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到時光流淌的聲音?
認識沈俊峰,是從“摜蛋”開始。他和我是對家,本以為像我這樣拙劣的牌技,一個回合他就會嫌棄,可每次他都能把我掩護得很好,還能把一把稀爛的牌打成贏家。
他的牌技和他的文字一樣,節制而又隱忍。在這個匆忙的時代,一切都變得短期、短促、短視,節制就顯得尤為珍貴。寫作是人生的一種梳理和對視的方式,最動人的地方,往往是那些我們容易忽視的細節。而他的散文偏偏就在細節里讓你感受生命的哲思與啟迪。在《默化成樹》里,他說:“樹這一生,其實就是與命運不斷進行抗爭的過程。所謂命運,大多時候是來自外界的威脅和壓力。黑夜、寒暑、風雨、雪雹、雷電、大火、砍伐……都對它構成致命的威脅。但是樹毫不畏懼,堅忍挺拔,汲天地之精華,以無言的力量,默然向上。”他在說樹,也在說自己。
很喜歡《讓時光樸素》這個書名,關于這本散文集的書名,我們不止一次聊過,他一方面說時光奢華,一方面又說沒有時光,這看似很矛盾的說法,其實是一種內斂含蓄而又糾結的人生態度。他文字涉獵的范圍比我想象得要廣闊,他喜歡素食,他用約束胃的方式約束自己。他擔心的事情太多,他擔心人類過度的享受會演變成一場災難,擔心地球污染會是一個很大的問題,他覺得水是生命之源不得不珍惜。當一個作家在仰望廣袤的星空、俯視遼闊的大地時,他就會感覺到一切個體的生命,在宇宙里是那么脆弱和渺小。所以,他會迷茫,會惆悵。
許是因為相同地域的原因吧,他的文字帶給我的不光是情感上的共鳴,更是一種掩卷長思的追溯和對鄉村最純粹的敬畏。比如《水》中,他寫道:“那條河,名字太大眾,叫桃源河,距我家不遠。其曲折寬闊,水清透底,經年不息,從大山中蜿蜒而來。河的拐彎處,是河灣,河灣成了水潭。水潭像一口碩大的水塘,深且靜,幾乎看不出它的流動。奔向水潭的水,嘩嘩地流淌,到了水潭,便無聲地靜默,宛若一個人的靜思,待出了水潭,又是嘩嘩地流淌,涌起雪白的浪花,奔向遠方。”正如他所說的那樣,懷念,是因為失去,有多少“過去”值得“現在”的懷念。
一直認為,藏情是散文最有質感的寫作方式。
如家鄉安徽蚌埠盛產的河蚌,在淤泥里生長,內化、凝結,變成珍珠,變成有光芒的存在。在《坐這里看一年的雨》一文中,他描述:“ 山里雨多,有雨,我坐這里看雨,無雨,我看太陽,太陽不出來,我看天,或者,看山枯水瘦,看綠肥水漲,看漫野山花,看翠竹似海。坐于寂靜,天地在心,正氣盈胸,不讓欲望植物一般無頂地瘋長。”這種看似看雨的心境,其實早已脫離了他看雨的范疇,他在看雨,也在看自己的內心。
對于生活在物質貧乏年代的人來說,誰還沒有幾段關于小河、老屋和牛羊的回憶。第一次讀沈俊峰的《在城里放羊》,很是震驚,但又感覺這樣的題目倒真是符合他的氣質,不露聲色,又聲東擊西。他說:“我還是喜歡在城里放羊,放羊讓我心安和開闊。……我呆呆地看著那群羊,我無法將那群羊從腦海中抹去,就像一個跳躍的音符,一枚金黃的落葉。而且,我竟然在某一天有了吃驚的發現,從我進城的那一天起,我就一直在放羊了。放羊時,天空總是那么高遠。”
實話說,我也喜歡這樣的方式,我也想突破城池的重圍,但我沒有找到羊這樣的突破口。在這么一個快節奏而又信息化爆炸的時代,坐在京城蜘蛛網一般的地鐵上,我也想找一個可以放羊的地方,但又不想一直放羊。就像沈俊峰說的那樣:“很奇怪,在高樓大廈的空隙,我總是能夠尋找到逝去的柔軟和溫情。這是我待在城里的理由和支撐嗎?我喜歡城,卻總是想著飛離。我享受著城的繁華,卻總是情不自禁靈魂背叛。這是城的魅力和風情,也是我的痛苦和幸福。對城,我崇拜,卻也是愛恨交加。這便是一顆俗世塵心的糾結和痛苦吧?”
