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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湘江文藝》2024年第3期|羅爾豪:V型轉彎
    來源:《湘江文藝》2024年第3期 | 羅爾豪  2024年08月12日08:11

    羅爾豪,河南省淅川縣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河南省作家協會理事。先后在《北京文學》《長江文藝》《莽原》《延河》等雜志發表中短篇小說一百余萬字。中篇小說《造房記》《野豬林》被《中篇小說選刊》轉載。作品多次獲獎。出版中篇小說集《野豬林》《村歌嘹亮》。

    車子停下來,我下車問前面發生了什么事。前面的師傅說,怕是出車禍了,不然堵不了這么多車。我順著他的目光往前看,三十臺車都不止,大車,小車,還有幾輛手扶拖拉機,三蹦子。有些人下車,說笑著往前面去,像是去看臺大戲,沒有一點兒被堵住的焦慮。半山上的風很硬,喬木和灌木像是被風洗劫了般,裸著身子在風中瑟瑟發抖。空氣里彌漫著燃油和物品燒焦的味道。我上了車,把椅子放倒,借著這個時間小瞇一會兒,昨天晚上沒睡好,今天晚上大概率也睡不成,現在倒是個空閑。

    我是回來參加李業的葬禮的。收到李業去世的消息是在昨天,我正跟思陽商量離婚事宜。其實也說不上商量,就是悶在屋子里各想心事,回顧這些年的生活,多給自己找點離婚的理由,讓自己的心里更輕松些。從內心來說,我不想離婚,除了我還愛著她,就是怕她以后受委屈。可這些話說不出來,即使說出來,也沒多大意思,很容易被人理解成別的意思。其實,留住婚姻的方法很簡單,混得稍微好一點,有個窩處就可以了,可這么小的愿望我都無法滿足,結婚十多年,仍然住在一室一廳的出租房,不到四十個平方,墻壁用紙板隔的,敲一下咚咚響,一點都不隔音,想造個娃娃都得小心翼翼。我也覺得對不住思陽,如果我離開,她能過得更好,也是件善事。屋子里空氣沉悶,有點喘不過氣來,這時我的手機叮當一聲,有信息發過來,我打開信息看,身子一下子坐直,頭發也豎起來了。信息是大頭發的,還沒消化完,大頭電話打過來,我拿著電話去了陽臺。大頭說,李業沒了。我說,剛看見信息了。大頭頓了下,說,我給幾個弟兄都說了,按說我們都得過去,給李業送一程,可都有事,四毛身在非洲,我正在參與一個招標,盯得緊,尿尿都得跟經理說,衛國在大西北戍邊,更走不開。大頭說到這里頓了下,大概是想探下我的意思。我說,你只管說。大頭說,你和李業住得近,怕是少不了這一趟,就替我們送他一程吧。我說,你說的沒錯,我肯定回去,我們是“老鄉”,從小學到大學,這樣情誼的扒拉扒拉也沒幾個,我說著聲音就有點哽咽。大頭說,我們商量了,“出大廟”那天晚上,我們在各自的地方,給李業多燒幾張紙,回去了,再去給他上墳。我說,有你這句話,李業該知足了。

    李業是我同學,也是“老鄉”。我住的村子叫前村,李業住的村子叫后村,兩個村子隔河相望,分屬兩個省。李業給我印象最深的大概是八九歲那一年,他在河邊炸魚,一種簡易爆炸裝置,把炸藥裝進玻璃瓶,插進雷管和引線,簡易爆炸裝置就做成了。那時前后兩個村敢用這個炸魚的只有李業,大人都不敢。李業把做好的爆炸瓶引線點燃了,引線有七八寸長,燃到三四寸處才把瓶子甩進水里。隨著一聲爆響,一大股水花泛上來,隨著泛出的是白花花的魚,大小都有。炸魚危險,我們知道,李業炸魚時我們離得老遠,這讓李業很有些自豪。自此,我知道了李業,后來又從其他渠道知道了他的身世。李業身世比較慘,父親是個跛腳,四十多歲時,本族叔叔給他領來一個傻子,跛腳把所有的錢拿出來,算是成了家。一年后,李業降世,跛腳高興得不得了。可傻子媽不會養娃,看人家拿小狗都是捏著脖頸,她也跟著學,捏著李業的脖子,差點沒把李業捏死;要么像人家拎雞子一樣提溜著李業一條腿,掃把一樣在地上拖來拖去,李業的兩只手在地上劃拉,都擦出血了,傻子還哈哈笑。但傻子也不是一味傻,知道稀罕兒子,碗里有塊肉,找遍半個村也要給李業。稍微大一點,李業懂事了,就跟在傻子后面,遇到傻子發瘋脫衣服,他會緊緊抱住傻子,直到她的瘋勁過去;遇著村里人,主要是小孩子們捉弄傻子,李業上去就是死打,但從小缺乏營養,個子小,沒力氣,每次都是被打。即使這樣,下次遇著,照樣沖上去,擱在傻子和高他半頭的娃子們面前,咬著嘴唇,身子哆嗦,眼里淌著淚。傻子呢,還是一個勁笑,學著壞心眼的娃子拿頭往墻上磕,娃子們是假磕,她是真磕,一會就磕得滿臉是血,李業咋也拉不開,就站在邊上哭。

