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1

月亮照著不遠處沉睡的村莊和土地。

廣袤的田野上，只見一束光緩慢地移動著。等走近了，才看到那是一個頭戴燈盞的女人。她顧不得揮手驅趕迎光而來的飛蛾，雙手緊緊扶住肩膀上粗大而沉重的水管，往前邊用力拖——她在澆無花果樹。她喜歡聽水流嘩嘩向土地灌溉的聲音，仿佛無花果樹正在暢飲。

若是白天，你能看到她身著灰棕色工作服，指甲里塞滿了泥土。親戚朋友來了，都會先遠遠站住，再次確認：那真是方輝？直到她大聲打招呼，才敢走近。

人們想起她剛來承包這片土地時的樣子，衣著時髦，色彩艷麗的短裙配上尖細得一不小心就能扎進土里的高跟鞋和手上亮閃閃的美甲，怎么也跟土地、農(nóng)業(yè)聯(lián)系不到一起。

方輝早已經(jīng)忘了這一幕，疑惑地看著回憶的人。在她心里，記下的是另外一場歷程。那時，她在家里相夫教子，深陷于瑣碎的日常，在看似優(yōu)越的生活之下，藏著一顆迷茫得接近于崩潰的心。她說，是無花果拯救了她，讓她借著這些樹木逐漸向陽而生。誰也想不到，那個圍著孩子團團轉的家庭主婦，有朝一日，能掌管五百畝土地，成為眾多無花果的母親。

說起與無花果的緣分，要從方輝的公公生病開始。公公不幸得了癌癥。那段時間，一家人四處尋醫(yī)問藥。方輝知道老人不易，他是丈夫的繼父。在唐山大地震之后，才來到這個家，將三個沒有血緣關系的孩子撫養(yǎng)成人。因此，哪怕老人去北京做手術，她也扔下上幼兒園的兒子，全程照顧二十多天。聽人說無花果對癌癥患者有益，便懷著一顆孝心專門買了樹苗，在院子里栽種起來。

那時，對于方輝來說，無花果還屬于稀罕物。

無花果迅速在院子里開枝散葉，越來越茂盛，果子一茬一茬在枝頭成熟。

這種原產(chǎn)于阿拉伯的植物早在唐代就從波斯沿著絲綢之路，進入中國。相傳，古羅馬時代有一株神圣的無花果樹，因為它曾庇護過羅馬創(chuàng)立者羅慕路斯王子，躲過了兇殘的妖婆和啄木鳥的追趕，這株無花果樹后來被命名為“守護之神”。

由于治療得當，方輝兩口子又照顧周到，老人心情舒暢，病情得到了緩解。漸漸的，無花果的種植面積也達到了十畝。一到果實成熟的季節(jié)，便有人前來采摘。丈夫整天忙碌在田地里，聽說附近有種植無花果的農(nóng)戶，也會前去討教，互相交流經(jīng)驗。但無花果樹是那樣嬌嫩，需要全身心地去投入維護，雖然他們自認為售價不低，但算下來，每年仍然入不敷出。

方輝跟丈夫商量，要么收手，要么干脆擴大規(guī)模。

當時，恰好唐山市開平區(qū)洼里鎮(zhèn)正在進行綠化招商。得知消息后，急忙去考察。那是2019年，他們簽訂了五百畝地的承包協(xié)議。

看著這片沉寂在夜色中的土地，方輝頓時陷入了深深的迷茫，但她堅信無花果的價值，她想到那些來果園采摘的親友們臉上流淌出的喜悅表情，想到一顆顆無花果在成熟時涌出的透明糖汁，內(nèi)心流露出深深的不舍。于是，在當?shù)卣姆龀窒拢猿闪⒘颂粕降聟R農(nóng)業(yè)科技有限公司，無花果的種植面積一下子就達到了一百畝。

方輝忘了自己是怎樣脫掉那些時尚的衣服，變成一個奔忙于田間地頭的農(nóng)婦的，好像一切自然而然。直到多年后人們提起她早年的形象時，她才注視著自己粗糙的手指，恍然想起，那些年的確辦過一張美甲卡。

在無花果園，夜晚，她是一個頂著光束澆地的女人，白天，她種樹、打杈、修剪……跟農(nóng)民一起勞作。有人問她，你有必要這樣辛苦嗎？她卻笑，全部身家都投進去了，怎么能不當回事兒呢。

