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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百花洲》2024年第4期|孔幸:淡酒多杯
    來源:《百花洲》2024年第4期 | 孔幸  2024年08月14日08:05

    抽手出來正好把最后一枚硬幣帶進地溝,水聲一吞,聽了個響。

    從藥店門口的搖搖車上下來,關關早已不在此處。迎面,賀照出了小賣部,手里攬了兩箱奶品和旺旺大禮包,見我這副張望的模樣,笑問:“找什么呢?他就跟你老婆似的,離不得一點?!?/p>

    “我們小時候常在一塊玩,他比較照顧我。”

    “你們族上的人都像是你老婆,又像媽——玩什么搖搖車,馬路上,不嫌丟人?!?/p>

    “男人至死是少年,你又不懂?!睉械煤退场讉€買泡泡糖的小孩不看路地撞出來,嬉笑著追逐走遠?!耙臀覌屢娒媪?,緊張嗎?”我搓搓她的手,被塞了一袋東西。

    我們剛從巷尾拐出頭,守在籬外的阿媽便扭身向屋內招呼一句,旋即鉸下兩指間標記的一段鞭炮。到了眼前,塞過事先準備好的紅錢,單面朱砂上還掛著火藥的粉末。噼里啪啦地一甩,引我們進門。

    一般只有節日里才在堂屋吃飯。正對大門,能產生儀式所需的莊嚴氣氛。因采光條件好,在其他地區也被稱為“明間”。

    合唱聲傳近,老外公發灰的眼球一晃而過,幾乎透明,癟著沒牙的口,豁開了笑,在“嗨皮波斯得”(happy birthday的諧音)里,抬望出神。于是我們陸續停下來,順著他的視線看去:

    “余氏先祖神位在茲,九天司命,福德財神。”

    刀還沒下,4層蛋糕已被姨嫂的叉子劃到底部。中間凹陷進去,四周裝飾的糖粒和果子被孩子們盡數掏空,像剛遭受過鬣狗群蹂躪的河馬,軟綿綿地癟在那里。

    “你們不吃漢游切的蛋糕,沒有福氣的哦?!苯裉焓峭夤耸粴q生日,連多年未返鄉的兩個姑姑都沒有缺席。她們因受融資詐騙欠了數宗家債,能來露面的機會不多?!斑€不知道原因吧?我給你們講講……”

    “天喝酒,地干杯,兄弟見面就恰一杯?!备糇烙謧鱽砟腥藗儎澣€酒的哄笑,“冬瓜出世就愛打粉,南瓜出世就愛打滾,苦瓜出世就一身的坨,豆角子出世就兩公婆……”

    “還有的福享。有的。姜太公八十一歲才遇文王!”

    祝酒聲中,我第一次理解了“歲歲有今朝,年年有今日”這句話。從前我對此只覺發笑:這算什么話?日子定在那里,就總會過到那天。到今天,對著蛋糕上插的數字,再聽時,方才懂得:這句話原是用來祝福老人的。

    我擦擦蛋糕刀,又收起來。

    我始終很難適應節慶和酒宴的氛圍。又因從小擔任儀式的主持工作,更生煩厭。每個人降生在這世上,就免不得妨礙到別人、傷害別人,被一股看不見的力量驅使,糾纏著,癡纏著,死纏著。互相算計、對抗到最后,除了拋卻理性得來的慣性式安慰,營造出幸福的模式和假象外,很少有人能真正地幸福。

    節日、儀禮,本質就是供人們自我欺騙的工具。

    阿媽看出我們的無所適從,支使堂妹領我們進側門:“我忙完就過來。漢游,你招待好小常。哎,好,你們先去哈。”

    隔著墻,聽見鄰間姨奶奶壓著嗓子責問外公,為何胡亂穿了件白色襯衣就出來吃酒——

    “腦子董董了,越活越倒退!”

    “我怎么覺得她們三個對老外公不好?”合了門,堂妹問。她們是指老外公的三個女兒,即奶奶和大小姨奶奶。

    “還要怎么好,不是給他辦了大生嗎?”我招待賀照坐下。

    “你不知道嗎,之前給他買了個洗衣機放大舅爺爺家里,他怕用電多了招大舅奶奶訓,只敢手洗。買了個電飯煲教會煮飯,后來聽你媽說,他有一次又沒菜吃,一顆咸鴨蛋切成8塊,吃了三天?!?/p>

    差點沒忍住要為8塊咸鴨蛋動容,理性又及時提醒我:他自己年輕時受老外婆伺候慣了,連基礎的菜飯都不會做,老來落到這般田地也不能不說是報應。

    “我們可以把老外公接到我們家來嗎?”堂妹還在說。

    “怎么接?”

