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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野草》2024年第4期|朱夏楠:尋山
    來源:《野草》2024年第4期 | 朱夏楠  2024年08月15日08:03

    冬日若有太陽,村莊里便不會太冷。可小屋還是冷。剛跨進室內,她就退了出來。

    村莊藏身于四明山東南角的山麓里,小屋則搭在村口三岔路一個緩坡上。公路從市區“駛”來,在此拐了個彎向遠處“駛”去,拐彎處又分出一條通往深山的小徑,挨著滿坡竹林。竹林的主人,也是小屋的主人。她聽毛師兄說,早先小屋不過是一個小矮棚,主人的父親用來看守林子,也堆柴,偶爾落腳。主人考學進了城,當了老師,后進了政府部門;臨近退休,忽思歸故土,于是費了番心思重新搭建裝修,還加蓋了一層,立時煥然一新。因依著竹林,就簡單地冠以“竹林小屋”之名。

    透過一樓的窗戶,能瞧見里面擺了麻將桌,還有一些農具。順著山體坡道而上,可達二樓。一個四四方方的院子,沒有院門,向外一跨就是竹林。院子里搭了個雨棚,成了個開放式的廚房,安了煤氣灶,也有移動的鋁制灶臺,可燒柴火。通往室內的是一扇推拉門,上方有個匾額,題著“晴耕雨讀”四個楷體字,頗為風雅。室內一室一廳一衛的格局,主場是客廳里三米多長的黃花梨木桌,喝茶吃飯兩用。墻上也掛滿了字畫,最顯眼的是一幅長長的青綠山水,幾乎占據了三分之一的墻面,但仔細看,就知道這是電腦制作出來的流水線工藝品。地下還堆著一些,有的是主人自己淘來的,有的是友人老屋拆遷棄置不用贈送的,不同風格的湊在一起,有一種粗放的怪誕感。空間有限,既無處可掛,又舍不得扔,只好如此。兩面寬大的透明的玻璃窗,一面向著村莊,一面向著山道指向的大山深處。

    小屋初成后,到了周末或節假日,主人便邀三五好友來此相聚。友人亦可自去。毛師兄便是友人之一。因與主人的村子挨著,又上了同一個中學,相識已有三十余年,可算是半個主人。

    此次她和棠師兄,就是受毛師兄之邀來此過周末的。棠師兄是第一次來,她已來了三次,只是次次都未見到主人。第一次來,是暮春,黃花翠竹,她跟著毛師兄繞著半個村莊信步游走。其中一條百十來米的臺階,是由硬冷的長石條或石碑鋪成的。上面刻著大字,或是人名,或是諸如“福壽永昌”之類的祝語,不少依稀還能看出漆的顏色。觸目驚心。

    “那時修路沒材料。眼光正是好,挑的都是這些上好的石頭。”毛師兄做著介紹。

    “他們后人呢,不管嗎?”

    “怎么管?后來也都走了,就算不走,也不想惹這些麻煩。”毛師兄沒有停下腳步,像在說一件無人在意的瑣事。

    她點頭稱是。總歸是活著的人更重要。天氣漸漸溫熱,遠遠近近的植被生長旺盛,石頭卻是死的。上面的字跡被不斷地消磨著;即使未被消磨,也不會發出聲音。她的心也在燥熱與冰冷中反復著。

    第二次來是秋末,楓紅草衰,只簡單地燒柴做飯飲茶。第三次來,是深冬,天白風寒,值主人在此閉關養病。她聽著毛師兄與他隔著門閑聊幾句,便匆匆逃離。距第三次,已過去了整一年。一年的時光像憑空消失了一樣,墜入了深井里,半點回響也無。

    這次來,人多;主人在,主人的兩個朋友也在。毛師兄三言兩語地做了引薦,便開始做菜,將清早去菜場買的魚頭、豆腐、芋艿、蘑菇等從黑色的塑料袋里掏了出來,擺在地下。院子里很快就騰起了煙火。毛師兄和主人各占了一個鍋,柴火燒得噼啪響。二人均脫了外套,挽著袖子,熱火朝天地舞著大勺。

    房間里冷,外面也冷。她這才注意到這屋子是在背陰處,太陽被山體遮了個嚴嚴實實。所以房間里即便開著空調,也是冷颼颼的,一點暖氣細若游絲。只是此前來時天氣溫暖,陽光明媚,光亮籠罩著群山,連帶著溫暖了這小小的一角。

