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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海文學》2024年第7期|喻軍:邂逅江南“鶴跡”
    來源:《上海文學》2024年第7期 | 喻軍  2024年08月14日08:00

    江蘇沿海中部有塊數萬公頃的濕地,在鹽蒿灘、沼澤、黃海的潮汐和浩渺的云天之間,潔白的仙子們每到冬季便來此棲息。這里是國家級珍禽自然保護區,世界現存共二千余只丹頂鶴中,每年有一半來此越冬。憑空便能想象,那種千羽翔集、引頸齊鳴的壯美景象。因平素喜畫白鶴,亦摹古本,但“紙上得來終覺淺”,便想從實境寫生中更好地把握丹頂鶴的神態。從上海至鹽城,再驅車向一百公里開外的丹頂鶴保護區駛去,一路上盡感水澤葦蕩的蕭然,開一道窗縫,便有絲絲寒意襲來。公路兩旁,排排防風林吐出星星點點的綠意,間或有幾只鳥,像撒落的紙片,很快消匿于無邊的空寂之中。途中我還了解到,這個保護區便是流行老歌《一個真實的故事》的發生地。車近保護區時,這支循環播放著的熟悉的旋律,即刻灌入耳中:“走過那條小河,你可曾聽說,有一位女孩,她曾經來過……”女孩名叫徐秀娟,從小愛養鶴,大學畢業后來到保護區工作。某一天,為尋找一只走失的丹頂鶴,不幸陷入沼澤,付出了年輕的生命。

    進入保護區,首先見到的是人工湖里成群的野鴨和黑天鵝,還見到鐵網中孤獨的麋鹿。再往里,那間隔成許多獨立空間的巨形網罩中,有白色的精靈若隱若現地騰動。我快步向前,一片片雪羽,越來越清晰地呈現出優雅的舞姿和委婉的情致。那紅色的鶴頂如盛開的花翎,還不住地轉動優美的曲頸。間或以金黃色的長啄梳理羽毛,金雞獨立的站姿益顯頎長的身形。我隔著籠舍,掏出畫本,隨著筆線的流動產生各種造型:那拱肩回探的高冷,那昂首啼鳴的激越,那悠然邁步的閑適。或孤立一隅,如沉默的思想家;或結對相伴,宛若廝守的戀人;或三五成群,有如溫暖的家庭。最令我心動的,是兩只嬉戲的丹頂鶴浮云般交相躍起的一刻,它們翩然亮翅,雪羽臨風。若無鐵絲網罩的阻隔,它們定會凌空直上,飛向云際,那光景,應如劉禹錫的名句:晴空一鶴排云上,便引詩情到碧霄。

    初春三月,本該是它們翔空遠游的季節,卻被強制扣留,鎖入籠中,成為人工飼養的寵兒,以滿足如我這等不趕趟的鳥類觀賞者。而濕地兩邊,分列著用寬長的木條搭建起來的梯形觀景臺,想必是為了每年的那場冬季盛會而準備的:從北方歸來的舞蹈家們,將棲居于此達數月之久。

    對于丹頂鶴,這樣的寫生只能算是一種臨場體驗和淺層接觸。在我的審美中,鶴的自然屬性,總會不知不覺地讓渡給它的人文屬性。我對丹頂鶴的關注,隨著時光的推移,也開始傾向于它的多維層面,并視之為稀有的文化珍禽。

    恍然記起歷年于江南各地的游訪中,有過多次與鶴的交集。

    我曾多次去杭州孤山,北宋間吳越遺民林逋(字君復,人稱和靖先生)“梅妻鶴子”的故事,世人早已周知。孤山不僅造就了林和靖的處士高名,也使一雙白鶴、幾株梅樹成為高潔品味的象征。他是史上很有名的隱士,之所以隱而有大名,恐不出以下三個原因:一,真宗皇帝知悉林和靖處士高節后,特加賞賜,并關照地方官員經常慰問之。當時的杭州太守李諮,遵上意每年都向林和靖送去一些粟帛。林和靖死后,這位太守甚至一身縞素,親自扶棺為其送葬。宋仁宗聞林和靖卒,賜謚號“和靖先生”,士林莫不景仰。后來孤山一帶其他墓盡數遷出,唯獨林和靖的墓予以原址保留;二,范仲淹、歐陽修、梅堯臣、蘇軾、黃庭堅、陸游、姜夔、王十朋等宋代大文人都極力推崇林和靖的高士風骨,自然難掩身后的盛名;三,部分原因出自他的名詩《山園小梅》,僅錄前四句:“眾芳搖落獨暄妍,占盡風情向小園。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自古寫梅花的詩詞數不勝數,林和靖此詩尤其頷聯堪稱流播深遠的典范之作。即便揚名并非林和靖本意,但在這樣的強力助推下,不出大名也難!

