在劉欣面前統統失了效。
“你先走吧。”劉欣說。
“你的三百元錢……”
還沒等喬懷陽將一句話說完,劉欣就打斷了他的話,“趕緊走!”
喬懷陽無奈轉身,走出很遠再次回頭看時,劉欣在原地變成了一個模糊的小黑點。
回到牛場的喬懷陽時常會想起劉欣,但他的BP機從未因劉欣而響起,他有時去縣城采購,也會去劉欣所在的門市部周圍轉一圈,有一次大著膽子打著買藥的名義進到門市部卻沒看到劉欣。
喬懷陽頓覺失落,他不知道劉欣落腳于何處,也無任何聯系方式,他很希望帶著劉欣去看看他的牛群,他想跟劉欣說她投資的那三百元正在茁壯成長。
喬懷陽心血來潮要去找劉欣的姐姐,可是到達小賣部時,卻發現小賣部已經關門,而他前單位的門口也比往日寂寥不少,看不到之前車水馬龍的繁忙樣子,工廠的煙囪里似乎還飄散著若有若無的煙霧,似乎還在向世人昭告它還有呼吸,還活著。
喬懷陽不自覺地來到之前上班的地方,女科長見到他半是驚奇半是疑惑,“喬懷陽,好久沒見啊,什么風把你給吹來了?莫不是也來分一杯羹?”
喬懷陽一頭霧水,看著女科長問:“什么羹?”
“破產重組啊,好多人都買斷走人了。”
“像科長您這樣的人能分到多少羹?”喬懷陽問。
“四萬三。算多的了。我這一輩子就值四萬三。公司給我下發了‘賣身契’,要是人家愿意讓你留下來,這個錢就算作重組的股份。”女科長說。
“那你是走是留?”
“走吧,之前自己是廠里的正式員工也沒放出什么響屁,現在成了別人的天下,我一個勢單力薄的女性打工者就不要再心存什么幻想了,如果不識好歹強留下來,無疑就是他們的負擔,我還是拿四萬三開個小賣部吧。”女科長攤著手說。
總務科的對面就是財務科,大概有十幾個人正在埋頭算賬,喬懷陽看過去好像一個都不認識,他滿臉疑惑地看著女科長,女科長努努嘴說:“清算哪,我這四萬三也不是那么好拿的!”
“怎么突然就破產了呢,之前不是挺好的嗎,一千多職工的國有廠子,說破產就破產了?”雖然喬懷陽之前就離開廠子,但他走的時候廠子還紅火著呢,現在一聽要破產,喬懷陽內心產生了巨大的遺憾。
“現在看來你小子還是有先見之明,被一群人歡送,風風光光走出公司大門,剩下的我們自顧不暇,還要和清算組斤斤計較,誰都想多拿幾個子兒,都是養家糊口的人,太不容易了,原本以為捧了個鐵飯碗,現在被砸得稀巴爛,你說能沒有怨氣嗎?我們這些將老之人再混幾年也就到了退休年齡,可惜了那些今年分來的大學生,一上崗就面臨著下崗,我孩子要是碰上這樣的事,真是要哭死。”
“以往的大學生不都是分到行政事業單位嗎?怎么今年我們廠也分到大學生了?”喬懷陽急切地問。
“去年畢業的大學生一直未分配,今年春天分配名單一出來全部下企業,沒一個留在行政事業單位,大家都說是因為被分配的大學生中沒有縣領導的親戚,這些傳言有沒有可信度暫且不說,可讓那些大學生進車間燒鍋爐真是有些不可理喻,他們的點子真夠背的。”女科長說著搖了搖頭。
看來劉欣也是他們中的一員。作為商業企業的醫藥公司工資低之又低,這肯定讓憧憬美好前途的劉欣很失望,怪不得那天看見她神情落寞。
回到牛場的喬懷陽心情依然難以平復,晚飯后他平躺在牛場邊上,初夏的氣溫還不是很高,微風裹挾著牛糞的味道在他周圍彌漫,蒼蠅的嗡嗡聲,忽而傳來的犬吠聲,不遠處楊樹上的鳥雀嘰嘰咕咕的聲音,到處都是令人生厭的聲音和無處安放的情緒。
遠處的星星一顆接著一顆亮起,喬懷陽嘴里咀嚼著一小截樹枝,他黑色的眼睛似乎也成了一顆寂寞的星星……
從春天到夏天再到秋天,喬懷陽和他的牛一起成長,看著牛兒們日漸膘肥體壯,他打心底里歡喜,他相信堅持不會被辜負,他在雨水、驚雷、貧困里堅持,他見證牛群的成長和壯大,他滿懷希望。
他載著滿車的牛兒駛向屠宰場。
曾經,他看著屠宰場里那些面無表情的人、驚恐萬分的牛羊、滿地橫流的血水干嘔不止,但他卻把自己親手養大的牛兒都送進了屠宰場,他站在屠宰場的大車間里淚流滿面,默念著對不起對不起,生活真諷刺。
九
劉欣的工作枯燥而乏味,不到一個月時間她就記住了擺在柜臺里的藥品名字,并精確記得它們擺放的位置。但凡有人說出藥品名稱,她隨意伸出手就能將它們夠下來,然后給出價格:3.2元,5.6元,18.8元,她每天面對著這份連小學生都可以勝任的工作,每天在100以內的加減法里穿梭。可是她依舊是第一個到、最后一個離開的人,早到的她總是默默地將地面掃干凈,再將凌亂的柜臺擺整齊,她對前來購藥的人報以熱情的微笑,向他們介紹藥品的副作用以及服用時的注意事項,看見庫存不多的藥品她會及時做出采購計劃。
