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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黃河》2024年第4期|韓振遠:河灣人杰(中篇小說 節選)
    來源:《黃河》2024年第4期 | 韓振遠  2024年08月12日08:32

    韓振遠,山西臨猗人,中國作協會員,山西省散文學會副會長。小說散文作品曾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新華文摘》《中篇小說選刊》《散文選刊》《散文(海外版)》等多種刊物選載,多次入選年度選本。有《家在黃河邊》《蘋果與女人》《回眸遠古》《秦晉之好》《古之旅》《天下裴氏》等著作十余部,獲郭沫若散文隨筆獎、趙樹理文學獎等多種獎項。

    1

    黃河流到河灣村前,踅了個亮晃晃的彎。站村前崖上看,河水像一幅大寫意,從天邊來,又流向天邊。我一度懷疑李白的“黃河之水天上來”,就是看到這段黃河后寫的,禹門口以上、風陵渡以下的黃河都沒有這種氣勢,只有我們這里的黃河才這么鋪天蓋地,恣肆汪洋,游走在兩岸之間,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河瘦的時候,水流分成幾股,在寬闊的河灘上游蕩,悠然隨意,忽東忽西,到河灣村北,扯出一條汊流,平時宛若小溪,懶洋洋,曲折蛇行,繞出一灣河水后,緩緩南去,與主流匯合。主流與汊流之間,夾著一大片河灘,村里人稱為夾灘。入夏,夾灘上蘆葦茂密,蒲草青翠,鳥兒在夾灘與河灣間翻飛。初來這里,會感覺河灣很溫柔,好像不是黃河的一部分。

    鳥兒種類很多,有鸛雀、鷹隼、白鶴、白鷺、灰鴨、大鴇、鴛鴦、沙燕,入冬,還有成群的白天鵝。眾多鳥兒中,我不太喜歡鸛雀。這種看法源自我爹蕭梁柱。我爹常年在河上行船,河灘茫茫,河水湯湯,鳥兒其實是行船人的伴兒。在我爹嘴里,鸛雀有個難聽的名字——白老等。我爹說,白老等最會裝。這可能是他不喜歡鸛雀的原因。我也常看到白老等如何裝模作樣。從河岸望去,白老等站在淺灘上,有時零零散散三五只,更多的時候孤零零一只,白衣仙人一般,平靜、悠閑、高貴,長頸彎曲,一動不動,似若有所思,又像昏昏欲睡,比老和尚打坐還有耐性。有時候伸長脖頸,長喙朝天張開,扇動翅膀,給人慵懶散漫的感覺,像剛睡醒伸一下懶腰。河水在腳下蕩漾,白老等一只腳蹺起,一只腳站立,長時間等待,陷入泥沙也一動不動。河水濺起浪花,漂過水草,天空電閃雷鳴,驟降暴雨,白老等仍不動聲色。它在等待機會。水面出現獵物,白老等仍然不動,直到獵物到眼前,尖喙突然刺入水中,勢若奔雷,疾若閃電,機會一旦來臨,從不會失手,等長頸仰起,一條小魚或者一只大蝦,已在它褐紅色的喙間掙扎。

    盛夏,水天相連,不見半片云翳,火爐樣炙熱。每天午后,趁大人昏昏欲睡,我與學儀、敬文相約來到河灣,站在河岸崖上,高舉雙臂,猛蹬雙腿,在空中躍出個拋物線跳下,砸在平靜的水面,啪一聲,水花四濺,皮膚生痛。泥漿泛上來,一圈圈往外漾。河灣對面,一只白老等受到驚嚇,再也顧不得優雅,慌忙扇動翅膀,撲棱棱,撲棱棱,將被泥沙淤沒半截的細腿往出拔,好生狼狽,費好大勁也飛不起來,翅膀扇動得更急,河水被扇起波紋,好不容易將腿拔出來,呼呼飛上天空,看上去又那么從容優雅。三個家伙拍著水面笑,原來,白老等的高貴是裝出來的,受到驚嚇一樣慌亂。

