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2024年第4期|蒲荔子:生猛海鮮
編者按
當年曾以筆名李傻傻廣為人知的作家蒲荔子,2006年就曾在《天涯》發表過作品,之后沉寂多年,現以中篇《生猛海鮮》重新登場,鋒芒依舊,該小說為一個復雜多面的當代女性畫像,她用潑辣、果敢的生猛力道,祛除世俗的腥膻。
今天,我們全文推送蒲荔子的中篇《生猛海鮮》,以饗讀者。
生猛海鮮
蒲荔子
我記得那些黑暗中默默抱緊我的人,一般是因為他們醉酒之后把我當成了枕頭。
——葉青
半夜,又是半夜,無數人接到了葉青的電話。這次她沒有如往常一樣以月亮或滿天繁星或其他莫名其妙的理由喊大家喝酒,而是明顯已經喝過了酒。喝過了酒的葉青用不太清醒的聲音說了一句讓每個人都猛然清醒的話:我回廣州了。
葉青回廣州了,這個消息很快傳遍了曾一起深夜買醉的狐朋狗友圈,引發了混亂的討論和連綿的好奇。她回廣州做什么?在經歷過那么多稀奇古怪的事情之后,她還回廣州做什么?莫非她以為還會有人像七八年前一樣和她喝酒,和她睡覺?大家帶著一絲恐懼,又混著一絲期待,徹夜在微信群里交談、猜測。恐懼她會不會再次掀起什么風浪,期待她帶來消失期間所發生的想必十分精彩的故事?;蛟S也有人和我一樣,還想問問她那個讓所有人一直困惑的問題,那就是她是否曾經后悔多年前從岳陽來到廣州,一頭栽入這亂七八糟的生活和命運。
這種混雜的心情不是很好形容,正如葉青不是很好形容。我們曾經想了許多詞試圖來概括她,諸如性感、浪漫、固執、寒光閃閃、波濤洶涌、傻大姐,都似有所指,又差點火候。于是最后大家說,她是個很復雜的人。這種話說了等于沒說,好比面對高考數學壓軸題,你缺少思路,無法作答,于是便說,這是一道很復雜的題。
葉青在電話里沒有向任何人透露那些我們希望她透露的故事,只簡短地交待了次日吃飯的時間地點,最后用一句毋庸置疑的“那到時候見”結尾。唉,葉青還是沒變,還是這么想當然,以為每個人都等著和她喝酒。微信群里,發言不斷刷新,可以用炸了鍋來形容。話題集中在競猜她到底因為什么回到廣州。發言的人,有的和她睡過,這些人便是那些感到恐懼的人;有的沒和她睡過,這些人便是感到期待的那些人。有人說她回來可能是出差,有人說也許只是路過,但這些猜測都沒有什么根據。最后是南川一錘定音:“一定是為了愛情。”基于過往的認知,這個答案基本得到了認可,可緊接著,南川問出了另一個關鍵問題:“這個倒霉蛋是誰?”
大家將矛頭指向一直沒有發言的莫笑,認為要么跟他直接相關,要么間接相關。畢竟,如果不是莫笑,我們根本不會認識葉青。我更不會幼稚地想,這個女孩降臨之后,一切都將發生改變。
當年,廣州還滿街都是大排檔,煙火繚繞。滿城新栽了許多樹,許多花,迎接即將舉辦的亞運會。在整個城市開門迎客的氣氛里,我做著一份活動攝影的苦力活。某個悶熱的夜晚,我幫同事劉輝設計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地產活動競標方案,為表謝意,他邀請我去參加他和朋友們的聚會。所謂聚會,也就是廣州常見的形式,吃夜宵,啤酒燒烤海鮮大排檔。
我沒有想到劉輝居然是一名詩人,更沒有想到聚會的還有更多的詩人。和想象中不食人間煙火的詩人不同的是,他們都有著常見的職業,有的是記者,有的是銷售,有的是老師,有的在網上給人算命,還有兩個是大學生。這群不同職業的或漂亮或普通或怪異的年輕人,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很喜歡談論社會新聞和文學藝術,還很喜歡在談論以上兩大話題的間隙指點江山、針砭時弊。我根本插不上嘴。這讓我有點拘謹,顯得格格不入。但讓我放下心來的是,這場飯局是有人買單的。留著長發的詩人莫笑,指著身邊的女孩說,今天我代表廣州歡迎葉青,大家不要和我搶單。
在八年之后,我再次想起這個夜晚的這條街,發現許多場景記憶猶新,包括那些紅色塑料椅子,胡亂堆放著的盤子碗筷,綠色的珠江啤酒瓶,以及各人說話的語氣和中南海香煙不太好聞的氣味。不過令我奇怪的是,我首先想起的居然不是葉青的樣子,而是一盤菜。
是的,一盤菜,一盤和葉青給我的印象異曲同工的菜。煙火繚繞中,燒烤和不是燒烤的海鮮陸續上桌,一道椒鹽瀨尿蝦首先吸引了我的目光。每只蝦都是小兒手臂般粗大,一種蒸騰的鮮香源源不斷地攻擊那明顯十分堅硬的外殼,仿佛是在大家的注視中,這道菜正十分努力地快速成熟,想要將自己奉獻出去。我沒有忍住吞口水的沖動,但還好忍住沒有第一個伸出筷子。這就是海鮮,這就是人們口口相傳的人間美味。作為一個內地人,我只想象過海鮮,但還從來沒有吃過。對海鮮的所有印象,都來自課文《我的叔叔于勒》。我那時甚至不知道課文中的牡蠣,就是燒烤攤上的生蠔。總之,這丑陋的蝦驚動了我的世界,并刺激了唾液分泌。正當我蠢蠢欲動之時,劉輝提醒說,瀨尿蝦千萬不要直接上嘴,尤其是這么大的蝦,很可能刺穿你的嘴唇和上顎。按他的引導,我先將堅硬的蝦尾咬掉,隨后用一根筷子,緊貼著背部的硬殼直插入蝦的身體,一直到頭部,再捏住硬殼,緩慢地拉扯,完整的殼便撕落下來,露出帶點紫色的白而肥的蝦肉,在燈光下有些挑釁地顫動著??窗桑@樣剝開瀨尿蝦,多么完整,多么輕松,多么享受,劉輝說。這時我不再猶豫,也忽略了吃相,一大口咬下,整個口腔瞬間充滿了一種從未有過的鮮味。這份鮮美橫沖直撞,又十分耐心,強烈而緩慢地沖擊味蕾,并順著口腔、喉嚨、食道,最終滑到胃里。我畢業兩個月來窮困潦倒不知將往何處去的心酸和惶恐,被一只蝦瞬間融化。
我這副沒見過世面的頭一回吃海鮮的陶醉模樣,自然被葉青看在了眼里。但說實話,我當時沒有空太過注意她的關注,沒空體會她的美,直到大家問起一個不該問的問題。
吃光了三打炭烤生蠔,有人問葉青從哪里來,來廣州做什么。那時的葉青正略顯夸張地吃一片白灼魷魚,身體前傾,高聳的胸部如同頭頂那枚二十一世紀一零年代的月亮,什么也沒有分享,什么也沒有損失,卻讓所有人擁有了快樂。和所有那些發光的東西一樣,她讓在座的許多人想據為己有,除了我。這么說并不是因為我多么出淤泥而不染,而是因為我對自己的經濟能力和其他各方面的條件都有客觀的評價??梢哉f,我當時只是有點無恥地偷窺所有人的表情和表演,默默體會著一個觀眾的快樂。
聽聞問話,葉青喝酒的手一抖,胸前沾染了魷魚滴落的醬油,那片污漬迅速擴大,吸引了大部分人的目光。她迷離的眼神看著所有人,所有人看著那片逐漸擴散的污漬。在這種曖昧的氛圍中,葉青用筷子指了指莫笑,說,你們別問我了,問他,他都知道。
葉青的意思很明顯,她正是為了莫笑而來了廣州,也可以說是為了愛情。她說起愛情這個詞,臉上便出現了一種仿佛被楊梅酸到又甜到的表情。這種表情讓人終生難忘。但莫笑用諱莫如深的語氣說,這個我真不知道。朋友們,千萬別搞錯了,不是我叫她來的,我只是盡地主之誼,請她認識我的朋友,并積極地買單。事情就是這樣。
葉青拿紙巾吸印著胸前那一片污漬,說,你們相信莫笑的話嗎?
