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浮之石
一
阿姐，聽說過東街西街嗎？在云浮。
春天的黃花風鈴木盛開著，和廣州遍街的木棉花一樣。我在西南還沒見過。在云浮，我第一次看見這樣的滿樹金黃。在我的認知里，紅色熱烈，黃色沉靜。
阿姐回答我：我見過一條長街連貫東西，東邊賣花，西邊買茶。花與茶天生就有聯系，都是土地上的精靈，花以姿容取勝，茶以口味叫絕。
阿姐，那黃花風鈴木長在東街街口，嗅著“二春茶”的香氣走進去，嶺南風格的騎樓里卻悄悄藏著云浮的來由。
“嗯，一方土地總有與之相連的物事，有人還說我們這里埋著千萬年前神女的夢。”阿姐說。
騎樓里，有女孩用粵語招呼，來，坐下喝杯茶，杯子里藏著云浮的春天呢。我不經意間看向一旁的大塊玉石浮雕，浮雕上方有題字曰“云海浮山”。女孩告訴我，這就是云霧山，環繞著這座城的群山里最高的那座——云浮因此得名。
阿姐呀，關于云浮的一切，在東街西街里都可以用石雕來表達。云霧山是整整一面墻的浮雕。桌上，田間的耕牛活靈活現在云石圓盤中央，夏日山里的夏蟬趴在枝干上鳴叫——夏蟬是碧綠軟玉，枝干卻是未打開的深棕色璞玉。軟玉與璞玉在某個能工巧匠手里，化為一動一靜，相得益彰。
“再長的街也盛不下一門手藝呀，溢出的部分，在這座城市一定四處都能尋得見。”阿姐說。
好呀，咱們一起尋尋看。
二
有人說，云浮石藝，始自山中有石。
百里石材走廊看似浮華，可任何一個“奢石”板材店的老板，都能隨口給我講一大篇樸素的“石頭經”。
云浮，有九座大山、兩條河流，山為骨水為魂，孕育出各種各樣的石材，云石（大理石）、石灰巖、白云巖、麻石、石英巖、砂巖……掰著指頭數不過來。就像人有不同的脾性一樣，石頭也各有各的脾性。幾百萬立方米的云石，不動聲色地藏在云城、高峰、南盛、石城、富林、鎮安、白石等處的地下。
云石磨光后漂亮，可以加工成各種形狀，做建筑物的墻面、地面、臺、柱，還有碑、塔、雕像等紀念性建筑物，也可以雕刻成工藝美術品、文具、燈具、器皿等。有的云石，生來自帶鬼斧神工，那紋理本來就是一幅生動的水墨畫。云浮的石灰巖儲量有幾十億噸呢，大多裸露在地表，貌不驚人，主要用作制優質水泥。有著美麗花紋的花崗巖，被稱為“巖石之王”，在建筑中，從屋頂到地板都用得上，要是把它壓碎了，還能制成水泥或巖石填充料。
也有人說，云浮石藝的興盛，與嶺南獨特的氣候密切相關。
人們常常耳聞“西關大屋”，因為廣州有“西關小姐”“東山少爺”的故事。清末，廣東的富商們在廣州西關等地建造獨具特色的大型豪華民居，這樣的做法很快在珠三角地區流行開來，身處廣府地區的云浮自然深受影響。
在云浮郁南，我看到了許多歷經上百年風雨的古建筑，公祠、大屋、私塾，建筑上有壁畫、書法、雕塑等藝術元素。氣派的當地大屋，與赫赫有名的“西關大屋”一樣，正立面屋檐下的封檐板雕刻精美的長卷圖畫，以石腳水磨青磚砌墻、設石門套，正門有吊腳扇門、趟櫳門、硬木大門一套的三扇門。
在這里，石藝處處可見，木材的使用卻大大少于我所見的其他省份，甚至連窗欞也是石制的。
咱們這里濕氣重，木頭很快就會朽壞，還是石頭堅固呀！那人告訴我。
原來，廣東大部分屬于亞熱帶，氣候濕潤，降水量充沛，且云浮多山多水，水汽蒸發量大，導致濕度極高。就像春季南方地區的高溫高濕天氣“回南天”，在云浮表現得尤為明顯——屋外溫度高達30度左右，潮濕度達到99%；室內溫度20度左右，濕度約為80%。有人調侃道，“回南天”里，老師們在辦公室打著傘批改作業，屋里墻上的水珠流成河了，濕滑的地板和洗完頭干不了的頭發，還有隨時蹦出來嚇人一跳的蜈蚣與蟑螂。
原來，粵地只有石頭能經受長年累月的濕氣侵蝕。
三
在云浮，外表美麗的石頭，都被當地人稱為“玉石”。這樣的稱呼，與石材本身是否為寶石無關，卻與石藝大師加諸其上的別致匠心息息相關。