    三個家伙下河,從來一絲不掛,光溜溜入水,光溜溜在水中嬉鬧,玩夠了,光溜溜上來,邁開細腿,爬上河邊那道斜坡,走在村前小路上。一天,剛到村口,學儀不走了,將手里的短褲抖開,急急穿上,又搓搓手,抹臉上的泥沙。我看見女同學曉燕甩著小辮在遠處一閃,也不自覺地捂胯間。學儀往手心吐唾沫,抹頭發。我和敬文也知道男女大防,不再光屁股在村里跑。那時候,我們十一歲,上小學三年級。

    村小學在村西頭,離河邊二三百米,原來是蕭家宗祠。聽我爹說,祠堂不遠處原本還有座小廟,叫河神廟,也叫禹王廟。廟大門朝西,面向大河,里面有泥塑彩繪的河神像和幾塊石碑。后來,河神廟拆了,河神像也沒了,從此,河谷吹來的風格外大,眼前格外悲涼,村里發生什么事,好像都明晃晃,光屁股一樣亮給黃河,也亮給河對面的陜西。不知什么時候,村人在河神廟舊址筑幾堵土墻,擋住河,也擋住河谷四季不停的風,人走在村里,果然溫馨許多。

    教我們的女老師二十四五歲,有個好聽的名字——高瑤。高老師身材豐滿,皮膚白皙,有一雙漂亮的眼睛,在蒼涼的黃河岸邊,宛若一道亮麗風景。

    河灣村小學是復式教學,四個年級,三十幾個學生,每個年級五六個到十幾個不等,越往上人數越少。共兩名老師,各帶兩個年級,語文、算術、音體美全教。高老師教一、三年級,另一位年齡稍大的張姓女老師教二、四年級。上課時,兩個年級背對背坐在同一間教室,低年級學生臉朝東,高年級學生臉朝西。兩頭都有黑板、講臺,老師兩頭跑,先給高年級布置作業,再給低年級講課,講完課,布置好作業,再給高年級講。朗讀課文時,兩個年級要一起讀,大家都扯開嗓門,童聲嘹亮,從糊白麻紙又戳滿破洞的窗戶傳出,亂哄哄,迎面被河風吹散,傳得滿村滿巷都是。

    高老師正在哺乳期,女兒還不滿半歲,叫丫丫。幫她帶孩子的是個絮絮叨叨、皺皺巴巴的老太婆,高老師喊她媽。我和學儀、敬文直到現在,也沒弄清老太婆到底是高老師阿家(婆婆)還是娘家媽。

    那時候晉南鄉村小學放假隨農時,一年放四回假,寒暑假之外,收麥放麥假,收秋放秋假,各半個月,放學生回去幫生產隊割麥收秋。麥假開學,一般到六月下旬,天氣已經很熱了。有幾天,丫丫大概發燒,鬧騰得厲害。一天正上課,教室外傳來孩子哭鬧聲,高老師拉開教室門,嗆白老太婆,你不能把娃抱遠些?哭鬧聲遠了,又近了。高老師朝外面瞥一眼,并不理會。孩子哭鬧得撕心裂肺,傳來老太婆的喊聲,高瑤,高瑤,讓丫丫吃一口。

    學儀座位在我后一排,高老師喂丫丫奶那會兒,我能清楚聽到學儀咽口水,感到身后課桌隱隱地動,抵住我腰眼。回頭看,學儀手里的鉛筆戳在作業本上,癡癡盯著高老師,等高老師抬起頭,他又埋下頭裝作寫作業。