    李業在村里沒有朋友,只有我偶爾會和他玩。一次,我去李業家,他家住在村邊,搖搖欲墜的兩間老房子,墻用杠子頂著,門也壞了半邊,關不上。我推開半掩的門,李業正趴在傻子懷里,嘴里叼著布袋一樣的乳房,手里抓著另一個。我嚇一跳,李業看我一眼,把頭從傻子懷里拽出來,順手把傻子的衣服拉下來。傻子看著我嘻嘻笑,又要去攬衣服,可被李業緊緊抓著。我們去兩村之間的小橋上玩,李業扒著欄桿,不時拿眼看我,突然走到我面前,說,今天看到的事誰也不能說。聲音不大,卻硬朗,眼里也有兇狠的表情。我下意識點頭,因為受托保守一個秘密而莊重起來。李業看我答應,高興起來,從小橋上跳下去,把幾只悠閑的水鴨子驚走了。我們在河邊摸河蚌,李業是摸蚌好手,一會就摸了半籃子,分給我一些,剩余的說是要拿回去煮著吃。

    十歲這一年,李業媽走丟了,或者是被人拐走賣到別的地方,反正是,再也找不到了。十歲的李業已經懂很多事,那些天,李業跟瘋了似的,四下里跑,哭著找傻子,村里人幫著找,甚至還給派出所報了案,可哪里還找得到。李業不這樣想,他認定他媽只是走丟了,學都不上去找他媽,誰都勸不住。一個月過去,李業和跛腳跑斷了腿,也沒能把傻子找回來。李業認清了現實,重新上學,但我發現李業變得更沉默寡言,說話干事一驚一乍,高興或緊張時喜歡拽自己的頭發,現在想來,后來的發瘋應該從那時就埋下了種子。如果說來自于他媽的遺傳,也沒有問題。

    前面出現一陣騷動,我以為是事故處理好了,可轉過來的師傅說,救護車剛把受傷的人拉走,交警還沒過來呢。我問人咋樣。師傅說,怕是危險,小車鉆進大車下面,車頭都沒了。我感覺有些不可思議,說,這么急的轉彎還有人開這么快。師傅說,也不一定是快,或許是兩個車同時轉過彎,正好照面,都貼上臉了,遇著新司機一慌張,油門往死里踩,大車又剎不住,可不就鉆進去了。我想想也有可能。師傅說,你說這當初修路也不知是咋想的,在這里弄這么急一個轉彎,不是坑人嗎,每年要發生多少事故。我說,這也怪不得修路的,鄉村的路,沒有錢,路只能隨著山走,如果想省事,就得打條穿山隧道。師傅說,你就是這附近的?我說,下邊村里的,下山六七里地,從小上學常走這條路。

    天地灰暗,太陽躲在烏云后面,像個偷窺者。我站在路邊往前看,對面被挖開的山坡,像是被開腸破肚的牲畜,露出里面乳白色的腸子和肥厚的油脂。再往前,能看到一個小村子,稀稀拉拉,羊屎蛋一樣散落在谷底,那就是我要去的地方——后村。

    我們這地方屬于兩省搭界,有人管,也沒人管。地理條件也差,偏僻荒蕪,山高溝深,用我們當地的俗話說,叫“兔子不拉屎的地方”。沒有通公路時一年里見不到幾個外人,一天到晚就是靜,仿佛死了一樣。后村更窮,除了政府補貼少,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殘疾癡傻人多,一些孩子生下來就是殘疾,或者癡傻,不知是什么原因。幾十年沒出過一個大學生,高中生都少,這個記錄讓李業打破了,李業家可憐,可跛腳認準上學這條路,砸鍋賣鐵也要叫李業上學,這一點比村里那些健全人都強。

