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夢鸛雀樓
黃河躍過龍門,河面寬闊起來,河水變得溫順,濤聲漸漸遠去。綠樹掩映中的蒲州城若隱若現。鸛雀樓頭,艷陽高照,登高望遠的文人雅士熙來攘往,聚了又散。
三五成群的鸛雀鳥從河灘的蒲草叢中起飛,張開翅膀圍繞高樓盤旋。夕陽把這座木樓染成了黃色,扯不斷的西風從河對岸呼嘯而來,在漫無邊際的河灘上橫沖直撞。
這座興建于北周的木樓原是一座軍事瞭望臺,后來中原地區實現了大一統,刀槍劍戟的碰撞和軍馬的嘶鳴已經成為過去,木樓墻壁上留下了許多文人雅士的詩詞歌賦。登上木樓最高層,但見群山巍峨,大河玉帶纏繞,好一份心曠神怡。
一千多年前,這里是距離都城長安數百里的大唐“中都”蒲州,它連接長安和東都洛陽,是一座軍事重鎮,所以商賈云集,車馬喧囂,達官貴人轎子起落,才子佳人眉目傳情,悠哉游哉。
一個秋日,陽光明媚,風輕云淡,一身布衣的王之渙走出家門,他這是要去哪里?
辭官回到絳州老家十數年的王之渙心無旁騖,專心詩詞,聲名大振。他本來就是樂善好施之人,加之江湖義氣,雖然一介布衣,但依舊門庭若市,來訪者文人墨客居多,鴻儒大咖們捻須引頸,飲酒對詩,抒發情懷。宴席散,客人歸,王之渙常常長吁短嘆,這樣年華虛度怎對得起曾經的三更燈火五更雞,怎對得起明鏡高堂!他需要一場遠行驅散積壓在心頭的煩悶,重新揚起生活的風帆。妻子問,官人要去哪里?在充滿愛意的目光里,他羞愧難當,無言以對。母親說,由他去吧,有志男兒怎能蝸居庭院?他整理好行裝飛身上馬,馬蹄聲急,絳州城外的官道上煙塵四起。
一路上,秋風颯颯,滿眼皆是醉人的景色,久居堂屋,他好久沒有看到田野豐收的景象了。牛馬車顛簸在泥濘的道路上,倉廩實,民心安,眼前的一幕幕,讓他又想起衡水縣主簿任上的崢嶸歲月。他“少有俠氣,擊劍悲歌,從禽縱酒”,因為田糧畝數與苛捐雜稅分攤與上級屢次產生矛盾,不久他遭人誣陷,拂衣而去,沒有帶走衡水的一片云彩。
王之渙本是太原人氏,后隨祖父遷居晉南絳州,絳州距離蒲州不遠,他早就聽聞大唐中都蒲州的盛名,當他雙腳邁進蒲州城門時,還是被驚艷到了:蒲州城頗具大都市的氣魄,雄偉的城墻威嚴聳立,飛檐翹角的鐘樓,雄偉壯觀的鼓樓,城內石條青磚鋪成的街道四通八達,街道兩岸是威嚴的官府、嘈雜的茶肆酒吧、氣勢恢宏的廟宇,他仿佛置身長安街頭。大街上人潮涌動,各種叫賣聲此起彼伏,“日高人渴漫思茶”,他覺得腹中饑餓,目光逡巡中鎖定一家掛著“桑落酒家”招牌的店鋪,走進店門,跑堂的店小二熱情招待,猜拳行令和喧嘩聲不絕于耳。
王之渙猛灌了兩碗茶才緩過神來,忽然間一股濃濃的酒香飄入他的鼻孔,撩撥起他肚里的酒蟲。他問,什么酒如此香醇?店小二答:客官,您好福氣,這是今天剛開壇的20年陳釀蒲州名酒金桑落。好酒!好酒!難怪白居易老先生飲后留下“桑落氣薰珠翠暖,柘枝聲引管弦高”的詩句。幾碗酒下肚,王之渙飄飄欲仙,只覺得渾身是勁兒,他好久沒有這么痛痛快快地獨飲了,周圍的一切都恍惚起來。付了茶酒錢,他三步并作兩步移步店外,策馬揚鞭,直奔城西門外的鸛雀樓。常聽詩友們說起這座名樓,今天他一定要去登臨。酒讓他暫時忘卻了煩惱,馬蹄聲不緊不慢,暖風簇擁著他一路向西,鸛雀樓在他眼中漸漸清晰起來!