    高老師教學很認真,每天放學,要留下不會背誦課文的學生,先在教室里念,什么時候會背了,到她辦公室兼臥室,喊一聲報告走進去,站在她面前,哇啦哇啦背誦。有幾天,我和學儀每天都被留下背書。學儀背書姿態和我不同,我背不下去時,低下頭,抓耳撓腮,實在想不起,氣也喘不勻,只好停下。學儀背不下去時,頭反倒仰起,瞇上眼,并不停止,不斷重復一句話,像一波接一波的流水沖擊渠閘,有時候驟然沖開,滔滔奔涌,有時候怎么也沖不開,只能反反復復接著沖。有時候碰巧哄孩子睡覺,高老師斜躺在床上,一只手撐起頭望背課文的學生,另一只手輕輕拍孩子。斜躺在床上的高老師凹凸分明,帶幾分倦意,又是另一種風情,將哺乳期青年女性的身材完美地展現在我們面前。

    一天,我和學儀都被留下背課文,我先背,學儀排在我身后,面對斜躺在床上略顯倦慵的高老師,我結結巴巴,將課文背得支離破碎,學儀在身后不時遞詞提醒,高老師聽見并不責怪。好容易背完,高老師說,下去再熟悉一下,先回家吃飯。我走出去,在外面等了好長時間,學儀才出來,兩人相跟回家。路上,學儀突然冒出一句,高老師房里氣味真好聞。我也覺得好聞,很想在那里多待一會兒,那是一種香皂與人奶的混合氣味,彌漫出一種說不上來的愉悅。學儀又說,其實在教室里,我早就把課文背熟了,可是一站到高老師面前又不會了,要背幾回才能過。我說,你是故意的吧?學儀想了想說,是,又不是。

    我不明白他說的是什么意思。以后,背課文,交作業,學儀都是最后一個,課文要到高老師房里背,作業也要到高老師房里交,我呢,成了同謀。

    2

    因為一年放四次假,暑假放得遲,一般要到七月二十幾號。那時候天氣更熱,太陽火辣辣,村前的黃土崖,崖前的黃河流金爍火,熱氣蒸騰,人都蔫蔫的,提不起精神。離放暑假還有一星期時,我們學校出了件大事。

    那天是星期五。吃過下午飯,趁爹呼嚕打得山響,我躡手躡腳溜出去,剛出門,看見學儀和敬文光著黢黑上身,站在敬文家門前那棵老槐樹下朝這邊招手,三個家伙頂著大太陽來到河邊崖上。河灣里水波跳躍,反射出刺目的光。學儀先脫去短褲,高舉起雙手,身體下蹲,做出個自以為優美的姿勢,光溜溜若一條鯰魚般跳下去,崖下隨即傳來兩聲尖叫,不等反應過來,我和敬文也跳下去,水花四濺,劈頭蓋臉,等從水里鉆出來,看見兩個人在撲騰,學儀大喊,曉燕!我抹去臉上的水,看清楚真是曉燕。她怎么會在河灣?以前,聽說過村里女孩子趁沒人時也下河,沒想到會和我們撞到一起。曉燕驚惶失措,四肢齊舞,濺起水花朝河下游漂流,再往前就是大河,進了大河,曉燕就沒命了。學儀大聲喊曉燕,曉燕尖聲喊救命。學儀用狗刨式朝那邊游,一把拉住曉燕,沒想到曉燕瘋了一般,兩手摟住學儀脖子,雙腿夾住學儀腰,死死箍住不肯松開。兩個人一起往水下沉。曉燕小辮散開,黑色綢緞一樣漂浮在水面,學儀不見了蹤影,我和敬文都驚呆了。河水漾動,泛起黃色泥漿。學儀掙扎著,終于從水面冒出來,將曉燕猛一推,我和敬文一人拉曉燕一只胳膊,離開深水。學儀還在撲騰,一點一點往淺處靠,眼看支撐不住,踉蹌幾步跌倒。河水一漾一漾,學儀緊閉雙眼,嘴里不停往外冒黃水。那邊,曉燕衣褲濕漉漉,躺在地上昏迷不醒。

    我喊:曉燕死了。

    敬文喊:學儀也死了。

    我喊:快去叫大人。

    敬文說:你去。

    我說:我害怕。

    敬文說:咱倆都去。

    短褲還在崖上,兩人都顧不得,一絲不掛,撒開腳丫往村里跑,到學校大門前,穿過門洞,看到高老師半躺在涼席上哄孩子,我大喊:學儀曉燕下河淹死了!