    “之前暑假不就是住我們家嗎?又不是沒房間住?!?/p>

    “那你就不心疼奶奶嗎?你是不用做飯洗衣,當然輕松。為奶奶想想吧,照顧你就夠不容易了?!?/p>

    “那他不是很可憐嗎?”

    大家都可憐著。好在這份多余的可憐由于她的小孩子氣性來得快去得也快,不多時又吵著要吃零嘴了。

    “給我五塊錢買支棒冰?!蔽矣酶觳仓鈸v搗賀照的手臂。

    她翻出一張大錢給我:“別買煙啊。”

    我領了錢,從柜臺選了一款萬寶路。

    付錢的時候又撞見關關,就成了伴,約好一塊兒往家走。他是來銷老外公喜宴上塑料杯和泡沫碗的賬的,未拆封、尚成袋的即可退回。

    從祠堂可以穿近路到家,我們便順理成章走到牌樓前。手摸上鋪首銜環,想起小時大舅常教導我們,道義、規矩、尊嚴、傳統,這些章法化作一堵堵墻,你必須在祠堂面前認可這些門,才能一扇扇走進它的迷宮。

    芝麻白的硬石祠坊,三門牌樓。飛揚的檐角,端坐雨獸。面上雕了博古紋、纏枝蓮,穿插些進士登科的刻畫,廊柱開裂。兩聯貼著:“宦名祖嗣,世代春秋?!?/p>

    戲臺頂棚一顆八芒星,外圍六邊框,復套正菱,接下去落成四墻。正中高高隆起,盤著雕龍九彎,因未見天日,漆金至今保存良好。舊朝規定,非王公之居,不得施重拱藻井??梢娔澄蛔嫔洗_實立過廟堂,或許也曾撒過“勿使臣為箕子、接輿所笑”的嬌。

    高頂的廟堂,回音便大。閑話碎言在門前無約知止。既陰且冷,唯有四面門洞,透進一絲光。

    很難描述節慶的妝舞、場景的布置,畢竟節日里我不能像其他孩子那樣到處玩耍,看煙花。我不是那類角色。

    兒童散去后,儀式對我來說才正開場,我要面對的只是高墻禮堂重壓下一張張木訥的臉,虔誠地向他們同樣無用的先祖祈求庇護。這很可疑,他們嘲弄任人擺布的老東西埋進土里后,就能勝過其他睡尸而反過來福澤他們?

    黑壓壓頭頂一片,白慘慘面龐仰起,主家隊伍穿進齊板板小陣,點破平整臉墻——古文中逆即迎,只有走相反方向,才能對上。

    我開路在前,身后拖著表叔堂伯、旁舅分爺。在曾祖父的葬禮上,我是唯一正統主事人。

    每到這時,手中的名帖會化作笏板,兩袖變長,衣擺垂到身后,像蝸牛涎般拖出長長一條,直到我走進下一扇門,衣帶的尾巴還在主廳的臺階上留著。

    點到誰的名字,宣讀一下功德罪過(大抵不過捐路、供廟幾樁),再給他發幾炷香、幾等貢品,等著奉到他那支的牌位前。

    新中國成立以來,罪過是不提的,畢竟家法也不輕易再請。所以真正完整的只在各家枕上。我也聽來一些,幼時奶奶刮完肚里的鄉野傳說,只好拿身邊粗事哄我入睡:誰家老爺與寡媳爬灰,被太太撓了一通,臉上掛了彩,還謊說是濕氣發的疹子;誰家丈夫鉆了小姨子的被窩,惹得親姐妹一張飯席里吃酒也坐不上同一條雙人凳;那個聲洪氣健的叔伯其實不舉,妻子肚里的孩子借了別人的種……大家心下其實都清楚,擎杯共祝時卻無約知止。

    拜亭的立柱下,關關正在將祠堂里新置辦的物什一一指給我認。

    過午,天井投下的光仍然濕漉,陰惻惻地懸映在頭顱四周。我仿佛又坐在禮堂正中,接受跪拜。前紗蒙了光,視線暈開,只知道面前這人死后要吞千根針,那人則要下火海,去吧,去吧。

    過高的位置對人的精神絕不公平,當他人的生命對你來說不過是可以輕易處置的物什時,你就自然會變得嚴厲,難生滿意。

    我是兩族的長孫,令上至曾爺輩又敬又怕。不茍言笑,一本正經,也就難以捉摸,難以討好。思緒繁雜,什么也不做、不看,都能坐那出神半宿。他們不敢打攪我,說我正在和仙人通話:世人總是將他們無法理解的人事供給神明。

    胸前,雙掌麻木地做出賜福動作。從杯中沾濕指尖,灑向來人額上。直到肘彎酸痛,復舉不能。

    ——而這半杯水實際上是個誤解:下棺前最后一道程序是圍著遺體敬酒敬食,讓故者在人間最后享受一番。我受命托了一杯滿盛的米水,作為隊伍的收尾。隔了一層紗帳,于停棺背面,地上打擰的白麻條險些絆我一跤,手中杯水灑去半數。打簾走出,迎來的舅爺手勢一僵,遲疑著接下,慢慢轉看幾周,又高舉向眾人:“老祖宗真的在喝!我看到原先漢游進門前,端的是一杯滿水!”

