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2024年第7期|久久:蝶
久久,1981年生于上海,復旦大學古典文獻學碩士,小說散見于《人民文學》《鐘山》《作家》《山花》等。
一對年輕情侶循著指示牌一直往路的縱深處走。一幢棱角四方七層大樓,墻面是斑駁的灰色,門框上的紅漆落得差不多了,露出銹色。女人說,你確定是這里?男人打開手機導航確認了一下說,應該是吧。兩個人滿懷疑慮走上臺階,這片刻工夫,大樓像又陳舊了幾分。
門廳望進去晦暗幽深,門口一幅碩大的蝴蝶,顏色黯淡。要走近細看,才會看到蝴蝶的尾部刷著幾個灰色的小字:蝴蝶博物館。
展廳在四樓,光線渾濁,好幾根日光燈管是壞的。水泥立柱把展廳隔出許多盲區,每一塊盲區都仿佛一個神秘空間,藏著無限動靜,然而真的走到立柱后面,什么都沒有。女人鞋后跟的“得得”聲,在立柱間反復彈射,放大,余響無窮。她停下腳步,展廳的墻上掛滿蝴蝶標本,玉斑鳳蝶,多姿麝鳳蝶,長尾綠鳳蝶,巴黎翠鳳蝶,玫瑰青鳳蝶,金帶喙鳳蝶,大藍閃蝶,翠葉紅頸鳳蝶,阿波羅絹蝶……在射燈下拖著大小不一的陰影。女人喃喃地一個個標簽念過來,進進退退端詳,不覺沉迷,嘆息連連,帶著一種滿足。男人說,女人再討厭蟲,看到蝴蝶總還是歡喜的。此刻,她正站在一幅大藍閃蝶制成的壁掛之前。壁掛像一匹織錦緞,閃耀幽藍的光,和她閃著藍色亮粉的眼影互相輝映。男人說,你不像在看蝴蝶,倒像在看愛馬仕櫥窗。女人說,蟲也有性別,甲蟲、屎殼郎,齷里齷齪,臭男人;蝴蝶吃花粉花蜜,是香的,是美女。男人從背后擁住女人說,花就是植物的生殖器呀,我倒覺得,蝴蝶在花里進進出出,樂此不疲,好像……男人的聲音低下去,笑容曖昧,手臂漸漸收緊。女人擰了一下男人的胳膊,男人夸張地叫了一聲。
驀地女人肩膀震顫一下說,蝴蝶在動。男人說,不可能。女人沉默片刻,忽然說,又動了一下。男人說,光線暗,你眼睛花了。女人又跑到另一面墻跟前,站著不動。男人走過去,女人低聲說,第五行第四個,金裳鳳蝶,翅膀在動。男人說,這些標本,一定好幾年了,蝴蝶的壽命,最長也就幾個月,短的,五六天就死了。女人湊近看鑲在墻上的鏡框,嚴絲合縫。她突然又說,最下面的那一只,王子斑蝶,剛才觸須是張開的,現在聚起來了。男人覺得展廳里涼颼颼,射燈下,那些蝴蝶散發幽幽光芒,似動非動。他拉一拉女人說,不要看了。女人走出兩步,依舊疑惑回頭,盯著那些蝴蝶。一晃神,她看見幾只蝴蝶鱗翅上的光芒黯淡下來,觸須和蝶身迅速卷曲、干癟,晦暗的液體順著釘子流淌,變成棕色的銹跡。女人尖叫一聲,蝴蝶死了!男人大聲說,標本當然都是死的!