    有人可能以為凡隱而不仕者皆為“隱士”,實際上并不這么簡單。所謂“隱士”,并不泛指所有隱居之人,“須合貞養素,文以藝業。不爾,則與夫樵者在山,何殊異也”(《南史·隱逸》)。意思是說,沒有一定的文化素養、修為境界,你就算隱居起來,實際上和山里砍柴的樵夫沒啥兩樣。而“隱而不仕”之士,若非“高士”和“名士”,只能歸位于一種小我狀態,斷不能劃入“隱士”之列。況且從“隱士”中又分出一類人,是為“處士”,專指才德并馨、有機會做官卻從未做官之人,林和靖即屬這般人物。當然偌大個孤山,除了梅子,也不排除還有其他作物,否則,對二十年都沒邁入杭州城一步的林和靖而言,斷難自養。平日里,白鶴與林和靖常一前一后走在彎彎的山道上,像父子般形影不離。倘林和靖外出訪友,又恰逢有客造訪,家童便會開樊放鶴,林和靖遠遠看見鶴影便知家中有事,必棹舟而返。記得孤山之上,后人緊挨著林和靖的墓,又建了“放鶴亭”和“鶴冢”,周遭還栽種了成片的梅樹。古今不少“性好孤潔”之人,都喜歡到孤山憑吊林和靖這位大隱士,以寄心懷神往、仰慕不已之情。

    記得南朝梁殷蕓在《小說》中寫到“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當年揚州城的繁華富庶,對于當地的經濟,必然產生巨大的消費拉動效應。去就去吧,無論煙花三月,還是月明中秋,都是暢游揚州的好時節。然以白鶴作為交通工具的想法,實在太過于詩意化了,以至蘇軾發出“世間哪有揚州鶴”的詰問。后來“揚州鶴”作為典故流傳了下來,意指追求完美卻無奈落空的人生憾事。

    有那么幾年,我多次出差揚州,只是每次去,必先到“揚州八怪”紀念館這個存在感似乎并不太高的景點參觀。館內最吸引我的,是曾寄居于此的一代畸士金農的故居。七十之年的他,陷入了瓶罄寒涼的困境,只能棲身于原名西方寺(前身為隋代建于江邊的避風庵)的這座破廟之中。說到金農之才,舉凡詩、書、畫、印、琴曲、鑒賞等皆為大家,公認其成就遠高于更為知名的鄭板橋,居“揚州八怪”之首。故我以為把西方寺作為“揚州八怪”共同的紀念地,無疑和金農這個“坐標”有關。金農系錢塘富家子弟出身,一生未入仕。他“出游四十年”(《冬心集·自序》),遍走齊魯、燕趙、秦晉、楚粵等地,屬熱衷壯游的一代豪士。晚年雖貧,卻也有過賣文“歲計千金”的好日子,但他來錢隨手即散,亦非求田問舍、善于理財之人,所以到頭來還是返了貧。他寄居在西方寺的日子里,常以寫經、畫佛、打禪度日,過著錢米不濟的窘迫生活。且時有被世人以迂怪目之的放誕離奇之舉:“或共雞談,或歌狗曲,或養靈龜,或籠蟋蟀”(見袁枚《小倉山房詩集·題冬心先生像》)。為了維持生活,他不得不鬻畫賣字,卻也沒幾個人“識貨”,銷路很是不暢。實在拮據時,腆顏到朋友家蹭飯也是常有之事。

    紀念館靠東有片假山亭池,池邊有塊美石,上鏤“鶴池”兩個紅字。這是金農的遺跡,當年他窮愁潦倒時,卻也不忘養鶴寄懷。孤山的鶴不愁吃,有偌大一座天然大食堂供養著,金農則不同,一座破落的野寺,“無佛又無僧,空堂一點燈”(金農詩),平日里也不見幾個香客。他沒吃的,等于鶴也沒吃的,金農心疼,遂吟出“我今常饑鶴缺糧,攜鶴且抱梅花睡”。這后一句,倒有幾分“梅妻鶴子”的意味了。據傳金農有過一個女兒,但嫁到天津后死于難產,娘隨女兒寄寓津門,也終老于當地。金農晚年娶了個啞妻,后又讓她返鄉,從此孑然一身,最后孤單地死于寺中,窮得連自己的葬資都未留下。所幸友人杭世駿資助、門生羅聘扶柩,才得以歸葬故鄉余杭的黃鶴山。