    “加菜加菜!”一人拎著三棵毛茸茸的冬筍,從竹林跨到了院子里;另一人還在坡上掄著鋤頭,抬頭往這邊看著。主人的這兩個朋友顯然是干活的好手。

    她走過去,滿山都是落滿竹葉的黃泥地,不知他們是怎么找到筍的所在的。

    “看裂縫。”挖筍那人指點道,跟著鏟了兩下,果然,一個毛筍側躺在泥中。她有些驚異,從前只以為筍是根根直立往上走的。那人沿著竹根的方向鏟著土,很快又找見了一個。

    她看了半天,裂縫似有還無,干脆從墻角撿了個鋤頭,學著那人的模樣去挖,一無所獲,只覺得腰酸。直起身子緩了緩,見大半的山體泥土顏色有異,當是不久前都被細細地翻過了一遍。

    “那我也來松松土吧。”她放棄了找筍,用鋤頭撥弄著腳邊敦實的黃泥土。

    “你這是要開山啊?”毛師兄從油煙里抬起頭,“這活你干不了,還是和棠師兄去喝茶吧。”

    毛師兄今天沒扎頭發,燙染過的齊肩發根根立起,渾像一頭獅子。她記得初次相見時,那頭發還是溫順規矩地貼在腦后的。

    二人是在寺院里結識的。那時她整個心中總浮著一團滯澀之氣,日子渾渾噩噩。一日,路過棲心寺,不知怎么就走了進去。這座寺廟在市中心的繁華地段,門口車水馬龍。她也曾多次經過,只是很少留意,獨獨對寺門口的七座石塔印象很深,思緒偶爾在這“七”上打轉,不知這個數字在佛教里是何含義。不久之后結識了棠師兄,聊起,才知道那代表的是佛教里的過去七佛。

    于她而言,從前經過,寺門是沉寂的。那日卻打開了。

    寺廟不算大,大雄寶殿前保留了一塊空曠的平地,兩棵高大的銀杏樹閃著金色的光芒。她也被那金光閃耀著。一側是個凈手池,上面擱著幾個小木勺,有人在那里舀水、凈手,便也過去,跟著做了。水的清涼從手上傳到了心里,她覺得身體跟著輕了些。走到銀杏樹下,繞了一圈,又呆立了片刻。深秋的太陽于溫暖中也帶著一絲涼意,白果就是這個時候落在了腳邊。發緊,發皺,光潔變得丑陋,醞釀著下一個生命。

    她摸了摸臉,好像自己也是一棵樹,只是向著衰老行進著,卻沒有結出什么果子。結出了又如何呢,它們未必會長成另一棵樹。更大的可能,是被飛鳥叼走,或是腐爛在落葉堆里,或像現在這樣,一覽無余地裸露在不知從何而來的陌生人跟前。

    “里面有個講座,你要不要去聽聽?”一個女聲從身后傳來。

    她側身,是一個身著深藍色長棉袍的大姐,年近五十,臉頰豐滿,雙目炯炯卻不逼人。

    她不自覺地回應:“什么講座?”

    “寺里請了個哲學系的老師講佛教美學,今天講《維摩詰經》。”她熱忱地做著介紹。

    維摩詰?她對經書不熟,也不知佛教里還有這個人物,第一反應是與王維相關聯。王摩詰的詩就是從佛門里來的嗎?跟著想問幾句,有人遠遠地走過來打招呼:“毛師兄,你來了啊。”

    師兄……是了,她想起來寺院走動的居士們,不論性別,都是相互稱呼為“師兄”的。聽攀談,她了解了些大概,她們長年在寺廟里做義工,寺廟里的義工管理很嚴格,職責分明。如毛師兄,主要在寺廟的圖書館里幫忙整理文獻。這兩日天氣晴好,圖書館正在分批曬書。而毛師兄請了半天假,就為了去聽這個講座。

    她順從地跟隨兩人前去。講堂很大,像大雄寶殿前的平地那般空曠,已坐了一半的人。她留意了下,大部分是毛師兄這個年紀的,甚至年歲更大的。也有些青年人,二十歲左右,聚在一起耳語,可能是授課老師的學生。

    毛師兄從帆布包里掏出老花鏡,戴上,又掏出筆記本和筆,準備認真做筆記。見她心不在焉的樣子,笑道:“真羨慕你們年輕人,東西學得快。我們這個年紀,腦子記過又忘了,只能記一點是一點。”毛師兄絮絮叨叨地說著,但并不引人反感。

