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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廣州文藝》2024年第8期|江子:應許之地(節選)
    來源:《廣州文藝》2024年第8期 | 江子  2024年08月16日08:15

    1

    北宋皇祐五年(1053年),對于江西中部山鄉小縣永豐非比尋常。這一年八月上旬的一天,永豐迎來了它滿口異鄉口音的子嗣——年47歲的歐陽修。與他一起回來的,還有他的母親鄭氏以及胥氏、楊氏兩位夫人。只不過他的還鄉是以肉身,而她們都以骸骨。鄭氏死于上一年即1052年,而胥氏、楊氏死得更早,胥氏死于二十年前(1032年),楊氏死于1035年。

    這真是一件讓人悲傷的事情:他帶著裝著她們三人尸骨的靈柩,一路從潁州出發,經潁水入淮河達長江,轉鄱陽湖入贛江,再轉陸路至永豐。他在路上的時間就花了將近一個月,三具棺材在路上一個月所費的銀兩和腳力,想必也不會是一筆小數目。

    那其實并非必要的旅程。哪里青山不留骨?哪里黃土不埋人?何況胥氏和楊氏這兩位女子,原本就跟這塊名叫永豐的土地毫無瓜葛:胥氏是歐陽修恩師、漢陽知軍胥偃之女,祖籍湖南長沙,與歐陽修居于洛陽,婚后兩年而卒,年僅17歲;楊氏乃已故諫議大夫、杭州人楊大雅之女,與歐陽修在汴京完婚,婚后一年而卒,年18歲。于她們來說,永豐是個從來沒有抵達過的異鄉。何況她們死后尸骨早已埋于身故之地,讓她們繼續留在原處,也許她們的靈魂更加安妥。

    可是歐陽修不這么想。他要帶母親歸葬故鄉,因為他的父親40多年前在泰州死后葬回了故鄉,他想讓母親與父親在地下團聚,并且讓兩位夫人認祖歸宗,附葬在故鄉的土地上,也就是永豐沙溪叫蟠龍形的祖山里。雖然他們之間大多相互陌生,比如兩位夫人就從未謀面,她們與他的父親更是風馬牛不相及,但因為他的關系,在故鄉的地下,他們將是相親相愛的一家人,永久享受歐陽家族子孫的香火,而不會因天各一方無人祭掃最終印跡全無。這就是歐陽修寧愿費時費錢,也要將三位親人的尸骨運回故鄉的重要原因。

    在親友們的幫助下,歐陽修順利將三位親人的骨骸落葬。之后他留在永豐繼續服喪。有史料表明他表現得極為活躍,四處登山臨水,察族譜,看祖墳,結交親族,追問血脈。他對所經過的所有地方都顯得十分熟稔,對遇到的所有人都愿意拱手相談,對這里的一草一木都表現出濃厚的興趣。他是個官階不小的、能與當朝皇上說上話的官員,服喪前還是應天府知府,又是海內知名的詩人、作家和文化學者,可在這個看起來有些粗鄙的偏遠鄉野,他顯得謙卑有余,和悅有余,與他的官員身份遠不相稱。他是朝堂之上知名的斗士,勇于進諫無懼樹敵的大臣,可在這里,他完全卸下了他所有的長矛和盔甲,仿佛一個依偎在母親懷中盡情享受母親疼愛的孩子。他如饑似渴地閱讀在這里能找到的所有文字,著手編輯整理歐陽家族的族譜。他饒有趣味地學著故鄉的人們說話,即使他說出來顯得頗為滑稽。他對這里表現出強烈的歸屬感,他才47歲,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可在這段家居時間他就迫不及待地在家鄉為自己選好了墓地。有一天他指著一塊地信誓旦旦地對親友們說,此地他日當葬老夫。

    他原計劃要在家多待些日子。他還有九個月的服喪期。不過后來發生了一點兒意外,三個多月后,他突然接到岳母金城夫人趙氏逝世的噩耗。這一變故改變了他的計劃,他不得不匆匆告別故土,踏上了回潁州奔喪的路。