    見我獨獨到他這里止住灑水賜福的動作,面前的人慌了神,忙為自己申辯:“小輩何曾做過對不住老祖宗的事?自認是沒有的。倘真有疏漏,煩請直言?!?/p>

    大伯捉住我的手,緊張地翻看。一旁急性的舅爺又將它們給搶了去,這一提,幾乎把我整個人都拎了起來。覆滿繭殼的手掌摩挲著我的皮膚,像裸灘上曬燙的暖沙涌過臥沙的貓眼螺。我踮著腳尖,踵不接地,仿佛也成了一個寄生在這一雙能給祖宗敬米水的神仙手上的繭子。

    我掙脫開手,周遭大人們的身影便圍了上來。鋪天蓋地的黑暗“哐當”籠罩下來,將我草草吞吃入腹……

    從后院冷敷完胳膊后,由大伯伴著從祠堂折返??吹诫A下委棄的竹束,尖尾血跡尚鮮。

    “誰又領了家法嗎?”待問完,又記起方才儀式中斷時正對的臉,那個平日可親的叔伯,聲洪氣健。

    大伯從鼻里哼出:“有辱門楣?!?/p>

    他?原來這些賬大家都記得明明白白。

    鉆出關氏祠堂對幅卷邊的門楣,取道雜貨街,橫穿市集,過橋,順著塘邊前行數十米,就到了余家,也就是我奶奶的父家。

    跨進側門,正見阿媽湊頭對賀照說話。我把東西放下,插嘴打趣道:“在編派我什么?”

    “誰敢編派你啊。”賀照沖我找事,顯然是在轉嫁怨氣??磥碚勁胁⒉豁樌?/p>

    “叔叔漱口?!标P關摸找一番,遞水過來。

    “我不渴,捎給你嬸嬸?!?/p>

    “我不喝!——誰是你嬸嬸?反正我不是?!?/p>

    還沒來得及坐下,阿媽又拉開一扇門,示意我跟著出去。

    “她不生孩子?”

    “我也不想要。”

    “生下來,我帶。又不用你們帶。”

    “我又不喜歡小孩。”

    “你以為你小時候招人喜歡?小孩子不都是這樣的?”

    “小孩子就該滅絕?!?/p>

    “傻寶。要是人人都這么想,那還有什么人類,那不是滅絕了?”

    “那就滅絕?!?/p>

    “真是個刁傻寶……”

    再進門時,關關又不見了。阿媽要收拾桌椅,就把堂妹也叫走。

    “媽還說現在獨立女性都不要彩禮……剛剛我已經說過她了?!毖谏祥T,我把關關沒遞出去的水給她,“論起吃飯過節彩禮就AA制,要現代文明,要獨立女性;論起生幾個孩子、跟誰姓,又要遵循什么傳統文化,這可不行?!?/p>

    賀照捻著藤椅扶手破損處露出的藤條頭子,甚不以為然:“你以為我會感謝你嗎?她不過也只是個被剝削干凈的女人。之所以吸別的女人的血,也是在為你做打算。自己真正赤條條來去,卻全在為你們祖孫三代牽掛。禍根還是你們,與她什么相干。”

    “是我裝模作樣了。”

    “掃了你的興嗎?我知道你對我好……是我不識好歹?!?/p>

    我搬了張椅子,坐到賀照的對面:“我有時候也想,從前像我們一樣的普通人,一輛二八大杠、一臺收音機就完事了,人家也是一輩子和和美美、白頭到老。現在怎么不行了?!?/p>

    “那是夠長久的。挨了毒打也不敢往娘家跑,怕招人戳脊梁骨。無法離婚,一輩子可不就這么挨過去了。也有喝農藥的、跳河的,大家都默契地視而不見、避而不談。這就是過去的美好愛情?!?/p>

    想到鎮頭的幾座牌坊,我也只能認同:“……也是。我二叔在時,家里成天雞飛狗跳,我阿媽老被拉去當判官評理。二叔沒了,二嬸精氣神都好上來了,跳廣場舞、摸牌搓麻將,挨家串門、到處談笑,身后老跟著一溜孩子?!?/p>

