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bbr id="gucoo"></abbr>
<li id="gucoo"></li>
  • 
    
  • <abbr id="gucoo"></abbr>
    <li id="gucoo"><source id="gucoo"></source></li>
    <rt id="gucoo"></rt>
  • 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散文》2024年第8期|傅菲:會鳥語的湖
    來源:《散文》2024年第8期 | 傅菲  2024年08月14日08:09

    雪落鄱陽湖,白茫茫。這是第二場冬雪,積了一夜,上午又飄起了碎雪。雪花堅硬,向南迸濺,砸在劉昌江臉上,也砸在我臉上。我們穿著高筒雨靴,往何家渡方向走。平原寥廓,視線略顯模糊,但仍可辨識人、樹、鳥、屋舍、河汊、圩堤。鄱陽湖在7月就已經進入枯水期,裸露出來的湖灘長出了莎草、藨草、紅蓼、蘆葦,浩渺無邊。雨靴踏在雪上,咔嚓咔嚓。

    四野無人。劉昌江戴一頂氈絨帽,露出一張刀削臉,說:沒有這頂帽子不行,腦門和耳朵受不了。這頂氈絨帽在他頭上戴了十六個寒冬,軍綠色已然褪為淺黃色,耳檐脫線又被縫了兩路粗麻線。他的臉骨寬,瘦而剛硬,胡楂兒白,眉毛沾著雪粒。這是一張被風形塑出的臉。

    腳從雪層里拔出來,費不少力。在我的腳下,雪不再是雪,而是泥漿,每走一步都深感腿腳酸緊。白鶴在藕田吃食,嘎嘎叫,高亢悠長,時而飛跳起來,翩翩起舞。湖汊很淺,水面浮著薄冰,慈姑和野荸薺半枯半綠,二十多只小天鵝在啄藨草根。小天鵝又長又扁的喙,像一把鏟,挖下去,翻出根須,啄食。藨草根細白,生脆鮮嫩,有湖藕的甜味。數(shù)十只天鵝在雪地上,揚起脖頸仰天長鳴,呱呱呱呱。它們或抖翅膀,或踱步。黑翅長腳鷸在淺水闊步而行,腿抬起,彈射出去,高雅輕盈。它是鳥中的模特。劉昌江走走停停,架起望遠鏡,四下瞭望。他是個巡湖人。每年冬季,他隔三岔五巡湖,防范盜鳥賊偷捕鳥類。他的腰上別一把大柴刀,手上握一根竹竿,行走在天地間。河汊在他腳下盡情地彎曲。

    雪停了,大地明凈。雪地上偶有獸跡出現(xiàn)。有野兔的,有野豬的,有野貓的,有黃麂的。它們在非常隱蔽的地方吃食。從沙湖山到何家渡有十余公里,我們走了兩個多小時,才走了一半路程。劉昌江臨時改變了方向,往東湖邊的蘆潭走。劉昌江說:東湖邊的灘涂,候鳥更多,人煙稀少,盜鳥賊往往選這樣的地方下手。

    我們找了一個土丘,坐下來。劉昌江從雨靴里拔出雙腳,襪子上騰起白汽。他一邊搓腳,一邊說:腳憋在雨靴里,憋得真難受。緩了好一會兒,我們開始吃面包。走雪地,人很容易餓,面包吃起來也特別香。劉昌江說十五年前盜鳥賊非常多,這些年,幾乎沒盜鳥賊了。

    因為有人巡湖,才沒了盜鳥賊。不巡湖,盜鳥賊馬上就來。劉昌江說。

    盜鳥賊大多來自安徽、湖北。他們開車來,夜里設網,第二天傍晚收網。劉昌江隨身攜帶的大柴刀,既可防身,又可砍網具。劉昌江是因為看見了一張網,才決定巡湖的。那是一張死亡之網,掛了上千只鳥。