    高老師白皙的臉變了顏色,問:你說什么?

    敬文說:真的,學儀曉燕都死了。

    高老師放下丫丫,大喊:快領我去。又喊,敬文你去村里叫人。

    我和高老師朝河邊飛奔,身后,丫丫蓮藕般的四肢朝天,手腳亂舞,哇哇哭。高老師真急了,衣襟也沒來得及扣,孩子也顧不上管。

    從那面斜坡下到河邊,曉燕已坐起來,看樣子沒事,濕淋淋的頭窩在兩腿間,坐在學儀身邊嚶嚶哭。學儀雙目緊閉,赤條條躺在淺水中,陽光炙烤著黑瘦的身體,像一條死魚。高老師鞋也沒脫,蹚進水里,一把抱起學儀放到岸邊,拍拍臉,單腿跪地,將學儀臉朝下放到大腿上,拍打背部,一股黃水從學儀嘴里冒出來。高老師又將學儀翻過來,不停地按,流著眼淚喊學儀。學儀光溜溜,任由高老師幾次翻來倒去,最后抱在懷里。

    那面坡上響起急促的腳步聲,敬文領幾個男人跑下來,有學儀爹侯三、敬文爹蕭老四和我爹蕭梁柱。不等走到跟前,我爹粗聲大氣喊,高老師別哭了,這小子活得旺旺的,死不了。

    高老師抱著學儀,呼呼喘氣,抬頭望向我爹,一臉茫然。

    我爹指著學儀說:你看。

    高老師朝學儀望一眼,臉竟紅了,將學儀放在地上,急忙扣上衣襟。

    侯三走過來,踢學儀一腳,喊,臭小子,叫你下河!叫你下河!

    學儀動了動,侯三再踢一腳。學儀睜開了眼,侯三還要踢,被高老師攔住,又將學儀抱起來,緊貼在胸口。

    回去后,我們三個都挨了一頓揍,曉燕也被她奶奶連罵兩天。曉燕很委屈,說她只是想在水邊洗洗,洗著洗著,就走到水里,沒想到岸上會跳下來個人,砸到她身上,一下把她砸暈了。

    我偷偷問過學儀,那天你是不是裝死?

    學儀說:你胡說,我是讓曉燕死死抱住,才沉下去的,曉燕那么瘦小,勁真大。

    敬文嘻嘻笑,說:一天兩個女人抱,美吧?

    學儀臉微紅,說:沒覺得曉燕是個女的,在水里頭滑滑的,像被水蛇纏住,要沒你倆個,我和她真沒命了。

    敬文說:那被高老師抱住呢?怎么就撅起來?

    學儀臉憋得通紅,說:迷迷糊糊,先聽見有人喊我名字,接著被抱在懷里,聞到一股奶香味,你說,小時候你媽喂你奶,是不是就是那樣。

    學儀媽生學儀時大出血死去,學儀由三個姐姐和他爹侯三拉扯大,沒有吃過媽的奶,我和敬文倒是吃過,哪里記得。敬文說:你是不是想和丫丫一樣?