    我嘆金農,晚年與鶴苦熬時日,死了找一歸葬地,竟還拋不開一個“鶴”字。

    除浙江臨平黃鶴山外,江蘇鎮江也有一座黃鶴山,可謂山小景深。記得那天,我從北固山導航到達米芾墓時,已近黃昏。頗感驚訝的是,米芾墓離街衢很近,不消幾步路,就能看見米芾墓的入口。登墓址臺階約六十級,兩邊玉帶上坡石置列。墓門兩側有云朵紋大理石柱,以不規則的石塊鋪地。四米徑圓的墳包前,豎有一九八七年的立碑,上為啟功同年所書:“宋禮部員外郎米芾元章之墓”。

    米芾一〇八七年來到鎮江時,被南山一帶風光吸引,大呼其為“京口佳絕之觀”,從此定居了下來。他在南山鶴林寺附近筑廬,并親題“城市山林”四字,而且一住便是二十載,基本囊括了他的中晚年。米芾最后的歸宿,雖然宋代史料中有先葬于長山和五洲山(均在鎮江)的記錄,至今并無遺址發現,但最終“葬于”或“移葬于”黃鶴山是確鑿無疑的。據傳米芾的父母也葬于黃鶴山(米芾祖籍今山西太原,后徙今湖北襄陽。米芾父字光輔,曾任左武衛將軍;其母曾以乳娘身份侍宣仁皇后藩邸,米芾也因此入仕途,補秘書省校書郎)。米芾父母晚歲遷居鎮江,想必隨兒子定居所致。

    鎮江黃鶴山的米芾墓之所以被稱為衣冠冢,乃因曾發生米芾后人遷葬其遺骨至別地的事情。據查找相關資料,得知湖北襄陽、廣東清遠也有米芾和米氏后裔的墓葬。之所以和廣東清遠扯上關系,乃因米芾第十世孫米三奴兄弟三人從襄陽南遷定居清遠,創米氏清遠七百年血脈,還把米芾黃鶴山遺骨遷移清遠(尚未確詁)。

    還有一件事,也足以反映米芾與“鶴”的緣分:米芾有一件于五十六歲時書寫的、被譽為巔峰之作的《舞鶴賦》。此賦為南朝文學家鮑照名作,公認為迄今為止寫鶴文字的經典之作,把優美生姿的白鶴,描繪得不可方物。米芾書錄此賦,屬于“優中選優”的一種再創作。據傳是為贈予宋徽宗趙佶特意書寫的,所以不敢馬虎,也不可能敷衍,必是代表自己最高水平的精品力作。此件米書《舞鶴賦》原藏宋皇室,后流入元皇宮,被奎章閣鑒書學博士、名畫家柯九思贊為“空前絕后”之作。考慮到米芾享年即五十六歲,即便不是米芾最后一件書作,按照作品的分量及寫于米芾生命最后一年這個特殊時點,稱其為“絕唱”未嘗不可。可惜真跡早已失傳,有拓本流傳于世。

    至于米芾養不養鶴,不清楚,但綜合以上所提及的鶴林寺、黃鶴山以及米書《舞鶴賦》三個重要節點,米芾此生,尤其在生命的中晚年,實可謂趨瞻白鶴、緣分“不淺”。

    再說幾年前的一個酷暑天,同樣在鎮江,平生第三次訪金、焦二山。焦山除定慧寺、抗英古炮臺、吸江樓、萬佛塔和鄭板橋讀書處等知名景點外,焦山碑林是我此番游訪的重點。這塊地界原系北宋慶歷年間鎮江太守錢彥遠所建的寶墨亭,明代擴為寶墨軒。清代以后,屢遭戰火洗劫,目前的建筑,系一九六二年于原址重建的產物。又將毗鄰的玉峰庵、槐蔭精舍、地藏殿等并入碑林,擴建為占地七千平方米的著名文化景點,且營造成曲徑回廊、濃蔭蔽亭、碑刻環壁的一座軒敞明凈的庭院。