記者兼詩人南川說,片面之詞,不可采信,需綜合當事各方意見。
給人算命的那位說,鬼才相信。
我的同事劉輝此時不必要地提到了我,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說,你相信莫笑的話嗎?
我將目光從面前堆滿碟盞的海鮮殘骸移開,認真地看了一眼對面的女人,說,俗話說得好,男人的嘴,騙人的鬼。
不知道我這句話有什么特別的效果,總之葉青哈哈大笑,并朝我伸出酒杯來碰杯。她笑的時候表情很夸張,身體的動作更為夸張,碰杯的同時又用另外一只手拍我的肩膀,讓我不自覺地豎起汗毛。我注意到,在遞來酒杯時她的眼神和杯中酒一起蕩漾,而已經喝得差不多的我,竟然認為這是不言自明的示好。
就在這一刻,我突然覺得葉青給我的感覺,就像那只被剝了殼的大蝦,鮮美地顫動著,熱騰騰地顫動著,仿佛還在海洋之中,還不叫海鮮,而叫海洋生物。一旦我將她和食物聯系起來,就不由自主地看她。一旦我開始注意她,目光就無法移開了。當她說起如何認識了莫笑,如何來到廣州,她的語氣和胸部一同起伏。胸前那包裹在悶熱的夏天里讓人遐想的物體,不斷地擠壓空氣,仿佛有人隱藏在其中不斷拉滿又松開弓弦,正準備向夜空發射什么。
葉青的激動,加深了她的話語的可信度。按她的說法,她放著好好的公務員不當,從汨羅江畔跑來這臭水溝旁,只有一個原因。只有一種力量,可以讓她下這么大的決心。何況,她還在當地開了一家模特經紀公司,承接些政府的旅游文化活動,也給一些如火如荼的地產公司做開業儀式,日子過得十分滋潤。
當葉青還想說什么的時候,莫笑試圖用一杯酒來阻止他。他將酒杯斟滿,遞給葉青,說,不說了行不行?你越說越離譜了。
葉青說,哪里離譜了?地產行業不是如火如荼嗎?
莫笑說,我現在喝多了,不說了行不行?
葉青說,怎么不能說了?
莫笑說,給我點面子嘛。
葉青說,我覺得這挺浪漫的呀。這不浪漫嗎?
這是我第一次聽葉青說浪漫這個詞。當她說起浪漫的時候,和她說起愛情有明顯的區別。說浪漫時,仿佛是喝了一口上好的冰凍白葡萄酒不舍得吞掉的表情。很明顯,這個詞讓莫笑感到了危險,因為當時他已經有了家室,不宜再和另一個女人發生過于親密的關系。而浪漫對葉青而言顯然十分重要。于是她換了種說法,聲稱自己剛才都是說著玩的,其實她純粹是為了詩歌而來。詩歌和愛情相比,有著同樣的浪漫。據她所言,在一場紀念屈原的端午詩歌活動上,她作為當地主管部門的工作人員,接待了作為詩人的莫笑一行,以屈原的名義,和詩人們喝了不少酒。詩人們驚人的隨便和不太驚人但很好強的酒量,都給她留下了深刻印象,比江邊酒吧上空的滿天繁星還要深刻。隨后不久,她就拋下了人人艷羨的公務員身份,拋下了蒸蒸日上的模特經紀公司,來了廣州。
對此,莫笑不置可否,只是說,好啦好啦,喝酒吧喝酒吧。
葉青還想說什么,莫笑冷不丁說了一句,朋友們,你們知道嗎,公務員是不能經商的。
這么一說,大家就都明白了,莫笑是想說明,葉青是因為那家模特經紀公司,才不得不辭掉了公職,和詩歌以及愛情關系都不太大,和他本人更沒有什么見不得人的瓜葛。他不過是收留了流浪的她,并好心將她介紹給廣州的朋友們。葉青不自然地笑了笑,沒有反駁莫笑,只是沉默地喝了兩杯酒。她一沉默,氣氛便冷了。干喝了兩杯,莫笑便起身說,我還有點事,先走了。
劉輝假裝氣氛還是正常的,說,再喝幾杯嘛,反正你又不上班。
葉青摸摸臉,說,再喝幾杯嘛。
莫笑說,不喝啦不喝啦。
葉青說,我不想走嘛。
莫笑說,那我先走了。
葉青說,你先走嘛。
莫笑說,你喝多了,我送你回去。
葉青呼呼喝了兩大杯,說,我搞接待工作的,我的酒量你知道的。
那時,我還不知道葉青的酒量,但我知道一個女人酒量再好也不會這么灌自己,她一定是因為什么事而傷心了。那時,我還過于年輕,缺乏必要的社會經驗,對男女之事更加懵懂,但即便如此,我也能感覺到,是莫笑那句話嚴重地傷害了葉青。或者說,他那句話讓葉青來廣州這件事失去了其中的浪漫色彩。
空氣變得凝重起來,有人拍了拍葉青的肩背。我被這種氣氛感染,不自覺地停止了進食,將雙手放下,垂在兩腿之間。眾人的表演即將進入尾聲,作為觀眾,我認為應該表現出基本的禮貌,不應在表演期間進食。可是事情的發展超出了我的預料,我最終無法置身事外,反而被拖進了漩渦中心。
就是從那時起,我意識到,葉青將讓我的一切發生改變。因為她指了指我,對莫笑說,放心好了,你放心好了,一會兒他送我回去,我看他很清醒。
我的腦子還來不及做出反應,而我的身體幾乎沒有任何猶豫,點了點頭。
莫笑猛地推開紅色塑料椅子,在眾人目瞪口呆的表情和珠江啤酒瓶滾落的聲音之中,起身離去。
在我酒后模糊的記憶里,廣州的那個夏天悶熱無比,比我所經歷過的其他夏天都更為悶熱。我想是因為空氣的濕熱和酒的燥熱混合在一起,加深了這種感覺。下了出租車,我和葉青越過天橋,上臺階的時候我甚至扶了一把她的腰部。路過一個擺著籮筐賣蓮蓬渴望深夜下班的人買兩把的老人,葉青買了三個蓮蓬,十塊錢。即使深夜依然沒有涼風,我的呼吸和腳步一起變得粗重。就這么走到了她所住的小區門口,我記得是江邊的某個舊小區,江風使空氣更濕,更熱,更重。到了小區的大門,我說,那你慢走。她說,好的,你小心點。她走進那深黑色的鐵門,走向某棟樓斑駁的樓梯口,出于禮貌或別的什么說不清楚的心情,我站立不動,看著她的背影。忽然她停了下來,轉過身朝還站在樹影下的我招了招手。我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跑上前去,抓住那只因為酒而變得很軟很熱的手。看上去,是她讓手安靜地待在我的手心里,實際上是她牽引我又走出了鐵門,走向江邊。我們沉默著,在空無一人的江岸,在一顆大榕樹凸出的樹根上坐下,吃那三個蓮蓬。我記得,蓮子有點苦,她剝開一顆,就放入我的手心,隨后抬頭,發出輕微的笑聲。
吃完了蓮子,我意識到應該告別了,不然就顯得太不懂事。那時我對愛情還抱有一種純而又純的遐想,認為過于快速的表白很不真誠,會讓一段關系尚未開始就宣告結束。而葉青似乎也有同感,當我站起身,她也起身,拍了拍手上的蓮子碎屑。幾片榕樹葉子恰巧落在她身旁,制造了一點響聲,使我沒那么尷尬。我沒有準確的話表達自己的內心,或者說沒有簡短的話來表述我那混亂又熱烈、躁動又羞怯的想法。我的意思大概是想在不引發她反感的前提下,再次約她見面并恰如其分地表明其實我不是一個見色起意的人,而只是她的魅力過于強大。在我游移之間,她輕易滿足了我的愿望。返回路上,她問,廣州有什么好玩的地方?