    學儀說:也不知怎么回事,反正就醒了。

    救曉燕這件事,是學儀的人生起點。以后,我和敬文常用這件事嘲諷學儀,敬文說:那是學儀第一次裝,沒裝像。

    學儀不以為然,說:露不露餡沒關系,關鍵看結果。

    3

    黃河沖出龍門,河面驟然變寬,河水一波波朝兩邊擴展,在晉陜兩岸留下遍地溝壑和參差錯落的村莊。離河岸稍遠的人,把這些村子叫河沿子。河沿子各村都飽受黃河之苦,流行一句諺語,“有福人生在州城府縣,受苦人生在黃河兩岸”,貧窮苦焦就不說了,差不多每年都淹死小孩。我和學儀、敬文好幾次看到,浮在河水里的死孩子浸泡得像個氣球,鼓脹著肚子在河水中一漾一漾,從村前崖下漂向遠處,有的會擱淺在汊河與大河之間的夾灘上,被太陽照得亮晃晃的。老鷹、烏鴉、喜鵲和各種鳥兒在上面翻飛,嘎嘎叫。后來,我們都有了經驗,看見天空鳥兒翻飛起落,就知道下面河灘有死尸,有時候是死人,有時候是死豬死狗。我爹有個習慣,跑船回來,若向媽要酒,一準是在河里遇見死人。我爹酒量不大,每次都用二兩錫壺灌滿一壺。酒端來,爹先倒一杯灑在地上,自言自語:娃娃,別怨我,能死在河里也算個歸宿。

    船工們黃河行船,最忌諱遇到死人,卻躲不過,遇到了,先連聲呸呸,朝地上吐唾沫,然后在河灘上挖坑掩埋,默念幾聲表示哀悼,圖以后河上行船吉利。回到家,還怕死鬼纏身跟到家里,再灑酒驅邪。

    我們都年長后,有一回,在敬文開的“水上餐廳”喝酒,賞河面風景,聊黃河舊事。敬文扳指頭從村西頭往村東頭數,數完,說從記事起,河灣村淹死在黃河里的孩子有三十幾個,其中一位大學錄取通知書都下來了,還沒等上學,先被黃河截走了。讓我們慶幸的是,高老師教我們那四年,河灣村沒有淹死一個小孩。那天,若是曉燕和學儀都淹死,情況就不一樣了。

    那件事過后沒幾天就放暑假了。臨放假前,兩位老師將學生集合在一起,還請來家長,宣布一條嚴厲紀律:發現誰再下河,一律開除,開學就不要來了。

    不能下河玩水,那年暑天顯得格外熱,敬文曾約我和學儀偷偷下河,還沒走到河邊,被敬文爹蕭老四看見,又知會我爹和學儀爹,三個人被飽揍一回,那個暑假再沒有下過河。

    七月二十號放假,八月二十號開學,學校還是原來的學校,教室還是原來的教室,老師還是原來的老師,我們卻是四年級學生。開學第一天,高老師帶給學儀一個喜訊。

    誰都想不到,學儀和曉燕差點淹死這件事,竟上報紙了。只是兩個人角色不同,學儀是舍己救人臨危不懼的小英雄,曉燕是被救者,也提到我和敬文,叫“另外兩個男同學”,相當于路人甲路人乙。

    報道題目是“黃河岸邊,小英雄舍己救人”,登在省報上,占了比豆腐塊略大那么一點地方。高老師手捧報紙,站在講臺上,讓二、四年級學生都面朝一個方向,念得繪聲繪色。我們都朝學儀看,學儀面色通紅,挺直腰板,好像真成了小英雄。

    那天回家路上,我和敬文發現,學儀不會走路了,頭昂得很高,腰挺得筆直,手甩得很開,腳步邁得很大,帶一股赳赳英雄氣。第二天上學再見,又是另一副神氣,說不上斯文,卻像若有所思,一連三天都是這樣子,一會兒手舞足蹈,一會兒又出神發呆。

    第四天是星期日,天色陰沉,黑云壓頂。中午,先下起小雨,淅淅瀝瀝,村巷里,溝崖上,光光亮亮,站在村口看,大河那邊白霧蒙蒙,河對岸的山崖看不到了,河水似一條白色帶子般似隱似現。在河沿子生活多年,直到離開后我才知道,河沿子的雨和別處的不一樣,總伴著凄涼的風,寬闊的河谷,奔流的河水,加上颯颯雨聲和無邊無際的白霧,給人帶來一種苦澀的感覺。那天,我鉆進這樣的雨中去找學儀玩,還沒進他家土墻上開出的門,先聽見侯三在院里罵:上了報紙,你燒包個啥,還反了你啦?接著啪啪響,也不知是打臉還是打屁股。