正值午后,炫白的日光從天空傾瀉,暖洋洋的。微醺的王之渙本想扶欄小憩,不想竟倒頭大睡,絡繹不絕的游客發出的嘈雜聲都沒有驚醒他。不知過了多久,一陣清脆悅耳的鈴鐺聲傳來,河面吹來的涼風讓他打了一個寒戰,他揉揉惺忪的睡眼抬眼遠望,蒲津渡口月牙形狀的鐵索浮橋橫亙在河面上,河東岸的四尊鐵牛、鐵人以及烏黑發亮的鐵山在夕陽的映照下,閃著白光。蒲津關口的馬車行人依序過河。河對岸一支迎親的隊伍正在跨河向東前進,嗩吶和小鼓聲絲絲縷縷,抬著新娘的花轎晃晃悠悠。在這里,綿延幾百里的中條山已到了盡頭,大山像久渴的水牛一頭扎進河里。河對岸的華山清晰可辨,中條山和華山隔河深情對望。太陽在連綿起伏的條山盡頭緩緩而沒,落日銜山,云遮霧障。太陽、群山、大河組成了一幅無比壯麗的畫卷。
黃河從高原而來,帶著雪山的問候,穿峽谷、過草原,一路南下,生生地把黃土高原切開,分成秦晉兩省,雖然被河水分隔,但河兩岸的人們卻一刻也沒有分開過,河西的姑娘河東的漢,河東的鑼鼓河西的腰鼓,河東河西像一對孿生兄弟跌跌撞撞從歷史的煙云中一路走來。河灘上的蒲草隨風搖曳,飛鳥起落,成雙成對。河面上的大小船只在波浪里前行,漁夫喊出的黃河號子鏗鏘有力。黃河過了風陵渡口,由南向東,奔流到海,勢不可擋。日出東海,月落西山,世間滄桑,皆如過眼云煙。王之渙極目遠眺,大河已經遠去,意念中,波濤洶涌的大海就在前方!
王之渙雖辭官賦閑,但他從來沒有放棄,他渴望重返仕途,報效朝廷。他相信自己,相信朝廷一定會再次起用他,讓他在更高的職位上服務黎民百姓。自唐玄宗開元年間入仕起,到冀州衡水主簿任上,他堅守做人為官底線,不趨炎附勢,不為五斗米折腰,是官場上的一股清流。在封建王朝里,他沒有被朝廷擢拔為棟梁,但他是百姓心中的好官。他歸隱市井,大唐少了一個小吏,但歷史上卻多了一個瀟灑自由的詩人。
王之渙此番來到蒲州,心卻在長安,他希望在蒲州能遇到可以引薦他的人,讓他能被朝廷重用,實現他的人生抱負。他一層層地攀登,看到不少震撼的詩句被刻在牌匾上,于是邊看邊讀,不停地叫好。每登上一層,都有不一樣的風景,登樓給他帶來了快樂,希望和憧憬像凌空的風一樣掃除他多日的苦悶。他站在最高層思考了片刻提筆寫下了“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的詩句,此刻他心情大好,暢想著未來。
翌年,經友人推薦,王之渙再入官場,授文安縣尉。他依然秉性不改,官風清白,頗受當地百姓稱道。只是天不假年,他勤勤懇懇,嘔心瀝血,上任不到半年便卒于任上。
王之渙沒有想到這座名樓會在他去世五百年后毀于戰火,更沒有想到他寫的這首五言絕句會被后人口耳相傳,婦孺皆知。一千三百多年后,一座現代化的雄樓巍然在黃河岸邊屹立,他的銅像被安置在最高層,他左手執卷,右手握筆,目光炯炯,望向遠方。他擁抱蒲坂山河于高樓之上,只覺得家山遙遠,長安路近。
這首五言絕句穿越千年的塵煙,鐫刻在每個中國人的心中,想當初,他是飽蘸怎樣的筆墨才能寫出這樣的千古絕唱?。⊥趵舷壬?,如今您腳下這塊土地稱作永濟,您目之所及到處欣欣向榮,樓東是一片接一片掛滿果實的果園,樓南是一池池碧波蕩漾的魚塘,樓北是高速鐵路上飛馳的列車。再往遠看,是綠樹掩映白墻黑瓦的新農村,這里大唐的風骨猶存,這里被打造成中國優秀旅游城市。文人墨客們簇擁著從歷史煙云中飄來穿過唐韻廣場,泛舟鸛影湖,體驗古蒲坂風情,吟詩作對,把酒言歡,笑聲喝彩聲不斷。夜幕降臨,華燈初上,鸛雀園酒店內餐桌上的桑落酒已經斟滿,大詩人李白從長安城風塵仆仆趕來了,杜甫、白居易一定是聞到了桑落酒香也如約而至,舞臺上霓裳羽衣舞如夢如幻,琵琶聲急,塞外往事讓王老先生熱淚盈眶。
清脆悅耳的編鐘聲已經遠去,鏗鏘的蒲州梆子猶在耳邊,這個集俠義和才情于一身的王之渙被蒲城桑落酒灌醉了,他醉倒在“唐宋八大家”之一柳宗元的蒲州,醉倒在顏真卿寫出“天下第二行書”的蒲州,醉倒在“愿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的蒲州。他枕著黃河的波濤一醉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