云浮與石結緣，最早可探源到明朝萬歷年間。至清咸豐年間，云浮以“東安花石”而聞名，有人在富林蓮塘一帶開采石料并進行加工。光緒年間，云城高峰一帶有15個村莊500多人開采石料，并成立行業組織“云石行”。
幾個世紀里，云浮的石材工藝師們憑借著精湛的技藝，將當地產的各色石料雕刻成玉石雕件、屏風、影壁、欄桿、石碑。云浮石雕可見于廟宇和宮殿，比如新興國恩寺——公元683年由六祖惠能大師開山創建；再比如南明永歷小朝廷的鎮宮之寶“云浮石獅”。云浮石藝的構件曾被選用于北京人民大會堂、毛主席紀念堂及北京故宮、西藏布達拉宮修復的建筑裝飾，也可見于尋常百姓家。
漫步在云浮隨處可見的石雕市場，仿佛置身于一個奇妙世界。不得不感嘆，云浮的石藝大師們，一個個如有魔法傍身，一塊塊看似平凡的石頭，經過鋸、磨、雕、刻等十八般工藝，化作一件件美輪美奐的藝術品，或雄渾大氣，或細膩入微。
能工巧匠的手，如同時光的筆觸，將云浮的滄桑歲月，一點點鐫刻在這些石頭上。他們還將詩人般的情懷注入其中，譜出生命的律動。所以，每一件石藝作品都帶著一個故事或一樁家族傳說。
七彩山雞立于石山之上，《春滿人間福滿堂》；萬里長城蜿蜒于群山之間，《江山如此多嬌》……這些是孔祥雄首創的“玉石彩雕”。玉石彩雕利用玉石的邊角料、碎料做成，既省料又節源，不僅能夠帶動玉石業的興旺，也能很好地帶動磨料加工業、包裝業、運輸業等行業的發展。“一石三雕”也是玉石彩雕的價值之一。
石雕《壽比南山》，來自梁偉文的一次邂逅。他驚艷于朋友家那塊造型奇特卻被冷落已久的黃蠟石。他把那塊頑石弄了來，依據石頭的原形、線條、紋路、色彩，雕刻了一尊和藹可親、笑意盈盈的壽星像，命名為“壽比南山”。觀賞石向藝術品轉型，靠的是雕刻者的奇思妙想。
在云浮，也有人制造歐式的立體與寫實石工藝產品。潘斌強發現淡雅柔和的人造莎安娜石材具有可塑性強等特點，就嘗試使用云浮生產的人造莎安娜石材，精心創作出高浮雕《國色天香》，以牡丹為表現對象，在黃色人造莎安娜石材荒料上，借用工筆國畫的表現手法，使用浮雕三技法——淺浮雕、深雕（半圓雕）、鏤空雕，打造了一株雍容華貴、生動立體的石牡丹花。由他開先河的人造石雕刻，在云浮大受歡迎。
馬賽克拼畫是云浮常見的，一粒粒碎石拼貼的圖案，生動活潑又極富立體感。據說，當年評委們如此評論覃軍贏得石藝創作大獎的馬賽克拼畫《向日葵》：作品妙趣橫生，以高低不平的石粒，生動地表現了油畫原作的顏料色彩與厚度質感，獨具石藝創意。
大自然的無私饋贈，為云浮石藝提供了無窮無盡的創作靈感。在云浮，石藝承載著云浮人民的智慧才情，展現著嶺南文化的獨特魅力。成千上萬的石藝作品都如同歷史的見證者，靜靜地守望著這片土地上的滄桑變幻。
四
延續幾個世紀的云浮采石產業，因為生態保護而漸漸落幕，留下可以回望當年生產勞作場景的云石遺址公園，露著礦山一角以及公園墻壁上鐫刻的長長畫卷——關于云浮之石的全部故事。哦，“全部”這個詞并不準確，因為時間的車輪還在一刻不停地朝前。就像阿姐和朋友們幾個月前在新村的田野里播下的油菜籽，這個春天已經張揚綻放，肆意鋪開一片片金黃。
采石的步伐可以停下，但化為傳統、融入骨子里的云浮石藝卻越走越遠。從印度、土耳其等地進口原材料，然后加工裝飾后出口，一千多種石材產品銷往美國、日本、加拿大等全球一百多個國家和地區。
如今，云浮石藝已經走出了國門，它以其獨特的藝術風格和精湛的制作技藝，贏得了世界的贊譽。而云浮的石材市場，已經成為一個集生產、加工、銷售于一體的綜合性市場。
在這里，你可以看到各種各樣的石材產品，從大型的石材板材到精致的石雕工藝品，應有盡有。云浮的石材市場，不僅是一個商業貿易的平臺，更是一個傳承和發揚中國石材文化的重要載體，已成為當地發展的一個亮點，為山區經濟發展融入“一帶一路”建設指明了方向。
哦，阿姐，尋到了。讓我們記下云浮之石吧，記下這一方大地風華。
（作者：李燕燕，系重慶市作協副主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