    倘要說到鎮館之寶,則非南朝梁陶弘景的《瘞鶴銘》莫屬。然而《瘞鶴銘》的傳世,實在是一件太過跌宕離奇的事。我曾反復研讀資料,才捋出一條大致的脈絡:梁天監十三年,《瘞鶴銘》被刻于焦山西麓摩崖之上,其文字自左向右排列,碑高八尺余,楷隸風格書跡十二行,每行二十三或二十五字不等。幾百年后的晚唐,因一次山崩雷擊而墜入江中。它們靜靜躺在江底竟達三百余年,直至南宋淳熙年間,因一次枯水季節的河道疏浚才露出水面,撈起后仍歸原處,引來很多名士前來觀瞻摹拓,視若珍寶。誰知幾十年后的元初,《瘞鶴銘》由于受到風化再度墜江,可以說,總共才九十七年的元朝,《瘞鶴銘》幾乎都沉在江底。十分令人驚訝的是,它還“順便”穿越了整個明朝。我粗略估算了一下,《瘞鶴銘》自打問世起,至清康熙年間再度打撈出水止,攏共一千二百年光陰,竟有八百年左右是沉在江底的,實可謂飽受歲月的剝蝕和江流的洗禮。

    值得一提的是,一七一二年,謫居鎮江的前江寧知府、金石家陳鵬年自掏腰包雇人打撈《瘞鶴銘》,使得殘碑三度出水面世,經清理后存有完整字數八十一個,缺損字數十二個,共九十三字,后于定慧寺大殿左側建亭保護了起來。因全碑受損,字數難以確認,據說有一百八十一字抄本在定慧寺被發現后流于民間。然此次對于《瘞鶴銘》的打撈雖已盡力,卻并不徹底,直至上個世紀末期經考古發現,江底仍存四塊巨石,把它們打撈出來,成為學術界共同的心愿。于是,跨越二百八十多年后的二十世紀末,艱苦的打撈又一次開始了:一九九七年,鎮江博物館和焦山碑刻博物館聯合對《瘞鶴銘》殘石進行為期三個月的考古打撈,發現了“欠”和“元”字,但距離一百八十一字的《瘞鶴銘》原文還差很多。二〇〇八年十月和二〇一〇年六月,有關部門再次組成考察隊對《瘞鶴銘》進行打撈,又打撈出“方”“鶴“化”“之遽”等殘字。為了助力打撈,船長八十點四米、寬二十五點四米、吃水五點四米、凈空高度三十六米、拖帶長度達到二百六十米的“勇士號”大型工程船,從上海馳援鎮江,運用GPS、超聲波、多波束水下地形測量等方面技術,共同參與了這次打撈工作。期間發生了巨石離水面一米時迸裂的險情……有人說這是一次“終結性”的打撈。

    《瘞鶴銘》的碑石飽經滄桑,甚至還差點被擄掠到日本。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八日,侵華日軍第十三師團炮轟鎮江南門,同時派一艘快艇直撲焦山,執行專為掠奪中國珍貴文物的所謂“金百合計劃”。他們此行目的很明確,就是要掠走中國國寶級文物《瘞鶴銘》。但一隊荷槍實彈的鬼子把收藏此碑的定慧寺上下翻了個遍,也沒有找到《瘞鶴銘》的蛛絲馬跡,最后只能罵罵咧咧悻悻而去。歷史將會記住定慧寺的一眾僧人,為了保護《瘞鶴銘》,他們提前一天把殘碑推倒,擇一山腳僻地埋入土中。在此,請允許我說出這位高僧的法號:雪煩。正是在他的指揮下,才使這次護寶行動得以僥幸成功。

