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物生長
七月的伊春,空氣柔軟而清冽。
從鐵力的呼蘭河畔,到嘉蔭的黑龍江岸邊,從林海奇石景區的氧吧長廊,到溪水公園,我被濃烈的綠包圍,被清澈的水灌溉,被怒放的野花陶醉,更是被負氧離子滋養——在伊春,我不僅感受到了清涼,還體會到了從未有過的舒暢。
于是,我的心,我的身體也隨之雀躍起來。
在傍晚的呼蘭河畔,我沉浸于久遠的回憶,心中默念著一個名字——蕭紅。我想,凡是到過呼蘭河的人,一定先想到蕭紅。蕭紅是呼蘭河的符號,呼蘭河是蕭紅的家園——如果不是上游的克音河和努敏河,宛若失散多年的兄弟,與來自北面的通肯河交匯,并改向南流,世間,就沒有呼蘭河。沒有呼蘭河,會有絕世之作《呼蘭河傳》嗎?沒有《呼蘭河傳》,人們就不會認識祖父的菜園,?知道大泥坑,?認識二伯,知道?小團圓媳婦,認識磨倌馮歪嘴子——這些悲情又帶有強烈時代色彩的人物,帶給我們太多感動和感傷。所以,有人因呼蘭河而來,也有人因《呼蘭河傳》而來。
一條河,因為《呼蘭河傳》而生命長青;一本書,因為呼蘭河而生命不朽。
夏季,北方的夜如同一個精力旺盛的孩童,總是早早地從睡夢中蘇醒?;ú萆线€掛著稠密的露水,我就走出了房間。昨夜,我和艾苓相約,今晨去尋找湯旺河。按照導航指引的坐標,我們走上通往湯旺河的路。過了一座橋后,腳下的柏油馬路,就變成了砂石路。霧靄中,兩側的蒿草也漸漸地密實起來,除了農家的房舍,就是葳蕤的莊稼。然而,農舍屋頂上的炊煙,再也不是七八十年代的景象了。那時候的村落,離老遠就能聽到人歡馬叫,就能看到院子里的雞飛狗跳,屋頂的炊煙也如旗幟般地飄蕩——而今,很多農家的房屋空閑著,有的甚至已經坍塌了。房前屋后的菜園,也是東一畦,西一町……當城鄉的距離越來越短,當進城的路越來越光滑,很多曾經把土地視為生命的農人,選擇了離開——鄉村,無可爭辯地寥落了。
離開,究竟是一種出逃?是一種叛逆?還是一種宗教般的行走?
“古老生命,比樹齡更久遠,比群山更年輕,像和風一樣慢慢生長。鄉村路,帶我回家。到我生長的地方……”約翰﹒丹佛的這首《鄉村路,帶我回家》的歌聲,在我的耳邊響起——在舒緩的旋律中,我聽到了來自土地的呼喚——我的眸光,再次落到掩映于花草綠樹間的農舍。詩情畫意的炊煙,時時都在召喚我們歸來;詩意盎然的鄉村小路,時時都在引領我們回家。
我相信,回歸,是所有生命的腳步。因為土地——是每個人的歸宿。
村落,在我的視線中漸行漸遠,各種茂盛的農作物撲面而來。據說,入伏后莊稼就開始瘋長。果然,豆角花開得烏煙瘴氣,我最喜歡的土豆花,也開得噼哩噗嚕。蟄居在喧囂的城市,很少有機會與莊稼,與各種蒿草野花近距離接觸。這趟伊春生態文學之行,我不僅認識了白芷,野豌豆,五彩蘇、金魚草、石竹、還認識了很多草藥,植物、樹木和野花。在去尋找湯旺河的路上,我和艾苓這對同鄉,一邊談著文學,一邊說著家鄉。
但我們的腳步,卻早已走出了故鄉。
艾苓寫散文,寫非虛構,還在師范學院教寫作。我想,她最大的成就莫過于教她60歲的老娘識字,75歲的老娘也因此走進了作家的行列……艾苓與生俱來的師表下,嚴謹認真。于是,我講述困擾了我幾十年的一個夢境。我的話音剛落,她沒有半分猶疑地做出了釋義,還借用弗洛伊德對夢的解析,闡釋了夢境的寓意。我驚愕地看著她——頓時,頓悟。此前,我一直計劃到深山鼓剎,或廟宇里,找一位高人消解我靈魂深處的羈絆,我內心深處的憂傷——卻被她一語道破。
艾苓還有著極強的好奇心和求知欲。一路上,通過手機的識別,又讓我認識了被當地人稱為斷腸草的土黃連,漏蘆、白屈菜、北貝、驢蹄草、四季青等草藥和野花。她還找到了開著淡粉色花的繡線菊,我驚呼,終于見到活著的繡線菊了。前不久,我在筆下給它付諸于一場相遇的使命……我再一次讀懂了她疑問的眼神兒。
我急忙笑著說,我查閱了相關資料。
太陽,剛從地平線露出頭,燒紅了天際,也照亮了萬物。我們又陶醉于野花野草的世界里。不遠處,早起的農人正在地里耕種。我們信步走過去,得知他正在種蘿卜?!邦^伏蘿卜,二伏菜?!苯≌劦霓r人還說,“種菜用的都是農家肥?!惫?,地頭堆著漚透的,黑得像炭的肥料。征得他的同意,我要摘一束土豆花??墒?,當我蹚著露水走進土豆地時,卻猶豫著縮回了手。