現在我知道了,如果我要表達類似試探的意思,用一些這樣的疑問句,就能起到不失熱情又不引起反感的效果,比如我可以問她,這兩天有沒有想去哪里玩的?
我必須裝作對廣州很熟悉的樣子,以證明我有能力盡地主之誼帶她熟悉這座城市。事實上,我對廣州的認知,僅止于那永遠帶著潮濕霉味的城中村。調動不多的知識,我列舉了幾個地名,從越秀公園的五羊雕塑說到沙灣古鎮的嶺南鄉村。當然,我選擇的都是適合兩人散步并在必要時可以找到隱秘角落的曲里拐彎的地方。最后,她選擇了黃埔的沙面島。我們約好次日傍晚,天氣不那么熱的時候,我在她小區樓下等她,一同前往。
黃昏時分,江面開闊,晚霞映照,水鳥在逆光中掠過。沙面島滿是人,不僅有神情各異的游客,也有周邊老少居民。江邊的空地里,一群老伯和老太,正聚在一起唱歌。拉手風琴的老人坐著輪椅,晃動著,而唱歌的老太太跟隨《洪湖水浪打浪》的歌聲擺動手臂。在他們周圍,幾個玩滑輪的小孩,鉆來鉆去。再遠處,一排垂釣的人盯著水面,絲毫不為歌聲所動。有魚上鉤了,看起來不小,他們便開始驚呼著跑過去觀看。可是那人的魚竿太細,承受不住大魚的掙扎,最終還是脫了鉤。圍觀的人群搖頭嘆氣散去。圍著看的一名環衛工人,也推著保潔車笑了笑。她上衣的反光條,反射出遠處低垂的陽光,晃了我的眼。
也許是因為傍晚,也許是因為葉青,也許是因為沙面,也許是因為所有這一切的綜合作用,總之,我對廣州這個城市突然有了一種無言的喜歡,連帶對這個城市的陽光也有了新的認識。此前,住在電線纏繞的城中村——客村,我對陽光沒有什么需求,因為總是清晨便離開,深夜才歸來。相比之下,我更貪戀下班途中的萬家燈火和各類小店散發出的食物香味。濃重的油煙裹挾著肉類爛熟或焦黃的味道,在小巷之中盤旋不去,對于饑餓的人來說,它們的美妙無需強調。但此時此刻,看著這歡愉的人群,我也想占有這樣的陽光,開始懷疑蜷伏在城中村的日子。
我快步往回走,才意識到我竟然走完了整個島。我沒有記住那些造型各異的民國建筑群,異國風情的領事館,在濃蔭之中飄出咖啡和甜品香味的小店,甚至沒有記住葉青,卻記住了那些形形色色的人。葉青當時說了什么,做了什么?我完全想不起來了。仿佛她是一道影子,或我是她的一道影子,緊緊地挨著,卻沒有什么交流。
猛然之間,我意識到我的記憶出了錯。我無意識地美化了自己和葉青的相遇,美化了自己在她心目之中的印象。我不得不羞恥地承認,在那個初見她的夜晚,我低頭吃蝦的樣子根本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葉青離開時沒有叫我送她,沒有叫任何人送她,因為大家都看出了她和莫笑的關系。能送她的只有莫笑。我是在拼盡全力的想象中,虛構了自己和她的關系進展。實際上,是我獨自買了蓮蓬,在城中村的榕樹下一個人吃完了蓮子,并想象如果我送她回去會發生什么。而她更沒有讓我帶她游覽廣州,我只是臆想著如果我有一個和她單獨相處的機會,那應該去什么地方,可以讓長時間的相處盡量不那么尷尬。為此,我特地一個人去沙面踩點,并規劃了完整的路線。正因為一切都出自我的想象,這段記憶里的她幾乎一直是沉默的,就像夢里那樣只有畫面而沒有聲音,這明顯和她平時的樣子不同。
那晚之后,我們許久都沒有見面,至少有三個月。我曾經想也許應該主動組個局,但在交完城中村四百元一個月的房租之后,我已將錢劃分為三十等份,每早步行上班,每晚核對是否超支,以便挨到下個月發工資的那天。為了了解關于她的一切,我成了劉輝的朋友,讓他盡可能地帶我參加聚會。聚了幾次,我最終難以忍受總不能買單的窘迫,于是在業務方面拼命表現,又接了些私活,給大小老板們拍裝模作樣的形象照,總算讓收入上了一個臺階。
正是在那段時間,我體會到了以往忽略的一個真理,不是所有的追逐利益都顯得下流,也不是所有的安貧樂道都顯得高尚。
我認為,當我有了金錢,便有了武器也有了掩體,可以隨時向葉青發起沖鋒。但我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那便是我對我的目標一無所知。當參加的聚會越來越多,聽到她的消息越來越多,我才發覺,面對這樣一個人,我的勝率實在小得可憐。
那晚之后沒過多久,莫笑就開始缺席這群朋友的所有聚會,自然連帶著葉青也消失了。大家猜測莫笑是因為丟了面子所以躲避大家的取笑,猜測葉青已經回了岳陽繼續她的模特經紀事業。正當我以為這段故事將就此結束,我也將繼續蜷伏在城中村不見天日時,某次酒局,南川帶來了新的消息。
原來,葉青那晚獨自離開之后,很快和莫笑分了手,并全身心投入了另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之所以我們再也沒見到她,那是因為她的新男朋友不再是詩歌圈的窮青年,而是一名不大不小的藝術家。作為記者的南川恰巧認識這名藝術家,并寫過幾篇可以說吹捧得恰到好處的文章。之所以說轟轟烈烈,并不是這段關系本身多么違背人倫或曲折離奇,而是葉青每次和新認識的藝術家們聚會時,都會同步公布這段關系的進展和細節。有時在大排檔,有時在酒吧,有時她干脆把一大幫人叫到租住的房子里,獵德村的一居室,做幾大盆菜,拿出好幾種酒。也就是說,許多人幾乎同時見證了這段關系發展過程的每一刻,也便同步經歷了其中的情感起伏、情緒轉變。用南川的話說,在藝術圈,現在葉青已經是不折不扣的明星,大家都樂于和她聚會,和她喝醉,聽她繪聲繪色地講述那些仿佛發生在別人身上的精彩經歷。