公司的批發部就在門市部樓上,分布在各個工作崗位上的大多數都是女性。劉欣初到門市部時,總有幾個打扮得流光溢彩的女性來門市部和主任閑聊,她們在閑聊的過程中總是有意無意瞄劉欣幾眼,劉欣也只能用既膽怯又裝作熱情的樣子對她們微笑。一撥又一撥的人輪換著來看劉欣,似乎劉欣是動物園里用來被觀賞的新奇動物。到了后期,劉欣才從主任的嘴里明白了其中的意思:新入職的員工一定要“報戶口”,就是請老員工吃飯。
可是劉欣入職不到一個星期,一分錢工資沒拿到,請一群人吃飯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因此,劉欣就成了異類。她明顯感覺到她們個個都有意無意排斥她,即便劉欣在心里一遍遍給自己打氣,可她依然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孤單和失落。學校和工作單位的環境有著巨大的差異,況且自己無論如何都想不到會和醫藥扯上關系,她學的可是法律啊,按理說干的應該是義正詞嚴伸張正義的工作,現在居然賣起藥來了!想想也是荒謬。
有病人拖著病懨懨的身子問劉欣:大夫,我胃疼了一個月了,應該吃什么藥?劉欣會問清癥狀,會建議他們先去醫院檢查,然后再根據醫生的診斷買藥。但這時候主任會及時過來制止劉欣的做法,她絕對會用她的三寸不爛之舌說得病人點頭哈腰,最后抱著一大堆藥出門,除了藥品,還會有一些保健品在里面。回頭主任會用不悅的聲音對劉欣說,這是我們的工作單位,我們就靠單位吃飯,還指望發點獎金,如果沒有銷售額何談獎金?以后放機靈點。
無論怎么努力,主任所期望的機靈在劉欣身上得不到體現。但愚笨的劉欣總是在勤快地做自己分內的工作,比如哪種藥品缺貨了,她會寫到采購計劃里:三九皮炎平二十支,增效聯磺片二十袋,乳癖消十瓶……
她拿著采購計劃給主任看。
主任說別人借走門市部二十支三九皮炎平,明天一早就會還回來,抹掉。明天上午你休息,下午再來上班。
第二天下午劉欣到門市部時就看到還回來的皮炎平。但皮炎平在夏季暢銷,沒過幾日又只剩下三支。
劉欣又做計劃:三九皮炎平三十支,橘紅丸二十盒,跌打丸十盒……
主任說樓上批發部的還欠門市部五十支皮炎平,你從計劃上抹掉。以后你不用寫采購計劃了,計劃由我和張師傅寫。
劉欣看了一眼旁邊的張師傅說好。張師傅似乎對劉欣的到來很不歡迎,他說就這么大點柜臺,三個人站里面太擁擠了。
李曉惠來找劉欣的時候,劉欣正在埋頭打掃衛生。李曉惠是和她同時分進來的大學生,雖然容貌平平、身材壯碩,但李曉惠最大的優勢是她家就在縣城,不用為吃飯住宿犯愁,而且李曉惠的爸爸已經退休,動不動就會補貼李曉惠,這讓劉欣最是羨慕。可是這次李曉惠來找她時滿臉淚痕,看上去受了不少委屈。李曉惠哽咽著講述她的遭遇:看錯藥品價格被主任罵了,遲到被主任罵了,穿了短裙被主任罵了,聲音大被主任罵了,涂了口紅被主任罵了……總之,主任橫豎看不慣,主任自己想幾點來就幾點來,裙子短得幾乎要露出屁股,嘴抹得跟個猴子屁股一樣,還跟顧客大聲吵架,最重要的是她私自進藥拿差價……
“說不定她初來乍到時也遭受了和我們同樣的待遇,從前輩身上學來的東西很難抹去印跡,現在的她需要在我們身上找到平衡,而我們恰好也是她體現優越感的載體,拿差價是因為她手里有權,而我們卻無能為力,再忍忍吧。”劉欣突然覺得勸李曉惠的話充滿了哲理,她希望李曉惠能夠認同。
除此之外,她們同時面對著入職后的失望和失落以及迷茫的前途和少得可憐的工資。即便她倆在體形上有著明顯的差別,但在思想上卻高度統一,因此,李曉惠就成了劉欣在職場上的第一個朋友。
當主任第三次告訴劉欣有人借走了三十支皮炎平時,劉欣瞬間想起李曉惠說過的拿差價的事,想必自己的主任也在干這種事情。劉欣忍不住問主任那人的姓名,主任支支吾吾后說了一個劉欣并未聽過的名字。
劉欣借著給批發部送礦泉水的機會,從辦公室主任桌子玻璃板下方的紙片上找到了主任說的那個名字,順便也記住了那個人的電話號碼。劉欣在門口的電話亭里撥通了那個人的電話:“我是醫藥公司第二門市部新來的員工,叫劉欣,我們主任說你借了我們三十支三九皮炎平,請問何時還回來?”