男人拉著女人倉皇離開。遙遙傳過男人的語聲,旁邊還有一個“蝴蝶網室”,去那里看吧,標本館太陰森了。皮鞋聲消失在樓道,展廳里立刻傳出一陣細微的騷動,那些蝴蝶標本活泛起來,伸翅搖須,東張西望。王子斑蝶說,有意思,剛才那套戲法,只有女人能看見,男人看不見。金裳鳳蝶說,很正常,女人是更加敏感的動物,男人只知道進進出出,嗤——它顯然是聽到了男人先前的褻語。王子斑蝶說,可是我也不喜歡那個女人,她在我面前站了那么久,我聞到她身上一點花草的清香都沒有,只有一種化工合成的廉價香氣。玉帶鳳蝶說,那個男人的氣味更糟糕,是一種腥冷的金屬味道。金裳鳳蝶笑道,所以你們剛才要那樣捉弄他們。
一個輕幽的女聲忽然插入,喂,你們又調皮了。蝴蝶們一瞬噤聲,隔了片刻,金裳鳳蝶窣窣地說,小莊,你又搞突然襲擊,不作興的哦,還沒閉館呢。小莊轉過展柜,手指點著標本們,語氣里含一點無奈,你們吵得我在樓上都能聽到。蝴蝶們吃吃地笑,小莊耳朵太好,除了你,誰也聽不到我們的。小莊翩然朝外走,白大褂下擺搖曳有如蝶舞,做了標本就要太平點,不要生事。好的好的,金裳鳳蝶笑嘻嘻答應。
小莊一走,禁令即刻解除,語聲有如一鍋新沸的水,此起彼伏地冒著細泡。角落里的長尾綠鳳蝶左顧右盼說,你們對來客太挑剔了,我倒是希望能多一點人來,不管什么氣味都好。我最討厭的就是每天關門后,房間黑漆漆,再漂亮,也無人看。當初和我一批做成標本的同伴,有一個聽說被一家高級會所買去,掛在宴會廳的墻壁上,每天無數食客圍著看,被酒氣脂粉氣烘著,那才叫醉生夢死。金裳鳳蝶冷笑,這就是命,即便是做了標本,也分三六九等,就像人死后,有的可以裝進象牙骨灰盒,住漢白玉墓地;有的就只有塑料袋潦草一兜,撒進哪一條臭水浜完事。
大藍閃蝶的壁掛也在蠢蠢欲動,其中一只說,你壓到我翅膀了。另一只說,我觸角都擠得伸不開了。金裳鳳蝶勸它們,再忍一忍,馬上到閉館時間了。
展廳再上一層,五樓,走廊盡頭一個小房間,門口掛著“標本制作室”的小牌子。房間里堆滿了各種工具,展翅板、昆蟲針、硫酸紙、三角包、玻璃干燥皿……
穿白大褂的小莊坐在桌邊,捏著一根昆蟲針,只一瞬,針已穩穩插入蝴蝶的中胸。
小莊的上一份工作,是在另一家植物園的昆蟲館負責標本制作。那里許多國外的蝴蝶標本,為了讓翅和軛區能夠完全展開,直接把蝴蝶的腹部去掉了。游園者只贊嘆蝴蝶翅膀的美麗,并不會注意殘缺的腹部。腹部掌管著蝴蝶的生殖,但對于蝴蝶標本,這個部位已經喪失了意義。
手機響了。她騰出手來接電話,電話那頭是個公函式的中年女聲:你的一年胚胎冷凍已經到期,如果還需要繼續保存,請盡快來醫院續費。她沉默了一刻,不知如何回復,對方已經掛了電話。
一年了。
盡管生殖繁衍是一切動物的頭等大事,但動物至少不會因喪失生殖能力而產生精神困擾,人就不一樣。她和丈夫曾經都說不喜歡小孩,結婚多年無所出,她不覺得是什么問題,但丈夫開始念叨,趁她還不算大齡,還是要個孩子吧。于是她開始測基礎體溫,計算排卵期,掐著日子上床。她想起一個段子,公司酒會,男職員拒絕喝酒,理由是“我老婆今天排卵期”。她沒想到這樣的笑話最后會應驗到自己的生活里。兩年后,依然是兩人世界。去醫院檢查,問題出在她身上。大概就是從那一刻開始,全家人對生孩子有了執念。不想生是一回事,不能生就變成了另一回事。在家人眼里,她是一只被剪掉了腹部的蝴蝶標本,翅膀再美麗,也是殘缺的。
他們去醫院做試管嬰兒。降調,促排,取卵。冷冰冰的醫學名詞,落實到具體的肉身,變成切實的痛。取卵那天的經過,時隔一年她仍歷歷在目。