    1998年11月,一天,他騎自行車去羅家喝喜酒,看見一道約八華里長的絲網支在湖灘上,掛了許多鳥,有白額雁、鴻雁、豆雁、灰雁,有白鶴、灰鶴、白枕鶴、白頭鶴,有大天鵝、小天鵝,有綠翅鴨、斑嘴鴨、綠頭鴨、赤麻鴨,有普通鸕鶿,有扇尾沙錐,有灰頭麥雞,有白骨頂、黑水雞,有大鴇,有草鸮。網絲細,網孔密,近乎透明。鳥看不見網,飛過去,扎在網上,被網絲纏住了,越掙扎就被網絲纏得越緊。一只大天鵝的脖子被網絲纏得死死的,翅膀也斷了,雙腳僵直,眼睛緊緊地閉著。它因窒息而死,活活被吊死。劉昌江說:看到那么多死鳥,我殺盜鳥賊的心都有。他推倒鳥網,解下一只只死鳥,把網燒了,又找了一個土坑,把鳥埋進去,立了一座鳥墳。劉昌江對我說:鳥墳,就是恥辱的憑證。這個世界,怎么會有這樣無恥的人呢?盜鳥賊侮辱了鳥,也侮辱了人。

    從此,一把鋒利的大柴刀開始隨他出門。他不怕盜鳥賊。他和三個盜鳥賊對峙過。1999年10月,第二批冬候鳥剛到鄱陽湖,數(shù)萬只鳥在沙湖山越冬。他早早去巡湖,在九灘洲,看到三個講安慶口音的男人,提著蛇紋袋在濕地拋撒玉米。他知道這是盜鳥賊在給鳥下毒了。他抽出大柴刀,高高舉起,喊:你敢毒鳥,我就敢剁你手。三個盜鳥賊看見他這個樣子,說:鳥又不是你家養(yǎng)的,你敢剁我手,我就敢殺了你。劉昌江個頭偏小,身單力薄,但剽悍。他是沙湖山人,沙湖山人沒有不剽悍的。他揮舞著大柴刀,沖過去,三個人哪料到他真的這么拼命,撒腿就跑。劉昌江追了他們三里地,才歇腳。他把那些玉米撿起來,深深地埋了。

    他看過非常多的死鳥。各種鳥的各種死,他都見過。豆雁飛著飛著,被一槍打下來。小??潛水吃魚,鉆下去,就鉆進了網籠,跟老鼠進了老鼠籠一樣。綠頭鴨在小湖泊愉快地游,驕傲地伸直脖子,抖動翅膀,展示身姿,就被一張網罩住了。小天鵝在湖塘里吃芡實,吃著吃著,一頭栽進水里,被套索束住了脖子。灰雁在稻田里吃谷子,吃著吃著,翅膀突然撒開,頭彎下去,撲騰幾下,被毒死了。每一只橫死的鳥,都帶著對人的恐懼和怨恨而死去。它們在死后被販賣,葬身人腹,或靜靜地腐爛,被蛆蟲分解,被魚吞食。

    2012年11月,劉昌江救助過一只小天鵝。小天鵝被魚塘的圍網掛住,翅膀折斷。劉昌江請來骨科醫(yī)生包扎,放在院子里養(yǎng)了三個月,小天鵝翅膀復原了。他把小天鵝抱到東湖邊放生。這只小天鵝每年來越冬,都要來劉昌江的院子,在此翩翩起舞,克嚕——克哩——克哩——克嚕,快樂鳴叫,而后飛走。它連續(xù)來了六年,就沒再來了。劉昌江很是難受。這說明它很可能出了意外。給鳥一條生路,自己所付出的辛勞值得。他是這樣想的。

    劉昌江是一個以湖為生的人。初中畢業(yè)第二年,他就和他爸一起搖船,參加了開港。開港,是漁民的盛大節(jié)日,一般選在夏至這天。三百多條船整整齊齊停靠在東湖的沙湖山碼頭,船頭扎著紅布,漁家姑娘唱起了漁歌《東湖采菱歌》:

    采菱采菱,東湖之濱。

    湖水清且漣,菱實脆而鮮。

    大郎載盆桶,小郎撐破船。

    采掇日數(shù)擔,易米供新餐。

    爾來天亢旱,雨露失周全。

    采掇日復勤,菱實亦嶄然。

    嗟嗟采菱子,亦念生息艱。

    姑娘唱罷,后生接著唱《采菱詞》:

    采菱復采菱,東湖復西湖。

    恥邀淇上女,但約鄰家姑。

    湖水何悠悠,薰風亦徐徐。

    水深菱葉吧,水泄菱葉枯。

    采采去復來,川路何縈迂。

    但恐刺織手,不愁濕羅襦。

    徘徊思幽獨,打起雙飛鳧。

    回船日已暮,明月生菰蒲。

    漁歌,是一代又一代傳唱下來的,在鄱陽湖飄蕩了八百多年。漁歌就是漁民的烈酒。后生拉起了姑娘的手,載歌載舞。壯年人抬出三牲,放起了十萬響炮仗,備了土燒酒、果品、香紙,祭祀湖神。老漁人給每一艘漁船授三色漁旗,十六支牛角號朝天吹起來,嗚嗚嗚。砰砰砰,二十桿土銃放得震天響。三百多條漁船如離弦之箭射出港口,入了鄱陽湖。牛角號響起,血在劉昌江心口翻騰奔涌。他緊緊握住船槳,在瞬間發(fā)力,如白鶴亮出翅膀。

    劉昌江家有一條烏篷船,他搖船,他爸撒網。

    他爸是世代漁夫的后裔,可以聽懂魚說話。他爸把臉埋在水里,聽深水的魚語,聽幾分鐘,就知道水下有什么魚,最大的魚約有多少斤重。有一次在東湖,他爸聽了魚說話,告訴劉昌江:下面藏了一條青魚,至少有七十斤重。于是劉昌江撒下了粗拉網,圍住了那塊烏青青的水域。他們在船頭坐了一會兒,船晃得厲害,左右搖擺。他知道這是大魚入了網,在拖著網掙扎。他慢慢收網,把魚拉近。魚猛然擺尾,嘩啦,揚起高高水浪,游得更遠了,他差點落水。他拉過網繩,在船舷上打結。他爸擺擺手,說:網繩綁在船上,魚就把船拉翻了,船體也要四散而毀。他爸接過網繩,慢慢往水里放,讓魚游。放了十余米,又慢慢拉緊網繩,收回來。放一會兒,收一會兒,來來回回放收了四十七次,青魚終于浮出了水面。連網帶魚抱了上來,果然是一條大青魚。他爸說,無論多大的魚,都會被馴得疲乏,最好的辦法就是放縱它,它疲乏了,就徹底放棄了掙扎。這和放風箏有些相似,讓風箏飛,線要緊緊拽在手里。

    聽魚說話,當然僅僅是一種說法。其實,他爸是在觀察水下的水流波動,以此判斷魚的種類、大小。只有深度了解魚、了解湖的漁人,才能掌握這神秘的技藝。

    烏篷船搖了十四年,家里買了一條機帆船,他爸已經死了三年了。他爸是被水活活憋死的。沙湖山河汊交錯,野塘多,水中有非常多的黃鱔、泥鰍、鱉。他爸用鐵叉輕敲水中石頭,就知道石洞里是否有黃鱔、鱉、須鲇。

    黃鱔和鱉都在石洞做窠,藏身很隱蔽。黃鱔聽了敲石驚動,會在石洞翻身,刨泥沙。他爸聽到刨泥沙的聲音,就下水捉黃鱔,在水下憋氣,可以憋兩分鐘,手伸進深深的石洞,掏出來一條大黃鱔。有颶風或下暴雨的日子,不能出港打魚,他爸就背起魚簍,手握一把長柄的鐵叉,打一雙赤腳,去博陽河、楊柳津河或湖塘,捉鱉捉黃鱔。每次去捉鱉捉黃鱔,他爸都不會空手而歸,鱉大如臉盆,黃鱔粗如竹棍,魚簍滿了,才會回家。他爸的絕活是呼鱉。鱉是鱉科鱉屬爬行動物,又稱團魚、甲魚、王八。鱉怕風怕驚怕臟,喜陽喜靜喜潔喜攀爬,雜食,喜食魚蝦、蝌蚪、螺蚌及水生植物。他爸對著河或湖塘的深水,等無雜音了,以嘟嘟嘟的洪亮哨音吹叫數(shù)聲,鱉就浮出水面,向他爸游來。他爸甩出抓鉤,把鱉鉤上來。

    1997年4月,他爸去楊柳津河捉鱉捉黃鱔,再也沒有回來。雨如潑水下了一天,平原空茫茫,他爸直到中午也沒回來吃飯。家人以為他爸去熟人家喝酒了。但到了傍晚人還沒回來,劉昌江慌了。他和他堂哥、鄰居四人分兩路找。他和鄰居去楊柳津河,到了楊柳洲,見河邊倒浮了一雙腳,衣服鼓脹,憋滿了水。劉昌江跳入河里,叫了一聲“爸”,想抱人上來,但抱不上來,他爸的手卡在石縫,腹部鼓脹,像一個大冬瓜,應該是捉黃鱔時手卡在石縫里抽不出來,于是被憋死。

