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遠的“取斯堂”
從小到大,我都沒有見過我的外公外婆,他們在我出生之前就離開了這個世界,更不用說太外公這樣更上一輩的老祖宗了。
對此,我從來沒有遺憾過。尤其是長大以后,知道我母親當年是決絕地斬斷自己和封建大地主家庭的一切聯系,義無反顧地跟著共產黨,參加了新四軍,而后又戰斗在我黨地下交通站線上,再也沒有回家。我還挺敬佩母親的。
直到有一天,母親突然破天荒地對我說起了她的家鄉漁家渡,說起了以前從未對我提及過的,我的太外公董金鑑,我才發現,我對自己的老祖宗是太不了解了。
母親在1921年歲末,生于浙江上虞小舜江邊漁家渡“董久大”臺門里;我的太外公,也就是母親的爺爺董金鑑,則于1922年初秋,逝于滬上英租界內梅白克路“久大”商行附近一棟老式公寓內。按說母親和自己的爺爺董金鑑并無什么交集,為什么她會在多少年后,對這個從未謀面的爺爺心存敬意和懷念?
“久大”是高祖董簣山早年在上海創建的一家經營絲茶的商行,因生意紅火,又接連開出錢莊、當鋪,錢財滾滾涌來后,便回鄉在小舜江兩岸大舉買田置地蓋房,從此富甲一方、聲名遠播,“董久大”的名號也由此而生。
董簣山生意雖旺,卻無子嗣,難免傷感。好在自家兄弟董南山的兒子董金鑑聰明伶俐,承歡膝下,董簣山對他視如己出。同治六年,董簣山過繼董金鑑為嗣子,時年小金鑑剛滿六歲。董簣山給董金鑑取字“竟吾”,含有古人“繼承先人志向,傳承先人事業”之意,希望他好好讀書,將來考取功名,光宗耀祖。
董金鑑不負高祖厚望,從小熟讀四書五經,十七歲時便中了秀才。后因身體羸弱,母親吳太夫人恐他苦讀傷身,勸他別著急攻舉業。董金鑑雖然遵母命,暫且放下了參加科舉考試的念頭,但苦讀家中高祖多年購買的藏書已成習慣,一顆心早已浸淫書海,無法自拔。
后來,“董久大”創始人董簣山和其兄弟南山、瀛山相繼去世,而六歲時就過繼給董簣山當嗣子的董金鑑,雖然本無意經商,但作為董簣山的繼承人,他不得不聽從母命,接過了掌管家族生意的重任。
其時董金鑑才二十四歲,便無奈斷了讀書人的夢想,徹底放棄科舉之路,一腳踏入了商海。
董金鑑接替祖上生意后,雖然主要精力放在了打理家業上,但讀書、購書、藏書、做學問,仍然是他的至愛。
母親第一次對我提及漁家渡和董久大時,讓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太外公董金鑑在做生意的同時,創立的三山義莊中的藏書樓。
董金鑑為藏書樓取名:“取斯堂”。“取斯”二字源自唐代詩人李紳作的那首《寒松賦》,全賦274字,極贊長在冷崖峭壁的寒松,雖不被人識,依然高峻挺拔、特立獨行,不改變自己的內心,表現出隱士君子的志趣和氣節。最后以“固斯焉而取斯”一句結尾,句中的“取”有“取法”之意;“斯”指寒松,董金鑑曾有個別號叫“小舜江漁隱”,他為藏書樓取名“取斯堂”,是否暗喻做人要像寒松那般隱于深山,卻不失自己的志趣、氣節和風骨?
隨著年齡漸長,董金鑑對經營生意心生倦怠,卻在博覽群書的過程中對書從喜歡到酷愛,以致嗜書如命。他開始大量收集各種版本的書籍,有時看到心儀的書,書家不肯出手,他會幾次三番上門軟磨硬泡,加價收購;有時打聽到誰家藏有珍稀古書,他更是不惜代價,輾轉托人尋購,不達目的,誓不罷休。但終究還是有不少珍稀版本的書籍和一些有家傳淵源的孤本他無法求得,于是便四下尋找書法俊逸秀美的“傭書”(受人雇傭以抄書為業的人),出重金聘請他們對求而不得的書進行抄錄。但凡看到有價值的善本、孤本,或對民眾有用的醫用書稿,或民間郎中獨門秘籍的草藥偏方等等,他更是不惜錢財,翻刻付印,收藏保存。
如今被紹興圖書館收藏的《竟吾隨筆》就是董金鑑親筆所書,內中記載了大量他尋書、購書、請人抄書的種種細節和過程。
天長日久,“取斯堂”藏書已洋洋大觀。董金鑑熱衷購書、抄書、刻書、校書、印書、藏書的名聲也漸漸傳開,聲譽日隆。許多愛書之人紛紛登門造訪,切磋交流。清末紹興最著名的藏書家、中國第一家公共圖書館“古越藏書樓”的創始人徐樹蘭,不僅成了董府常客,他的堂侄徐維椿,后來還成了董金鑑的大女婿。近代教育家蔡元培和董金鑑也因書結緣,成為好友。后來董家因故遇劫,蔡先生還伸出援手施救。此是后話。
董金鑑曾經在為母親撰寫的《吳太夫人年譜》中提及自家的藏書:“積書至萬千”,萬與千的前面都空著沒寫,說明他雖然對其家中的藏書尚未統計出準確的數字,但藏書已經以萬計,卻是確鑿無疑的,且絕大多數都是上品、珍品。
2012年,紹興圖書館古籍部主任魯先進先生發表了一篇題為“會稽漁渡董金鑑藏書刻書考略”的論文,其中對“取斯堂”的藏書數量進行了探討。文中寫道:“取斯堂”是頗具規模的藏書樓,必然有“經、史、子、集”四部分藏書,“取斯堂”遺稿中恰好保存了一份“經部藏書目錄”,列出的數目竟然多達萬卷以上。由此推斷,“史”“子”“集”三部藏書,每一部至少也在萬卷以上。四部藏書的總數雖難以說出準確數字,但說它在五至六萬卷之間,應該不算過分。
我想,太外公當年在上海梅白克路公寓里去世時,心中最放不下的,恐怕就是漁家渡“取斯堂”內的數萬卷藏書吧?