聽到南川這么說,我差點暴露了對葉青覬覦已久的心思,迫不及待地說,她不是這樣的人吧。
南川像是回答我又像只是順著他自己的話頭,他捋了捋不多的頭發所扎成的短辮子,說,給你們看條微博,你們就知道了。
那時微博剛剛興起,人們樂于編造或記錄分享所有的日常,甚至有官員把微博當成了短信,和深愛的下屬在全國人民面前打情罵俏。
“看吧,是趙小河發的。”南川打開手機。
趙小河便是葉青的新男朋友,同樣有一條辮子,只是比南川的粗許多。這條微博配有一張他怒睜雙目的圖片,文字寫著:
“葉青的朋友你們好,以后請不要叫葉青喝酒,如果有人叫她,請確保你們不會被我知道,以免造成不必要的沖突。請葉青的朋友們相互轉告。”
“這趙小河還挺幽默?!眲⑤x說。
“這葉青有點可怕。”南川說。如果見過葉青喝酒的樣子,你們便會知道葉青的可怕。從來沒有一個女人像她那么喝酒的。從來沒有一個女人喝醉后像她那么多話的。可是大家都喜歡跟葉青喝,因為也從來沒有一個女人在喝醉后那么狂浪,那么妙語連珠,那么顧盼生輝。最后,南川總結:“只要不跟她談戀愛,葉青就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女人。但要是你跟她談戀愛,那你就是世界上最大的倒霉蛋?!?/p>
“誰還敢跟她談戀愛啊?!蔽艺f。
在內心,我暗暗為葉青這樣的舉動叫好。叫好的理由很簡單,別人越不敢接近她,那我的機會便越大。我在內心掂量了一下我的籌碼。在當時年輕氣盛的我看來,每個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因此需要冒險,需要拿著手上不多的籌碼,走進人生的賭場,贏取金錢、愛情、陽光,或者其他的東西。既然籌碼不多,那么我就需要尋找賭場游戲規則的漏洞,以便勝率盡量大一點。
在贏取葉青的這場游戲中,有什么漏洞可鉆呢?看起來,她是個不設防的人,對愛情過于看重又近乎游戲,過于熱烈又十分脆弱,這樣的人容易接近卻難以擺脫。我思考了很長時間,最后發現我得先解決一個問題,那就是先上牌桌,才知輸贏。我連葉青的人都見不著,在這想那些純潔或不純潔的手段,很明顯沒有任何意義。
本來我想向南川提議,我下周生日這天,在天河立交下的蠔德喜組個局,他可以邀請葉青來參加,大家從傍晚到凌晨,進行一系列瘋狂而又在我經濟允許范圍之內的活動。但天生的謹慎還是妨礙了我做出這么主動的行為。我只是假裝不在意地滑動趙小河的微博?;?,我看到了一道光芒照向我。那不是手機屏幕突然變亮或酒吧頂上的燈出了什么問題,純粹是我的一種個人感受,因為在那條威脅別人不要請葉青喝酒的微博往下幾條,我看到了一則展訊。趙小河在某個民營美術館的展覽,就在兩天后的周末。我認為這蘊含著某種天意,恰好在今天,南川讓我看到趙小河的微博。恰好在我快生日的時候。恰好在我苦干了幾個月有點錢的時候。
我終于再次見到了她。在參加開幕式的人群中,我遠遠地看到了她。我感覺她也發現了我。她確實發現了我。這一次我的記憶沒有出錯。那種在人群急切尋找等待已久的人的感覺過于強烈,何況這個人是一個幾乎不可能的人。
應該是在體內某種激素的作用之下,我又產生了幻覺。當時我感覺到她穿過人群的眼神,灼熱而興奮,使我懷疑我們不是只見過一面,而是彼此都經過了長久的思念。有那么幾秒鐘,有什么東西從她眼睛溢出來,正如那晚的大蝦的香味,穿破了堅硬的外殼。我感覺她正在失控。我的眼神當然有過之無不及,但我還是忍住了直接沖上前去找她說話的沖動。畢竟別人男朋友正在臺上。站在人群的外圍,我看著她的背影,靜靜等待開幕儀式冗長無趣的吹捧式講話結束。而她偶爾會看向我,我更為確定她的眼神里有一種偶遇式的驚喜的火花。
正在我表情木然地胡思亂想時,不知什么時候,她繞過了人群,奔向我的身邊。不瞞你說,她是小跑著來的??磥砦也⒉皇菦]有給她留下任何印象。她小跑的姿勢簡直像個情竇初開的中學生。我笑著看著她,如果我再大膽一點,我應該張開雙臂歡迎她。就這樣,十一月難得的涼爽里,她穿著一條長裙,裙擺翻動出細浪,為了不發出太大的腳步聲,她夾著手臂,踏著碎步,這些動作使她過于豐滿的胸部顫動得更加明顯。我確信,跑動的她比坐著的她更為妖嬈,而她抿著嘴笑的表情則比大笑的時候多了一層嬌俏。
轉眼間,她到了我面前,說,你怎么來了?
我怎么來了,我當然是為了你而來的。我想說這句話。我還想說,你是不是也在等我?不過這些話都不是能輕易說出口的,我指了指常年帶在身上的相機,說,我來拍照的,沒想到你也在。
她說,哎呀,你來我可太高興了。你們后來怎么不找我喝酒了?
她那雀躍的神情和姿態進一步鼓勵了我,我覺得此前的日思夜想都有了著落,此時此刻,我應該像情場老手一樣行事。我趁勢說,那我現在就約你。
“什么時候?!?/p>
“下周我生日,叫了一幫朋友?!?/p>
“沒有莫笑吧?”
“你來我就不叫他了?!?/p>
“那行,說定了?!彼蚺_上,那邊正在剪彩。
我覺得我的臉皮突然厚了,厚到可以發出一個往日絕不可能發出的邀請。我指著展廳一側的藝術品商店兼咖啡廳,說,我們去那坐一會兒,怎么樣?