    “上樹掏鳥,下水捉鱉”是鄉(xiāng)諺,意謂干困難的事,需要高超的本事。劉昌江也會捉鱉,但自他爸出事后,就再也不捉鱉了。他養(yǎng)過一只鱉。鱉對聲音、氣溫非常敏感,氣溫十八攝氏度,就會爬上石礅歇涼,二十米之外的人聲它也能聽到,從石礅跳入水里,咕咚,如石墜河。他去湖塘挖藕,挖到了一只鱉,笸籮圈一般大。他把鱉抱回了家,喂魚蝦給它吃。他出門散步,鱉也跟著去。他停下腳步,鱉也停下腳步。他走,鱉也走,卻不跟其他人散步。即使人多,鱉也是只跟著他,辨識得了腳步聲。清明、七月半、過年,他祭祀他爸,鱉爬上桌趴著,祭祀完了,它又爬下來。他后來把鱉放回了湖塘。他說那只鱉就是湖神,在守著他一家子。

    他爸對他說過黃鱔和鱉通靈,以前他不信,現(xiàn)在信了,魚鳥都通靈。有一次,夏夜,月白如霜,他拿著抓鉤,背著魚簍去抓黃鱔。黃鱔夜游,浮在水面捕蟲吃,這時對著黃鱔拋抓鉤,猛力回拉一下,就鉤住了黃鱔,塞進魚簍。那天,在河邊走了一個多小時,他也沒看到黃鱔。月照平原,大河奔流。在東風津橋,他看見數(shù)百條黃鱔浮在河面上,黃腹朝天,一動不動。他以為有人下毒,毒死了黃鱔。但哪有這樣的毒呢?只毒黃鱔,不毒其他魚?他沒有拋抓鉤,只是靜靜地看它們。黃鱔腹部鼓起,曬著月光。他爸跟他說過,黃鱔是雌雄同體,以月光受孕。于是他放棄捕這些黃鱔,去找游鱔。他的腳步聲驚動了曬月的黃鱔,一個翻身,鉆進了水里。很多年之后,劉昌江才知道,黃鱔并非雌雄同體,而是性逆轉,幼鱔長到成體,是雌性,產卵一次,卵巢轉化為精巢,成了雄性,雄鱔有曬月習性。

    湖,是鄱陽湖,中國最大淡水湖,古稱彭蠡澤、彭澤,因湖盆塌陷、淤積而成,湖岸彎曲,澤灘眾多,河汊交織。贛江、撫河、信江、饒河、修水五條水系,注入鄱陽湖。鄱陽湖水系流域面積覆蓋了江西省流域面積的百分之九十七。修水即依傍沙湖山濕地,注入鄱陽湖的東湖。

    湖,集萬山之翠,供萬物之血,一湖生而萬物生。劉昌江喜歡出港。他開著機帆船去往東湖中央,朝日出水,霞光撲面。他拋網撒網,仿佛拉著太陽的金線。收魚了,白額燕鷗落下來,到魚艙里吃魚。鮮魚的氣息吸引了白額燕鷗,驅趕它們,它們飛走又落回魚艙。上了碼頭,販魚的人正等著收購。一筐筐的鮮魚,拉往九江市和星子縣城(2016年5月,星子縣改設為廬山市)、共青城,上個早集。

    春夏、秋冬交迭之際,在鄱陽湖,劉昌江經常看到大群的江豚一躍一躍地戲水。江豚排成列,撲騰水浪,撲哧、撲哧地吐氣,對著他咩咩叫,露出漫畫似的笑臉。他想,如果生活能一直這樣下去,該有多好。但沒過幾年,湖里的魚越來越少了,在東湖,撒一網下去,撈上來的魚只有幾斤,有時甚至是空網。于是他開船去棠蔭,那兒的魚又多又大。但后來,棠蔭也無魚可捕了。

    湖上的漁船,越來越少,很多漁船停靠在碼頭,再也不出港捕魚了。船沒了維護、保養(yǎng),半年就銹跡斑斑。不出港的船是死船。那些曾在風浪間出沒的漁人,去了浙江、江蘇務工,或改做小生意。