    說到《瘞鶴銘》的藝術成就,對歷代書法碑刻有所了解的人都知道,北有《鄭文公碑》,南有《瘞鶴銘》,分別被稱為“北碑之冕”和“南銘之冠”,均屬摩崖石刻的曠世杰作。《瘞鶴銘》更被北宋黃庭堅稱作“大字之祖”,而黃庭堅那種筆勢勁拔、大開大合的書風即源自對《瘞鶴銘》的揣摩和體悟。此碑實為厚拙嚴整、縱放雄偉的藝術瑰寶,融北朝之奇肆和南朝之神韻于一爐,堪為帖學入碑的典范之作。康有為曾以詩化的語言,形容其為“龍奔江海,虎震山岳”,可以說《瘞鶴銘》確實代表了書法史上楷隸書法的最高水平。由此我們認為,這篇《瘞鶴銘》的書法史意義遠大于文學史意義,因為通篇文字,不過是哀悼死去家鶴的紀念性小品文,但至少曝露出一千五百年前,以閑云野鶴自比的山中隱士或士大夫階層已有養鶴的風習。劉義慶在《世說新語·排調》中,對西晉重要政治人物羊祜的描述是:“昔羊叔子有鶴善舞,嘗向客稱之。”放之今日,若有哪位高人逸士即便想養鶴,恐也無計可施,貴為國家一級保護動物的丹頂鶴,早已“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

    我從未刻意尋訪“鶴跡”,然在江南一帶多年的游訪中,卻常與之邂逅,為之感懷,因為大多的“鶴跡”,實際上疊印著人跡、古跡和詩跡,能觸摸到古代人文和情感的脈搏。

    不能不提及的人物還有陸機,他的遺言很特殊,沒提家產如何分配,也沒提后事怎樣安排、一生有何遺憾等話題,卻唯獨提到了“鶴唳”。我曾兩度訪謁上海最早的人文故跡、松江小昆山的“二陸讀書臺”。拾級而上,一座懸有海派名家程十發所書“二陸草堂”牌匾的建筑現于眼前。繞至屋后,又見“太康之英”的匾額,內里即為圖文展示“二陸”生平的場所。因華亭谷曾有陸機祖居在此,又系鶴鳥的棲息繁衍地,陸機、陸云兄弟倆于東吳國破之時,曾避禍隱居于此達十年。后來西晉頒出“隨才授任,文武并敘”的政策招攬人才,仍存“用世之心”的“二陸”先后赴洛,就此走上不歸路。

    “二陸”到洛陽后,因陷入各種勢力的纏斗,和西晉社會普遍鄙視前吳投奔而來的江南才士的險境,陸機的內心時感苦澀。此處僅舉一例:成都王司馬穎的謀士盧志,當著眾人的面侮辱陸機:“陸遜(陸機祖父,丞相、華亭侯)、陸抗(陸機父親,東吳大將),是君何物?”古時公開提及別人父祖名諱,實屬有意冒犯,還稱人為“物”。陸機畢竟是東吳前貴,哪受過這般侮辱?于是忍無可忍、脫口用七個字直呼對方父、祖之名加以還擊:“如卿于盧毓、盧珽。”

    陸機是“文曲星”,并非將才,更缺乏識人之明。被司馬穎引為平原內史后,滿心希望司馬穎能夠重振朝綱,復興晉室,平定天下。太安三年,一項引來殺身之禍的人事任命出籠了:陸機任先鋒都督,率二十萬大軍進逼京洛,征討長沙王司馬乂。表面上看,他得到了重用,實際上人多惡之。先是前文提及的盧志向司馬穎進讒,接著部下孟超不僅當面辱罵陸機為“貉奴”,還造謠陸機有謀反之心。戰事方面,陸機率部與長沙王大戰鹿苑,在諸將不受節制而大敗時,部屬王粹、牽秀等齊齊誣陷陸機陰有異志。司馬穎竟偏信偏疑,也不反省自己的用人失當,下令誅殺陸機并夷三族(他的兩個兒子和陸云同時被斬)。臨刑前的陸機還是一副詩人本色,遺言為“欲聞華亭鶴唳,可復得乎?”當然是斷無可能了!后來“華亭鶴唳”這個詞語,被人引申為誤入歧途的典出。這個“唳”字,也幾乎成了鶴的專屬用詞。出土于河南舞陽賈湖遺址的“骨笛”,即由鶴骨制成。人們為了表達對鶴的喜愛,借吹奏骨笛模仿清越的鶴唳。“鶴唳于天”,實與“虎嘯于谷”“龍吟于淵”不同,更有別于狗吠、狼嚎或尋常的鳥啼,而具志存高遠、胸次萬端的寓意。