那天上午九點不到,手術等候室里已經坐了滿滿一屋子等待取卵的女人,套著醫院統一的白罩衫,長度到膝蓋,下半身除了襪子,里面都是光的。白罩衫的女人們圍坐在一起,年齡不一,口音各異。最晚進來的是一個將要四十歲的阿姐,已是第二次取卵。阿姐自述第一次取了十三個,配成十一個,移植四次都失敗了,今次再戰,顯得比任何人都緊張,一會兒就去一次廁所。
在護士進來叫名字之前,女人們聚在一起交換各自的遭遇,人人都有一部慘痛的不孕史。小莊坐在窗口,遠離聚集的人群。她不想談論這樣的話題,但她們的話不由分說鉆進她耳內,漸漸地她有點恍惚,好像置身蝴蝶展廳,聽一群雪白的粉蝶標本聊天。女人們的話題集中在如何繁衍后代,比蝴蝶更接近動物的本能,這讓小莊覺出某種荒誕。然后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白罩衫下的兩條光腿,不覺苦笑了一下,她也是這荒誕的一部分。
小莊,你要看清楚,她們并不都是蝴蝶。她突然聽到金裳鳳蝶的聲音,近在耳畔。她猛然抬頭四顧,房間里女人們仍在爭相訴說,窗外陰著天,光線幽靜,并沒有金裳鳳蝶的影子。
她們有的是蝴蝶,有的是天蠶蛾,你要仔細看,才能分辨出來。仍舊是金裳鳳蝶的聲音。如果生物之間也有鄙視鏈,蝴蝶無疑是在蛾的上層。蝴蝶們看不起蛾的臃腫體態,而且,天蠶蛾們有著漫長而丑陋的毛蟲時期,一旦羽化成蛾,它們就不再進食,只專注于交配一途,并迅速死去。
小莊,你是蝴蝶,還是天蠶蛾?金裳鳳蝶的這句天問居高臨下,不再是標本館里隨她教訓的嘻哈樣子。小莊惶惑起來。窗外天色更陰,像有一雙無形的巨翅投下濃重的陰影,完全籠罩住了她。
護士進來叫名字。小莊眼見女人們慌亂起來,房間里有一瞬的失序。被點到名的張皇朝外走,帶著一種痛苦的希冀;做完手術的仍舊回來,言語的觸須頻繁地試探。小莊沒有參與她們的交流,仍不免關注她們的表情,那些做完手術的,有的平靜,有的凄惶,還有一個沒吃早飯,臉煞白地出來,卻聽到護士說,沒取到,通知她老公不要取精了。還沒點到名的阿姐駭然問,不是說先前B超做出有兩個嗎,怎么沒取到呢?是提前排掉了,還是取出來是空的?然而沒有回答。那個挫敗的女人如折了翅膀的蝴蝶,委頓在床邊,干嘔了一會兒,于滿室默哀般的寂靜中斷續哭訴。總是相似的故事,從前不愿生,流產幾次,等想生時已沒有能力。生育成為維系婚姻最后的砝碼。小莊聽到她蒙著被說,這是最后一次了,我再也不會嘗試了,婆家不滿意就離婚好了,反正他們對我也不好,沒什么可留戀的。
護士打開了房間里的日光燈。窗外濃灰的天色,襯得日光燈越發慘亮,一張張女人的臉,在這燈光下泛著青白,全無血色。
小莊是最后一個被叫去手術的。她爬上手術臺,大腿撐在兩邊支架上,像蝴蝶的雙翅被針牢牢釘住。醫生開始消毒,消毒水冰涼,她不禁一縮,又趕緊忍住。消毒過程漫長而難耐,人的概念已被消解,只剩一個器官,各種古怪器械在這器官里來回折騰,最后幾瓶生理鹽水灌進去,消毒宣告結束。
進針了。先是左邊,只覺一漲一漲,聽護士大聲報數:一大三小,一大二中一小,數小……小莊想,還好,沒有想象中嚇人。取卵針移到右邊,才知噩夢剛剛開始。因為右卵巢躲在子宮后面,針在身體里九曲回旋,左沖右探,只覺疼痛一下重似一下。在標本制作室,她才是那個持針的人,認準位置,一針扎下,把蝴蝶牢牢釘在展翅板上。她的手一直很穩,只要捏住昆蟲針,她就覺得自己可以掌控一切。而現在,她成為針下的那具肉身,什么都掌控不了;持針人仿佛一個制作標本的新手,永遠找不準下針的位置。她感覺自己的小腹已經被刺得千瘡百孔。她是一具失敗的標本,即將被丟棄。
她絕望地望著粉白的天花板,一只碩大蝴蝶漸漸顯影,憐憫地俯瞰躺在手術臺上的她。她盯著那只蝴蝶的影子,影子具體起來,現出金色的翅膀與黑色的脈紋。翅膀扇動的節律,應和她的呼吸,一開一合、一呼一吸間,她們已在神會中交換了角色。小莊的神識飛升在半空,俯視著躺在手術臺,或者不如說,標本臺上的軀體。