    我走進院里,望著學儀不由得嘻嘻笑,那家伙站在雨里,梗著脖子和侯三對峙。侯三豎眉瞪眼,手提一根木棍站在屋檐下。雨中,學儀將自己梗成了一只公雞,臉上不知道是雨水還是淚水,對侯三喊:你敢打黃河岸邊的小英雄?侯三一口河南話:就打你個鱉孫!這個家還放不下你了。說著揚起木棍,沖上來,學儀撒腿跑,和我撞個正著。

    學儀在我家待了一下午,連下午飯也是在我家吃的。

    原來那天上午,村支書宏運看到那篇報道后,來侯三家了。侯三老家河南濟源縣,逃荒來河灣村落戶十多年,從沒有哪個村支書來過他家。盡管他比宏運大幾歲,看見宏運來了,還是滿臉恭維,咧嘴瞇眼,激動得渾身哆嗦。宏運很享受侯三的笑,極富風度,握住侯三的手搖又搖,又拍拍學儀肩,說,你小子,為咱河灣村爭光了。好,好,以后開群眾大會要提出表揚。轉身又和侯三再次握手,踱步離開。

    宏運一出門,學儀就沖侯三喊:漢奸,狗腿子!侯三一愣,等弄明白兒子是在罵他,當下怒了。鱉孫,河灣村沒人看得起你爹,你鱉孫也看不起!說著操起頂門棍。我進他家時,學儀已挨過一次打,掙脫出來,在雨中與他爹對峙。

    學儀說得很委屈,卻鄭重其事,根本不像個十一歲的孩子。他說他看不慣侯三那么對人笑,說他爹好像誰都討好,誰都奉承,又賊眉鼠眼,好像對誰都心懷鬼胎,電影里漢奸狗腿子才那么笑。他站在雨里對他爹說,以后不準那么笑,要好好笑。我問他怎么才算好好笑,他說就像你爹那么笑,你爹笑得威風,張大嘴,放開聲,痛痛快快,哈哈大笑,像個英雄人物,像黃河行船的人。

    敬文說:你爹我爹也在黃河行船。

    學儀說:不一樣,人家敬遠爹笑得痛快,就是放個屁,也能崩得黃河水冒泡泡。

    我爹蕭梁柱就坐在門外屋檐下,聽到這話,果真哈哈大笑,說這小子!嘴好,在黃河里放個屁也被你夸成個花兒。不簡單,將來肯定有出息。

    學儀說的事,我曾為爹羞愧過好長時間。那件事發生在二年級暑假期間,那天,黃河白茫茫,霧氣彌漫,云煙一般涌動,遮住了河那邊的山崖。河邊空氣濕漉漉的,陽光也濕漉漉的。我爹和蕭老四、侯三要行船去上游禹門口裝炭,船擱淺在岸邊,蕭老四和侯三套上纖繩,站在水中拼命拽,船像焊死在河里,紋絲不動。我爹蹚水來到船頭,半截身子浸在河水中,一只腳蹬在河岸,側身用一面肩膀頂船,臉憋得通紅,喊起號子,一二三,起船嘍呀,使老勁喲。聲音伴隨河風飄散在河面上。與號子聲同時響起的,還有我爹的大屁,聲音沉悶,響動卻不小,咕嘟嘟,水面冒出氣泡,持續幾秒鐘。我們仨都站在河邊,看到我爹一個響屁崩得河水冒泡,敬文嘻嘻笑,我沒笑,紅著臉望河里我爹的光腚。學儀也沒笑,先盯著我爹看,又盯著船上的侯三看。我沒想到,過去一年多,學儀還記在心上。