    我們被同一所大學錄取,思來想去只能用一個詞概括,緣分。四年大學生活,乏善可陳。學校是個三本,學校自卑,學生跟著自卑,各種混。四年里最大的收獲,就是交了幾個好朋友,大頭,四毛,還有衛國,都是這一片窮山惡水的子孫,合得來,也都沒想著通過學習改變自己的現狀,就知道玩,像翹課,掛科,為女孩打架,一樣不少。即使不認真學習,我們仍然對前途充滿希望。這是年輕人的通病,總認為世界上所有的好事都在等著自己。即便是自卑的李業,也總喜歡打著“V”字手勢說句為美好明天加油的話。李業說到做到,我們瘋的時候,李業在學習,一天到晚守在教室,或者圖書館,抱著書本看。這樣挺好。李業不參加班級或者我們組織的任何團建活動,縮著身子,永遠是一副病懨懨的樣子,幽靈般從學校的每個角落飄過。我們知道原因,也不去打擾他。四年里,李業幾乎年年拿獎學金,只有第三年,我們學院的院長大概覺得老把獎學金給一個人缺乏普惠性,就臨時起意給了別的學生,這讓李業極為不滿,這才有后來發生的震驚學校的“擲鐵餅”事件。

    在學校,我倆的伙食費合在一起,我吃啥他吃啥,即使這樣,他還是靠著助學貸款勉強完成學業。學校組織的凡有獎金的活動李業都報名參加,而且差不多每次都能獲獎,畢業時發的各類證書有一沓子。李業毫不避諱,說他參加活動都是為了錢,那次沒給他獎學金而引發的事件也是因為錢。他之所以拼命學習,不全是為了學習本身,也是為了那幾百千把元的獎學金。李業有個皮革錢包,角都磨爛了,綻的線脫出老長,他會不時把錢包拿出來,里面有限的幾張鈔票按照票面金額在不同的夾層整齊排列著,像坐得筆直的小學生。錢包大多時間里面空著,偶爾豐盈的時候,那都是他得了獎學金或者贏了比賽得了獎金。偶爾跟我們出去,李業喜歡把錢包打開,卻并不買什么,再把錢包合上,裝進左胸上邊的口袋,還用手按按。四年學校生活,李業從沒有請過同學吃飯,也不參與別人的活動,像個獨行俠。

    四年里大事不多,能上史冊的就是李業制造的“擲鐵餅”事件,李業也得以名留學校青史。那是第三年學業結束,學校和其他大學聯合舉辦運動會,李業自然是逢賽必參加,他這次參加的項目是“擲鐵餅”,參加之前還有一個小插曲,李業瘦小單薄,就像一副行走的骨架,運動會拼的是體力,臂力,組織者不同意李業參加,李業也不廢話,抓起一塊兩公斤重的鐵餅就扔了出去,比邊上那些還在練習的同學多扔出半米。李業再次以實力證明了自己,當然,誰也不會知道,在這次運動會上,李業發出的耀眼閃光,幾乎亮瞎了所有人眼睛。

    輪到李業上場,他站在圈內靠后沿處的投擲中線兩側,背對投擲方向,五指中拇指和手掌平靠鐵餅,其余四指的最末指節扣住鐵餅邊沿,手腕微屈,這都是老師教的規定動作,不說。然后是旋轉,鐵餅出手,如微型UFO呈順時針方向轉動向前飛行。一切都沒有問題,可落餅的地方不對,落在看臺前面,那里坐著我們學院的院長。大家也沒在意,專業選手脫靶的事都有,何況這些非專業賽手。重新預備,旋轉,擲出,鐵餅又落在院長前面一米遠的地方。人群里響起了噓聲,可沒等人們反應過來,第三只鐵餅又到了,距離院長只剩下半米。連傻子都看出來是咋回事,院長害怕了,起身離開座位,鐵餅就跟著啪啪落在院長身后,都錯那么一段距離。李業把鐵餅擲完,優雅下場,立馬被請到保衛部。當時我們也都嚇得要死,如果再多用一點勁,這鐵餅要是甩到院長身上,那就完了。李業在保衛部待了一天,他只是說自己當時太緊張,腦子一片空白,都不知道自己干了啥。保衛部長說,都不知道干了啥,就知道往一個方向扔,還挺準的。李業說,這是你說的,我當時可沒想恁多。事后我說,你再恨也不能拿鐵餅扔人家,真砸中人咋辦。李業說,我有分寸。終歸是沒出事,學校給了李業一個處分。這一駭人聽聞的事件迅速讓李業出了名,很多學校接著出現了標槍射、箭射、鉛球射,學校不得不取消了運動會。

    糊糊涂涂混了四年,樹倒猢猻散,衛國早嗅到危機氣息,早早參軍,丟下我們跑了。學校里有關系的同學沒畢業就找到下家,剩下我們這些來自窮山僻壤的學生,沒錢沒關系,一天到晚跑人才市場跑得腿疼,求職簡歷投了一沓又一沓,可連個電話都沒有。李業不急,憑借他那一沓獲獎證書很快給自己找好了單位。到這時,我們才意識到學習的重要,可已經晚了。大頭回老家,準備考公務員,結果進了一家公司。四毛說他哪都不去,死也要死在這個城市,結果去了非洲。我沒有這樣的膽識,只好跟家里說要考研究生,可以堂而皇之地要那一個月一千元的生活費。