    方塘的鎮頭光榮地立著幾道嘉慶、道光年間的節孝祠坊,由四個石塑等身的力士蹲馱著。主柱兩邊各有腳踩繡球的雄石獅和馱著獅崽的雌石獅一雙,旗幟一對。正中懸著大匾,書有“御制”“恩榮”“圣旨”“敕建”等行文。兩側則寫著什么“冰霜奇節”“閨閣完人”字樣。牌坊后立著石屏風,雕著古今貞孝故事,人像的臉被貪玩的孩子摸得發亮。

    “奉旨建坊,旌表某生妻、節婦某氏。幾歲詠桃夭,經幾年歌別鴣,孀居幾載,歷齒幾何。志矢柏舟,孝養翁姑。樹范閨幃,無愧邀榮?!?/p>

    鄉里孩子每日約在樹下見面,人沒湊齊時,就從龜背碑上挑著字認,以此解悶。而我們也就這樣若無其事地在這些沉默的牌匾下長大了。

    “漢游,但凡我家里還有個弟弟,我是決不向你要求彩禮的。我不想把自己變成一個男人購買另一個女人的啟動資本。但同時我也不想作為附屬品加入你的家,我想……我想和你有個家。一個遠離家鄉的,我們的家?!辟R照有些焦躁地反復擰著瓶身,牙關咯咯響,緊張得有些磕巴,“我想有一個我和你的家。家鄉對男人來說是安身所、溫柔鄉,所以男人常常惦念它。而女人在你們的‘家鄉’里是個無產者。漢游,你能明白嗎?”

    說實話,我以前從沒想過這個問題。

    賀照作為城里的獨生女,從小陪伴她長大的是“弟弟的鬼影”。即使她的父母沒有給她添個二胎,她也始終感覺自己被不存在的弟弟的鬼魂纏繞著。

    她住著她隱形弟弟的房子,因為她媽說過,如果她有弟弟,她就沒有這房子了。開著隱形弟弟的車子——房子都沒有,還會有車子嗎?回著隱形弟弟的娘家。因為她媽也說過,如果有弟媳或嫂子,是不能總回娘家的。種種福利,都是這個不存在的鬼魂讓渡給她的。

    于是我把手掌放在賀照的膝蓋上:“我會給你安全感的,賀照。”

    “安全感還要靠別人給,怎么安全得起來?!?/p>

    賀照推開我的手,揶揄道,但是擰開水瓶抿了一口。

    阿媽側身頂開門,手上端了盤新切的瓜。轉過身讓出一個人影,沖我努嘴說:“你回來一趟還沒去自家祠堂看過吧?關關,你帶漢游去轉轉?!?/p>

    我們各取了一份,拿上就走了?!鞘裁磿r候出現的?

    進廟前摸摸下馬石,汗漬的锃亮處依稀能比畫出幾個手印。步入正殿,迎面對上那位先人的精雕神像。堂下燒了數百年的香油照常點著,只是從??诖蠖窊Q成了細頸瓶,又用一根搓長的麻繩自瓶內引出結著燈花的微火。遠遠看見線香的白煙,如祥云般曼妙地繚繞升騰。蓮花狀香插盛著成座的香灰,小山似的,連綿遠去。兩側陰刻族規的墻前,鄉里夫子曾向我們敷衍君臣故事。穿過大堂,交錯的窄門內,是小時候誦書學經的地方。

    一路走,一路摸著墻上日漸淺平的刻痕,想起被關在先賢祠罰抄古文昏頭昏眼的那些夜晚,只勉強能體會文王牢拘時的寂寞。

    線香傳到鼻下時,大鼓轟然敲響第一聲。

    系成束的紅布帶打眼前旋過,腰間懸掛的小銅鏡也次第往頭頂拍過,隨之飛舞,折射出軟軟的斑斕——循著熟悉的香氣,有關這個房間的記憶也浪疊浪地滾滾涌現,把我沖刷成礁石。斷斷續續的浪頭宛如哽咽,不斷涌來又卷去,我不覺屏息仰起頭,恐懼它淹沒我使我窒息,但我又害怕它終將從我身上離去,讓我獨自擱淺在這里。

    記憶的潮水依舊無情地涌來又卷去,于是我的心也起伏不定。裸露在沙灘上,我只是一塊坦誠的礁石,咂巴著臉上水漬的閃光,咂巴得很響亮。整個世界此刻正如水波里的倒影,不斷拉扯著變形——

    叮咚。叮咚。到了兵器擦撞的環節,燈光駁亂,搖曳不定。眼皮時輕時重,大概大神跳起來了吧。節奏明快有力,踏步有沉有淺。打起節拍,顯然是立定一足,旋轉歌舞。二神與族叔交唱了一段固定的開場詞,而后神婆甕聲甕氣應舅舅的問答。用一種從古老的陶罐中傳出的聲音。