母親告訴我,“取斯堂”是一棟九樓九底的房子,每間房子大約都有三四十平米,里面全是頂天立地的楠木書柜。那是她最喜歡呆的地方。因為封建大家庭崇尚“女子無才便是德”,母親在二十歲之前一直沒有上學的機會,唯一能讓她在書本和文字中汲取知識和學問的,就是“取斯堂”了。
“取斯堂”的一排排楠木書柜在母親眼里頂天立地,每個書柜大約都有兩米多高,1.2米寬,30—40公分深,層層疊疊排滿了書。母親覺得好看的書一般都擺放在高處,她要用梯子爬上去找書,取書。爬上去了,母親就不肯下來,坐在高高的梯子頂端看書,常常一看就是一整天,有時候連吃飯都忘了。
有段時間母親頭上得了疥瘡,被剃光了頭發,家里人上上下下都喊她“癩頭婆”。母親頂著一顆青瓜腦袋羞于見人,“取斯堂”就更成了她的避風港。無緣上學的閨閣千金也因此有了讀書的機會。
我問母親,這是否就是你掙脫封建大家庭籬藩參加革命多年后,仍然會懷念“取斯堂”和它的創建者董金鑑的原因?
母親沒有正面回答我,卻給我講述了一段往事。
1941年,日本鬼子占領了紹興城。不久,以書香聞名會稽的董久大三山義莊內的“取斯堂”藏書樓,就遭遇了一場劫難。
那一天,四條大船停靠在董久大河埠頭。船上下來了大約二三十人,為首的是兩個穿便服的日本人,旁邊跟著翻譯。隨行中有幾個穿長衫的文人,臉上透出無奈和恐懼。其余的人個個身強力壯,眼露兇光,身上斜挎著駁殼槍。
他們闖進董府,說要找董久大管事的人說話。董家其時輩分最大的就是二爺爺渠清公了。翻譯對二爺爺說:日本人要買你家藏書!二爺爺壯著膽子說:祖宗留下來的書我們不賣!旁邊一位幫兇拔出駁殼槍頂著二爺爺腦袋吼道:日本人要買,你們賣也得賣,不賣也得賣!否則,一把火燒了你全家!二爺爺哪見過這種場面,當場嚇得小便失禁,索索發抖。這幫人丟下二爺爺,徑直去了三山義莊,直奔“取斯堂”。義莊的人見了這等橫沖直闖的架勢,哪敢阻攔,只好任由他們去了藏書樓。
那幾個文人都是書界行家,是被日本人逼迫前來挑選書籍的。凡孤本、善本、精本,尤其是宋版、元版、明版的珍貴藏書,都被他們一一挑出,讓隨從人等去船上抬來木箱,小心裝入箱內,抬到船上。由于書實在太多,這些人整整折騰了好幾天,裝滿了四條船運走。臨走時,日本人隨意丟下了一些錢,算是“買”,不是“搶”。
“取斯堂”那一次的橫遭劫難,在母親心中種下了深仇大恨。她知道,不把日本鬼子趕出中國,國之不存,何以為家?
也就是在那一年,母親遇到了共產黨組織派來漁家渡建立黨支部,并任支部書記的父親,他的公開身份是漁家渡小學的教員。父親登門拜訪統戰對象“董久大”時,母親不失時機地向家人提出要去上學。家人礙于父親的面子,只好答應了母親上學的請求。
20歲的母親第一次跨進校門,也從此跟隨父親走上了革命道路。
但走得再遠,“取斯堂”的身影,其實一直珍藏在母親心里。
2023年10月2日,102歲的母親走完了她跌宕起伏的一生,與世長辭。
為了撰寫母親的一生,也為了追尋自己以往并不真正了解的“董久大”的真實故事,在未來的日子里,我將和遙遠的“取斯堂”對話,我不僅想追蹤那四船被日本鬼子搶走的珍貴藏書的下落,我也想看到如今被紹興圖書館收藏的“取斯堂”剩余部分的藏書。
遙遠的“取斯堂”,你的親人在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