    重新撿起書本,跟當年高考一樣通宵達旦,頭發成把掉,近視增加三百度,終于在第三年成功上岸。這幾年里李業換了至少五個工作,最多的干了兩年。那時他在一家事業單位供職,領導很器重他,私下答應年終中層調整把他提上去。李業相信了,工作格外努力,就跟我考研一樣。有一次他來看我,開始我都沒認出他來,臉色灰白,眼泡紅腫,他說都是加班加的。可年終領導的承諾并沒有兌現,那個職位被領導的親戚占了。李業萬念俱灰,進了領導辦公室,抄起板凳一頓砸,還把領導放在抽屜沒來得及轉移的幾萬元錢和幾條高檔煙扔到樓下,然后揚長而去。

    每次辭職,李業都要來我這坐一會,說他辭職的原因,說來說去都一樣,錢太少,活太累。像干最多的活,拿最少的錢;加班累得像狗,還得孫子一樣看領導的臉色,等等。我不好跟他說什么,都是二十多歲的人了,啥不懂。我們就吸煙喝酒吃小火鍋,一間小房子弄得跟著火了一樣,聊些同學們的近況,其實不說我們都知道,手機上有個同學群,同學們換工作,結婚都會在群里說說。出來說話的同學個個外表光鮮,其實都是面上的東西,鴨子表面悠閑水下忙,背后的艱辛恐怕只有自己知道。李業似乎很受刺激,說,這樣不行,我要去干點別的,掙快錢。我說,除了搶銀行販毒哪有快錢可掙。李業說,肯定有,只是我們沒有發現。我有些擔心,說,你可不能亂來。李業從頭上拽下幾根頭發,用手指頭拈來搓去,說,我要掙很多錢,我要光宗耀祖,讓那些看不起我的人知道李業是個什么人,我要去找我媽,把我媽接回來。李業說著哭了。我的鼻子發酸,沒想到這多年過去,李業仍然沒有忘記他的傻子媽。李業擦了把淚,和我拍了下手,說,干!我似乎能聽到他咬緊牙齒發出的咯咯聲。

    辭職后的一年多,李業幾乎沒有找到合適的工作,他厭煩了坐班,還有那一個月兩三千塊錢的工資,以及那一眼就看到頭的人生。他隱匿在朋友圈的星辰大海,偶爾星光乍現,留下燦爛絢麗的火花:小小的個頭被西裝包裹著,戴墨鏡,挎公文包,下面一行小字,去廣東談項目;隔一段變成去海南,說是要去種香蕉……最后一次他朋友圈顯示的是中越邊境的優美風景,藍天白云,綠樹成蔭,下面一行小字,到中越邊境憑祥做項目考察。總之是東南西北不停跑,不停折騰,好像沒一樣成功。當然這些他不會說,是大頭告訴我的。一年后,李業又回到這座城市,回來后的李業看上去更瘦更枯小,就跟遭受旱災赤地的一棵植物,卻充滿著旺盛的生命力。他找到我的住處,向我打個手勢,說,先讓我睡一覺,有話起來再說。

    李業整整睡了一天,晚上八點多起來,我們去吃飯,兩個菜一大碗燴面進肚,打個飽嗝,從我放在桌子上的煙盒里拿了根煙,點上,才說,一年里不停地跑,累死了。我說,跑夠了就停下來,安生找份工作。李業搖搖頭,拍下腿,說,長這雙腿雙腳就是跑路的,不然要它干啥,可這次太累了,我得歇幾天。我問他都在忙些啥。他把群里顯示過的消息跟我重復一遍說,也掙了不少錢,可都投到項目上了,憑祥成立個外貿公司,跟越南人做生意,把咱的產品賣給越南,或者通過越南轉賣歐洲,生意還不錯。等我穩住,你把工作辭了,跟我干,打虎親兄弟,咋樣?我謝謝李業發財了還能想起兄弟。可我和李業不一樣,這些年,我的日子還算平穩,研究生畢業,找了個工作,工資不高,還算穩定;交了個女朋友,沒啥問題就準備結婚,這輩子也就這樣了。

    就這樣,李業把我這里當作加油站,跑累了就到我這歇歇,順便以各種理由拿個幾百千把塊錢,前前后后也有小兩萬,李業說是借的。我也很奇怪,按李業說的,已經是公司老板,還會缺那倆小錢,對著李業又說不出來。最糟心的是,他來了很麻煩,我租的房子就十幾個平方米,放張床,幾樣簡單東西,已經沒多少地方伸展,他來我就得打地鋪,有時是他打地鋪。兩個人在小房子里擠擠撞撞,身子都轉不過來,尷尬得不行。