    我松了松肩膀,閉上雙眼,實在參不透這樣吵鬧的環境對于治病有何作用。攢足了氣,才夠把手墊到背下,頂住心臟的位置。緊貼著,像要將拳頭插入胸膛。

    桃樹枝抽打在褲腿,身下轎子一晃,抬將起來,裊裊木香與喃喃唱經聲如同經線緯線編紡緊密,將我綁在里面。搖鈴的神婆擬了猴子的態,跳腳擊掌,繞轎引歌;呼聲忽左忽右,震得兩側大地輪番低陷。喧鬧的場景削弱了感受力,一時不再發冷,身下更是軟軟綿綿。推倒的花瓶流成大河,滯空的羽毛重新變回飛鳥,十色五彩,光怪陸離。頭頂縱橫的木架收放縮脹,如削的深谷間架起疹子打結的肉橋,熱氣中接連破滅重生。

    殘破船櫓,在苦澀的河流里攪動,挑起的水波發白,像失溫的麥芽糖纏走了我的斷槳。

    正當我俯身試圖補救,頂上死肉蒼白的巨橋開始解體,像劃破了米袋子,沒有面目的小人粟粒一般滾到我船上。

    那不幸落水的,濺起苦水燎了一船熱泡,接著便毫無掙扎地沉落欲海。

    “他怎么坐起來了?快按下去。”

    “別多手!明顯是大神在發功了?!?/p>

    落座的,安之若素地看著我這無定的浮舟,也不管目的是何。扭曲的臉釘往四周,可是我知道,他們并不存在的眼睛都斜在我身上。

    這些陌生的眼睛監視著我,監視我一直走到墳墓,自己蓋上蓋子。在墳墓外面監視我如何死去、失去意識,監視我慢慢變冷。

    我想跳進河水,但是河水太冷了。里面或許有血吸蟲蚴、毒螺的幼卵、寄生的線蟲,過期新聞里的X光片又仿佛貼到我眼前,那充蓄著蟲卵的肺部,像古迦太基打滿鐵釘的胸甲結了一摞銹。

    借著公共租賃的詩情,我沉浸在個人的經院里,努力地拼湊能指的音節,充當火把,試圖驅逐、恐嚇他們。這時,在我不請自來的乘客之間,突然爆發出震耳的哄笑,他們看破了我的把戲,那些虛偽的詞句、違心的表情,看破了我裝腔拿調的軟弱和慈悲。

    他們獰笑著就著座分頭躍出,毀滅在熱油沸鍋煎糍粑的吱吱聲中。吱吱聲,發起來,蒼老的天地被這一處激烈的變化揉碎,河流脹痛,夜簾打皺,星紐松動,冰川危險了!

    ——腳下的大地、綠草,正在迅速變得年輕。

    鳴金鳴瓦聲收束,我松開一邊眼睛:大伯正往燒符的杯中摻水。又是這一套……我閉回眼睛,咬住一截發尾,將頭甩向另一邊。突來的轉向,讓停滯的血液重新流動,帶來一陣頭暈,腦門頂青筋突突跳動。于是原來緊閉的牙關,城門失守。腮上沾著的頭發被摘開,不帶換氣地灌進整杯符水后,短促缺氧又使雙眼發眩,耳鳴頻頻。最后干嘔一聲,伏到枕上大口喘息,肺袋發出劃破的紙窗在大風天才會有的聲音—再這樣咳下去,“懷生”只怕都要咳掉。壓在腹部的掌心還能覺出幾分痙攣,是剛才的干嘔帶來的。

    “漢游,再尿出來就好了。”

    毫無防備的情況下,貼著肉,一只看不見的冰冷的手伸了進來。而最痛苦的還不是失禁的一瞬間,卻是尿到最后,陰莖徑自微抬著,一股一股地漏出來兩陣。

    “行路君子奔客棧,鳥奔山林虎歸山。鳥奔山林有了安身處,虎要歸山得安然。”轎前,神婆頭戴兜巾尖帽,遍系銅鈴,綴五色紙條,下垂蔽面,真應了《雞林舊聞錄》里的描述。唱完這句,鼓聲停下,止住顫抖,神明脫體。我倚在皇輿上,像一匹殘疾的小馬,想翻過手臂遮住臉,但是此刻連抬手的力量都沒有。

    “一切都好了,漢游你不要哭了?!?/p>

    送完神婆,阿媽清點了蠟燭,正在合賬,大舅推門進來又想做安排:“漢游身子這么差,要不也送他去奉仙家吧。他是神仙手,命里該有的。今天請的神婆,入仙前也是這樣成日成日價發燒,反復不停,一坐馬就好了。想來,是仙人招她呢。”

    “漢游是族長,要學書考大學的。哪家族長不繼祖宦跑去跳神仙的?再說,誰家孩子不生?。可衿拍鞘窍扇送袎簦瑝衾镉袩o面人追她去的。哪就一回事了?”