感覺對方有十幾秒的愣怔,末了又支支吾吾說好像有這回事。
“主任還說你借了十瓶華佗再造丸、十盒安宮牛黃丸。”這是劉欣隨口編出來的,她想感受一下對方聽到此話后的反應。
“我給你們主任打電話。”對方停頓了一會兒,壓低聲音說,然后很快掛斷了電話。
劉欣忐忑地等著和主任交接班,在她的想象里主任肯定會急赤白臉地站在她面前,食指戳著她腦門,大聲呵斥:“好你個劉欣,沒看出來你還有這一手,我什么時候告訴你王文借了十瓶華佗再造丸、十盒安宮牛黃丸,那些都是名貴藥材,賣了你劉欣都不值那么多錢,你究竟什么意思,不然把我的主任讓給你當!?”
然而劉欣想象中的事并未發生,中午一點鐘來接班的主任似乎特意打扮了自己,她穿著淡藍的裙子,上身搭配流云一樣的衣服,看上去一副風清云淡的模樣。她還為劉欣打包了自己煮的飯菜。這讓劉欣甚是困惑,竟一時忘了說感謝的話。
是不是王文并沒有給主任打電話?否則她何以如此慈眉善目對待自己。
現在的劉欣為早上的沖動生出后悔,她期望王文不要給主任打電話,她自己也就佯裝不知,然后這件事不了了之。
但劉欣總是不自然地顯露出手足無措的樣子。
“怎么我給你做一次飯,你就緊張了?放心吃吧,我很少下廚,你吃完后給我的廚藝做個評價。”主任依舊不緊不慢地說,并順手拿起柜臺上的一瓶安宮牛黃丸仔細地看了又看。劉欣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不知這主任唱的哪一出,一會兒似乎要用鈍刃的刀子緩慢地劃開她急劇跳動的心臟,一會兒又用溫暖的陽光照耀劉欣全身,這一冷一熱讓劉欣在短時間內汗流浹背。
“主任,我給王文打電話了。”劉欣說。
“然后呢?”主任不緊不慢地問。
“他說他給你打電話。”劉欣回答。
“哦……”
主任的一個“哦”字結束了她和劉欣的對話,劉欣又被晾在一邊,她看不出主任的悲喜,也不清楚王文究竟有沒有給主任打電話。
“那是不是也不準備吃我做的飯了?”停了半晌,主任笑著問劉欣。
“我不餓。”
“快到下午兩點了,你還不餓,可真能省錢。”在劉欣看來,主任看似波瀾不驚的話語就像藏在棉花里的小刺,有意無意總能刺中她的敏感神經。
此時有顧客進來買藥,說要買一瓶橘紅丸。劉欣看了看旁邊的主任,下意識說,要不要再拿一瓶利肺片,兩種藥搭配著吃效果會明顯一些,好得快。但來人一聽劉欣帶著推銷的口氣就很不高興,最后連橘紅丸都沒要就轉身走了。
被晾在一邊的劉欣不知如何面對主任復雜的眼神,但主任卻走過來拍拍她的肩,說,不要緊,人世間啥樣的人都有,我們做服務的,受委屈很正常,但一定要懂得察言觀色,背著我給一個你并不熟悉的人打電話,不會對你有什么好處,大家都在為幾兩碎銀想辦法,有時候看破不說破也是一種境界。
劉欣第一次覺得在工作中如履薄冰,似乎她眼前的人都戴了不同的面具,總是在扮演不同的角色,這讓劉欣的認知在短時間內總是和自己的判斷背道而馳,她不得不懷疑自己的能力。這個曾經以為連小學生都能勝任的工作如今成了個極大的挑戰,因為今天無可名狀的遭遇,讓她生出強烈的挫敗感,她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錯了什么,卻要面對如此屈辱。
“有個上學深造的機會,你要不要考慮一下?”主任依然微笑著問她。
“也許……”劉欣說,“我想一想吧。”
下班后的劉欣在一條她走了很多遍的街道上機械地走著。
視野里人聲鼎沸,車輛急速行駛的聲音,小販伸長脖子叫賣的聲音,人們行走時鞋底發出摩擦的聲音,風卷起紙片移動的聲音,所有聲音匯集在一起,形成井然有序的風景,人們來來往往,似乎都在為自己的目標有序前進,可在這熱鬧的場景中劉欣卻生出深深的孤寂,孤獨侵襲著她從頭到腳的每根神經,她從街頭走到巷尾,又從巷尾走到街頭……
……
(閱讀全文,請見《民族文學》漢文版2024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