    4

    那件事帶來的效應還遠沒有結束。沒幾天,那位給學儀寫過報道的記者來到我們學校,先把學儀叫去,坐在高老師房間,問了許多話。又把我和敬文叫去,問那天我們怎么去的河邊,學儀怎么跳下去,曉燕怎么被水淹,最后怎么被學儀救上來。敬文將事情說得細致入微,繪聲繪色,記者一邊聽,一邊往小本本上記。后來,又用相同的話問我,我被問得不耐煩,說:那天,學儀就是挺在河邊裝死。

    記者抬頭瞥我一眼,呵呵笑,說:這娃,可不能這么說!

    記者走后,學儀更加矜持,時常若有所思,那張還帶孩子氣的臉上沒有了天真,帶幾分老成,與我和敬文說話開始拿腔捏調,敬文罵:你就裝洋蒜吧。

    我也覺得學儀在裝。裝洋蒜比裝死難度大,學儀裝過幾天,就繃不住。臉還那么黑,皮肉卻松了,看到我倆嘻嘻笑。

    下午放學路上,學儀又恢復若有所思,將我和敬文拉到一邊,悄悄說:咱三個合伙訂一份報吧?敬文眨眨眼,不知道他說什么,問:什么是報?學儀說:連報也不知道,高老師那天在講臺上讀的就是報。那些年,我們村也沒有一張報紙。雖然看到高老師在講臺上讀學儀事跡,并不知道高老師手里拿的是報紙,更沒想過幾個小屁孩訂什么報紙。學儀這么一說,反倒稀奇。敬文問:怎么訂?學儀說:咱三個合伙出錢,訂三個月,一人輪流拿一天報紙。平常報來了,大家都可以看。我問:訂什么報?學儀說:要訂就訂大報。

    學儀的提議讓我心動,可我家連買鹽錢都是雞屁股底下等蛋,哪來的錢訂報紙,報紙又不能吃不能喝,若向我爹要錢,不挨一頓罵才怪。敬文家還不如我家,他爹蕭老四脾氣沒我爹大,卻比我爹摳,一分錢都想掰兩半花,哪肯拿錢讓兒子訂報。學儀家在河灣村窮得出名,不知他從哪里來的錢。

    學儀鼓動我倆三天,最后三個家伙真訂了份他說的大報。

    訂三個月報紙需要四塊五毛錢,每人一塊五毛。我將平時給家里買東西偷偷留下的零錢全收攏到一起,總共才三毛五分錢,全是鋼 兒。敬文錢的來源和我的基本相同,不過更少,才一毛七分錢。兩個人加到一塊共五毛二分錢,離應出的三塊錢差得遠,不過,學儀說了,其余的他先墊上,我和敬文以后慢慢還。

    給河灣村送報的郵遞員姓吳,送報不太規律,一般三五天來一趟,碰上陰雨天,十天八天也不一定來。平時只送信件,偶爾還有匯款單。村里閑人少,識字的更少,都送到學校。有誰家信件,放學時,高老師會喊某個學生拿去轉交。訂了報紙,學儀格外留心老吳什么時候來,看到老吳進了學校,不用高老師喊,趁下課到高老師房間取了報紙,雙手捧著,像捧一件圣物,走進教室,朝大家瞥一眼,坐在座位上。報紙一大一小兩張,共六版,學儀先將大的那張拿起,嘩嘩抖動,再一版一版翻看。

    按學儀和我們商量好的,老吳送來報紙后,由他從高老師那里領回來,看過后,三個人每人得一天的報紙。我和敬文新鮮幾天就沒興趣了,所以還將報紙拿回家,是因為出了錢,可供家里糊頂棚用。學儀看得認真,在學校看,在家看,重要的是在門前看,在巷里看,有時候還在河邊的崖上看。河灣村那條坑坑洼洼的村巷里,村前那面遮擋黃河的土墻前,還有河邊那棵老柿子樹下,都能看到學儀埋頭讀報的身影。