    可以想象,他此次告別,腳步并不沉重,因為他相信,有父母與兩位夫人的骨殖在此,有他對故鄉許下的諾言,要不了多久,他就會重新回到這塊土地。

    2

    歐陽修1053年的回鄉表現出強烈的歸依之情。可事實的真相是,在此之前,他對這塊土地的印象幾近于無。他出生于四川綿陽,父親當綿陽推官的任上,后來跟隨改任泰州判官的父親到了江蘇泰州。他3歲時,父親去世,一年后也就是1011年,他與母親攜妹妹扶著父親的靈柩第一次回到故鄉的土地上。永豐的家資難以養活他們一家人,無奈之下,他們跟著母親前往湖北隨州,投奔了當時在隨州任推官的叔父歐陽曄。沒有史料說明他們此次在永豐具體待了多少天,但可以猜測不會太久。時光如此短暫,他只有4歲,怎么可能對這里有清晰的印象?

    叔父與母親的教導,歐陽修得以在隨州順利成長。他讀書,從小就表現出異于常人的稟賦。他思考,臉上經常浮現出與年齡不相稱的老成持重表情。他說話,很可能是一口純正的隨州話,不會有太多永豐的成分。1028年,他21歲,開始離開隨州,去問鼎自己的前程。他先是到漢陽拜謁知漢陽軍胥偃,才華與品行博得了胥偃的賞識,之后隨胥偃往京師,由胥偃推薦入國子監學習。1030年他進士及第,從此踏入北宋政壇。他從將仕郎、試秘書省校書郎等這些京師低階的官職做起,后轉向地方,先后任充西京留守推官,館閣校勘,光華軍乾德縣令,武成軍節度判官,龍圖閣直學士,河北都轉運按察使,滁州(安徽)、揚州(江蘇)、潁州(安徽,今阜陽)知州,知應天府兼南京留守司事……

    他47年的履歷里讓他印象深刻的當然是隨州、乾德、京師、滁州、揚州、潁州、南京。永豐,只占非常小的一部分,甚至是最為模糊的那部分。在他扶著母親和兩位夫人的靈柩回鄉之前,他何曾記得家鄉的一座祠堂、一條小路、一座山林?

    可即便如此,吉州永豐在他心里依然非比尋常。永豐,那是他的先人的埋骨之地,也是他生命的初始之所,是他屬于先天的那部分。它是他的因,而他是它的果。他們互為表里,不分彼此。雖然他從小并沒有在永豐生活過,可永豐就像他身體的胎記、他手中的掌紋,與他不離不棄,生死相依——

    他姓歐陽,那是永豐乃至所屬的吉州無比光耀的姓氏。自著名書法家歐陽詢的后裔、唐天寶年間(742年—756年)任吉州刺史的歐陽琮致仕后始居吉州,歐陽氏在吉州瓜瓞延綿,并開創了吉州科舉考試的先聲:南唐保大十年(952年),歐陽修的叔祖父歐陽儀名列進士榜,成了吉州歷史上的首位進士,點燃了原本蠻荒的吉州(廬陵)文明的第一叢篝火。為了紀念此事,太守將歐陽家族的居住地“文霸鄉安德里履順坊”,冠上了歐陽的名號和蟾宮折桂的寓意,改為“儒林鄉歐桂里具慶坊”。后歐陽修的祖父歐陽偃等移居永豐沙溪,歐陽家族的文脈開始在永豐延展。40年后也就是北宋淳化三年(992年),歐陽修的伯父歐陽載進士及第,續寫了由其叔祖歐陽儀開創的廬陵科舉榮光。又八年即咸平三年(1000年),歐陽修父親歐陽觀,叔父歐陽曄、歐陽穎一起進士及第,更是將歐陽氏在廬陵的名望推上了巔峰,廬陵因此又稱“歐鄉”——似乎歐陽才是這塊土地上的真正主人!歐陽修能高中進士,除了自身的用功,何嘗不是祖輩文脈的蔭護所致!