她看了看臺上,又看了看咖啡廳,似乎在做什么艱難的決定:“不了吧?!?/p>
像是為了彌補我,她補充了一句:“給我留個電話吧?!?/p>
臺上的趙小河朝這邊看,葉青踮起腳,朝他揮了揮手。
互報了號碼,我認為今天的任務已出色地完成。可是葉青在存號碼的時候好像遇到了麻煩。不,應該是我遇到了麻煩,遇到了打擊。因為葉青很不好意思地對我說:“對了,你叫什么名字來著?我不記得了。”
我的臉刷地一下一陣紅。我還缺少控制這種瞬時反應的能力。我報了名字。葉青快速地輸入,低頭時濃密的頭發垂了下來,她伸手撩到耳后,我看到她鬢角的一顆痣上有短短的絨毛。一般人應該沒有看到這顆痣。很明顯,至今為止,這是我所知的她唯一的隱秘。
“一定要找我喝酒呀!好久沒人叫我,我快瘋了?!彪x開時,她再次加深了我的失落。我不過恰好是她賴以突破趙小河禁酒令的一個人選,一個沒有名字的人。
“看完展覽你去哪?”我徒勞地說著。
“一會打電話?!彼檬址诺蕉叄龀龃螂娫挼氖謩?,又小跑著離開了。
短暫的失落之后,我很快平復了心情。這得益于我在找工作過程中所經歷過的失敗。一個從未失敗過的人,會害怕失敗,而一個失敗過無數次的人,只會期待勝利。四處看著那不明所以的當代藝術,身邊的人看似陶醉和深沉實則主要是茫然的表情,比藝術本身更讓人著迷。就在這時,我看到在樓梯拐角處,葉青和趙小河挨在一起,從他們動作的幅度來看,兩人正在爭吵。對此情景,我感到一種隱秘的快樂,為了防止他們發現我的快樂,我轉身離去。
生日那天,我沒有等來葉青,也沒有等到她的電話,只等來了一條短信。
短信說,地址給我一下。我以為是問聚會的地址,便重發了一遍過去??墒撬f,你的收信地址。我好奇她為什么要收信地址,寫電子郵件不就好了嗎,可是她堅持。接下來的對話讓我明白,她正在尼泊爾加德滿都的集市給我發昂貴的短信,她將不能來參加我的聚會,但她將給我寫信,如果我愿意,還可以給她回信。
我強裝歡顏,當劉輝說起“你不是說葉青會來嗎,怎么沒看到?”的時候,我表現得像是很了解葉青似的,說,你還不知道她嗎?一會一個主意,現在她正在尼泊爾浪呢。
一想到葉青正在尼泊爾給我寫信,也許在山谷里喝著當地的啤酒,醉倒在地,我幾乎感到與她同在,于是莫名其妙又高興了起來。隨后南川透露了一個讓我更想大飲三百杯的消息,他說在那次展覽后不久,葉青就和趙小河分道揚鑣了,理由是如果要在酒和男朋友之間選一個,她一定會選酒。趙小河建議她冷靜冷靜,出去散散心,回來也許會有不同的想法。于是她便去了尼泊爾。在觥籌交錯中,我揮霍著這幾個月辛勤工作的勞動所得,頻頻與南川碰杯,他也沒讓我失望,透露了葉青的更多消息。
對我而言,這些消息有好有壞。南川說,和莫笑分手后的一段時間,葉青常常抨擊詩人,也順便抨擊詩歌。她常常說,詩有什么了不起了,詩人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會把文字分行嗎?那時,她已經和藝術家們混在一起,但還沒有和趙小河談上。那時她隨口說出的話,被這群藝術青年捧為詩歌,尤其是她酒后說的話。比如有一次酒后,大排檔突然停電了,只有幾個煙頭的火光一閃一閃,她醉意明顯,前言不搭后語,說:“誰給我一支煙,我今晚就跟誰走?!睕]人理她,她又指著其中一人說:“黑燈瞎火的,你為什么抽煙?”那人笑了笑,說:“你喝多了?!彼龜[擺手說:“你以為在黑暗里抽煙,別人就看不見你的心事,其實你他媽的心事和煙味一樣明顯?!蹦侨苏f:“這是句詩啊。”她說:“放屁?!币膊恢浪遣皇钦娴暮茸砹耍膊恢浪遣皇且灿行氖拢洗ㄕf,但就是那天,她跟趙小河走了。
雖然我認為那不是詩,但如果那不是詩,許多男詩人寫的詩就更不是了,所以我們還是稱她為詩人吧。于是我問南川哪里可以看到葉青的詩。南川一副欲說還休的表情,說,你不要對她這么好奇好不好。
看來我已經暴露了。還好我是在酒后暴露的,這樣的我,與平日相比有了更多的勇氣。這種酒精帶來的勇氣稍縱即逝,如同超自然的現象一閃而過,我抓住機會,跟南川說,你跟葉青什么關系?
南川說,沒什么關系,真的。
我說,那你想不想和她有什么關系?
南川說,不想,真的。
我說,那我就明說了,我想和她有點關系。沒關系吧?
南川說,那你應該先看看她的小說,你會明白有沒有關系。
是的,葉青不僅寫詩,還寫起了小說。南川說,她認為寫詩沒什么難度,又賺不了什么錢,還是寫小說吧。南川說,如果你不和她談戀愛的話,你就會認為她的小說寫得真不錯。如果你和她談戀愛的話,那你就是世界上最大的倒霉蛋。
我不明白南川的意思,南川說,這你也不明白嗎?
南川說,正如在和詩人莫笑分手之后,她開始和隨便什么人喝酒一樣,她的小說也有一種很隨便的風格。這個隨便有兩種意思,一是寫法很隨便,也可以說是天馬行空;二是寫的內容很隨便,也可以說是驚世駭俗。尤其在描寫愛情和性這兩個方面,她表現出了罕見的勇氣和靈氣。南川利用給藝術家寫評論的功力,使用慣用的吹捧式語言風格,為她寫了一篇評論,聲稱她筆下的性與愛,“充滿宇宙大爆炸之初那樣恢弘的能量,洶涌而來,直至形成氤氳的星系,千萬種變化,千萬種生命。滿天繁星注入你的體內。你無力抗拒,敞開自己,如同海洋敞開海浪,巖石敞開裂縫,你逐漸敞開傷痕,隨后感到絕對的平靜,絕對的相信,感到一種清澈緩緩從眼里流出”。
看完南川發來的云里霧里的評論之后,我大為震撼,特地去搜了她的小說,讀了幾段。我大概明白了南川為什么這么寫,也順帶了解了為什么和她談戀愛的人是全世界最大的倒霉蛋。因為,任憑誰都能看出,她小說里寫的大部分內容是她的生活寫照,充滿了真人真事,有些甚至不用對號入座,直接用的真名。
這里僅憑我的記憶,寫下幾段她小說里的話,涉及到人名的地方我已隱去:
“很多人都不相信,我其實是一個傳統的人。我跟他們說,當我走投無路的時候,我絕不會蒙著絲襪去搶銀行,而只會穿著絲襪去勾引男人。因為我有一個傳統的信念,那就是我寧愿做失足婦女,也絕不做失足青年?!?/p>
“我有過許多男朋友,但只有××在汨羅江邊,將滿天繁星注入了我的體內,那些星星,我記得有點過于光滑?!?/p>
“我還能不能活下去,取決于我還有沒有錢。而我有沒有錢,取決于我能不能承受無趣?;谶@個邏輯,我決定交往一個無趣卻有錢的藝術家,他的名字我會在本文最末揭曉。但出發之前,有一個問題難住了我:是穿上絲襪,還是光著腳,涂上指甲油?”