    那段時間,村里人看學儀,眼光都不同尋常,先是驚訝,再是好奇,接著是贊賞,學儀很享受這種目光,看報時,注意力不一定在報上,覺察到有人走近了,會將頭埋下,眼睛緊盯著報紙,有時候還用生硬的普通話讀出聲來。

    學儀看報還有個特點,拿到報紙,先一張張翻看,如饑似渴,翻完了,嘆口氣,這才讀其中一篇,我問:找什么呢?學儀說:不找什么。我說:我知道你找什么。敬文說:我也知道,就是想看有沒有黃河岸邊的小英雄。

    學儀一本正經地說:知道還問?

    伴著河沿子的呼呼河風,三個月時間過得很快,直到有一天,學儀看到老吳騎綠色郵政自行車進了學校,再去高老師房間取報紙,才知道我們訂的三個月報紙沒有了。高老師問,下季度還訂嗎?學儀無精打彩地回答:不訂了。學儀很失望,我和敬文也失望,覺得日子像一陣風,一吹就過去了。

    為還學儀的訂報錢,我一分一分錢攢,用了兩年多時間才還清。敬文用的時間更長,說他直到回村干活兒,掙工分后才還清。

    二十多年后,三個人一起吃飯,學儀多喝了點,說漏嘴,我和敬文才明白他當年訂報的錢是從哪里來的。學儀說,那天他正為訂報沒錢發愁,一個人溜達,見一只蘆花老母雞覓食,隨手扔出一塊磚頭,正好打在老母雞頭上,老母雞被打蒙,轉圈兒撲騰,翻倒在地,被他逮回去,塞進化肥袋。第二天,步行到三十多里外,在臨晉鎮集市上賣了四塊錢,加上我和敬文的五毛二分錢,訂過報,還盈余兩分錢。

    敬文一聽學儀這話,放下酒杯給學儀一拳,罵:狗日的,當年我媽為丟了一只老母雞,不知道和多少人吵過架,原來是叫你偷去了,過后還叫我倆還你錢。

    學儀說:我也不知蘆花老母雞是誰家的,把雞打翻,才靈機一動,拿去賣了。

    敬文說:就你這靈機一動,我家連買鹽都沒錢。知道嗎,那只老母雞就是我家銀行,你打翻我家雞,相當于搶銀行。

    學儀賠笑臉說:沒那么嚴重吧,我現在補上還不行嗎?

    敬文說:能補上嗎?知道我媽為這事猜疑過多少人,得罪過多少人嗎?直到我媽死去,鄰居敬德媽還跟我媽像仇人一樣。知道為還你那一塊五毛錢,我挨過我爹多少回揍嗎?

    敬文說得咬牙切齒,恨不得宰了學儀。

    還是那回吃飯,我明白了,那年訂報,學儀看似最失望,實際得到的好處無法估量。以后和人交往,顯得見多識廣,滿嘴政治詞匯,國際國內形勢脫口而出。更重要的是二十多年后,我們合伙訂報的經歷,給了他啟發,讓他在手無分文時,空手套白狼白手起家辦起全縣第一家個體工廠,一時風光無限。

    還是在那次酒桌上,敬文醉了,學儀也醉眼婆娑,說:本來,我打算一個人訂報,可哪來那么多錢,自個沒有,又不敢問我爹要,愁得我飯都吃不下,也是靈機一動,才拉上你倆合伙。你倆其實沒明白,我從那件事里,得到最大的啟發是,一個人要成事,就得有人做出犧牲,越是身邊人,越是好朋友,可能犧牲越大,所以,以后都離我遠點,不然說不定哪回,我遇到難辦事,還得拉你倆墊背。

    學儀的話讓我吃驚,我也喝了不少,醉眼望學儀,覺得眼前的人飄飄忽忽,似真似幻。

    ……

    (選讀完,全文刊于《黃河》2024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