    不僅如此,他的性格倔強剛烈,不肯屈服(曾移書痛斥言官高若訥“不復知人間有羞恥事”,朝野震動),愛認死理,同時不無寬厚仁慈之心(任多處地方官皆體恤民情,關心民瘼),與其說是他自身的修煉,不如說是因為家傳。

    歐陽觀死的時候歐陽修只有3歲,可這一點兒不妨礙他在歐陽修的靈魂深處留下清晰的烙印。這一切都來自他的母親。從小到大,他的母親鄭氏經常跟他談起父親:

    “汝父為吏廉,而好施與,喜賓客;其俸祿雖薄,常不使有余。”

    “吾之始歸也,汝父免于母喪方逾年,歲時祭祀,則必涕泣,曰:‘祭而豐,不如養之薄也。’間御酒食,則又涕泣,曰:‘昔常不足,而今有余,其何及也!’吾始一二見之,以為新免于喪適然耳。而其后常然,至其終身,未嘗不然。”

    “汝父為吏,嘗夜燭治官書,屢廢而嘆。吾問之,則曰:‘此死獄也,我求其生不得爾。’吾曰:‘生可求乎?’曰:‘求其生而不得,則死者與我皆無恨也;矧求而有得邪,以其有得,則知不求而死者有恨也。夫常求其生,猶失之死,而世常求其死也。’”

    “夫養不必豐,要于孝;利雖不得博于物,要其心之厚于仁。吾不能教汝,此汝父之志也。”

    ——《瀧岡阡表》

    廉潔,為人慷慨,急公好義,好施與;重孝道,常懷親,每祭祀必哭,并常恨自己沒能在親人在世時盡孝;為政寬,擔任負責刑獄的推官,常因不能為死囚尋到生路而感嘆不已;追求仁愛、厚道的人格……這是歐陽修母親鄭氏向歐陽修塑造的父親形象,也應該是母親為他定制的做人楷模。

    不僅是歐陽觀,歐陽修的叔父歐陽曄有著與其兄長一樣的秉性。可以說,歐陽曄是歐陽觀留在世上的一個備份。歐陽修的母親經常告訴歐陽修說:“要想知道你父親是怎樣的,你看看你叔叔歐陽曄就知道了。”(“爾欲識爾父乎?視爾叔父,其狀貌起居言笑皆爾父也。”——歐陽修《尚書都官員外郎歐陽公墓志銘》)

    兩位長輩相同的性格,源頭無一例外地指向故鄉。廬陵地處江西中部,氣候溫潤,山川秀麗,草木葳蕤,受天地自然的滋養,廬陵大地上的人們,元氣酣暢,性格剛直良善,有大節,常懷慈悲之心。歐陽修的性格,是父親、叔父的翻版,也是得之于廬陵這塊土地的慷慨饋贈。

    故鄉在歐陽修的印象中不甚清晰,可并不影響故鄉在他的生命中如山鄭重。它長期缺席于歐陽修的現實生活,可它不斷地在歐陽修的血脈中產生山呼海嘯般的回響。它就像一個路標,不斷地引導著歐陽修向南回望,鼓舞著歐陽修的精神歸來。如此,他在《醉翁亭記》里標示自己“廬陵歐陽修也”,在其《蘇氏文集序》《梅圣俞詩集序》《集古錄目序》《有美堂記》等文章署名都稱“廬陵歐陽修”,就一點兒也不讓人意外了。他在母親死后一年,歷經艱苦把她及死去多年的兩位妻子的尸骨運回故鄉,乃是命定的旅程,真情的不二之選。他指著故鄉的某處說此處他日當葬老夫,也就不是一句戲言,而是深思熟慮后的鄭重托付,鐵骨錚錚的誓言。