“記得有一次,我對×××說,‘我愛你那不能自制的淫蕩’,你知道這句話出自哪里嗎?這個男人一直溫文爾雅的藝術范的表情里,出現了詫異的裂縫。好比真空包裝漏了氣。我知道只要撕破這個包裝,將得到這個世界上最狂暴的糖果。”
“我記得那些黑暗中默默抱緊我的人,一般是因為他們醉酒之后把我當成了枕頭。”
……
看完這些小說片段之后,我認為我的生日聚會應該結束了。這本不是一場必須舉行的生日會,這本來就是為了接近葉青、了解葉青而生造的一場儀式,既然現在我已經通過她的小說深入了她的內心,那么儀式的任務便已完成。對于接下來的娛樂項目,我抱著友善的態度陪大家完成,甚至還在眾人慫恿之下去一家金碧輝煌的KTV,盡心盡力地為朋友叫了幾個小妹陪酒,將我數月來的積蓄一掃而空。KTV的氣味很復雜,包含了紅酒、雪茄、鮮花、化妝品、香水等的味道。這股五顏六色的味道沖擊著我的神經,但復雜之中我卻被一種平靜籠罩著,簡直有點坐懷不亂的意思。我身邊妖嬈的女郎,只能百無聊賴地玩起了手機,和別人聊起了天氣和亞運會。唯一讓我感到迫切的是,什么時候會收到葉青的信。她真的會寫信嗎?她會寫什么?也許只是一張明信片,潦草的幾行字,也許不止。這種期待本身,在那時的我看來,便是男女之愛中最接近永恒的快樂。
大約在一周后,我收到了這封信。在辦公室打開信封后,我覺得很對不起葉青,對不起她的真誠。因為在我最夸張的想象里,一張寫得密密麻麻的明信片,應該是這封信的極限,但實際上,我收到了三張寫得密密麻麻的紙。紙上寫著她的旅程,她的見聞,還有些莫名其妙的感想。諸如“我總是在這里看到笑的人,看著看著我就想哭”;“哭的味道是咸的,而生活的味道是復雜的,真正的美味永遠是復合的糅合之后的凝結”;“你能經歷多少痛苦并穿越它,就能見證多少奇觀”。整封信像是一個人的夢話,像一個人分享自己的夢境。這種窺探葉青夢境的想法,讓我有些激動,快讀完一半時,我不得不起身,去到辦公室雜亂的陽臺上吹一吹風。有幾位同事可能發現了我的異常,覺察了我嘴角的笑,不過他們都裝作毫不知情的樣子??赐晷牛彝罂吭谵k公椅上,閉上眼睛,深呼吸了幾次,終于平靜了下來。
讀的過程中,我告誡自己,她可能給所有人寫信,甚至可能只是換了抬頭,抄錄幾份。我實在想不到有什么理由,讓她給只見過兩次面的我寫一封長信,分享這么多,這么細,甚至分享無聊。但讀到結尾,我知道了原因。
在信的結尾處,葉青自己解開了謎底。她說,這段旅行,讓我想通了許多事情,也讓我更想做早就想做的一件事,一件真正的奇觀。這件事需要一個攝影師,我只認識你一個攝影師,等回來時,希望和你聊一聊。回來見。
回想起來,這應該是我第一次見識葉青的自以為是,似乎她早知道我一定會答應似的,沒有詢問,而是直截了當地說:回來見。她就不考慮考慮也許我并不想見她嗎?唉,她知道我一定想見她。
我好奇她要做的那件事是什么,為什么需要攝影師。在期待中,我想象了無數種可能,但即使我的想象力再豐富一千倍,也絕不可能想到她那樣驚世駭俗。
葉青回來的那天,正是廣州亞運會開幕的日子,正是二零一零年廣州天氣最好的秋日。我放棄了請她去我踩過點的沙面,而是大膽地提出去白云山。因為在白云山半山腰,可以完整地看到廣州塔的亞運開幕式焰火表演。我認為,我既然認定這是我所喜愛的人,那么就應該不管別人的不屑和反對,否則我總有一天將十分后悔,我的靈魂將十分孤獨。那晚,在廣州塔燃放亞運倒計時的燦爛煙花時,我們在白云山半山腰喝酒。我想借著酒意進行適當的告白,但在煙花快結束時,我還沒說出口。等她告知我她的計劃,我更說不出口了。
正是這個計劃以及接下來的行動,讓她終于從我們的生活中徹底消失。好比煙花在黑暗中逐漸消失于無形,徹底得難以用一句話來形容。
葉青召集大家次日吃飯的地方,是一家久負盛名、寬廣無垠的海鮮餐廳。換句話說,這么貴的餐廳,要么顯示她現在很有錢,要么顯示她想表現得很有錢,或者兩者兼而有之。去往飯店的出租車上,我重新使用已荒廢多年的短信功能,給葉青發了一條長長的信息,大致意思是,因為她回來得太過突然,我很希望在正式吃飯之前,和她進行一次不那么正式的單獨會面。很快,她回復說,哈哈哈,我也正想找你,你來我房間吧。
我記得那次她從加德滿都回來之后,給我打電話,也是說,你來我房間吧。我進入酒店房間,卻找不到人。我四處找著,喊著,有人嗎,人呢?找了幾個來回,我在衣柜里拎出了正竊笑著的她。在這個孩子的游戲結束之后,我們進行了成人之間的游戲。
在后來的幾天,我們沉浸在這一類的游戲中不可自拔?;蛘邷蚀_點說,我發現她十分喜歡玩這種幼稚的游戲,便盡量配合她的表演。每次我開門時,她會立即激動地藏到某個角落,我進門會裝作毫不知情,說,有人嗎,人呢?然后四處找找,嘴巴里喊著“我來找你了”,實際上只是和往常一樣脫鞋,上廁所,洗手。毫無例外,她總是在衣柜或窗簾之后竊笑。只有一次,她藏到了床底,我用了很大的力氣才將她拖出來。
在和她肉帛相見的那個夜晚,在游戲之后我曾鄭重地重申,不管發生了什么,我們的關系不會變,但最終當然該發生的還是發生了。
現在,之所以想在飯局之前見她一面,并不是因為我對這些游戲還有多么懷念,而純粹是出于一種擔憂。擔憂的不是我自己,而是她。經歷了年少無知之后,我已經明白,我們無法要求別人仁慈而善意地看待我們的苦難,只能自己咬牙做好準備,盡量不要變成了當年所厭惡和不屑的人。我擔憂看到葉青失去了意氣風發,而只保留了不計后果。擔憂她以為等待她的是一群念記舊情的老友,而不知道人們答應赴約更多的是因為她能帶來中年男人無聊生活里的一些調劑。當然,我尤其擔憂她變得衰老而枯槁,將我對那段歲月的良好印象破壞殆盡。
離酒店越近,我越感到一種不可思議的思緒。為什么過去的生活如此糟糕,我們竟然還這么眷念不已?為什么現在的生活安穩富足,我們總感到沒有什么是值得活的?
我在酒店門口等待,一輛奔馳停在我面前,葉青從車里下來。開始我以為這是一輛租來的專車,事實證明我錯了。這就是葉青本人的車。是的,葉青開上了奔馳,不只如此,她有一種開奔馳很理所當然、沒什么值得大驚小怪的神情,這讓我涌起了一絲少見多怪的自卑感。
從奔馳車上下來的葉青,朝我揮著手。還是那個習慣的動作,踮踮腳,揮動著。不同的是,她手上多了一塊亮閃閃的表,看上去這是她現在所屬的一類人的標配。自然,服裝也是標配的。同樣,她的體態也是。略微胖了一些,體現出常年鍛煉以及和歲月搏斗之后略顯疲憊的下垂感,但如果你贊美她不過是三十來歲,也并不會讓人感到違和。
她繼續邀請我去她的房間,但我還是委婉地表示,就在樓下的大堂咖啡廳坐坐就好。我不知道她這七八年到底遇到了什么人,發生了什么變化,因此話題便先從回憶開始。當不知道說什么的時候,回憶就像存在銀行里的活期存款,很適合在這種情況下取出來應急。
“其實我覺得挺對不起你的。”在說起當年那次我協助拍攝的行動時,葉青抿了一口咖啡,說出一句很不符合她以往性格的話。
“要不喝點酒吧?!蔽腋杏X如果有一些酒配合回憶,那么交流會更順暢。
“唉,我戒了。”葉青說。
“什么時候?”我記得昨晚葉青在電話里滿是醉意。
“好久了?!比~青繼續喝著她的美式咖啡,“后來,沒人找你麻煩吧?”
如果說剛畢業那年的生活里什么最讓我印象深刻,那么除了和葉青之間的兒童游戲及成人游戲,便是她所說的麻煩了。前者代表極端的快樂,后者代表極端的痛苦。
從白云山下來的第二天,我們便著手開始葉青策劃已久的行動?;蛘哂盟脑捳f,叫行為藝術。她說和趙小河相處的這段時間里,她總算看清了這群所謂的藝術家。他們擁有技術卻缺少靈魂。在尼泊爾的山谷里,滿天繁星再次注入了她的身體,她感受到了真理:藝術的靈魂不是光滑的,甚至不是真,也不是善和美,而是有趣的悲劇。如果無趣,那便沒有靈魂,如果不悲劇,那靈魂便不深刻。這是她在悲傷之中發現的真理,因此她迫不及待想要實踐這一發現。她的實踐,是進行一場“撕開藝術家的靈魂”的有趣的行為藝術。
我聽到她的實施計劃時,友好地提示她,她可能會被人懷疑是不是瘋了。她發出標志性的癲狂的笑,說,哈哈哈,這樣最好。
我再次提醒她,你真的要這么做嗎?