    “漢游,你今天夢見無面人了嗎?”

    我放平了頭,只見天花板上兩只蒼蠅撞來撞去。

    “漢游?”

    請神婆來是為治病。那次發燒是由于受了驚嚇。受驚嚇是因為前日看關關挨打。關關挨打又是為了再前一日,整夜我倆混去野市賭錢。

    “讓我看看神明的手?!本瓦@樣起了頭。

    族人說我剛出生時,右手捏著拳頭,向空中揮舞,兩眼大開,不怕人的滴溜溜亂瞪,像一個持節的天兵。

    拳頭緊捏著不放,叔嬸們便使出渾身解數,分別用糖果、乳頭、閃光的玻璃彈、揮舞的彩旗、亂叫的機器狗誘哄我放開。跺腳、鼓掌、大喝、抱起來顛晃,終無所獲。直到表阿姨靈機一動,用貧血的冷手撓撓我的胳肢窩,發現我手上有一塊玉。

    據阿媽說,那是一塊發光的彩玉。他們小心地從我手里接過來,互相傳看,嘖嘖稱奇。說到這里,阿媽總要嘆回氣,拍回大腿:“不知道傳到誰手里,竟傳丟了,翻遍了產房也找不到,憑空就消失了,真是怪事。”毫無影蹤,就像秋雨消失于池塘。

    那是初冬,一個星光黯淡的夜晚,并且太長。

    這些說辭,我從來是不信的。只當是產房的燈光晃了他們的眼。阿媽便剜我一眼:“真是死無對證了。偏偏落在你這不信的人手里,要生在我們手里,是一定弄丟的?!?/p>

    這就是神仙手的由來了。

    但在賭局上,我的“神明之手”沒有發揮什么作用,倒是關關每把都贏,攏了滿兜鋼镚。好運不長,下半夜被牌友逮到出千。先是掀翻了撲克桌,后面推倒棋盤就要奪錢。關關拉著我從甘蔗田逃跑,輕車熟路,老葉抽了一脖子血條。……這頓打卻怎么也沒有免掉。第二天,不知怎么的,消息傳到長輩耳里,他們把關關叫到祠堂賞了竹條子,還叫我來站旁邊監罰。

    只是一般罪行,絕不會讓族長監罰。畢竟羞恥感造價昂貴。所以我知道,大家其實也都明了我的參與。這更像是對我的警告和懲戒。于是當晚回去我就發了高燒。

    我撐起身子,從鄰著的被窩摸出奶奶的頭發,再鉆回去。臂骨好像活動在一個皮肉包裹的空腔里,無所依附地縮放,壓被鋪下,按被面上,翻覆倒騰,都不得安生。

    “奶,我的手好脹。”

    對我遞出的手,關關顯出遲疑,抬起一雙高低不齊的眉毛,嘴皮動了動,但是終究沒有說話。

    “還記得小時候,你不敢進這個門,我就在門里把手遞給你。你握住我的手,就樂。”繞過戲臺,再過幾重簾子,就是這個只有我能進的房間。到我這代,原本每季度固定召開的家族大會、祭祀祭祖,已改為一年一度了。從我出生起家中長輩就一直商量著要重建被雷劈塌的寺廟,多年后,也只是默默遷來了離鄉定居人士廢棄故宅上經年霉朽的木材,修繕了事。

    “大家都說叔叔是神仙手?!?/p>

    關關推了推鼻子,甕聲說,嗓子黏糊糊的。

    “關關”,是我賜給這個余姓分家侄子的名字。他小時候聒噪得很,所以我才送了這么個鳥叫的名字給他。關關雎鳩,在河之洲。識字背韻的小學課程結束后,祠里學到的第一首詩。

    他沒爹媽,才自小沒有名字。起初還只有個諢名,叫灰耗子。我既喜歡他,就養在身邊,和親弟弟差不離。在關家這些年,經過各種補鐵補鋅,他的頭發已經油亮順滑得像光皮石榴。

    不過,在挨了那頓打后,大家又說回他還是那個耗子,只是油光發亮起來了,膽也肥了。耗子總還是耗子樣。

    說來怪我。

    收回手,給座上佛像供一炷香。香木雕就的神龕,嵌了錦雞云雁的布繡,青獅如意,寶劍蓮花。

    “妙德文殊在此,你就沒有什么愿望要求嗎?”

    “都好著。屋門口種的黃瓜正好可以吃了,一伸手就能夠著,真好。也不知道再求什么了。”

    “不求個媳婦嗎?”我隨口打趣道。

    “孩子都有了。”見我結舌無言,他笑得皺起了臉,“叔你真是有好多年沒回鄉了?!?/p>

    “是誰呀?”