其實,人生的很多境遇,都和打牌一樣,誰不喜歡有幾個“王炸”,那種放開膀子甩出去的爆破聲,不但威武響亮,還讓人心潮澎湃,可那樣的次數,畢竟很少。
在《讓時光樸素》一書中,《父母是孩子的一座廟》是我最喜歡的一篇,也是我讀到父親寫女兒出嫁時最深情、最感人的一篇,甚至在寫這段文字時,我都想刻意抹去。他寫面對女兒出嫁時那種幸福、不舍、傷感、悲情的文字,看得我淚流滿面。我想到了我先生第一次身為人父的那種驕傲,想到了他對女兒的那種溺愛,想到了身為70后的他對只有一個女兒的心酸和無奈,想到了他出差時滿世界為女兒尋找花裙子時那種執狂,卻怎么都不敢想,有一天,女兒也會長大,也會成為別人的新娘。就如沈俊峰在文中寫道:“自從有了女兒,便有了一種奇妙的感受和改變。不知不覺中,變了心性。鐵石冷硬的心,慢慢地柔軟、溫暖和慈愛,不再與人爭強斗狠,不再粗聲大嗓咆哮,不再說粗話臟話,溫和理性,心性向善。所有的改變都像春雨潤土,長在肉里,淌在血里。女兒是美的天使,美的天使需要在天使一般的環境里長大,不能受到任何的委屈和傷害。女兒所有的哭笑痛怨怒恨……哪怕是一個小小的情緒,都牽動著父親最細末的神經。”
他在這篇文章中更愿意敞開心懷,面對真實的自己。他說:“一晃二十多年,就像做了一個甘蔗般的夢,有著悠長的甜。冷不防,這個日子如同一輛急剎停住的車,一下子頂在了鼻尖下,難免讓人心亂神慌。”女兒的出嫁,意味著我們的人生也到了一定的階段,那種彷徨、無助、幸福、悲傷雖然在他的筆下一忍再忍。但從孩子的出生到出嫁,這一段時光里不僅僅只有孩子的成長,還有被柴米油鹽折騰和疲于奔波的日子,還有自己青春的流逝,還有那么多根本沒有來得及享受的時光。如他所說:“人生的滋味,需要一點一滴慢慢品嘗的,就像時光的四季,任何一天都不要浮皮潦草,因為,世上沒有哪一天是風景完全相同的。所有的時光,都是上蒼的慷慨賜予。”
一個人能深刻認識自己,那叫清醒。一個人能把自己深刻認識變成感動別人的文字,那才是智慧。就像他在另一篇文章《暗流》中寫道:“ 人很像一條缺氧的魚,浮于生活的海,努力昂揚起頭顱,身子卻沉于水中,對水面下的幽深一無所知,但是心頭總有一種未知的恐懼,實實在在地似要往下拖自己的腿腳。”雖然他在文章中用隱忍而又克制的方式描寫了在醫院里的所見所聞,但這一切對我來說就像電影的回放,那些被文字隱藏的表情和面具,我都有過。
走過半生煙雨,經歷了,就懂了。他在《滿樓燈火》中描寫和父母走失的片段,看似很溫暖,卻有一種無形的力量拽著你,讓你跟著他的節奏去想一個中年人的生存狀態,女兒成年出嫁,父母年邁已衰,生老病死和離別都將成為人生的主題,有誰愿意退出曾經鮮活的人生一本正經地老去呢?那種簡單而又近乎白描的文字背后就像他寫的那樣:“心慌得失措、無助、恐懼,像是身在一望無垠的戈壁,或者是孤舟遼闊的海洋,一個人影也看不見。我甚至感到絕望,有一種走著走著就散了的蒼涼。”而在結尾處,又讓你看到了黑暗中的明亮:“此時,滿樓的燈火,像繁星點點,燦爛一片。”
他在用他至真至誠的寫作,抵達自己。他應該是經歷了很多,他從我熟悉的那片土地上走來,帶著皖人的豪情,他能在大別山的皺褶里如魚得水,也能在擁擠的城市里氣定神閑。他更像是一條魚,攜帶著不可能安分的自己在悲憫起伏的文字里暢游,啟迪別人的同時,也感動了自己。
讀完整個集子,合上書本,我仿佛聽到了時光汩汩流淌的聲音,一個人的生命姿態躍然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