    下學后,李業很少回家,按李業的說法,不能衣錦還鄉,寧愿客死他鄉,那是他唯一一次和我一起回家,在這個地方說的。當年我們在這里下車,他舉目遠眺山腳下的村子,夕陽西下,山谷中薄霧升起,小村子在薄霧中時隱時現,也算有點詩意。可李業的話如利刃出鞘,刀砍斧斫,詩意早已零落成泥,只剩下悲壯的回聲,跟遠處傳來的嗩吶聲一樣。

    按照農村規矩,昨天晚上出“小廟”,今天晚上出“大廟”,“大廟”后,按算命先生事先算下的時間,明天早上就可以出殯,黃土掩上,李業這一生就算結束了。我想著李業現在的樣子,那個喜歡說為美好明天加油并打著“V”型手勢的年輕人,靜靜躺在水晶棺里,肯定比活著又瘦小了很多,明亮得有些陰鷙的眼睛也失去了光芒;我想象葬禮上的情景,一定很冷清,除了跛腳和幾個至親,沒有人會為他傷心,至親又怎么樣,再過些天,就不再有人提起他,也不會有人想念他,就像一陣風刮過,沒有留下一絲痕跡。有時想想,人真的連個草木都不如,草木遇春尚能復生,人被黃土掩上就只能做肥料了。

    師傅去了前面,回來跟我說轉彎的情況,用手比劃著,說,就像射出的一支箭,路就在箭頭處繞,轉得太急,不了解路況一下子會竄進溝里去。師傅的比喻挺形象。其實不用他說我都知道,這條路走了十幾年,不想翻山抄近路,就得沿著路經過“好望角”(我們對它的稱謂),走到盡頭突然轉向,成V字形狀,中間缺乏任何緩沖,只有一個“事故多發段”的警示牌,印象里確實出現過車直接飛進溝里的情況。師傅是個話癆,絮絮叨叨。太陽像個蛋黃掛在西山脊上,下面傳過來的嗩吶聲時斷時續。如果一直這樣,就不得不棄車下山,我也有些焦躁起來。

    一年后,李業再次消失。我還記得最后一次吃飯,他吃著吃著就魔怔了,目光盯著一個方向,可那里除了蜘蛛網什么也沒有。只有嘴巴還在咀嚼,牛反芻一樣。我說,想什么呢。李業怔了怔,說,想事。我說,啥事。李業說,大事,然后伸手阻止我問下去的欲望,還沒想清楚,想清楚了告訴你。

    李業沒告訴我就消失了,包挎在肩膀上,學生一樣隱入人群中,一去五年,其間沒有一點信息。五年時間說短不短,說長不長,但足以忘記一個人。李業就這樣從我們的記憶里慢慢褪去。開始同學群里還有人提起,有說李業去了柬埔寨,也有人說去了菲律賓,還有人說李業在外面殺人了,各種說法都有。我無意探求說法的真實性。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每個人都不容易。這五年,我結婚,辭職,求職,媳婦鬧離婚,沒有一樣是輕松的。如果說李業讓我惦念的話,就是前前后后欠我的兩萬元錢,每次想起來,心就疼一下。

    五年后,李業再次出現在我面前,這時的李業已經不是原來的李業,過于闊大的西裝包裹著瘦小的身子,嘴角叼著雪茄,身后跟著一個黃頭發小女子,提著小巧的密碼箱。看樣子李業真的發了,當夜我們促膝長談,看來群里盛傳的那些話并不是假的。李業果然去了柬埔寨,跟一個老板干了一年,深得老板賞識,跟著老板去了菲律賓,中間遇著兩個幫派火并,老板掛了,李業當了老大。李業說著跟我介紹眼前的女子,說是他的女朋友,菲律賓的。轉臉對著女子罵,就知道死坐,不會給我們倒杯水。女子沒說話,去給我們倒茶。李業說,菲律賓的錢好掙,就跟納拉樹的葉子一樣多,說著突然抓起放在桌子上的一本舊雜志,一頁頁撕碎,堆成一座小山,推到我面前,說,你數數這是多少。我有些詫異。李業說,你數數,當錢數,我掙的錢比這還要多。我有些不解地看著他。李業臉漲得通紅,說,你數數,一定要數數。我只好去劃拉那些紙片,目光卻看向倒茶的女子,幾乎跟李業一樣黑瘦,兩只眼睛很亮,臉上卻沒什么表情。李業繼續說,我想好了,等我在菲律賓站住腳,你也過去,咱們兄弟一起打天下,咋樣!我笑了笑,說,莫不是你們那都是動刀動槍的!李業看我一眼,說,剛才說那些都是騙你的,我們經營的都是正當生意,現在是法治社會耶!他的嘴里飄出一股濕漉漉的海腥味。我呼出口氣,說,為啥回來了?李業說,想家了,想兄弟們了,回來看看。