    她只好也笑笑,挺了挺腰,努力做出好學生的樣子,其實依舊神游物外。她也說不清自己在想什么,想的東西像是一團棉花,被撕成了碎絮,風一吹,就四處胡亂地飄著。這樣也好,她想,只當是找個地方歇腳,回蕩在空中的講課聲成了捉摸不定的思緒的背景音。

    “……譬如高原陸地,不生蓮華;卑濕淤泥,乃生此華……”思緒被召喚了回來。

    她聞聲看向遠處的PPT,落在她心底的這句話板正地附在上面。雜亂生長的荒草齊齊地低伏了下去,那些輕浮的念頭沾染了濕氣,凝結成了黑色的泥塊,沉在池塘里。天空澄澈。她低頭,水面晦暗不明,依舊看不清自己的模樣。周敦頤說“出淤泥而不染”。《維摩詰經》說“卑濕淤泥,乃生此華”。染或是不染,染而不染。她看著那些煩惱的事浮浮沉沉,忽而覺得很有趣。

    那之后,她便和毛師兄熟絡了起來。

    與棠師兄相識,也是因為毛師兄,也是在棲心寺。

    寺里開設了一個周末的研修班,教授佛教史、古代漢語、日語等課程,毛師兄帶她去旁聽了幾次。棠師兄是班長,負責簽到與分發作業等事宜,慢慢就熟了。

    棠師兄不過三十出頭,但吃素已有十余年。他說十幾歲的時候去臺灣游學,在法鼓山吃了一周的素齋。回來后母親疼惜他,做了好些佳肴,他卻聞見了異味,試了幾次,依舊食不下咽,便不再勉強了。

    人大概真是有前世的。她想起有個年紀相仿的朋友,講話總是一股官腔,嗓音深沉,語調仿佛在和下屬說話——前世也許是當官的;而棠師兄,前世說不定真是個僧人。也曾當面問過他,是不是打算出家?他說有段日子真想過,后來這個念頭淡了。至于將來,誰知道呢。“我們在無意識中發現了那些不是個人后天獲得而是經由遺傳具有的性質……發現了一些先天的固有的直覺形式,也即知覺與領悟的原型。”榮格的話毫無征兆地冒了出來——他所談的說不定也是前世今生的一個連接。一個人的今生,不知道是多少個前世一起作用的結果。

    來小屋的一周前,三人才聚過。

    當時棠師兄受江嶼寺一師父邀請,前去商討整理寺志的事,叫上了她、毛師兄,還有一個未曾謀面的居士——他們稱之為張師兄。張師兄與毛師兄年歲相仿,碰面后才發現早就在義工團隊中見過彼此,只是私下不曾有過交往。張師兄臉色凝重,不發一言,似有滿腹心事。

    車子駛離市區,視野所及從高樓轉為了田野,而后又被山巒填滿。江嶼寺就在這東邊靠海的青山群落中,青松郁郁,青石森森,與安置塵世中的棲心寺大不相同。其實她此前也來過兩次,一次是看梅花,一次是爬山。她似乎越來越喜歡山了。她辦公室是在高樓十幾樓的位置,對面原先是一個待建的工地,可瞧見天空與遠處若隱若現的青山;后來動了工,方塊形的混合物,在單調的機械相擊聲中慢慢升高,終于將視線遮了個嚴嚴實實。它們也是山,只是被削去皮、打斷了骨、鉆入巨大的混凝土攪拌車里而后重生的山。當粉塵從窗戶外飄進來的時候,她想,這里不會再有草木生長了……

    跟隨著棠師兄,幾人穿過長廊,轉進一個小門,上了二樓,來到一間虛掩著門的茶室。他們就在欄桿處等候。這是一個回字形結構的建筑,中間是個小院子,種著些果樹。對面的一樓,是個教室。棠師兄說,江嶼寺十年前開設了研修班,他和張師兄是第一屆的學員。一會兒見的師父,正是授課老師之一。現在,新一屆的研修班正在上課。太陽漸漸升高,幾束光線落在了果樹上,也跳進了教室里。而他們站著的地方,還凝著山里清早的寒氣。她忽然想到,大概要到傍晚時分,陽光才會向這邊傾斜。

    說話間,師父出現,將他們引進了茶室。他連聲說著不好意思,沒去門口迎接。又說寺里的默照茶室環境更好,不過這里隨意點,你們想在哪里喝茶?幾人忙答這里就很好。師父落座,燒水烹茶。得知有倆人還未來得及吃早飯,又打開桌上幾樣點心,麻花、花生、桃酥之類的,讓他們覅客氣。