在土地面前，方輝的本色開始流露出來。她出生于一個農(nóng)民家庭，勤勞的父母以制作點心為生。她那時夢想著當軍人，初中畢業(yè)之后，考入了當時開平職中的預備役。雖然學期只有兩年，但卻經(jīng)歷了像軍人一般嚴苛的訓練。她那股子不服輸?shù)膭蓬^一旦冒出來，誰也攔不住。

那么愛美的方輝臉上開始長出細紋，因為面對偌大的果園手足無措，甚至愁得滿頭白發(fā)。她哪里有時間打扮自己，每天能洗把臉就不錯了。那時，如果有人來參觀果園，只要稍作停留，她便會一屁股坐在地上，似乎隨時能進入夢里。有時候，澆完一塊地，她直接就坐在地頭睡著了，但也只是片刻，又會驚醒，繼續(xù)干活。此時，天為被，星辰和明月交替著為她守護。她記不清，有多少個后半夜是踏著松軟的土地走出果園的。

每年，從七月一直到十一月，無花果逐一成熟，它們甜蜜的味道，仿佛是對她一路走來的贊美。

2

蛐蛐在夜空里肆意地鳴唱著，無花果樹已經(jīng)顯出可愛的模樣，獨特的清新氣味在這片土地回蕩，而方輝卻顧不得欣賞，她最怕這時候電話忽然響起，兒子在那頭焦急地喊媽媽。

從結婚起，她生活的核心從未離開過家，除了去北京陪公公看病，根本沒與兒子分別過，每天送他上學、下學，陪他學架子鼓，上各種補習班。她忽然的撤離，讓兒子非常不適應，眼看著成績不斷下滑，方輝的心里像是熬油一般。最終，她跟兒子商量去住校。但兒子每天一下學就會打來電話，在電話里催逼著她去接。她每天安撫著，也拖延著，內(nèi)心卻在忙碌的間隙里掙扎。她甚至想過，扔下這些果樹，回到兒子身邊算了。

在無花果與兒子之間，她必須做一場選擇，這選擇像一場拉鋸戰(zhàn)，讓她無比煎熬。她想盡辦法去溝通，讓兒子明白這是他們母子都要勇敢面對的一場考驗。在這過程中，那顆當母親的心也獲得了成長。兒子也沒有讓她失望，變得越來越自立。當他在某個夜晚打來電話，說心疼她的時候，方輝忍不住熱淚盈眶。她慶幸自己沒有輕易放棄，她要活成兒子的榜樣。

方輝把對兒子的精力和耐心轉移到那些無花果樹上。但起初，面對上百畝的果園，她實在無從下手。還能怎么辦呢，就像當年在預備役面對的一個個滿是泥濘的水渠一樣，她咬著牙匍匐前進。隨后，她迎來了一次次的利好政策，作為農(nóng)業(yè)示范點得到了諸多扶持，她甚至會忍不住想，一切發(fā)展得太快了。她感覺自己正坐在鄉(xiāng)村振興的高速車上，高歌猛進。

身體的累，她咬著牙扛，不懂專業(yè)知識，就靠努力學習來解決。她去網(wǎng)上找視頻反復觀看，找相關資料認真研究。看到懂無花果種植技術的人就趕緊上前咨詢。有時候因為事情多，轉眼就把得到的答案又丟到了腦后，只好硬著頭皮，再給對方打一遍電話。就這樣，她從剛開始的一頭霧水，到后來也能針對某個問題討論，以至于，同在開平區(qū)農(nóng)業(yè)科班出身的朋友把她當作同道中人。他們常來她的無花果基地，哪怕她不在，看到需要干活的地方，也會上去搭把手。

那天，我跟方輝正走在無花果園里，看到一男一女兩個人走進來，他們盯著一旁長瘋的景觀樹看了半天，那個年輕女人從旁邊找了把剪子，利落地爬上矮墻，開始修剪起來。不一會兒，一顆圓滾滾的樹冠出現(xiàn)在視野中。方輝說，那就是她農(nóng)業(yè)科班出身的朋友。