她說,你愿不愿意幫我?
我問她,是不是趙小河傷你挺厲害的?你要報復也不用這樣,換個男朋友不是很簡單嗎?
我差點就說出,要不我倆試試也行。但葉青說,你想多了,我不想玩男人,就想玩玩藝術。
于是我們便行動了。前面說到,當時微博剛剛興起,人們每天花費大量時間在上面分享日常也窺探別人的日常。于是微博成了我們發布行動信息的完美工具。
每天早晨,她便以約會的名義約一名藝術家,他們聊天、吃飯、喝酒、睡覺。我請了幾天假,全程躲在暗處偷拍。在酒店,也裝上攝像頭。當然,只拍攝他們進門的一瞬間,以避免不必要的法律風險。
就這樣,葉青一共約了十名藝術家,詳細記錄了交流的全過程,包括每個人的喜好、癖好、特征,包括前前后后所有的聊天記錄,男人們明處的魅力和暗處的秘密。當所有資料整理完畢,她用她詩歌般的語言、小說般的細節,配合我專業的攝影圖片,在微博連載了這一行為藝術的整個過程。
當發到第三天也就是第三個藝術家時,全廣州都已知道了這件事情。全廣州的媒體也開始報道這一行為藝術。評論家們傾巢出動,從性別意識、藝術本質、社交傳播、法律隱私等各個角度,進行熱火朝天的闡釋。趙小河注銷了微博賬號,可是還是有記者登門采訪。據說,引起了好幾次不必要的沖突。莫笑的事也被挖出來,傳言他妻子一怒之下,讓他凈身出戶。已經暴露的藝術家們紛紛澄清。有的說,進入房間之后,葉青便將他們推出了門,根本沒有發生人們想象中的事情。有的說,葉青這個人太無聊了,他們所進行的交流,既沒有深入靈魂,也沒有深入肉體。還沒被暴露的藝術家們,尤其是那些家庭幸?;蛘吣旮叩论康?,紛紛打來電話向葉青求饒,求她不要再鬧下去了。
發布到第五個時,某一天,我再次將她從衣柜里拎了出來,這一次她沒有笑,而是抱著膝蓋在哭。我知道,這個有趣的悲劇現在不再有趣,而只剩下悲劇。我讓她別哭了,你至少還有我。我再次強調無論發生什么,我們的關系不會改變。她說,你會怪我嗎?我說,我建議你別再發了。她說,我不再發了。
不知是誰走漏了風聲,說出所有影像資料是我拍攝的事實。我成了廣州藝術圈的眾矢之的。在藝術青年的口中,葉青成了不折不扣的爛貨,而我是心狠手辣的傻×。有兩個頭發五顏六色的小青年曾試圖在小道上搶奪我的相機,并用相機來砸我的腦袋。還好我當機立斷,放棄了身外之物,拔腿就跑。
幸運的是,詩歌界依然接納了我。這得益于我靈機一動,說是我是說服了葉青,說詩歌界還是有好人的,至少在座的都不錯,她才放棄了和詩人們約會。說完這句話,我覺得有點對不起葉青,可是,對于友情的渴望和對于被孤立的恐懼,讓我做出了對自己更有利的選擇。
同時,我用另一個理由減輕了自己說謊的負罪感。這個理由便是葉青的消失。自那次在衣柜里流淚之后,我就再也沒見過她。有人說她去了香港,有人說她回了家鄉,還有人說她嫁給了外國人??傊?,再也沒聽到她的消息,再也沒聽到她的笑聲。
直到此刻,眼前的女人優雅而略帶疲憊,和我記憶中的葉青截然不同。在她臉上,仿佛過去的一切都未曾發生,沒有什么可抱怨的。
經過一番交流,回憶加入了新的細節,變成了新的記憶,就像錢從銀行取出來繞一圈,舊錢變成了新錢。但光有這些還不夠,我還需要知道她消失的這些年都去了哪里。眼前的人如同一個容器,要等倒出容器里的東西,細細辨認之后我才敢說,我認識的那個人重新回到了身邊。
我看著眼前的茶和咖啡,有點發呆,可又不知從何問起。按以往葉青的性格,她應該早就把每一年的每一分每一秒都給我講了個遍,連帶其中的心理變化,巨細無遺。也許是她變了,也許是她要等所有人都來齊了才一次性講完。于是我試探著說,這么多年你怎么都不聯系我們?
她臉上游移的神情一閃而過。我猜她正處于想說又不知道該不該說的情況,需要我往前一步,輕輕一推。這些年,我經歷了不少女人,已粗略知道該如何讓她們主動滔滔不絕,掏心掏肺。只是我不太想在葉青身上使用這些伎倆。如果可以,我寧愿還是當年那個非常幼稚、非常沖動而又非常真誠的傻×。于是,我有限度地調動和她有關的回憶,最后用了當年那想象過無數次的一招,用問句。我說,這次回來有沒有想去哪里玩的?
就這樣,話題引向了現在,引向了她這些年對于廣州的想念。在適度的引導之下,她應當是完全重拾了對我的信任,跟我說出了這七八年所經歷的離奇又似乎順理成章的故事。聽到后來,我意識到,我有點過于自作聰明了。
一望無際的餐廳,讓人想起了關于海的景象。活蹦亂跳的已經成為海鮮的海洋生物,讓我想到第一次和葉青見面那晚的那盤大蝦。很快大家都到齊了,大家都懷有同樣的好奇和疑問,但沒有一個人說出口。不僅因為這么多年沒見導致的陌生,還因為葉青不再喝酒了。
一個不再喝酒的葉青讓大家有點無所適從,但她的錢以及大把花錢的豪爽還是收獲了大家友好的對待和熱情的響應。一開始氣氛不算特別熱烈,畢竟時隔七八年,大家需要一定時間來重新適應。適應葉青胸部更為豐滿但略顯下垂的身材,也適應她說話時更為頻繁出現的英語單詞。在和我聊天時,還沒有這個現象,等人一多,交流起近些年的見聞,那些英文人名和術語,就好像進口海鮮一樣出現在桌子上。在中文中夾雜英文,一不小心就有了一種高高在上的姿態,讓在座的男性感受到一種陌生的壓力。
隨著推杯換盞,酒意漸漸升高。很快有人半真半假地指責葉青不夠意思,引起了眾人的附和。我知道他們所說的不夠意思是什么意思,是認為這個女人竟然脫離了我們這個群體,脫離了我們的低級生活;是認為這個女人當年可是和我們一起喝醉了出盡洋相,一起頭挨頭、屁股挨屁股睡在一起,現在憑什么竟然有了高貴的姿態。這個女人,這個大媽,這個臭娘們,現在把大家叫出來的目的顯然不是單純的敘舊,而是炫耀和蔑視。
對這些叫嚷、吵鬧、吆喝、碰杯,葉青一一微笑應對,有時也向我投來求助的目光。我則多次向她表明,會來的,他會來的,我已經跟莫笑打了幾次電話了。
沒錯,葉青在酒店大堂跟我說過,希望我能把莫笑叫出來。當她對我講述這七八年的秘密生活,講到后半段,我已經知道她的目的。我甚至不想聽下去了,因為這無論如何,對我都不算是一種美妙的感受。在我自作聰明的鼓勵之下,她自顧自地將許多本應秘不示人的事情告訴了我。于是,我不得不保守這些秘密,并獨自承受保守秘密帶來的痛苦。
消失的這段時間,她在香港。她說她和我分開后,在廣州游蕩了一段時間,后來認識了新的男朋友,便去了香港。但隨著她的講述,我們可以更準確地表述為:她在香港做了某個男人的情人,或者通俗一點說,做小三。對這一點我并沒有做任何道德上的指責,相反表現出一種基于理解的同情,這種態度促使她講出了更多的細節。如果說她做別人的情人我還可以理解,她隨后講述的,卻讓我不得不承認,我對她實在知之甚少。
按她無可查證的講述,在這個男人猛烈的攻勢之下,她才勉為其難滿足他交往的要求。在一個工地上,男人指著正在興建的樓房,發出了真誠的邀請:這棟樓是我的,也就是你的。她沒有說同意也沒有說不同意,因為彌漫的灰塵讓她想盡快遠離這個工地。隨后男人用一句進可攻退可守的話,將球丟到了她這邊:我明天去香港,你有空一起嗎?