    茶室一半的空間被旁邊挨著窗子的一張兩米見寬的書桌所占,桌上隨意地攤著宣紙和筆墨。棠師兄介紹說,師父喜歡寫字作畫,也寫詩。師父笑著擺手說,打發時間而已。隨即興致勃勃地拿出手機,翻出他朋友圈里發的詩歌。她認真看了看,多是即景的七言詩,配合著用筆散淡的水墨畫。

    茶過半盞,寒暄過后,悶了半日的張師兄終于鄭重地開了口,說起她此行的目的。近幾年她一直想將《楞嚴經》全文背下來,因此晝夜不息,可總是得此失彼,沒能如愿。到了后來,整個人已頭昏腦脹,還是咬牙堅持著。說著說著,竟有了嗚咽之聲——她近幾個月累到極致,幾顆牙齒竟開始松動了,才不得不停了下來。

    師父為她杯中續水,說覅急,現在正是落入了執念中。該休息就休息,覅給自己這么大壓力。

    “……我是真想背下來。是用的方法不對嗎?師父您不知道,我原本大半本都背下來了,可背著背著,前面的又忘了。多少次了,都是這樣……”這些話在張師兄肚子里當是醞釀了很久,句句熟透,時機一到,就爭相從枝頭落了下來。

    她原本只專心剝著眼前的花生。這些紫色的果仁,從土里挖出來后直接洗凈晾干,沒有經過烘烤,自然也沒有煙火氣,清甜得很純粹。聽聞背誦經文這么辛苦,忍不住抬頭道:“非背下來不可嗎?讀一讀,抄一抄,不也很好?”

    張師兄未及擦拭眼淚,倔強道:“我是發過愿的。”

    她知道自己唐突了,只好又低下頭。雖對佛教了解并不多,更沒有讀過《楞嚴經》,但也知道發愿是大事。

    毛師兄聽得很是敬佩,連連點頭:“哦呦,發了愿,那是要緊的。我是知道自己沒有這個毅力,想做做不來。”又問師父:“您要不要歇歇,我來給你們泡茶?”她原本是開咖啡店的,后來到了退休的年紀,能拿退休金了,就關了店,學著插花寫字唱歌。剛剛考了個茶藝師,對茶事興趣正濃。

    師父搖頭:“你們來了,自然是我招待。”

    滾燙的茶水在眼前騰起白霧。白霧外,師父還在耐心地開解,反反復復,各個切入口。她覺得自己在一個絕佳的心理治療的現場。傾訴者與傾聽者之間的絕對的信任,旁若無人的投入,竟讓她有些感動。其實她并沒有聽進去什么,就好像那天聽講《維摩詰經》,也只入心了一句“高原陸地,不生蓮華;卑濕淤泥,乃生此華”。耳旁吹過的所有的風,都只是為了將這一句送給她。

    那晚,幾人住在了寺中。客房男眾女眾分開,設有二人間和三人間,價格意外地便宜,前者六十元,后者三十元。辦好入住手續后,天色尚早,外出走了走。十里青松到山門,正好看到新月初上。這十里的古松山徑連接著山寺與俗世,又讓兩者保持著遠近相宜的距離。

    青松底下有香氣飄來。棠師兄說,寺里有座冷香塔院,是八指頭陀的安葬處。八指頭陀尤愛梅花,不少的詩都與之相關,塔院里特意栽種了一株白梅。每到花開時,總會引來游人無數。幾人聊著天,一直走到了公路。不時有汽車從身邊疾馳而過,速度快得如同流星。

    她看了看地上緩緩移動的影子,那是路燈留下的。月亮遠在路燈之外。

    竹林小屋之行,張師兄未同來,棠師兄說她暫時先把《楞嚴經》放下了,安心靜養中。說著他從隨身帶的包里取出了幾樣小包裝的茶葉,其中一包靛藍色的,燙有金色的“荒野”字樣,亮得晃眼。

    她拿過來,仔細辨認。“這是紅茶?”