    說起陸機去洛陽的那幾年,還是非常牽掛故鄉華亭的。為此他還養了一條名叫黃耳的犬,訓練得非常出色,能派上在洛陽、華亭兩地傳遞家書(見《晉書·陸機傳》)的用場。這條送信犬死后,據說也和主人陸機一樣(非同時),千里迢迢回葬華亭。宋人曾稱華亭為“黃耳冢”,華亭村南的“黃耳村”,即以犬冢而命名。若比照同為吳人、亦赴洛陽的張翰(字季鷹),陸機顯然不夠通透瀟灑:“翰因見秋風起,乃思吳中菰菜、莼羹、鱸魚膾,曰:人生貴得適志,何能羈宦千里以要名爵乎?遂命駕而歸”(《晉書·張翰傳》),這便是“莼鱸之思”的典出。可張翰回得來,陸機卻回不來,確切地說,回來的只是今已不知所蹤的遺骸。

    陸機在《文賦》中有“收百世之闕文,采千載之遺韻。謝朝華于已披。啟夕秀于未振”那般的藻采飛揚,生命的結局,唯余一份以鄉井為念、含不盡之意于言外的哀吟,怎不令人為之扼腕?故而對于陸機,我們權當他就是一只白鶴,雖曾誤入塵網,卻終究是要浮于白云、鳴于九皋之上的。他的《平復帖》和《文賦》,雖系片紙之作,卻像兩枚潔白的鶴羽,穿過“云間”(松江古稱),垂于文史,成為我們共屬的文化記憶。

    以上所記,涉杭州、鹽城、揚州、蘇州、鎮江、上海多地,皆不出古時“江南省”之范圍。江南這一帶的鶴址、鶴跡或以鶴命名之地,回想起來去過的還有不少,比如揚州的鶴池公園、泰州的仙鶴灣、安吉的鶴鹿溪村及慈溪的鳴鶴古鎮、上海的白鶴鎮等,均如前文所說屬無意間的邂逅,或于考察別處人文景點時的“撞見”。我只能說,我與“鶴”之間,未刻意,才見緣;才能在時光的沉淀下,引發我的回探、回味之情。

    考古人員在殷商時期墓葬出土的器物中,即發現有鶴的形象。春秋時,以鶴為造型的青銅禮器近乎惟妙惟肖。河北的漢墓,也出土了不少漆器,發現當時的能工巧匠們,把鶴的形象描摹其間,形成生動、簡練而優美的圖案。可以說,在中國傳統文化的某種特定語境中,鶴絕非尋常的鳥類,而是往返于仙凡、天地間的獨特意象和靈性之物。《史記》說老子騎牛出關,登仙時馭鶴而去。東漢時奉老聃為道教始祖,尊為太上老君,仙鶴也隨之成為道教的仙人坐騎。道士們所穿的道袍即稱作“鶴氅”,元始天尊等神像旁均有仙風道骨的白鶴侍立。漢劉向《列仙傳》記載,王子喬由“道士浮邱公接以上嵩高山”,三十年后“乘白鶴駐(緱氏)山頭。望之不得到,舉手謝時人,數日而去”。王子喬乘白鶴飛升,遂成流傳近兩千年的神仙典故。

    還有很多寫鶴的筆記,以及各朝士人及典籍中大量的仙化記錄,皆突出了鶴與仙家的淵源。元人鄭元佑說:“古今文士稱鶴為仙禽,道家以鶴為仙驥,世之人皆言仙鶴。”這話實有其奇特的興味和概括性。每每談起鶴,人們所津津樂道者,總不外乎優雅之儀態、鶴唳之清越、心性之脫俗以及品性之高潔。明沈仕《林下盟》所謂“讀義理書、學法帖子、澄心靜坐、益友清談、小酌半醺、澆花種竹、聽琴玩鶴、焚香煎茶、登城觀山、寓意奕棋”等“十供”者,“聽琴玩鶴”便為一項,可見養鶴乃文人生活方式中高雅品味的體現。當然鶴的長壽意涵也十分令人青睞,被視為吉祥呈瑞的象征。晉葛洪《抱樸子·內篇》載:“知龜、鶴之遐壽,故效其道引以增年”;白居易《效陶潛體詩十六首》寫道:“松柏與龜鶴,其壽皆千年”;《白氏六帖事類集》引《抱樸子》《相鶴經》等,以“鶴千歲棲于偃蓋松”“千載之鶴隨時而鳴”“生壽夭不可量”形容鶴之遐壽,實際上是一種比較夸張的說辭。丹頂鶴雖為鶴類最長壽者,也就五六十年的壽長,實無法企及龜壽,但在鳥類生靈中已屬長命。這便要提到漢代名醫華佗所創的“五禽戲”,可謂世界最早的健身操,即模仿五種動物的形態以達到強身的目的,如虎尋食、鹿長跑、熊撼運、猿摘果、鶴飛翔等。后來清代的太極拳,雖然流派眾多,但在各種動作要領中,始終保留著“白鶴亮翅”這個著名的招式。由于白鶴所具有的美好形象及吉祥寓意,作為造型藝術的繪畫和工藝美術,自然不會置身其外。