她以為是去游玩,去維多利亞港閑逛,去奢侈品店掃蕩,隨后是春宵一刻,繾綣纏綿,興盡而歸。但男人說,你在這住一段時間吧。男人指的是酒店。
這一住,住到了懷孕,住到了小孩出生,是個男孩。男人很高興,說她不要再住酒店了,住家里吧。男人帶她回了家里,和全家一起吃了飯。同席的有一個女人,兩個小女孩。吃到中途,她才發覺,這女人并不如她所設想的是男人的姐姐或妹妹,而是他妻子。同理,那兩個小女孩,也正是男人的孩子。
說到這里時,已經明顯超出了我對這個世界的理解范圍。但葉青告訴我,每個人都有自毀的傾向,而她的傾向更強烈一點。她竟然覺得這樣挺好,屬于極致的痛苦,一旦突破,便能見到極致的奇觀。她倒想看看到底能壞到哪里去。我想起這是她給我寫的信里的一句話,不置可否,只說,挺好的,后來呢?
后來,因為葉青為男人生了唯一的兒子,男人的妻子將男孩帶回了家。而葉青不爭不搶,不哭不鬧,反而和男人的妻子成了朋友,有時候約著逛商場,也并不感到違和。葉青甚至依男人的意思,不再喝酒,從此過著符合上流社會的平靜生活,不再意氣風發,也不再不計后果。男人投錢給她開了間畫廊,也讓她終于可以實踐自己所理解的藝術的真理:世上只有藝術,而沒有藝術家。她以為自己假若再聰明一點,冷靜一點,有虛偽的靈魂和精明的技巧,就會做出更好的選擇,擁有更好的人生。她以為自己這次足夠聰明、足夠冷靜,也足夠虛偽了,生活應該可以一直這樣下去,但應該發生的還是發生了。隨著她第二胎生了個女兒,男人和她從無話不談,到避而不談。
就這樣,葉青帶著女兒回了廣州?!斑€是廣州好,適合生活。”葉青講完了她所經歷和體驗的奇觀。最后,出發前往飯店時,她說,莫笑換號碼了,是嗎?我打了好幾次電話沒打通,晚上吃飯你叫上他一起唄。
她盡量裝得很隨意,但我已經明白,我們這幫人,其實只是一些必要的道具。當你想見某個人而又不想讓他覺得刻意,那便叫上一幫人一起。這種手段我在很多年前那場生日聚會上也曾使用過,但我知道我應該放棄自己的聰明,轉而幫葉青完成這個小小的隱秘的目的。
“我試試?!蔽艺f,“也好久沒聯系了。”
眼看越來越晚,莫笑依然沒有來。他在群里說,朋友們,今晚有演出,實在來不了。是的,他現在開了個Livehouse,也算有了自己的事業。越來越晚,越來越晚,飯店說要打烊了。葉青把我拉到一旁,說,我們再去加兩個菜。
我們來到一眼望不到頭的點菜區,路過“生猛海鮮”四個大字和一排標價昂貴的價格標簽。海鮮活蹦亂跳,美不勝收,仿佛還在海洋里。服務員緊緊跟著我們,想催促又不想失去最后的大單的樣子。葉青先胡亂點了幾只龍蝦,隨后便慢慢地踱步,向我確認莫笑是不是真的離婚了。我說,是的。葉青又點了一份象拔蚌刺身,說,沒談新的女朋友嗎?我說,是的。葉青說,那你再給他打個電話唄。
飯局結束時,莫笑依然沒有來。葉青突然舉起了酒杯,說,本來我已經不喝酒的,今天老朋友相見,還是忍不住想和大家喝一杯。以后,我們一定要經常聚。我說,你不是開車嗎,酒駕查得很嚴。她說,沒事,我叫了朋友來幫我開。
所有人意猶未足,因為沒有得知什么出人意料的故事或八卦。除了我,除了得知了許多秘密而不得不承受保守秘密的痛苦的我。像是為了滿足大家此行的遺憾,當我們走向電梯口,看到一個瘦高的外國男孩走向我們。他來到面前,迎向葉青,喊了一句英文,翻譯過來應該是“親愛的”。
“這是我男朋友,丹尼。”葉青沒有用英文稱呼這男孩的名字,“他來開車送大家。”
大家哈哈哈地笑起來,說著謝謝謝謝,沒有說更多的話,顯得有尊嚴,有涵養。
這男孩屬于那種弱不禁風的長相,但畢竟是一個外國人,于是大家盡量裝作自然地觀察著他。等到進了電梯,我們才不得不盡量扭頭,使鼻子遠離他的方向。剛進去時,只是有點常見的體味。我不知好歹地仔細吸了一下,便知道我犯了十分嚴重的錯誤。那感覺就像有人把放了好久的貓砂裝在煙斗里,讓你兩個鼻孔一邊一根煙斗猛地吸上幾口,你的眼前會瞬間出現一片發黑的效果,隨后開始流淚。我趕緊憋住呼吸,直到電梯慢悠悠地降到一樓。
出了電梯,眾人神秘地相視一笑。我知道那笑容里的意思,這臭娘們這回是真臭到家了。
葉青對我們說,要她男朋友開著她的奔馳,將所有人一一送回家。這些年,隨著房租越來越貴,我們都住得越來越偏。有的住到了小洲村,有的住到了南站,還有的干脆住到了佛山。正因如此,大家的酒局已經很難組織得起來。以往,有車一族總會成為我們的司機,但這次,大家眾口一詞,說,不用了不用了,下次聚下次聚。葉青優雅地看著大家,說,那就下次聚了,反正我以后常住廣州了。
葉青和外國男孩一同鉆進奔馳,就像鉆進某種貝類堅硬閃亮的外殼。夜色中,她朝我們揮手。夜色中,奔馳快速走遠。
眾人散去,我在街邊站了很久,又緩緩朝前走去。吃得太飽,我需要散散步消食。年紀漸長,我已無法承受如此粗暴的飲食。打了一個飽嗝,濃郁的味道讓我想起我此生以來吃過的所有海鮮:象拔蚌在秤盤上蠕動,帝王蟹被捆住雙螯,龍蝦青色的殼收縮著,血蛤紅色的汁液……當我想起海鮮,便想起了葉青,想起那年我們在夏天的深夜剛剛被一雙從天而降的大手抓住,還不知道厄運將至,活蹦亂跳掙扎著的美不勝收的樣子。
【作者簡介:蒲荔子,作家,現居廣州。主要著作有《被當作鬼的人》《你是我的虛榮》等?!?/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