    晚上了,李業也不說去酒店。黃頭發小女子在邊上坐著,也不說話。說完話已經快一點,李業說,我們就擠擠睡吧。我嚇一跳,說這怎么行。沒有辦法,我出去轉了一圈,這個點小旅社已經關門,再遠的也不想跑。只好讓他們睡床上,我在地上打地鋪,好在是秋天,算不上冷。睡了一會,李業就開始折騰,開始還顧及著我,后來就由著性子,女子不知是享受,還是被弄疼了,發出嗚嗚咽咽的聲音。我把被子蒙住頭,天快亮時才沉沉睡去。

    李業再次選擇不辭而別。每次離開都是這樣,就跟他來一樣,事先也不打招呼。我已經習慣了他的作風,對于他的再次離開,只是突然想起來有一陣子沒見李業了,才意識到李業已經離開,去哪里,多長時間,干什么自然一概不知。也許是五年,或是十年。知道的是,即使我藏到天涯海角,他會從上千萬的人群里把我扒拉出來,我也一點不會驚奇,他就是有這個能力。

    也是這次,李業說我結婚沒能參加,給我補了三千元大禮,我不要,李業很生氣,說,是嫌少,還是不想要這個兄弟了。沒辦法,我只好收下,思陽也高興。一個星期后他離開,突然面露難色。我問他有啥事。李業說,跛腳這些天不舒服,要到醫院去,他手里的現金不夠,菲律賓的錢還沒有寄回來……我下意識掃了眼地上的密碼箱,把他的三千元禮錢又加了兩千元給他。李業收了,說,回到那邊,立即把錢給我匯過來。我只是笑笑,順嘴說,沒事,自己兄弟,沒有就算了。李業停住步,臉黑了,嚴肅地看著我,把錢又拿出來,扔在我面前。我意識到自己說錯話,忙改口說,那你回去把錢匯過來。李業這才收了錢,走了,沒有再看我一眼。我看著李業的背影,感覺他身上的一些東西正在死掉,而另一些東西正在野蠻生長。

    李業離開,我的生活又回到原來的軌道,生活本身就是無意義的循環重復,今天是昨天的翻版,十年后還是今天的翻版。如果說有點變化,就是容顏和心態的改變,三十多歲已經有五十歲的心,這是思陽對我說的,她說她受夠了,不想再這樣騙自己。我基本同意她的看法,我知道自己無法給她帶來幸福,不能讓她擁有做人最起碼的尊嚴,當她把離婚協議書放到我面前時,我痛快把字簽了,放在桌子上她一眼可看到的地方,既然我不能給她帶來幸福,就該放手。我甚至想,如果不是李業突然離世,我們現在已經在民政局寬敞的大廳里,從辦事員手里重新得到一本證書,只是證書章子的顏色由金色變成銀色。

    李業再次出現在我生活里,已是兩年之后。這天我正被重復的無效勞動弄得焦頭爛額之際,接到一個陌生電話,問我認不認識李業。我問對方是誰,哪里的。回答說是派出所。我怔了下,說認識。警察說,那好,你過來一趟,給我留了地址。我去了派出所,看見李業蹲在里面。李業嫖娼被警察抓了,抓他的原因不純粹是嫖娼,還對女人實施性暴力,把女子乳房都咬破了,女子受不了,才報的警。我去交了罰款,準備帶李業出去,派出所的人讓我等一下,扒拉著卷宗,說,這個叫李業的可是幾進宮了,回去你們好好看著他。我說不會吧,這些年他都在外面跑。警察說,這還能有假,我給你看看都干了啥,除了嫖娼,還給人拉皮條,網上賭球,最嚴重的一次是觸犯“幫信罪”,拘役六個月。我聽得頭有些大,想著李業這些年到底在干什么。交了罰款,可事還不算完,受害女子要告他,警察還給我看傳過來的照片,女子胸部血糊糊的。我眼前出現八歲的李業叼著傻子奶頭的情景。我把手機扔在李業面前,說,你這些年究竟在干什么!李業低著頭,瘦小枯干得像他爹。我不能看著李業進牢房,跟女方說了很多好話,賠了兩萬元錢才算了結。離開那天,李業說,錢我會還你。我沒有說話,感覺聽見這句話就煩。李業意識到我的想法,一只手拽著頭發,說,我知道你看不起我,你們都看不起我,不過,我還是想求你一件事。我仍然沒有說話。李業把拽下來的頭發放在眼前,一根根查看,有些已經白了,還有的半黑半白。他把頭發丟掉,說,求你不要把這件事跟家里說,不要跟同學們說,他說著,晦暗的目光盯著我。我說,這個你放心。李業說,我這輩子最大的幸運就是交了你這個朋友,說完,頭也不回走了。