    記得上世紀八十年代,我于上海工藝美術公司所屬的工業中學畢業后,進入上海地毯總廠(現已轉制)一車間實習,見有不少以繪畫珍品如宋徽宗趙佶的《瑞鶴圖》、明邊文進的《竹鶴圖》《松梅雙鶴圖》、清沈銓的《雙鶴圖》以及古今各種“松鶴延年圖”為樣板的工藝掛毯,特別受用戶青睞。全廠手藝最精湛的一批織毯技師,便頻頻使之再現于繁密的經緯線上。一幅精美的羊毛仙鶴掛毯,織成需數月之久,自然價格不菲,依然供不應求,特別是攬了不少外貿訂單,創收外匯。由于對中國畫的愛好和對織毯工藝的學習需求,我常常在車間里就近觀賞技師們制作“白鶴圖”的情景,并虛心向他們請教。那種精細、繁密的工藝流程和高超手法,令我陶醉其中,成為當時還是小年輕的我為之牽懷的一樁賞心樂事。不怕人笑話,我還通過幾年實習,初步掌握了這門兩手并用、以女工居多的織毯技藝。這段下車間的經歷,尤其是與“鶴毯”的邂逅,至今都令我記憶猶新。

    鶴的世俗意義及社會意義,在于昭示風調雨順、人壽年豐和國泰民安的愿景。所以明清兩朝均賦予丹頂鶴清正性貞、品格高尚的文化義涵。除了皇家專用的龍鳳標識外,鶴堪稱現實人間的“一品鳥”。一幅鶴立潮頭或巖石上的吉祥紋圖,取“潮”“朝”之諧音,寓意為宰相“一品當朝”;仙鶴在云中穿翔的紋圖,象征“一品高升”;日出時仙鶴翔空的紋圖,又暗含“指日高升”。所以古時用仙鶴這個僅次于鳳凰的第二吉祥鳥和一等一的文禽,作為一品文官的官服圖案。當然,鶴還含有為官清廉的寓意,比如“一琴一鶴”的典故(出自《宋史·趙抃傳》)。說北宋名臣、“鐵面御史”趙抃生活儉樸、不治產業,但有兩樣嗜好:彈琴和養鶴。他出任四川時,啥都沒帶,只一琴一鶴隨之前往,被世人傳為美談。后來人們用“一琴一鶴”指稱政聲清廉的賢吏。當然也有養鶴喪志甚至喪命的記載,出自《左傳》:衛懿公怠政,卻愛鶴如命。他的鶴不僅待遇高于常人,甚而“有祿位”。極品鶴食大夫祿,次者食士祿。懿公若出巡,鶴乘大夫車,位于隊列之前,稱為“鶴將軍”。后來狄人攻打衛國時,將士不肯用命,對懿公嚷嚷著說:你不是喜歡鶴嗎?那就讓鶴去打仗吧。結果可想而知:全軍覆滅、懿公被殺。這個例子,實屬古來養鶴者中的極端事例,可堪“玩物喪志(亡國)”的典型。另外,古代文人交游亦不乏互相贈鶴和交流養鶴心得的事例,就連國與國,也常以贈鶴作為國禮。《史記》有載:齊國派使臣淳于髡獻鶴于楚國,他倒是粗心,由于一路奔波,沒有看護好,這鶴竟在行進途中從籠里逃脫了。淳于髡這人口才極好,拜見楚王后,找了種種理由為丟鶴開脫,最后也得到了楚王的諒解。此事從一個側面證明,鶴在當時確乎有超乎尋常的地位。當然人們若說“焚琴煮鶴”(典出宋胡仔《苕溪漁隱叢前集》引《西清詩話》),則意指暴殄天物,沒有對美好事物加以憐惜。至于“鶴立雞群”的比附,則從另一個側面反映了鶴作為珍禽所具有的天然優越性。