    “是,你很有眼光啊,這是桐木關的,就只剩下這一包了,可貴得很呢。”棠師兄也會打趣。水正好沸騰,他嫻熟地溫杯潔盞,隨即接過茶包,將七克茶葉的一半勻入了溫熱的蓋碗:“只是這茶有點沖,先少喝些吧。”

    武夷山的大紅袍她是知道的,桐木關這個名稱卻是第一次聽說。聽棠師兄的口吻,當是比較珍貴的品種。

    “這茶該由毛師兄來喝,給我是糟蹋了,牛嚼牡丹。”

    “也就是個名字而已。你嘗嘗喝不喝得慣?”棠師兄為她斟上。

    她點點頭,嘗了半口說:“還真是夠荒野。”與平日所喝紅茶的順滑柔蜜不同,舌底被一股野蠻荒蕪的氣息充盈著,甚至生出了澀味。不知這做茶的人,是在怎樣的環境里,懷著怎樣的心境才做成的。是否日日拘于一室之內,忽而某日生出了逃離的念頭?那念頭傳到手上,揉在一片片的茶葉里,如今落在了她眼前的杯中。

    茶不過三盞,門被推開了。毛師兄早已反客為主,招呼著主人上菜。有了菜,有了人,冰冷的冬室熱鬧了起來。毛師兄不時起身,和主人等推杯論盞。其實她的杯中不過是白水而已。

    一種奇異的陌生的熱鬧在這小屋里生長著。白色的熱氣,叮當作響的杯碟,冬筍的鮮混雜著熗蟹的咸……玻璃窗慢慢地蒙上了霧氣,外面的世界被遮蔽了。發麻的感覺從小腿處傳來,她知道自己的腳終于被凍僵了。大概是因為底下的那個房間,空氣是冷的。這個熱鬧的世界,并不是一個完全的空中樓閣。她看了看棠師兄,他面前擺著幾樣素菜,炸春卷、油燜筍、芋艿羹,吃得很專心。于是便也悶頭吃飯。

    三人率先用餐罷,毛師兄起身招呼其他幾人繼續吃:“我帶他們去山上走走,你們吃好了碗筷不用收拾,等我回來洗。”

    下了樓,走了一段山路,毛師兄方解釋說她原以為就主人一人在,另外幾人也不過第一次見。“和不熟的人吃飯總歸不習慣的吧?看你們都沒怎么說話,所以我想著還是出來走走的好。”

    “也沒有,就是不知道聊什么。”棠師兄溫和地笑笑。

    陽光穿過竹林,斑駁地灑下來,深深淺淺的光圈四處游走著。像是那晚江嶼寺的梅花,散著的香氣。三人順著山道一路往上,來到了公路,而后是山道,而后是另一個村莊。村莊真是安靜。在群山的懷抱中,如同凋零的葉子,不聲不響地與歲月和解著。

    村里的房子其實并不少,只是少有人的蹤跡。半新不舊的建筑物挨在一起,分不清是由新轉舊,任憑往著追隨時間的河流奔往低處;還是以新補舊,試圖在那洪流中掀起一點波瀾。磚石,粗糲的磚石,正是那半新不舊的房子,將敗不敗的村莊,最好的具象物。譬如一面墻,紅色的整齊的磚石裸露在外,不知是水泥是盡數剝離干凈了,還是尚未來得及糊上。譬如建在高處邊緣的房屋,院子往外凌空延伸著,底下支撐著兩根磚石壘成的柱子。院子傾斜著,柱子彎曲著。柱子是從院子造成那刻就立在那里的,還是出現崩壞的跡象時,主人所做的補救?一個窗子,只剩下了窗子四四方方的輪廓,本該虛空的輪廓,被橫豎排列的磚石填滿了。一個窗子,變成了一堵墻,這是消失,也是誕生。多么奇妙。

    路過一個一半已成了廢墟的房子。廢墟的高處,大梁架著虛空,虛空中的藍天白云有點好看。底下是凌亂的瓷磚、有缺口的瓦缸、殘損的桌椅、潔白的馬桶……以及溪水漫流處,低伏的凝霜的野草,和結成的薄冰。毛師兄走進廢墟中,扒拉出一個黃色的實木圓凳,摸了摸,說這是老物件,質量挺好。她很想帶回去,可又實在太重,不得不放棄了。房子完好的另一半,墻面上掛著一幅不知從何處撿拾來的巨大的藍色塑膠布,上面印著字體巨大的廣告,用來遮掩可能會被看到的不完好。這一半,是完好的半成品,還是廢墟的半成品……

    遇到的人,都是上了年紀的老人。他們走動不便,半躺在竹椅上曬太陽,陽光照著他們,也照著他們身邊的筍干、蘿卜干、菜干。當然,還有洗了又洗的衣服。毛師兄熱情地上前和他們打招呼,也總被回饋以熱情的招呼。他們聲音有些含混,有些清,聽不分明。神奇的是,毛師兄能聽懂,交流毫無障礙。