土豆花,只有留在土豆秧上,才能彰顯出生命深邃的美。
我們繼續前行,不知不覺中走到一個大場院的門前。門口這間奶油黃的小屋,一打眼兒就知道是值班室。值班室究竟有沒有值班人,卻不得而知。貼著窗戶豎著一根木桿,上面裝著攝像頭。我想,值班人員或許從監控里就看得出來,我們沒有“不軌”之心。他不想因為兩個起大早闖進領地的人,打擾他的回籠覺。值班室的門終是沒有打開,但門口一條全身通白,大概兩歲左右的小狗站了起來。我以為它會用吠叫召喚主人,可它不但沒叫,還朝我們跑了過來。
“小白——跟我們去湯旺河吧?!蔽业呐d致也高漲起來。
走進場院,才發現這里堆放著一垛又一垛原條,有紅松、落葉松、白樺……“哦,這是貯木場,這叫楞垛——”我興奮地告訴艾苓,“今年是我的森工年,我的筆下有森林,有森工人,有貯木場,有楞垛,但我第一次走進貯木場,第一次看到楞垛。”艾苓認真的眼神兒,又一次看向我——我連忙解釋,“筆下的貯木場和楞垛,與這里沒二樣兒。”
導航的坐標繼續指示,要想抵達湯旺河,就得從貯木場的大院穿過去。
小白走著走著,就跑到我們前頭,還不時地回頭看。我怕冷落了它,一路上“小白小白”,不停地叫。小白一雙黑加侖似的眼珠,笑意滿滿。在尋找湯旺河的路上,因為小白的加入,我們的行走也有了樂趣。走在我們前面的小白,突然盯著自己的尾巴,撒歡地轉起圈兒——我疑惑地看著它,我知道貓有貓語,狗有狗語,即便是鳥的鳴叫,也是在表達情緒,或是在和同類交流。老天爺之所以不讓貓狗發聲,因為愛要用行動表達——我努力地搜尋儲存在頭腦里的記憶——在哪本書上,我似乎看到過關于狗的肢體語言。但記憶如同被巖石堵住的溪流,更像被風吹破的蛛網,任我苦苦搜尋,就是沒有靈光迸現的跡象。小白似乎不甘心,它又往前跑了一段距離,再次盯著尾巴,撒歡,轉圈兒……我嗤嗤地笑出聲——記憶也在此時閃出火花。小白是在表達好心情,它告訴我們,它十分享受此時相伴的快樂。小白的釋放和表達,讓我的心頭抖地升起一股暖流。
給予身邊人真摯的情誼,還能讓一條小狗快樂,這不就是活著的意義嗎。
走出另一個大門,又經過這個大門的值班室,陡坡下曲徑通幽的小路,在我們眼前延伸——兩邊一人多高的灌木叢,繁茂而又茁壯。我們順坡而下,小白也順坡而下。走出去幾百米,一條叮咚流淌的溪流橫亙在面前,看著清澈歡跳的溪水,我目測踩著裸露的石頭,可以跨過去。我們站在灌木叢生溪水的這邊,望著樹高林深溪水的那邊。
“不走了——回去?!?/p>
我贊成艾苓的決定?!靶“祝“住吡??!币恢比鰵g轉圈兒的小白,什么時候不見了蹤影?
我和艾苓的眸光再一次碰撞,眼神兒說出了心底的話——萬物生長的伊春,有郭小川的詩,有馬永順的號子,有炙熱的人文情懷,還有自然生態的歌……來與不來,湯旺河都在這里。大美林都的山水,一定敞開懷抱,等著你,等著我,等著我們。
今天與湯旺河的錯過,是為了明天更好的相聚。
我和艾苓再次登上陡坡,順著來路往回走。還沒走進大門,小白從林蔭里跑了出來。我和艾苓相視一笑,人和人相遇相知,除了天意還有因緣。亦如我和艾苓,我早就知道,故鄉有艾苓,但卻不得相遇。這些年,也數次因公務相聚,但都匆匆。而這次同行于伊春的青山綠水中,在尋找湯旺河的路上,我才得知,我和艾苓不僅同鄉,還同校。
為這場同行,我們都走了很長的路。
但與小白的邂逅,就簡單多了。只一眼,只一聲小白,我們就相伴著走了一段路。盡管短暫,但幸福宛若清新得近乎透明的空氣,在我們的周邊流淌——小白把我們送到來時的大門,站在那間奶油黃的值班室門口,眼神兒里流露出萬般的不舍——光束下,小白的身上披上了淡黃色的輕紗,而燦爛的霞光,籠罩著我,也籠罩了艾苓——我們揮手與小白告別。
一間屋,一條小狗,兩個人的剪影,被鑲嵌到繚繞著絲綢般霧靄的油畫里。
【作者簡介:薛喜君,上個世紀80年代中期開始文學創作,先后在各大報刊雜志發表作品,并出版多部小說集、長篇小說、報告文學等。散文《風中的落葉》被收入教科書范文,也作為2017年高考作文素材。先后獲得《朔方》文學獎,黑龍江省第十屆文藝大賽小說獎?!?/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