    3

    至和元年(1054年)五月,歐陽修服母喪期滿,回到京師,重新扮演他在廟堂中的重要角色。接下來,歐陽修迎來了他人生的高光時刻:

    他擔任主考官,錄取的名單光耀史冊。嘉祐二年(1057年),他權知禮部貢舉,共錄取進士388人。蘇軾父子三人、二曾(曾鞏、曾布)、二程(程顥、程頤)、二章(章惇及其族侄章衡),橫渠四句的張載,開土千里的王韶等都赫然在列。388人中,登上相位的就有王韶、鄭雍、梁燾、呂惠卿、林希、曾布、張璪、章惇和蘇轍9人,名列宋史列傳的24人,從文豪到儒將、從學者到名臣應有盡有。這一年科舉進士榜,被后世稱為千年科舉史第一榜。

    作為史學家,他于至和元年(1054年)八月受詔修《唐書》。而在此前,他就開始了私修《新五代史》。嘉祐五年(1060年)七月,兩史修成。他因此成為一人在二十五史中獨占兩史的史學巨匠。

    作為政治家,他參與過慶歷新政,擔任地方官20余個,京官20余個,于嘉祐五年任樞密使,嘉祐七年任參知政事,從此進入宰輔序列,位極人臣。

    作為文學家,他領導了古文運動,以豐沛的創作、近乎完美的人格與反映現實生活的文學主張被推為文壇領袖。他的許多詩詞和散文很長時間以來就在朝野流傳。他于嘉祐四年(1059年)寫就的《秋聲賦》,以及熙寧三年(1070年)寫就的《六一居士傳》,更是將他文學家的名望推向了巔峰。

    ……

    “論大道似韓愈,論事似陸贄,記事似司馬遷,詩賦似李白。”“事業三朝之望,文章百世之師。”(蘇軾)“挽百川之頹波,息千古之邪說,使斯文之正氣,可以羽翼大道,扶持人心。”(《宋史》)靠著遺傳故鄉永豐的基因和品行,以及后天的勤奮努力和百折不撓、百煉成鋼的韌性,3歲喪父的歐陽修,成功逆襲實現V字反轉,成為他的時代的英雄,乃至中華文明史上的巨擘與雄峰。——漫觀三千年中華文明史,文章、事功和人格,能達到歐陽修這樣高度的,幾乎寥若晨星。

    可不管他如何位高權重,在故鄉面前,他永遠是一名虔誠的、謙卑的子嗣。他先后兩次回永豐沙溪堆起的兩座墳頭不高的墳塋,以及歐陽家族在吉州的墳山,在他心里是險峰懸崖一般的巍峨存在。他經常寫信給在故鄉的堂弟歐陽煥,年年囑他在寒食節(清明)時代他為包括他的父母在內的先祖上墳。至和二年(1055年),他又派遣仆人專程從潁州回鄉祭祖。嘉祐七年(1062年)冬天,他作《曾祖、曾祖母焚黃祭文》等三道,遣侄兒歐陽嗣立赴故鄉祭祀祖宗三代亡靈。他給堂弟歐陽煥的書信從來言之切切:

    “八郎近寄信來,回陂門垣及水道并已改了,不知是否?……今因寒食,遣人力去上墳,望與至少卿墳頭一轉。為地遠,只附錢去,與買香、紙、酒等澆奠。……更附錢五百文、與回陂墳頭張旺,取伊一領狀,封來。仍指揮伊修蓋墻垣,看鎖門戶,千萬千萬。”(至和元年)

    “回陂墳所,必與照管。今因寒食,令人力蕭及去上墳,將錢五百省,請與買酒食去澆奠回陂墳。”(至和二年)

    “為今春使契丹,寒食不曾遣得人往墳所。吾弟并與到諸墳,深感深感。修見乞洪州,亦只為先墳也。未得間,恐吾弟因出入,且為照管。”(嘉祐元年)

    在信里,他一再惦記祖墳之地回陂的門垣水道,反復交代錢財、物質,詳細告知買酒食、修蓋墻垣看鎖門戶等瑣事。從語氣中可知他對給先祖上墳的重視,同時也充滿了對所托之人的吁請和不放心。在信里,他啰里啰嗦,仿佛優柔寡斷的鄉里鄰家老伯,哪里像是當年怒罵高若訥“不復知人間有羞恥事”的快意恩仇的猛士,一身正氣滿臉威儀的朝廷大員!