    “西村姓施的。”

    關關比我更早成婚,對此我是驚訝的。

    驚訝的原因與年齡無關,鄉下孩子結親早本是普遍現象。只是關關從小就有嚴重的恐女癥,見到同齡的小女孩都要別過臉繞路走,害怕夜晚經過池塘,說岸邊風吹的柳樹是瘋女人在洗頭。

    怎么就打定主意結婚了呢?從小,他身邊沒有親近的女性。關關的媽媽,我曾聽族人說起過,是個壞女人,受不了窮日子,“跟著別的男人跑了”。

    可就在不久后,他的爸爸也跑了,卻沒人說他爸爸是個壞男人。

    燕子每年一度飛來又飛走,關關的父母始終沒有回來。偶爾有打工回鄉的漢子聲稱在沿海城市遇到關關的父親,只是不太搭理人。后來有人說看到他爸身邊有了女人。再過幾年又有人說兩個人變成三個人。再后來……就再沒人提起過了。

    多年后,某個鄉親的婚宴上,聽外村人說起關關的媽媽。原來她是被拐賣過來的,花了關關父親四千塊錢。起初老想著逃跑,都在路上被“好心”的鄰居截住,送了回去。把腿打瘸后安分了幾個月,生下孩子后就更踏實了,只是人悶聲悶氣的,也不太看孩子。終于有一日,她抓住機會,夜里偷溜出去,拖著瘸腿,頭也不回地跑出鎮子,從此再也沒找著。

    我不知道關關是否了解這背后的隱情。

    或許對他來說不算隱情。

    我還記得他喜歡在春天燕子們飛走時問我:“阿叔,為什么燕子南飛了還會再飛回來?”

    我敲他的頭:“你又在胡說。我們這才是南呢。”

    “我要是燕子,我飛走了就再也不回來?!彼偸浅聊魂?,對著天空發怔。最后用他甕聲甕氣的鼻音自言自語。

    “西村嗎?我以為你在外地打工時會在那邊結婚定居呢。你小時候不是老說以后要去很遠的地方嗎?”

    “人總是要回家的。你知道的,家嘛……”他啄了啄頭,假裝清清嗓子,人往墻邊一歪,大臂倚上門框,讓出一片光來。

    姓施的女孩我只聽人說起過。說了什么我也忘了,總之是個無甚特點的普通人。也如關關一般。

    “你愛她嗎?”

    聽了這句話,他的臉唰地漲紅,又期期艾艾起來。完全不像個已育有一雙兒女的父親。后來也實在想象不到,這樣木訥順從的男人,也會三天兩頭家暴妻兒。家里都沒個好碗剩下了,但是終究沒有離婚。

    “這……這怎么說……這是什么話,就是過日子嘛。”粗笨的指頭在墻上摳著。好像愛情是什么比性交更羞恥的兩性課題。很快他移開話題問我:“阿叔,你晚上留下住嗎?”見我不回答,又自顧自地點點頭:“好吧,但等會兒你們走的時候……一定要叫我來引路?!?/p>

    說畢,他起身向人叢走去,下臺階時腳步一個踉蹌,頭顱歪向一邊。我看到他肩膀萎縮,背有些駝了,忽然記起許多年前曾祖父大概就是這樣的背影。

    接著,又想起我們那日躲開祭典誤入野山,向錦鯉投喂面包屑時,塘面布滿開合的圓嘴。

    人流此時也張開了血盆大口,要把他吞下。

    我別過頭,趕緊拿衣袖擦擦鼻尖,再回過眼看時,他已泯然于人世。踮踮腳,再踮踮腳,但是波濤起伏的人頭之海里,再也沒有冒出那枚暗色的石榴。

    阿嚏。

    方塘是個……很冷的地方。

    一念它的名字,我嘴唇上的凍瘡就會發癢。

    它定格在冬天,籠罩著帶有懲戒意味的瘟疫色彩,仿佛一座萬物枯朽、毫無生機的封閉宮殿。在這漫長死寂、永不結束的冬天,一切都是凝滯的、陰冷的,死氣沉沉。女人肚里的孩子不斷滑走,行省諸縣凍害生災,大地種不出莊稼,樹上連害蟲都不長,被閹割的太監晨起端著尿盆出來往槐樹下吐口痰,消瘦得不成人形的女眷沒精打采地起來梳妝。你走在宮墻下,不知哪里會突然冒出一個女人,好像她們是從月光中分裂出來的,好像月光在這宮里產卵,潮濕地陰暗地蠕動,最后顫顫巍巍站起身來,化形成一個女人或者閹男。

    寥落數百載,又不知哪一代的曾祖父母,來到這座鄉鎮,生了好多人。我懷疑這整個鄉鎮都是他們綿延出來的。他們就是這里的亞當和夏娃。

    波斯有句名言,亞當子孫皆兄弟。而我們鄉鎮的亞當們確實都是兄弟,流著相通的血。這條血脈里的人,連命運都是世襲的。

    我撫摸著鎮口的界碑,想起這里曾經葬送過的四個王朝。

    “我有沒有曬黑一點?”賀照早早趕到鎮口候我,看起來心情大好。

    “第二輪談判如何?”