    湖被撈空了。就在數(shù)年前,湖里是多么熱鬧。數(shù)百條船從碼頭進發(fā),籠著晨霧,去東湖,去西湖,去蚌湖,去大湖池,去中湖池,去大叉湖,去大明湖,去落腳湖,捕撈回來的魚,又大又肥。一條大漁船甚至能拖回來數(shù)十噸鮮魚。劉昌江有大漁船,合伙買的。但他仍選擇機帆船出港,用拉網捕。撒一網,撒兩網,撒完就回來。日曬使他的衣服結滿了鹽霜。還沒到不惑之年,劉昌江就顯得蒼老,額頭突出,臉肉凹陷,頭發(fā)也被風收割去了。

    2019年9月,我去沙湖山。沙湖山其實并非一座山,是廬山腳下一片近三十平方公里的濕地,是冬候鳥在鄱陽湖的主要越冬地之一。沙湖山是鄱陽湖的低洼區(qū),也是洪區(qū)。2003年,沙湖山鄉(xiāng)改設沙湖山濕地生態(tài)保護管理處,穩(wěn)固圩堤,修復水壩,池塘改造,挖溝引渠,拆遷移民,實行單退全耕(退人不退耕)。在碼頭,我一眼就認出那個敦實糙黑的老男人,他就是劉昌江。他在東湖的沙湖山碼頭等我,帶我去做鄱陽湖鳥類調查。他伸過來的手又厚又糙,又有力道。當時正值棉花盛花期,我們走入平原,棉花正開著紅色和黃藍色的花朵。

    鄱陽湖進入枯水期,千畝湖床裸露,長出莎草、茭、荻、水蔥、藨草、慈姑、荸薺等挺水植物,水洼里浮著大薸、水葫蘆、浮萍等浮水植物。沙湖山人在給數(shù)百畝湖塘灌水。這些水是留給冬候鳥過冬的。水鳥離不開水,水生植物離不開水,有了水生植物,水鳥才得以安生過冬。

    沙湖山只有數(shù)百人生活,有近七百戶原住民已經遷往九江市、廬山市、共青城生活。河汊是大地上最細密的動脈血管,密布在農田、藕田、草灘、水塘之間,以古老的方式一年又一年地哺育萬物。四通八達的機耕道掩映于柳樹、白楊、樟樹、刺槐和楓楊之間。黃稻田如一朵向日葵盛開在田野上。濕地平原就那么一覽無遺地袒露,毫無保留,帶著原始的赤誠、忠厚和桀驁。劉昌江的房子被拆,除了床、鍋等器物,只帶了一盞漁燈出來。這盞漁燈,他家用了三代。什么都可以失去,漁燈不能失去。他把漁燈掛在新屋的廳堂正中央,到了夜里就點起來。這盞漁燈把他帶入鄱陽湖,帶入父子共坐的烏篷船。孤月也在這時懸掛了起來,照亮四方。

    2021年1月1日起,鄱陽湖實行十年禁漁。鄱陽湖濕地保護區(qū)則提前一年實行了禁漁。在2014年6月,劉昌江就賣了大漁船,不再打魚了。因為無魚可捕,他織了二十多個蝦籠,晚上放進修水河里,第二天早上收上來,收個三五斤白蝦,送到集市上去賣。他的兒子和兒媳在浙江諸暨市開雜貨店,過年也不回沙湖山。沙湖山的農田已集體流轉,種水稻、種棉花、種藕,劉昌江也無田可種了。

    禁漁,不禁釣。5月到9月,劉昌江晚上釣魚,通宵釣,釣鯽魚,釣翹嘴鲌,釣青魚,釣鯇魚,釣鰱鳙。河汊里的魚,擁擠著往上游斗水。憑兩只釣竿,劉昌江一夜可以釣三五十斤鮮魚。有天釣著釣著,劉昌江一頭栽進了河里。他太困了,瞇眼睡覺,椅子松動了,往河里倒下去。于是他做了三腳木撐,撐住椅子,怎么睡,椅子也不會倒。每天晚上河邊有數(shù)十人釣魚,他們原先都是在外務工的,這兩年找事做不如以前那么容易,就回鄉(xiāng)了,白天睡覺,晚上釣魚,以賣魚維生。他們從沒想過,臨近晚年會以釣魚為業(yè)。劉昌江也有空手而歸的時候,熬了通宵卻魚簍空空,白白喂了一個晚上的蚊子。河邊水蚊子格外多,一團一團,手腳被叮得紅腫,釣魚人不得不穿棉衣棉褲釣魚。