    不僅如此,他還常常接受永豐鄉親的邀請,為眾多小小村莊不同姓氏家族的族譜作序,署名從來都用“歐陽修,本邑人”。他還在離家七年后也就是1060年,為當年訪問過的一座叫寶錫院的寺廟題詩,詩中毫不掩飾他對故鄉的曲意奉承:

    為愛江西物物佳,作詩嘗向北人夸。

    青林霜日換楓葉,白水秋風吹稻花。

    釀酒烹雞留醉客,鳴機織苧遍山家。

    野僧獨得無生樂,終日焚香坐結跏。

    ——《寄題沙溪寶錫院》

    1060年歐陽修任禮部侍郎,擱今天的話說是副部級長官,他的忙碌可想而知。可他對故鄉的這些小事情毫不怠慢有求必應,足可見故鄉在他心中的重量!

    4

    證明歐陽修對故鄉的虔誠,還有《瀧岡阡表》的寫作。

    所謂阡表,即墓表,也就是豎立在先人墓前、記錄先人功德的祭文。早在1053年扶母親和兩位夫人的靈柩歸葬永豐后,歐陽修就尋思著為父母寫一篇祭文。這對已經有過《醉翁亭記》《朋黨論》等名篇、朝野公認的詩文革新運動領袖的歐陽修來說,能算多大的難事呢?他很快就寫成了《先君墓表》一文,文中對父母公德,自然免不了詳備之至。

    可他并沒有立即定稿,更沒有刻碑。他在等待。他在《瀧岡阡表》中言:“非敢緩也,蓋有待也。”他在等待什么呢?

    他在等待自己能給父母交一份最滿意的成績單。他3歲而孤,由母親帶大。母親每每以父親的德行教導他仁厚立世。而自己仁厚與否,需要自己用一生的行動來證明。而他寫作《先君墓表》時不到知天命之年,余生也長,他要等到確定自己無違母德的時刻。

    他要等待朝廷對先祖的最大封贈時。按宋制,朝廷對不同級別的官員的先祖都會有不同等級的追封。級別越高,其先祖追封越大,也就是得到的回報會越多。他才47歲,作為朝廷命官,他還有不少的變數。他想等到靴子落地,自己一生職位的底牌翻出,先祖得到的追封最高。

    熙寧三年(1070年)也就是歐陽修正式致仕的前一年,歐陽修年已64歲,任青州知州。在此之前,他已任職樞密使、參知政事。他的職務已經抵達巔峰,而其身體已經趨向衰竭,即使皇帝愿意提拔他到最高的宰相之位,他也已經無力履職了。此時父親下葬已有60年,母親下葬也有17年,朝廷對歐陽修曾祖父母、祖父母、父母的封贈也已頒布。一切都塵埃落定。老病衰弱的歐陽修自感時間不多,遂將以前寫好的《先君墓表》精心修改,詳細列上朝廷對曾祖父曾祖母、祖父祖母、父母的封贈名號,最終補充成《瀧岡阡表》,并在青州選取一塊高212厘米、寬96厘米、厚23厘米的黑色大青石,十分鄭重地親手在碑石正面手書《瀧岡阡表》碑文,背面手書《歐陽氏世系表》,再請知名石匠按其筆畫鐫刻成碑。諸事大定,歐陽修妥善安排,托人將碑石運送上船,走水路運抵故鄉沙溪,豎立在父母墓道前的西陽宮內。