    嫖娼事件過去不到一年,我又去了一趟派出所,這次,李業剛被警察從光華酒店的十六層樓頂弄下來。一個歲數比較大的警察跟我說,早上光華酒店報警說有人要跳樓,我們趕過去,看見他站在酒店十六層樓頂。總算把他弄下來,問他話,一句也不說,就那樣,說著指了下李業,查看他手機,跟你聯系得多,就給你打了電話。我下意識說,有一年他也沒跟我聯系了。警察說,他好像平時就很少跟人打電話。我的腦子亂成一團麻,理不出個頭緒。去看李業,李業也在看我,頭發蓬亂,眼神空洞、呆滯,脊梁和褲腿上滿是灰塵,應該是被施救人員從樓頂拖下來的。李業看著我,像是不認識。我說我是文盛啊。李業嘴角動了下,似乎咕嚕句什么。警察不容我想,說,你把他帶回去吧,跟他家人聯系,該治病治病,該休養休養,要不然這人就廢了。

    把李業領回住處,待了幾天,情況一點也沒有好轉。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我跟李業的父親聯系,跛腳只是啊啊說不好一句完整話。我知道自己惹上了大麻煩,可良心讓我不能把他丟到大街上。沒辦法,我只好請假,把李業送回去。跛腳身子抽得像個小孩,走路都不穩,他抱著李業,只是一個勁抹淚。我也傷心,內心卻慶幸了卻了一樁心事。可就在我抽身離去之際,李業一把抓住我的手,說也要走,跟我去城里。我們只好勸說讓他養養身體,等身體好了再去。李業看著我說,你不騙我。我說,不騙你,等你好了我回來接你。我至今還能想起李業的眼神,孤獨,絕望,充滿憂傷。

    可從此以后,再也沒有聽李業說過去城里的話,我自然也沒兌現我的諾言。他的病時好時壞。清醒時幫著跛腳干點活。村里給他辦了低保和困難戶,吃喝基本沒問題,治病就困難,雖然報銷的不少,可跛腳連預先支付的錢都拿不出來。藥倒是沒斷,經常吃藥的李業變得虛胖,走路都喘。

    師傅跟我說完他的人生,也安靜下來,只是一根接一根地抽煙。后面是幾個當地人,開的三蹦子,說話聲音大,不時擠進我耳朵里。聽了幾句已經明白,他們也是來吊唁的,我往車后走了走,車廂里果然放著鞭炮紙扎,應該是李業的近門親戚。

    我聽他們說話,說的都是李業的事,中間夾雜著一兩聲嘆息。從他們的嘆息里,加上跟父親聯系聽到的,我大致知道了李業回家后的情況。

    回家后,李業不再干任何事,專心自己的瘋癲,由開始的文瘋變成武瘋。瘋勁上來,連跛腳都打。跛腳任由李業打,一聲不吭。如果正好有人遇見,會把李業拉到一邊,訓斥說,你瘋了,那是你老爹,咋連你爹都打。李業瘋勁已經過去差不多了,會跪在跛腳面前哭,跛腳也不怨他,把頭上的血擦了,拿了鋤頭,去地里干活。可李業瘋勁上來,差不多同樣的場景會再演一遍。跟父親打電話,聊起李業,父親也會跟我說這些事,似乎比親戚們說的還嚴重,李業把家里的鍋碗都摔爛完了,跛腳不得不一次次去買,買回來的鍋碗藏在李業找不到的地方,或者看李業有犯病的苗頭時,就把鍋碗瓢盆藏起來,做飯時再拿出來。李業犯病時找不到要摔的東西,找跛腳要,不給,就要燒房子。不但要燒自家房子,還要燒鄰居家房子,弄得村里人不得安寧。跛腳不得不一家家跑,說些道歉的話,說李業不會燒房子,只是嚇唬人。從此,跛腳就把自己和李業關在家里,任李業打,想著這樣可以少給村里人找麻煩。村里人嘆息一番,也沒有辦法,有心叫跛腳把李業送到醫院,可要很多錢,哪里又拿得出。