    就目下而言,貴為國家一級保護動物的鶴,自然與一般動物有所分別。或有人會拿“雁”與鶴作比,不是沒有道理的,我甚至以為,“雁”和鶴還有某種文化意義上的交叉、重疊關系。提“鶴”不提“雁”,總覺得稍欠完整。在文學的某種向度上,“雁”出現的頻率并不亞于鶴,這和古人常賦予“雁”懷鄉戀舊的特定角色和意象符號有關。雁的高飛或遠去,牽動著人們離別的情愫,久而久之,形成一種地理山川與人的情感的紐帶。越是寥廓、邊遠,就越能牽動人的思念、盼歸和傷感。諸如“雁山、雁湖、雁蕩、雁門、雁塞、雁丘、雁岫、雁浦”等地名的設置,便是這種別離意味很濃的“雁文化”的體現。至于《詩經·小雅·鴻雁》中的“鴻雁于飛,哀鳴嗷嗷”;《胡笳十八拍》中的“雁南征兮欲寄邊心,雁北歸兮為得漢音,雁飛高兮邈難尋,空斷腸兮思愔愔”;陶淵明《雜詩·四首之三》中的“邊雁悲無所,代謝歸北鄉”和梁武帝蕭衍《代蘇屬國婦》中的“或聽西北雁,似從寒海湄。果銜萬里書,中有離土辭。惟言長別矣,不復道相思……”等優美哀婉的詩句,都把“雁”定位為一種相愛相思、背井離鄉和漂泊異鄉的象征。但話又說回來,“雁”與“鶴”的所指和內涵畢竟有所不同,“雁”的特定性較強,指向性較明確;“鶴”則顯得更超脫,更為博雅宏通、更富文化意涵。

    可以說,鶴既是切實可感的,又充滿幻想色彩。既與世俗社會相滲透,又標高于文化和精神領域。在馬王堆出土的帛畫中,人首蛇身的女媧周圍,畫有六只仰天而唳的仙鶴,表明鶴在漢代即已進入仙籍之列。中國古代對鶴的重視以及鶴文化的發達程度,在國際上也是罕有其匹的。比如在埃及尼羅河邊發掘的、比中國漢朝還早的墓葬中,也發現了人鶴相間的圖案,但當時埃及人養鶴的目的,乃為滿足食用和祭祀神靈的需要,并沒有發展出像中國這樣博大而精致的鶴文化。

    至于古人于鶴豢之有年,因鶴死、鶴別、鶴飛離,自然會情動于中而哀于言。比如曹植寫道“雙鶴俱遠游,相失東海傍。雄飛竄北朔,雌驚赴南湘。棄我交頸歡,離別各異方”,可謂語調凄美;崔顥的“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余黃鶴樓”,亦可稱空靈而神傷;杜牧的《別鶴》“聲斷碧云外,影孤明月中”,魏樸的《和皮日休悼鶴》“風林月動疑為魄,沙島香愁似蘊情”等等,皆屬悼鶴文字。清侯方域在《陳將軍二鶴記》一文中寫到:“夫鶴者,天下清虛之物也,寡欲而省費,故可以高人隱士之禮致也。”視鶴為“高人隱士”,可見其在文人心目中,鶴已遠遠超越它的自然屬性,成為一種超然而深邃的人文靈跡和響亮的精神風骨。至于人之命終或遠游,也往往被稱作“駕鶴西去”或“杳如黃鶴”。而在所有的藝術美域中,凡鶴的形象一出現,便自帶三分道骨、七分仙氣。按我的解讀,“道骨”者,乃指丹頂鶴的骨骼強度是人類骨骼的七倍,它在遷徙之時,這份強度足以支撐它的長途奔波。而丹頂鶴飛行時,常排列成巧妙的楔形,使后面的飛鶴能夠依次利用前者扇翅時產生的氣流,借力使力,以完成更持久、安全的飛行。這股美妙的“氣流”,不正像一股“仙氣”嗎?它的這種氣息和氣場,實為其他飛禽所不可替代。

    我無意中途經或邂逅的這些鶴址鶴跡,在今日看來,更像是一團曼妙的氣云、一種靈動的神韻,以至于在寫作本文的過程中,我的眼前總會出現它們奮翮沖霄、連翩直上的圖景。我甚至還畫了一幅畫,是一古代人物,張開了寬袍大袖中的雙臂,在一只白鶴的引領下,竟也模擬起了飛行。