    2022年冬月我再去沙湖山,和劉昌江巡湖。這幾年,鄱陽湖枯水期提前了百余天,從6月末起即湖水日淺。2022年9月6日,鄱陽湖水位退至八米以下,進入極枯水期。湖灘成了草洲,淺水的河道干涸,深水的河道貼在湖灘上,如倒下的樹。劉昌江踏著積雪,不安地問我:氣候怎么變得這樣反常呢?真不理解。鄱陽湖都這樣缺水了,還有不缺水的地方嗎?雪層之下腐爛了多少魚,你知道嗎?

    死魚難以計算。這種氣候反常,只怕要常態(tài)化了。我說。

    草還沒長,湖灘就像荒漠,黃土滾滾,到處都是魚的尸骸。一條河道干枯,死魚就鋪滿了河床。魚想不到自己生活在河里也會暴死。河淺下去,魚擱淺,吸不到水,被曬死。魚越大越容易被曬死。大魚死絕,死小魚,然后全死。沒有水,魚就失去了生存的空氣。黑耳鳶、禿鸛、渡鴉、大嘴烏鴉、小嘴烏鴉,大批大批地來湖灘啄魚吃。

    湖塘、野塘、山塘,和鄱陽湖的深水區(qū),成了魚的避難所。沙湖山人從東湖引水、調水、提水,補充湖塘。是的,每一個物種生存下去,都不容易。

    每年冬季巡湖,劉昌江都能撿到死去的水鳥,白鶴、灰鶴、綠頭鴨、赤麻鴨、反嘴鷸、大天鵝、小天鵝、灰雁、鴻雁、豆雁、普通鸕鶿、東方白鸛、鳳頭麥雞,這些鳥他都撿到過。他把死鳥帶回家,將羽毛梳順了,用小豆嵌入死鳥眼眶,掛在湖邊高樹的草窠上。他說,鳥是飛行動物,即使歇腳,也站在高樹上。我和劉昌江去草洲的路上,他就撿到了一只扇尾沙錐。扇尾沙錐可能是被烏鴉或喜鵲獵殺的,脖子都被啄爛了。劉昌江給死鳥做最后的“整容”,一般是這樣:用干燥了的絲瓜瓤填充腹腔,綠豆或黑豆或豇豆作眼睛,羽毛也被梳理得順滑。他說,死了的鳥也是鳥,需要給它體面、尊重。死后體面和活著體面,都是一個理。偶有嵌在鳥眼里的豆子長出根須,抽出青葉,甚至開了花。鳥回到了花朵里。

    風如刀,刀刀割在臉上,我干脆用圍巾把頭包了起來。走了十多里路,我的雙腳像灌了鉛水一樣。劉昌江就取笑我說:你這個做派也太夸張了,這個雪還沒腳踝深,算什么雪。他說,2018年年初,南方普降大雪,腳踏進雪地,雪就蓋了雨靴,沙湖山的樟樹都被雪壓斷了樹冠,湖面上都漂著雪團。他還要徒步去何家渡,去羅家,去八里垱,去下高頭。那次去羅家,他被一頭三百多斤重的野豬追了一里多地,從圩堤滾了下去才逃脫。等回到家里,發(fā)現(xiàn)大腳趾骨脫臼了,走了五個多小時的路,他都沒感覺到疼。他不怕蛇,不怕盜鳥賊,就怕野豬。野豬莽撞,力氣又大,一堵墻都能給撞倒。

    雪地上,我們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此時天地似乎很小,小得只剩下我們兩個人;又似乎很大,渺無邊際,只有風在空曠地呼喊。而一群鴻雁則在天上做出回應。

    傅菲,江西廣信人,資深田野調查者,《南方周末》散文寫作訓練營導師,專注于鄉(xiāng)村和自然領域的散文寫作,出版散文集《深山已晚》《元燈長歌》等三十余部。曾獲三毛散文獎、百花文學獎、芙蓉文學雙年榜、儲吉旺文學獎、方志敏文學獎、江西省文學藝術獎及《北京文學》《山西文學》等多家刊物年度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