    “年輕人都進城了。”毛師兄說。

    “今天是周末,周末也不回來的嗎?”話剛出口,她就知道到自己問了一個無解的問題。如果沒有太陽,他們三人會來這里嗎?他們在另一個世界。老人們也不會出來的,他們大概是躲在屋子里取暖,不知道會有外人徒步經行。而他們的后人,在努力融入另一個世界,大概更沒有力氣往回看了。

    一株紅梅忽而在灰色的飛檐后閃現。一塊半荒廢的空地,高出路面約有半米,被三五戶人家圍著。空地近道路處種著幾行不知道什么名字的菜,寬大的葉子齊齊往外翻卷,已經老得發干了。梅樹靠里栽種,顯然也已經很老了。不同的方向,花有疏密,有肥瘦,大部分都是孱弱的。更有枝條,空空蕩蕩,毫無生機。棠師兄上前,折下一段,展示給二人:“看,這些已經死了。”

    她也跟著上前,折了一段,看了看斷裂處,果然已經沒有水分了。如果活著,里面該是發青的。又折了一段,似乎這樣可以幫它減輕些生的負擔。

    手指關節處一陣刺痛傳來,她停下了手。已經死了的枯枝劃破了她的皮肉。現在,她的手上也綻開了梅花。只是小小的一朵。她牽著近旁的一枝輕輕地搖了搖,握手一般:“你們說,她該有幾歲了?五十歲?八十歲?”

    一個四五十歲的婦人拎著個水桶走過,毛師兄湊過去打聽:“阿嫂,你曉得這樹多少年了伐?”

    婦人瞥了一眼花,又看了看三人,沒有停下腳步,搖搖手:“不曉得,總歸是好多年了,說不定都長了一百年了。”幾分鐘后,她拎著水桶往回走,見他們還在,就站定在了那里,也認真地看起了花,說:“這樹好多好多年了,我嫁來的時候就在了。”

    “你不是這里的人嗎?嫁來多久了呀?”她有些好奇。這樣的大山深處,嫁過來,不知要走多少路。

    “快三十年了,現在,我兒子都快三十歲了。在城里工作,都不回來了。”她輕嘆著,拎著水桶走了。她走得很穩,沒有一滴水晃出來落在腳邊。

    陽光跟著婦人的身影淡了下去。很快無邊的暮色就將從四野涌向這株梅花。新鮮的梅花,混沌的梅花,年年都在開放的梅花。

    他們走的是一個環線,因而沒有原路返回,也無須再看同一片風景。

    回程是一片又一片的竹林。根根直立的竹子,綠色疊加著綠色,密而不亂,只覺得清透,而不至于濃得化不開。她想它們真聰明,知道怎樣的距離最舒服。

    林子里有人在挖筍,有人在開山。她才知道,真正的開山原來是這樣的。再糙的漢子,到了此刻,掄鋤頭的動作,都變得無比溫柔。他們像在喚醒一個熟睡的情人一樣,在喚醒腳下沉滯的土地。不,他們對待情人恐怕都不會那么溫柔。——小心地弓著身子,細細地翻看著腳下的每一寸泥土,毫無怨言。一捧一捧新鮮細膩的泥土顏色,像是被捋順了的野馬的鬃毛。如果這片土地迎著春風奔跑起來,那馬蹄聲該是多么的輕快而脆響。

    她也跟著快樂了起來。從道旁的竹籬笆上抽了一根細竹,揚在半空,以銳不可當的氣勢向前跑去。那無邊的竹林中,身姿矯健的駿馬們,也跟著她跑了起來。

    “我們也要快些走,山里沒了太陽,冷得快。”毛師兄快步跟上,對棠師兄說,又指了指自己的手機,“他們幾個已經回去了,正好給我們騰地方喝茶。”

    “不急,走起來就不冷了。”棠師兄還是原來的樣子,慢慢地走著,“喝茶么,更不急了,喝到晚上都成。”

    他們的聲音漸漸稀薄了。

    不知穿過了多少竹林,面前出現了一片曠野。她遠遠地望見了山下的那間小屋,回過頭,想和他們打聲招呼,卻看見他們已和身后的竹林融在了一處,竹林與山色融在了一處。馬匹不見了。冬日的太陽快落下山頭了,在竹梢幻化出曖昧的光影。

    世界將要回到太陽尚未升起時的混沌模樣。

    朱夏楠,畢業于中國社科院研究生院,中國作協會員。入選浙江省“新荷計劃人才庫”。作品見于《作家》《詩刊》《美文》《西部》等。出版有散文集《春秋:裂隙中的面孔》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