這一路走來，朋友們看到方輝全心的付出，她對農(nóng)業(yè)的那份真誠和熱情感染了他們，直言，真沒想到一個什么都不懂的人竟慢慢成了行家。

那一百畝田地里有七萬多棵無花果樹，在方輝眼里，它們像七萬多個孩子。她怕它們渴著，不惜親自在深夜灌溉。最初，因為附近沒有井，無法澆水，她趕緊雇了卡車，每天往返于拉水的路上，看著那些打蔫的葉子重新支楞起來，才安心。她怕它們凍著，一到冬天就給它們蓋上“棉被”。無花果嬌弱，風吹不得，雨打不得。她像對待嬰兒一樣照料著它們。

想保持無花果的甜度，施肥很重要，在經(jīng)過專業(yè)的學習之后，她選擇羊糞當肥料，每年買羊糞的支出就是幾十萬。

無花果并非真的沒有花朵，只不過，它的花開在果實內(nèi)部，當你掰開一顆無花果，那絢麗的花蕊便展現(xiàn)在眼前，咬一口甜滋滋的。在果實成長的過程中，一些蜜蜂會飛進果實內(nèi)的花蕊里授粉，再爬出來。也總有不速之客在無花果獨特的清甜氣息的誘惑下，偷盜那份藏起來的甜蜜。除此之外，還有其他的一些蟲子常來光臨。有人建議用藥物噴殺，效果立竿見影，但方輝說什么也不同意。在她看來，經(jīng)營果樹，其實經(jīng)營的是自己的良心。藥物噴殺后必然會有農(nóng)藥殘留，哪怕不超標，也讓她無法接受。于是，在夏季來臨之前，工人們需要人工放置一些彩色粘貼板，讓那些小飛蟲自投羅網(wǎng)。有時，他們也用一些土辦法來驅趕，比如在樹干上纏繞膠帶，限制它們爬上去，比如用煙灰沖水，噴灑到葉子上，讓它們知難而退。

方輝總是說，無花果樹結果的過程，就像女人懷孕一樣，要注意營養(yǎng)，注意補鈣，更要注意安全——防蟲防雨，得小心伺候著。

在每個地壟間，都綁著兩根細鋼絲，一直貫穿整個大棚，每到夏天來臨之后，就要把伸長的無花果枝用夾子固定到這些鐵絲上，仿佛給無花果樹安排了兩道可以“攙扶”著的安全繩。接著，無花果會從每一根枝條上依次長大，依次成熟。在枝條成長的期間，要掐樹尖，還要掐掉葉間的枝丫，讓它們用全部的力量來生長果實——如果不掐尖，它會長到無比巨大。掐尖好比是提醒它：可以停下來好好結果了。每一棵無花果樹可像黃瓜一樣，一茬又一茬地結果，成熟。

如今，方輝的無花果涉及很多個品種，波姬紅，芭勞奈，金傲芬，紫色波爾多，綠早，斯特拉，布蘭瑞克，中紫等等。方輝對它們的特點了如指掌。她喜歡人們品嘗無花果之后臉上陶醉的神情。當有人說，之前吃過無花果，并沒有那么好吃時，她總是忍不住說，你嘗嘗，然后一臉期待地等待對方表態(tài)。

現(xiàn)在，方輝的無花果基地已經(jīng)變成了華北地區(qū)單體最大的無花果種植園區(qū)。這規(guī)模足以證明她對無花果的信心和底氣。

3

就像母親總會盼著孩子有個好前程一樣，方輝也期盼著銷售渠道能夠通暢，每一顆無花果的甜蜜都能在喜歡它們的人那里得到盡情的釋放。除了老客戶口口相傳之外，她還組織采摘活動，每年舉辦無花果節(jié)，甚至在網(wǎng)上開起了直播，并且已經(jīng)有上萬粉絲。

無花果易變質，如果因為陰雨天沒有及時采摘，就可能會腐爛。怎么辦呢？那些個夜晚，灶臺的鍋里不斷冒出熱氣，噴到方輝臉上，讓她看起來像一個配制神藥的女郎中。她將無花果一個一個切開，做果干、做罐頭、做果汁、做果醬、做八寶飯……不斷嘗試，也不時拉來親朋好友，期盼他們能提出意見來。后來，全家人都加入這場實驗中。在夜晚，刀起刀落，無花果片聚集了一堆，等待著被加工。

