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家的年輕人
研究生畢業,兒子留在北京謀事。在父母看來,進個單位,有個穩定的工作,不愁三餐四季,一切就放心了。但他不,偏要自己闖蕩。他是學編劇的,于是寫劇本,寫了投給影視公司。我心想,這也太不靠譜了。據我所知,影視公司并不缺劇本,缺的是好劇本。他說:“是啊,缺的就是好劇本。”我說:“你這不叫自信,叫無知者無畏。”他回過來的話是:“你當初不也一樣嗎?”
這讓我無言以對。當初,我明明有一份好工作,卻辭職了,躲在家里寫小說。那時候,我父親萬分焦慮,連做夢都是我沒有飯吃,央求我回到原單位去,但我何曾把父親的焦慮當回事,哪怕剛上幼兒園的兒子交不上學費,哪怕油瓶子空了米缸子空了,也依然從早到晚把自己關在書房里。現在,當我處在父親的位置,才深深體會到父親所受的煎熬。但我也會站在兒子的立場,覺得當父母的不能為了自己放心,就壓制了年輕人的進取心。
除了寫劇本,兒子還拍短片,和女朋友一起。女朋友小趙是讀研的時候認識的,是他的同學。他們拍片的方式令我感慨,是跟北京電影學院、中國傳媒大學的一幫朋友合作,你當導演,我就來當演員,我當導演,你就來當演員,彼此成全,彼此促進,又節約成本。他們工作起來很是玩命,沒有夜晚的概念,甚至不休息。這是一群心懷夢想并努力地為夢想而奮斗的人。
這樣的年輕人,在我身邊和下鄉采訪時,常常碰見。就在我住的小區里,一個小伙子為了攢下錢創業,做著三份工作,路上他常常不是走,而是奔跑,即便大冬天,頭發上也總是滴著汗。去年到甘孜,認識了一個姑娘,她大學畢業后自愿從海拔兩千多米的折多河畔,來到海拔四千多米的無量河邊,一待就是幾年。因為她,無量河邊的村民,學會了將俯拾皆是的蒲公英制成茶品,產品行銷全國;無量河邊的孩子,知道了大山之外的故事,也知道了山里山外的故事怎樣匯流成同一個故事……這等事見得多了,我就特別反對用“躺平”這樣的詞去描述當下的年輕人。隨便給出一種定義,既不符合事實,也不負責任。更糟的是,概念是會物質化的,它可能當真造就出躺平的群體。我們要允許生命中有無所適從的時期,如果某些年輕人真在躺平,那就想想這是為什么,我們能為他們做些什么。
兒子導演的片子,雖然也入圍了國內外的幾個電影節,但常常不被我待見。我認為過于講究技巧,過于象征化,因而給人鏡花水月之感。但我也知道,這是需要歷練的,有一些東西,只有生活的厚度和生命的長度能夠給予。
兒子的婚事也有些波折。二人交往一段時間后,兒子來電,說按小趙老家的風俗,得有個訂婚的程序,男方家長要到女方家去,彼此見面,相互認可。她家在內蒙古包頭市,和我們距離遙遠,但既是風俗,就得尊重,遠到天涯,也不算遠。麻煩的是正值疫情防控期間,不得不一拖再拖。后來,兒子說:“我們商量好了,網上訂婚。”對!這般與時俱進,既方便,也有趣。于是,小羅和小趙去騰訊創建了個會議室,兩家人“坐”進去,只見幾個腦殼,似乎擁擠著結在一根枝條上。兩邊的父母先是表揚對方的孩子,然后提出對孩子們的期望。兩個年輕人聽著,對視,偷笑。最后趙媽媽說到了結婚,說兩人交往了這么長時間,壞脾氣臭毛病好品德,都心中有數,畢業后就把事辦了。
而那時候,小羅和小趙并沒有結婚的打算,聽起來,仿佛很長一段時間里都不會有此打算。小趙說:“除了你們四個,我好像就沒看到有誰結婚的。”一句話讓我忍不住笑了起來——世界似乎猛然間縮小了,變成了一個孤島,帶著遠古和原初的氣息,也帶著創造的偉力。同時我也想,當下的年輕人對婚姻的淡然乃至抗拒,究竟是為什么?要說完全是對未來生活的擔憂,顯然不成立,某些家境優裕的年輕人,也選擇單身。這個問題,人類學家和社會學家或許可以好好研究。
結婚的事,在云端爭論了老半天,也沒爭論出個結果。
令人意外的是,去年5月,兒子來電話,說他們要結婚了,日子都定下了,讓我們到時候去包頭。于是,在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我們飛往那座美麗的城市——廣野平川,綠樹成蔭,在城市里就有個能牧馬的巨大草場。
婚禮就在一個草場上舉行,都是小羅小趙自己策劃的,充分體現了他們的專業性。花樹上掛滿膠卷,膠卷上有他們自己的照片,也有他們拍的片子的劇照——那是他們走過的路,簡樸而別具特色。主持人是從西安趕來的小趙的一個大學同學。婚禮并沒大操大辦,請的客人也不多,但非常溫馨。
原以為小趙是聽媽媽的話才答應結婚的,但能看出她從心里漫出來的喜悅。她穿著婚紗,擺出各種姿勢照相,誰要跟她合影,她都欣欣然,漂亮的臉上洋溢著幸福,眼中閃爍著憧憬。不擅長跳舞的兒子,居然跳了一段。作為婚禮的固定節目,兩人要說說戀愛經過。出乎我的意料,兒子說了很多,關于兩人怎樣互相鼓勵,怎樣攜手克難,有許多事是我不知道的。小趙則說,所謂的緣分,不止于相遇,它是在共同追求夢想的過程中結下的。小趙還講到一件事,說有部片子她做經紀人,卻被騙了錢,她去跟人談判,談了整整一天才要回來一部分錢。其間,小羅不能參與,又怕她吃虧,就在樓下等她,說如果對方動武,就立即通知他。小羅個子高,平時又愛健身,胳膊上很有些肌肉疙瘩,為顯示自己是有力量的,他穿著背心去。11月的北京,有些寒冷了,但他就那樣等了她十來個鐘頭。講到這里,小趙哭了,我也聽得淚眼婆娑。
婚后,他們出國繼續學習,邊學習邊工作。兒媳寫她的論文,兒子寫劇本,也寫小說,并抽空去店里打零工——一是掙些生活費,二是強化英語口語,三是增加閱歷,磨礪心智,接受善待、夸獎,也承受委屈,為自己的寫作積累感悟。兒子會讓我給他的小說提意見,但絕不許我隨意改動。有一回他把一篇小說發給我,我給他改了幾句,而后順手投給了一家刊物。小說發表后,他四處告訴朋友,那篇小說不是他寫的。我雖然感到尷尬,但心里是欣賞這種態度的。我不是他,他也不是我,我們今生有緣做了父子,卻有著各自的性情、好惡和堅持,他終究要開啟自己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