那具軀體,以怪異的姿勢被固定,兩手交握在胸前,兩腿大張,線條生硬。儀器連接著屏幕,巨大的黑白影像,放大軀體內部正在發生的一切。呻吟聲從半張的口中發出,起先是微弱的、壓抑的,逐漸失去控制,變成慘厲的嘶叫,壓過了器械的操作聲和護士的報數聲。蝴蝶沒有鳴器,生死都在靜默中完成,人則恰恰相反。而操作著器械的白衣人,對同類的哀嚎充耳不聞。只有一個老護士面現不忍,對著那具痛苦的軀體說,你慢慢深呼吸……
時間陷入黑洞。漫長或者短暫,她毫無概念,直到一個渺遠的聲音飄來,還有幾個,位置不好,穿不了了。器械從體內退出,小莊的神識瞬間歸位,如虛脫般一身冷汗,手腳全不是自己的了,兩手緊握至關節僵硬,腿也完全麻木。她以為已失去了自己的肉身,有種無所附著的漂浮感。一片混沌中,她聽到金裳鳳蝶說,這些痛,以后都會忘記的。不會,我永遠不會忘記!她在心底無聲地反駁。然后她聽到有節奏的細微的風聲,是金裳鳳蝶扇動翅膀的聲音。它飛走了。
老護士說,屁股往后移,試著坐起來,眼睛睜開。小莊知道自己一直睜著眼,但也許,眼神完全是空茫的,是標本的眼睛。老護士扶她慢慢挪下手術臺,她的眼神漸漸聚焦,認出這個老護士,先前曾在等候室兇巴巴地訓斥幾個特別吵嚷的病人。老護士攬著她慢慢走回原先的房間,意外和藹地說,你怎么舒服怎么躺,可以多躺一會兒。
房間里,那個阿姐還在。阿姐這次倒很順利,取了十四個卵,淡定地自己走回來說,一點都不痛。小莊哀吟著在床上躺下——留給她的只有半張床,每張床都要兩人合擠——先在的那個人替她把被子搭上。另一床上有人說,疼嗎?阿姐說,別問了,你看她這個樣子,肯定疼極了。
小莊躺在床上只覺得口渴。她知道自己又活過來了,標本是不會覺得渴的。有護士進來送東西,她輕聲說,給我一杯水。護士沒聽見,帶上門出去了。阿姐說,妹妹,別急,我馬上就出去了,我去幫你倒水!
阿姐下床,走到桌子前看了一眼,呀,你的病歷已經送來了。小莊說,你拿給我看看。病歷最后,有取卵數。阿姐自顧先翻開看,立刻驚叫一聲,妹妹,你太牛了,你取了十六個,是今天的冠軍!小莊接過病歷看了又看,笑得虛弱。十六個,比想象中好,但也知道,會有一部分是空的。能保住一半,就謝天謝地。
又一個女人離開休息室。她的罩衫背后,點點鮮血耀目,像紅星斑蛺蝶下翅邊緣的紅點。她說,我走了。她又說,下輩子就是做豬做狗,也再不要做女人了。小莊忽然走神,她想起金裳鳳蝶剛才篤定地對她說,這些痛,以后都會忘記的。
取卵手術第二天,小莊忍不住推醒夜夢中的丈夫。她說,我肚子疼,疼得睡不著。他問,要不要去醫院?她又退卻了,說,現在好像好一點。一直到天亮,她都半睡半醒,疼痛如陣陣潮涌,她想,再忍一忍,總會退潮的。朦朧中好像有許多黑色的鳳蝶鋪天蓋地席卷而來,她心悸萬分,覺得自己被蝶群裹挾,隨時就要窒息;下一刻,蝶群離開,藍天重新回到視野,她又平靜下來。
第三天,疼痛變得毫無間歇,她不得不去醫院急診。臉因為疼痛而走了形,頭發被汗水沾成一綹一綹。醫生診斷為卵巢過激綜合征,立刻安排她住院。她的腹腔和胸腔都開始積水,腹部腫大,像一只即將產卵的天蠶蛾。
她在醫院住了整整半個月,每天吊白蛋白針,以及各種補液。最初的幾天,她因為疼痛完全無法入睡,醫生來查房,她幾乎是哭著哀求能不能打止痛針,醫生淡定地說,止痛針沒用的,忍著吧。丈夫在一旁有些畏瑟地看著她,不知所措。她聽到自己的呻吟,像某種動物垂死的哀鳴。她意識到,人并不因為在生物學上比其他動物高級,就能少受一些痛苦。小莊,你是蝴蝶,還是天蠶蛾?在短暫的疼痛的間隙,她的耳畔一直縈繞著金裳鳳蝶的追問。