方輝也走了不少彎路，比如剛開始無花果用高溫烘干，口感不佳，后來，又采用低溫，由于掌握不好火候，只能時不時打開看一下。雖然她的各種嘗試也不時有驚喜的收獲，但味道常常靠“機緣”。她才發(fā)現(xiàn)，手工制作的方式，只能靠手感、味覺、嗅覺來判斷，而且她也不確定，這些手工食品是否達到安全標準，營養(yǎng)成分如何。最終，她意識到，想要讓這些想法轉變成可以上市的商品，就要經(jīng)過更科學化、規(guī)范化的生產(chǎn)流程。后來，他們與河北工程大學合作，成為食品系的科研基地。如今，已經(jīng)成功研發(fā)了無花果干、無花果八寶飯等產(chǎn)品，用無花果做的月餅、點心也受到了大家的一致贊揚，無花果飲料、無花果果凍以及相關的洗護產(chǎn)品也在研發(fā)中，未來將會上市。

有關無花果的藥用價值，早在《本草綱目》中就有記載，“無花果味甘平，無毒，主開胃、止瀉痢、治五痔、咽喉痛。”因而，他們還跟中草藥企業(yè)合作，將無花果作為中藥的原材料。

方輝意外得知無花果的葉子可以做茶葉，為此，特地帶著員工去福建學習了兩年，并且創(chuàng)建了加工車間，購買了設備，邀請師傅專門來現(xiàn)場指導炒茶、制茶。方輝笑著說，無花果樹身上沒有任何多余的部分，無論果實，還是樹干和葉子都有大用處。此外，她還想到南方學習茶藝，方便以后向大家推介無花果茶。我們勸她，很多時候，你不必事事親為。她卻說，想把所有的事情都弄明白，這樣才放心。

方輝的無花果園還給村里的中老年人提供了就業(yè)機會。最多時，有八十余人同時在地里忙碌。

方輝待人真誠，她也把這份真誠用到了種植方面。她堅持不使用農(nóng)藥，以致于收購榛子的人來了之后，臉上全是不滿的神情，他們嫌棄她的榛子個頭過小，甚至幫她出起了主意，現(xiàn)在科技這么發(fā)達，想要果子變大辦法多得是。但方輝卻擺擺手，拒絕了。她希望自己做人能堅持初心，也希望種植出的果子堅守原本的味道，而不是受利益趨使，一味追求外表的美觀。

除了種植之外，她的基地也育苗，售賣枝干便于種植者扦插。她還向大家傳授自己的種植技術，普及綠色種植的理念。2023年，方輝入選唐山市第一批鄉(xiāng)村振興青年優(yōu)秀人才。不久，又被評為唐山市鄉(xiāng)村工匠。

那些無花果樹像士兵一樣整齊地排列著，它們是“喜新厭舊”的物種，只在新枝條上結果。因此，每年冬天，都需要把老枝剪掉，給樹樁蓋上棉被，等到春天，它們又抽出新枝，快速長到兩米高。每根枝條上可以結出二十八顆果子，一個葉子下邊一顆。每顆無花果都像打著傘的精靈。有朋友開玩笑說，給你的每棵無花果樹取個名字吧。對于方輝來說，每棵無花果樹都那么珍貴，像她的女兒一樣，在無數(shù)個清晨，無數(shù)個夜晚，她走過它們，為它們澆灌、驅蟲、遮雨、蓋被、修剪，只希望它們能年年醞釀出沁人心脾的甜蜜。

方輝在承包的五百畝土地上種了無花果，又種了榛子、蘋果等，它們成了這片土地上惹人注目的風景，而那些果子在豐收季帶給人們的喜悅，何嘗不是方輝——無花果的母親心里最迷人的風景。這一路走來，她經(jīng)歷過說不出的委屈和艱辛，也收獲了滿滿的成就感，現(xiàn)在，這些滋味全都變成了無花果的甘甜，漿養(yǎng)著她和喜歡無花果甜蜜的人們。

劉云芳，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河北文學院簽約作家。作品見于《北京文學》《天涯》《青年文學》《散文》《散文選刊》等。曾兩次獲得香港青年文學獎，并獲得孫犁散文獎雙年獎、孫犁文學獎、河北文藝貢獻獎。已出版《木頭的信仰》《給樹把脈的人》等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