    “你媽說15萬,不能再多了。”

    “行,剩下的我們自己補上?!?/p>

    正說著,阿媽也找來,非要我們多留幾天。明明房間緊張,還來勸。每次過節,總要費這么些無用功。賀照扯了我一把。

    來之前答應過她不在老家過夜,就只吃一頓壽席。是了,如果沒有老外公的生日,我們自然不會回來這一趟。不過回到這里,倒又不是在為老外公過生。欠錢的在拉扯賬目,操辦壽宴的在清點費用,我們此行所忙碌的,也不過是自己婚姻的事務。至于老外公,衣服都沒人幫他穿清楚。

    老外公像是一個借口。

    “人多了你也不好安排,我們總要住在外面的。”我按按她的手,“往后一年都見不到一面,我們的事情到底要靠我們自己打算?!?/p>

    推了幾回,看我們執意拒絕,阿媽才松了一口氣,又去勸起別人。

    到了客人互相送別之際,老外公倒搬出老二胡,往堂屋門口,板凳一跨,喜氣洋洋拉起來。

    二胡很適合喜慶熱鬧的音樂,粗獷健康。但他手里這把,弦已經花開。雖不影響音色,畢竟又顯出破落。記得上回見面才替他換過新弦。

    那時,家里人還齊著。胃癌診斷書剛下,老外婆自己尚不知情,佝僂在扶椅上搖著,閉目養神。我揣著這破二胡,在老外公的指引下找齊五音。

    “老外公拉的什么,跑月球去了?!碧妹每鋸埖匚娑笕?。

    “他聽不見了。”

    “老外公——你別拉了——”

    “他聽不見了?!?/p>

    離開前,應媽的要求,去本家祠堂給祖宗牌位前的長明燈添油。

    那扇不允許隨意進入的門虛掩著,微弱的光線從半開的縫隙透出來。我扶住門邊,提起來拉開,免得吱嘎的聲響驚動門內的人。主階上,每一層臺階的蠟燭竟都比下一階的低,最上層的蠟燭,有些已經快燒到底了。

    跪在階下點燈的,哆嗦著請香求問人鬼祖宗,嘴皮翕動。

    往年做家祭時,家里有新添男丁,就來點一支蠟燭?;蛘哳A備要孩子的,接過人家的火,也來點一支。兩側站著各家選出的點燈人,大都是當家的,負責給漏下的蠟燭補火。點滿五層臺階的蠟燭,飯席上的米酒還是溫的—哪怕在我離鄉去城里讀書那年,送別儀式上,蠟燭也是點得整整齊齊。

    我撿起地上的火機,把剩下的蠟燭都點燃,階下人的臉被照亮。

    “要走了?”

    盡管年歲消磨了他的聲洪氣健,我還是很快從胳膊上的陳舊鞭痕認出了他。坐上去縣城中學的客車前,他擠到我面前,興致勃勃地劃動手臂,想要囑咐一番,而我對他總覺得有些虧欠和愧疚,于是沒有伸手去接紅包,別過臉。

    “嗯,要走了?!?/p>

    “你娘說你年里就要成家了?好,好……一定生個大胖兒子?!?/p>

    “……好?!蔽覐娙套∧懬樱吨廾ㄗ∫暰€,嘴角卻不受控制地抽起,彎出一個我至今無法理解的詭異的嬉笑。

    對面閃光燈跳了跳,兩側竹林向中間的小徑彎了頭。每回顛簸進這樣半封閉的野路,昏頭倒向,都覺得是蠕動于自然的腸道。

    賀照扶上我的胳膊:“漢游,我有點害怕。你呢?”

    “我都敢娶你了,我還怕別的?”我撇撇下巴,示意她往后靠,讓出后視鏡,“你是不是今天忙累了?”

    “倒不是累。只是,看了一整天……他們不是因為愛恨而糾纏,實在是因為無聊。真是可憐?!?/p>

    “在宛容……”又路過了來時看到的白喜辦事人家,紅塑料凳倚著古槐疊得半高,擋住了白匾最后一個字。車開過道前,主人家以為是來賓,迎上來,排開。破路出去費了不少喇叭。

    隔壁鄰居家也正熱鬧,攢了幾簇人花,歡呼喝彩。攀著車窗,撐起一點上身,透過肉墻,從缺口看到一張牌桌:一枚骰子正高高被投起。

    【作者簡介:孔幸,新人作者,00后,喜歡戲劇和詩歌?!?/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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