腹水消退之后,她遲遲拖著不愿去移植胚胎。當初取卵完全是無知者無畏,現在得了這迎頭一擊,她已經失去了勇氣,因為不知道接下來還會有什么打擊在等著她。事到如今,丈夫倒是很耐心,并不催她。她猜想,或許他也對不可知的未來有點懼怕。
一個戴著袖套的中年管理員走進展廳,漫不經心巡視一圈,拉攏百葉窗,關掉了所有的燈。門關上了,整個展廳陷入黑暗。這黑暗并沒有持續很久。大藍閃蝶開始有節律地忽閃翅膀,鱗粉漸漸散發微茫的光,幽藍的光線在整面墻上匯集,漸漸聚焦到一個點。墻體在這個點上出現了一個小小的漩渦,一陣微風,一只虎斑蝶從漩渦里擠了進來。
蝴蝶標本們又是一陣騷動,它們紛紛和虎斑蝶打著招呼,來啦?快說說今天外面有什么新鮮事!
虎斑蝶飛過每一個標本,隔著玻璃和它們對一下觸角。就在觸角相對的一剎那,鏡框里的標本感受到了陽光的味道,花草的芬芳,花蜜的清甜。所有的標本都暫時沉默了,它們只顧貪婪地汲取那一點關于自然的氣息,仿佛自己又還魂了。這是它們最珍惜的時刻,如果沒有這些氣息的傳遞,它們早已是真正的標本了。
虎斑蝶第一次覺得展廳實在太大了,標本又那么多,它疲憊地揮舞翅膀,鱗粉撲簌簌地往下掉。最后它實在累了,停在一塊指示牌上,捋一捋觸角說,今天好不容易才溜出來。那些和我一起待在蝴蝶網室的同伴,都特別乖順,不但自己絕不會離開網室一步,還會幫著管理員維持秩序,每次我一靠近鐵鏈門簾,就會有幾只鳳蝶來趕我。今天我是停在一個女人的裙擺上混出來的。金裳鳳蝶笑道,那你也爭取早點變成標本過來吧。虎斑蝶遲疑了一下,說,可那邊至少還能見到陽光,有新鮮的花草灌木。標本們默然。那幅景象,也是它們所向往的。金裳鳳蝶勉強笑了一下說,也是,哪只蝴蝶會愿意成為標本呢?標本館名目好聽,其實不過是尸體陳列館罷了。虎斑蝶審視著翅膀上的鱗粉,自語道,人真是奇怪的動物,一面畏懼尸體,一面又造出各種尸體陳列館,我聽說離這里不遠還有一個博物館,陳列各種動物的尸體,甚至幾千年前人類自己的尸體,每天都有好多人圍觀。長尾綠鳳蝶說,如果我們也能搬過去就好了,我還是愿意多一點人來看我,這里太寂寞,再好看也沒有用。玉斑鳳蝶斜睨了它一眼說,你就喜歡賣弄自己的好看,當個標本還那么虛榮。虎斑蝶說,真奇怪,為什么標本會有那么多想法?網室里那些活著的蝴蝶,卻什么想法都沒有。金裳鳳蝶蜷起觸角說,那是因為,活著本身就夠艱難了,沒有工夫七想八想。
虎斑蝶說,我要走了,晚上太涼,飛起來吃力。大藍閃蝶再一次將藍光匯集起來,漩渦重新出現。虎斑蝶勉力從漩渦中擠了出去。透過百葉窗的縫隙,金裳鳳蝶遙遙地望見虎斑蝶的身影,翅膀扇動得頗為笨拙。
與此同時,五樓一扇半開的窗戶里,小莊的目光也在追隨虎斑蝶的飛行軌跡。她想起凍存在醫院實驗室的胚胎,她的生物學意義上的后代,此刻也正游弋在生死之間的晦暗地帶,向前一步就是生,后退一步就是徹底的消亡,她是決定者,卻遲遲做不出決定。
中年管理員在展廳的墻上掛上了一幅新的蝴蝶標本,是一只虎斑蝶。管理員退后一步,端詳了一下這只新標本,略帶遺憾地搖了搖頭。標本上的固定針插得有點歪,并沒有插在中軸線上,以至于整個標本的形態顯得不那么完美。
一星期前,管理員將一批新死的蝴蝶送到標本室,其中就有那只虎斑蝶。一同送去的,有兩只是已經產卵的雌蝶,還有兩只剛剛完成交配的雄蝶。昆蟲針一根根刺入它們的中胸,虎斑蝶看到針孔處一縷輕煙轉瞬即逝,是同伴們消散的記憶。輪到虎斑蝶的時候,小莊的手停住了。虎斑蝶聽到她喃喃地說,是你啊。虎斑蝶說,你認識我?小莊說,你每天晚上都會從網室飛到展廳來。虎斑蝶帶著希冀望向小莊,你可以,留住我的記憶嗎?小莊把玩著昆蟲針說,為什么?