    從山東青州運送一塊數百斤重的大青石回1000公里之外的永豐,那是比起他47歲時扶母親及兩位夫人的靈柩從潁州回永豐更不輕松的工程。

    修以非才入副樞密,遂參政事,又七年而罷。自登二府,天子推恩,褒其三世,蓋自嘉祐以來,逢國大慶,必加寵錫。

    皇曾祖府君累贈金紫光祿大夫、太師、中書令,曾祖妣累封楚國太夫人。

    皇祖府君累贈金紫光祿大夫、太師、中書令兼尚書令,祖妣累封吳國太夫人。

    皇考崇公累贈金紫光祿大夫、太師、中書令兼尚書令,皇妣累封越國太夫人。

    今上初郊,皇考賜爵為崇國公,太夫人進號魏國。

    ——《瀧岡阡表》

    從皇祐五年(1053年)到熙寧三年(1070年),《瀧岡阡表》歷時17年寫成。那是他寫得最久的文,比他修《新唐書》《新五代史》兩部史學巨著加起來的時間都長。他之所以要用如此長的時間寫這樣一篇文,是事死如生,是要讓死去的父母與他一起成長,讓他的事功兌換成給父母的封贈,轉換成給父母的禮物。如此,他與父母就不分彼此,生死一體。這是怎樣的良苦用心!

    《瀧岡阡表》正文共計1113字,字體端莊穩重,神采秀發,膏潤無窮,雄渾有力,全文結構嚴謹,層次分明。加上背面的《歐陽氏世次碑》,全碑3000多字,是歐陽修傳世最大的手跡。

    歷時17年創作的《瀧岡阡表》,集歐陽修與其父母的一生于一身,質樸沉痛,哀婉深情,享有“千古至文”的美譽,與韓愈的《祭十二郎文》和袁枚的《祭妹文》并稱中國古代三大著名祭文。因為作者的特殊身份,以及其文學與書法的雙重價值,《瀧岡阡表》成為國寶(2006年被評為國家級文物),成為永豐這塊土地上最為貴重的信物。

    5

    故鄉在南方,而國家的重心在北方。身為朝廷重臣,歐陽修就不得不在北方長期淹留。至和元年五月服完母喪,歐陽修入京得到的第一個任命是吏部負責官吏選調的權判流內銓。才六日,他因讒言被罷官,又受命知同州。沒幾日,皇帝念他勞苦,有詔修《唐書》,遷史館修撰……一年后,又奉命出使契丹,為賀契丹登寶位國信使……

    無論是做京官還是地方官都淹留北方,這是歐陽修的宿命。北方,仿佛繩索將他越勒越緊,仿佛泥潭讓他越陷越深……但歐陽修并不甘心。他的理想,是回鄉做一名故鄉先祖墳地的守墓人,然后自然老死故鄉,歸葬祖墳地,最終實現自己對故鄉許下的“此地他日當葬老夫”的諾言。而要實現這一愿望,踐行這樣的諾言,以他的身份,他認為的最好辦法、不二途徑,就是乞求知洪州——向朝廷請求將他外放到南方的、離故鄉永豐約400里的洪州任知州。倘若如愿,他可以繼續為朝廷服務,也可以兼顧對故鄉先祖墓地的照看,到寒食季節,他就可以親臨墓地現場親自安排香、紙、酒之事,無須勞駕那個辦事不知是否牢靠的十四弟歐陽煥了。

    嘉祐元年(1056年)開始,歐陽修就不斷地向朝廷上報自己乞求知洪州的札子。在第一件札子中他寫道:懇請到洪州任職,理由是要照看先祖墳地。(“乞洪州,亦只為先墳也。”)

    皇帝沒有搭理他的請求。一年后他又上疏:我老家在吉州,幾年前回去歸葬亡母,可惜時間緊迫,各種事兒沒落實,還請皇上允許我到洪州任職。在奏疏之前,他還專門提醒皇帝,去年冬天他就上疏乞差知洪州一次。(“臣去冬曾有奏陳,乞差知洪州一次,尋以差入貢院,無由再述懇私。……臣鄉里在吉州,昨于丁憂持服時,歸葬亡母,荒迷之中,庶事未備。……特許差知洪州一次。”)