    期間,我過年回老家,待了一個星期。村子更見蕭索,即使過年,很多門上了鎖,便道和主路上,也很少見人的影子,只剩下半人高的荒草,和倏忽鉆出的黃鼠狼,跑到路中間,突然停下來,支起前腿扭頭往后看,樣子很詭秘。這樣一個山村,明年也許就見不到了,父親說,政府已經在山外幾十里的新村蓋了新房,過完年就可搬了去。新村在路邊,坐車回家正好經過,從窗子望過去,都是一色的建筑,路面都硬化了,還有小廣場、幼兒園。我說,以后再也不用走這崎嶇公路和羊腸小道了。父親說好是好,可后面的半句話沒有說出來,我想無非就是“金窩銀窩不如自家的窮窩”那一類的話。說話間,自然說到了李業,聽父親說,李業這段時間精神還算正常,沒事站在邊上看人家打牌,從不說話,安靜得就像個小女孩。我想去看他,卻又擔心觸碰他的過去,就在我猶豫之際,卻在無意中碰到了。那天傍晚我正在河邊閑逛,看見遠處蹲著一個人,正在燒什么,走過去,正是李業,我說干嘛呢。李業怔了下,看見是我,說,回來了。我點頭,看他認真把火紙展開,點燃,可邊上沒有墳墓,連個土堆都沒有。我試探著問,給誰燒紙呢。李業看我一眼,說,給自己燒紙。我想著是不是他的毛病又犯了,可看他樣子又不像犯病。大概是蹲累了,李業站起來晃著身子,又半彎下身,說,給自己存點錢,免得下去手頭緊,說著還對我笑了笑。我看著他把一張張火紙點燃,手捏著,伸出的手如虬結的樹枝,凸起的靜脈血管如綠色的水蛭趴伏在胳膊上,快燒到手,才把火紙放下來。他一邊燒,還給我普及燒紙錢的知識,像燒紙要保持原由的形狀,紙燃不完也不能用棍子攪,那樣,就把錢弄爛了,到那邊也用不成;紙燒到一半,剩下的另一半沒有燃完,不能再把未燃完的火紙重新燒;燒紙前要在燒的地面畫個圈,但不要把自己圈到里面,西北角要留個缺口……紙灰在地上堆積,表層的紙灰被風吹起來,黑蝴蝶一樣在半空中舞動。沒有燃盡的火紙把地上的干草燃著了,李業把燃火的干草踩滅,突然說,欠你的錢怕是還不上了。我的心有些疼,可還是說,就沒準備讓你還。李業的目光在我臉上停一下,說,我跟我爹說了,他有錢了還你。我一時還有些生氣,覺得他沒錢就算了,不該跟我說這些指屁吹燈的話。當然我沒有想到,半年后,跛腳拿給我爹五萬元錢,說是還我的。我沒有收錢,也沒有想到,李業以這種決絕方式還錢。

    這件事過去不到半年,李業就不在了。

    最后要說說李業離去的方式,說起來也算是個傳奇。從我了解的情況看,大致是這樣的:一天中午,李業在“V型轉彎”附近的公路邊亂竄,被一輛疾馳而來的車給撞了,當場就不行了,據說還是一輛好車,像奔馳寶馬什么的。坊間也傳著一個說法,李業是有意撲到車前面,這樣就可以給跛腳弄筆賠償費,讓他安度晚年。司機也持同樣的看法,苦著臉跟交警說,自己好好開車,突然就有個東西沖出來,剎車已來不及,就撞上了,開始還以為是貓狗,就開走了一段……可無論司機怎樣說,撞人已成事實,又有肇事逃匿嫌疑,說李業有意又缺乏證據,瘋子走路亂竄很正常,賠償是避免不了的,何況又是這樣可憐的一個人,身后還有這樣一個可憐的老人。司機自認倒霉,賠了三十萬元,跛腳拿著這筆錢,幾乎哭死過去。

    這一年,李業三十九歲,再過一個月四十歲。

    有時,我想,李業在死之前想著什么,在沖出去之前又在想些什么,一切都無從知曉。我有種感覺,他從沒有輝煌過,也根本沒有離開過那個城市,也許就住在離我不遠的地方,隔一條街道,或者是一條胡同。也許他每天都在注視著我,觀察我,這種想法讓我緊張和不適。我忍不住向身邊看,就像是李業站在我身邊,正在跟我說話,跟往常一樣打著“V”字手勢說著“為美好的明天加油”的話。

    手機響了一下,打開看,是思陽發過來的短信,問到了嗎。我說也算到了,前面出點小事故,堵車了。思陽說,小心點。我回了個笑臉,只想著她催我快點回去辦手續,心里便有些悲涼。前面的車已經動了,我系上安全帶,手機又響了一下,微信上出現四個字,我懷孕了!字后面是一串幸福的笑臉。我的心熱了下,看著這四個字,還有后面那一串笑臉,它們在我面前,像孩子一樣歡呼著,跳躍著,無端的,我的眼淚出來了,為李業,也為我自己。

    后面傳來催促的喇叭聲,我發動車子,即將落山的太陽從灰暗的云層里跳出來,遠山的地平線清晰而又遼闊;群巒敞開懷抱,毫不遮掩地坦露著堅硬結實的胸膛,一路起伏涌動,綿延不絕;風依然硬,但透出來的溫暖信息,樹木感受到了,鳥兒感受到了,它們抬起頭,看著遠方,凝神的樣子,整個世界也溫暖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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