虎斑蝶說,你知道,蝴蝶沒有心臟,只有背血管,沿著我們身體的中軸線傳輸血液,也保存著我們的一切記憶。蝴蝶死去,很快就會以花的形態重生。蝴蝶之所以流連花叢,汲取的不是花蜜,而是同類生前的記憶。只有當記憶被汲盡,花朵萎謝,那才是一只蝴蝶真正的死亡。可一旦背血管被刺破,蝴蝶生前所有記憶立刻消散,不再參與到生命的輪回中,等于棋盤上被吃掉的棋子,剩下的棋局,和它們無關了。小莊說,所以標本館里的那些蝴蝶,靠著你持續帶去的花草氣息,會覺得自己還在棋局中,還能有各種念想與欲望,哪怕只是錯覺?虎斑蝶說,是啊,現在你明白了。
小莊看著虎斑蝶,針尖劃過鬢角的發絲。她說,即使繼續待在棋局中,也總有終局的一刻,早走晚走,又有什么差別?虎斑蝶說,每一顆棋子,都希望能在棋盤上堅持到最后的。小莊搖頭說,太難了,也太痛了。虎斑蝶說,你現在還記得那種痛嗎?小莊說,怎么會不記得!話一出口,她心里忽然咯噔了一下。她以為會永遠刻在身體里的痛,此刻一點都找不回來了。痛只是作為一個概念留存在她的記憶里,但身體已經將那種具體的感覺抹去了。虎斑蝶說,優越如人類,也無法擺脫動物的本能啊……你看,你的身體已經準備好了。它狡黠地笑起來。
昆蟲針落下來,刺破虎斑蝶的身體,針尖稍稍偏移了方向,避開了背血管。
時隔一年,輔助生殖中心門口依舊熙來攘往,看診的人甚至比一年前更多了。一對對焦灼的面孔從小莊眼前晃過,她想起虎斑蝶說,她的身體已經準備好了。但身體并沒有告訴她,是準備做蝴蝶,還是做天蠶蛾……她被護士領著,走向一道緊閉的門。門口立著“家屬止步”的牌子,丈夫捏了捏她的手,松開了。
走過當初取卵的那一間手術室,她覺得自己的心跳在加快,然而護士并沒有停步,徑直領她走到隔壁的房間。沒有那么多冰冷的器械,并排五張手術床,間距不大,她在最后一張空床上躺下。每張床上都躺著一個女人,架起的雙腿大大張開。在這樣的姿勢下,女人們依然不忘小聲交流,你是第幾次移植,鮮胚還是凍胚?
護士推著B超儀走來,輪到小莊了。醫生核對了姓名,然后,將裝有胚胎的移植管送入子宮。她只覺一點悶悶的痛,就聽到醫生說,好了,保持這個姿勢躺一會兒。
她把手放在小腹上,脂肪層下那個小小的三角地帶,應該有什么正在發生吧。做蝴蝶還是天蠶蛾,她默默地想,棋子或許還能有那么點選擇的權利。她環顧左右,每個女人都神色莊嚴,大張著雙腿,像打開的蝴蝶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