    兩年后也就是嘉祐四年(1059年),他連續上了三道札子,標題明確標述為乞知洪州。為了提醒皇帝的重視,他給自己的札子編了序號,以1057年的札子為第一號,1059年的首札為第二號。在奏疏中,他的語氣越來越哀婉。他說道:

    近一兩個月來,眼疾發作,暗昏疼痛,工作難免出錯,自己心實不安。我自前多次請求去江西當差,還請皇上恩準。(“近一兩月來,暗昏疼痛,屢在假告,不無廢事。人雖未責,臣豈自安?臣自前累曾陳乞江西差遣一任,欲乞檢會臣前后陳乞,除臣洪州一次,俾解繁劇,以養衰殘。”)

    近期我屢次向皇上懇請去一外州當差,您都沒應允。最近眼疾發作越發厲害,想告假,去一遠外之州。請皇上可憐我愚笨應允我。(“右臣近罄懇私,自陳衰病,愿罷權尹,乞一外州。伏蒙圣恩,降詔不允。……近日以來,發作尤甚,眵淚浸澀,睛瞳眊昏,視物稍多,其痛如割。欲望圣慈,憫臣衰殘,察臣愚拙,許解繁劇,假一遠外之州。”)

    我身體不好,難當大任,我之所以想著去一個遠外之地,并非我貪圖享樂。……再次請求去一個遠外之地差遣,以養衰年。(“臣衰病不支,難當任使,素心所切,茍欲便私,非敢自圖外州,以就優逸。……乞一外任差遣,得以養理衰殘。誓于余年,少圖報效。”)

    五次奏疏都沒有說服皇帝,歐陽修依然不依不饒,一年后再次上了三道奏疏,言辭懇切地乞知洪州。其中第六狀最為沉痛。他說道:

    “右臣近瀝懇私,上干睿聽,以臣年衰多病,父母墳墓在遠,無人照管,乞一次江西差遣,至今未蒙恩旨。臣以病攻于外,事迫于中,既不自安,實難緘默,將期得請,不避煩言。重念臣不幸少孤,先父遠葬鄉里,在吉州之吉水(永豐于1054年從吉水析出,時說先父葬于吉水,乃襲舊制。——作者注)。昨臣丁母憂日,又扶護歸葬。然臣方在憂禍,故事力有所不周。臣但仰天長號,撫心自誓,只期服闋,便乞一江西差遣,庶幾近便營緝。至于種植松柏,置田招客,蓋造屋宇,刻立碑碣之類,事難倉卒,冀于一二年間勉力可就。當是時,鄉人、父老、親族、故舊,環列墓次,并聞臣言。自臣除服還期,皆引領望臣歸踐前約。而臣遷延荏苒,一住七年。是臣欺罔幽明,貪戀榮祿,食言不信,罪莫大焉。兼臣稟賦奇薄,衰羸多病,兩目昏暗,已逾十年。近又兩耳重聽,如物閉塞。前患左臂疼痛,舉動無力。今年以來,又患右手指節拘攣。……伏望圣慈察臣心志凋零,形骸朽悴,閔臣昔當少壯,銳意立朝,今而衰退,一至于此,哀臣情實迫切,乞賜檢會數年以來前后陳乞,特許與除知洪州一次。……謹具狀奏聞,伏候敕旨。”

    ......

    節選,全文刊載于《廣州文藝》2024年第8期

    江子,本名曾清生,1971年7月生于江西吉水。有兩百多萬字發表于《人民文學》《十月》《北京文學》《天涯》等刊物。出版長篇散文《青花帝國》,散文集《回鄉記》《去林芝看桃花》《田園將蕪——后鄉村時代紀事》《蒼山如海——井岡山往事》等。中國作協全委會委員,中國作協散文委員會委員。現在江西省作家協會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